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海上有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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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0-07-22 09:57
张充和是谁?文界学界的读者都相当熟悉。她是耶鲁大学资深教师,长期讲授中国书法和昆曲,作为中国文化的一个海外传人,她是偶像级的人物。最近一些年来,大陆民国史研究热潮带动人们纷纷寻访民国人物,“张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的才情造成许多美丽的想象,充和先生因为高寿,更被冠名“民国最后一个才女”;她的夫婿是著名汉学家傅汉思(Hans H.Frankel)教授,她的大姐夫是昆曲名家顾传玠先生,二姐夫是兼擅经济学、语言文字学,被沈从文称作“周百科”的周有光教授,而三姐夫正是富于传奇色彩的大作家、大学者沈从文先生。她由中国而美国,由才女到教授,真可谓身历数纪,与学林文苑的交谊,更可写成一部文化史传。她为自己或友人书籍的题字,单独来看,是一种装帧之美,但编辑成册,其“草蛇灰线”,就成了一道可堪探访的文化踪迹。
选集的第一部分是“张充和给自己的题字”。中国书家历来有“自题”的习惯,呈露自我心迹或表达对某一文化的私意爱赏。作为曲学艺术尤其是昆曲艺术的海外传人,充和先生这部分为手抄工尺谱所作题字,特别能引发读者兴味。本来唱曲都有谱可按,不必手抄,但她把所唱《思凡、芦林》、《拾画、叫画、硬拷(牡丹亭)》、《学堂、游园、惊梦(牡丹亭)》、《金瓶梅中所唱曲》等,都用工楷一一抄写。套用新潮理论,书写就是一种占有,它无意中竟暴露了充和先生“霸占”所爱之物的“私心”!她还在所抄工尺谱后写下“记忆的注脚”,首创“把昆曲的工尺谱与书法和回忆录三者结合在一起”的特殊“文体”。她追忆青年时期同道学艺的热情,感叹曲终人散、声销人亡的无情命运,更以一往情深的笔触记述与靳以通过唱曲、听曲结下的终生友谊,“情之所钟,正在吾辈”的晋人神采又跃然纸上。这种工尺谱、书法和回忆文字的互动,当中艺术的共感催发的生命的“同情”,确实让人惊讶和喟叹于艺术与人生那种广泛、久远而又深入的联系。
然而,围绕充和先生及其所唱曲,并不止于私家记忆,在她表演的舞台周围,其实形成了一个“文化中国”的想象空间。但凡欣赏她的唱曲,都使华人听众仿佛看到“文化神州”的姿容招摇在前,不知不觉间就踏上了“还乡路”。对于她同辈或晚一辈的观者来说,她所唱曲子,还是代表乡愁的符号,余英时先生听了《思凡》后,曾作诗一首:“一曲思凡百感侵,京华旧梦已沉沉。不须更写还乡曲,故国如今无此音。”感慨尤其深沉。
但充和先生唱曲、教曲,显然已不只是为了表达故国沉思,而有更加广阔的文化怀抱。由余英时诗中“不须”一句,后来引发她写作《不须曲》诗:“收尽吴歌与楚讴,皕年盛况更从头。不须自冻阳春曲,拆得堤防纳众流。”(张允和《最后的闺秀》,三联书店1999年,第一百五十四页)表示她决心打破内外文化壁垒,让中国戏曲被不同文化、民族、阶层的观众所共享。孙康宜教授的一篇文章《在美国听明朝时代曲》,记述充和先生在纽约明轩表演的《金瓶梅》唱曲大会,观众不仅有夏志清、高友工等华人拥趸,还有浦安迪(Andrew H.Plaks)、芮大卫(David Roy)等海外知音,时间仿佛回到了古典中国,空间却是“华洋杂处”的新世界(孙康宜《耶鲁潜学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二百二十至二百三十一页),时空交错之际,恰恰是中国文化在多元背景下生长增殖之时。充和先生是被这一文化所化之人,更有心通过表演、授徒和抄谱行为,在世界文化之林拓展它的园地。看她所抄工尺谱和所作题字,工楷中融入晋唐抄经的笔势,字里行间,处处表达了她对经典的敬意。
选集的第二部分“张充和给沈从文先生的题字”,是她为沈从文去世之后所出文集、全集、生平年表和纪念文集的封面题字,其中规模最大的是二十卷《沈从文别集》各集的题字。这些题字富于纪念的意义,“在那些秀逸的笔画间,谁知道凝聚了充和多少中夜的苦思和挥毫的心力”(编者序)。充和先生自沈从文和三姐兆和结婚后,就一直跟随他们辗转北京、昆明等地。期间得到大书法家沈尹默亲授书法诀要,增益对书学的理解;又经从文推荐编选散曲教科书,发挥本有的特长;特别是通过从文居间“推波助澜”,她与傅汉思结为连理,最终得以执教耶鲁杏坛,向海外传播中国文化。在充和先生的人生道路上,沈从文可以说起到了送一程的作用。
但造成这种题字因缘的,最主要的还是他们二人互为知音。“充和一直是那位‘沈二哥’的知音,她了解他文学里的精神世界”,而字同样写得“帅得要命”(本书序二·董桥《张充和耶鲁书展》)的沈二哥,也总是乐于和她分享书法与戏艺。在抗战昆明