缘来十年

  回过头去,十年梦一场,浮浮沉沉,清醒又恍惚,梦醒处,酒微香。

  偶遇

  恰是人间四月,这天的阳光很好,静弋穿上新买的黑呢大衣,内里一件大红配浅灰的连衣短裙,长长的白丝巾绕过脖子一前一后披拂着,休闲而潇洒的派头。缎发如瀑,浅描黛眉,薄施脂粉,轻染朱唇,诠释着青春与妩媚,时尚与知性。静弋早早来到公司,冲一杯咖啡,看热气一蓬蓬从杯口逸出,心也跟着温暖起来。

  “老板,看看你们的版画。”背后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和阳光一齐投进来。静弋抬头转身,竟有两分恍惚,那是一个可以用阳光来形容的男子,嘴角上扬着,好像一直都在笑,个头并不高大,却是存储丰富的样子,风霜雨雪都染在身上,头发浓密,眼睛深遂,一眼看不到底的样子。男子侧过脸,阳光都打在额头上,映出正中一弯浅浅的疤痕,似渡了光照的月亮。

  是他!

  相认

  往事潮水般涌入脑海,“小眼睛”,“程包公”,“黑碳”,遥远的名字连同这个人,都像是从字典里翻出来的,越是深刻的东西,到了面前,越是虚幻而陌生,自己也半真半假起来。

  静弋走过来,男子怔了半秒,思绪倒流,正从面前女子精致的眉目中确认当年的轮廓。

  “程枫?”

  “静弋?”

  思绪一旦褪到时光流逝的远方,就成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湮没在一张远景巨照中,最后投射在身后的画幅上,自己倒成了看画人。

  静弋又泡上一杯咖啡,与程枫不远不近地坐着,话也初识般,不咸不淡,明明心里千般头绪万种感慨,却找不到开头的那一句,相视而笑,有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好像从来不曾分开过,好像他们的咖啡不曾凉过,中间的十年不知去了哪里。

  忆当时

  那时,程枫和静弋在同一所师范学校,同级同班同桌,缘分起了头,却懵懵懂懂不知道如何续接。静弋是班里的美术科代表,从人物素描到山水写意,最后衷情于版画。程枫是班长,除了人长得黑点矮点外,很有班长派头,额头正中一记疤痕,当时正放映《包青天》,同学便赐雅号“程包公”,安排班级任务得罪人的时候,也有人叫他“程黑碳”。程枫倒大气,不分褒贬全盘接受。

  像所有的同桌故事一样,他们之间有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而又你知我知的情愫。他们不屑于递小纸条这样的把戏,更不敢触犯看电影逛街这样的禁令,却又从不像其他同学一样觉得日子难捱,反而有一种牵挂与期待,每天都新鲜充实的样子。他们通过喜欢读书这样枯燥的日子来喜欢对方。静弋有时候会帮程枫筹划班级文娱节目,程枫有时候会和静弋一起制作版画,有时也约上两个好友去采风或是写生,他们内心隐秘的欢喜是通过众人的参与来伪装。正是年少不识愁滋味的时候。

  第一次逛街

  那个周末,北风正烈,程枫约了静弋,第一次逛街。

  “我知道有一条街,专门展版画,去看看?”

  “好啊,叫上李娟和张力。”静弋做事情总要考虑到三步以后,像下棋。

  四人相约来到街上,由于天很冷,街道显出庄严稳重的态度,门户多是清净,女孩子们都逛服饰店去了。他们兴致很高,一间也不放过。店员见是学生,也懒得招呼,各自拥炉烤火。他们一起谈版画,谈艺术,谈文学,谈理想,谈人生,已然成竹在胸、天降大任的样子。呵,正是年少轻狂得意时。

  静弋只管嘴上功夫,不小心脚下滑了一下,张力赶紧扶着,程枫赶上来:“小心点,没崴着脚吧?”眼里却是两分没有来由的醋意。李娟拍了一下张力,诡秘地笑骂:“张力真不识时务,静弋滑得更不是时候,要不,重新滑过?”静弋闹了个脸红,踮着脚追打李娟去了。大街两旁的版画,凭空多出两成艳丽的色彩来。

  路在天涯

  好日子不经过,很快,毕业在即,同学们忙着联系工作,忙着聚餐,忙着告别,忙着诉衷肠吐真情,校园里弥漫着忙碌的离愁别绪。程枫和静弋也在忙。他们读懂了对方心里的话,却不敢轻易说出口,怕打破这种小心翼翼维持了三年的情感,又不甘不说,有些话在特定的环境中不说,一旦时过境迁,就再也没有勇气或是机会。

  这天晚自习后,程枫在静弋的书页里夹了一张纸条:相约八点,荷花池畔,不见不散。

  “前天舅舅打电话来,让我毕业后去他公司,在温州,没去过,不知道远不?”

  “还回来吗?”

  “想回来。”

  程枫没有说“要”或是“不”,而说“想”,静弋听进去了,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欣慰,希望还是失望。一个“想”字,半句承诺。

  “你呢,毕业后教书吗?”

  “我喜欢版画,或许哪天你回来了,会看到我以后画版画的样子”。

  相别的日子是沉重的,他们都有些悔意,还没有开始就结束的故事,以后天涯路远,不知何时再聚,在那个轻愁而轻狂的年纪,他们还是向左向右错开了。

  问君何方

  那个时候,时兴书信。程枫和静弋交换了联系地址,但由于程枫的工作不确定,所以只留了家里的地址,中间的交流是颇费周折的。

  毕业半个月,静弋收到了程枫的第一封信,字句写得很小心,不外是些鼓励、安慰之类的宽心话,静弋回以同样的好话,此番南来北往,渐渐有了鸿雁传书的意思,情意自是缱绻缠绵起来。书信的意思要比电话短信丰富多了,有环境有意境,像发酵的女儿红,看久了自己也会醉。静弋不敢问程枫好久回来,更不敢问他是否决定回来,守着心里的半句承诺,来来往往的男子都成了过客。坚持着年轻的梦想,把版画印在丝巾上,衣服上,裙子上,手提包上,携着年轻的梦想飞翔在城市的上空,心里却始终空着一块,没人知道,那将是谁的位置。

  后来,不知是忙了还是懒了,信少了,没了,有些情感开始沉淀,有些影像已然模糊,而心里的口子却一直豁着。

  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种温暖的忆旧或许是一种心理老态吧,一些汹涌澎湃的东西过后,就是心细如发的情愫。

  午后,他们流连在版画一条街,两旁的小叶榕叶浓荫密,时光好像一下子褪回到十年前,背景还在那儿,中间突然暂停了,今天,又被命运启活了播放键,所有旧的存储流放出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阵了,想回来看看……前些时日听朋友说你还在綦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还是一个不确定的“想”。静弋善于捕捉对方的语言细节,就像特别注重自己的穿着细节一样。

  他们都把话说得不远不近,意思是留有余地的。

  街道两边,色艳画浓,有点异国他乡之感,闲日里也有红灯笼里挂着,显出隆重的意思,午后的阳光很懒,让人生出许多闲情来,还是这条街,还是这些画,却物是人非,曾经沧海的样子。

  风轻轻从小叶榕中送来,摇着往事,摇着摇着就碎了,匀了,没有了,再也无法聚合出原来的样子。

  佳期如梦

  “孩子多大了?”程枫食指微弹,抖落掉长长一截烟灰,面目在腥红的烟火后明灭。

  “没人配合。”话刚出口,静弋就后悔起来,怎么也有点自怨自怜的意思,像嫁不出去一样。“什么时候走”?赶紧逃开。

  “不走了。”

  “送你老婆一方丝巾吧,她一定很漂亮。”静弋从包里取出一方黄色印有版画的丝巾,递到程枫手里。

  程枫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她系上一定很漂亮,我替她谢谢你。”

  静弋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是酸是妒,是恨是怨,心里的城墙轰然倒塌。她想发泄,想责问程枫,却没有任何理由。

  程枫诡异地笑着,把丝巾系在静弋脖子上,“比我想像的还要好看。”

  静弋诧异地抬起头,不敢相信,甚至不敢问,怕一问什么都回到从前了。

  “如果愿意,让我为你系一辈子丝巾。”程枫着实煽情。

  静弋把头埋进十指里,缎子一样的头发上,是程枫粗糙大手的触感。

  回过头去,十年梦一场,浮浮沉沉,清醒又恍惚,梦醒处,酒微香。

  有些缘分,非要等到时间到了才能续接,有些人,非要等到缘分到了才能来。

  (编辑 林硕)

  文/刘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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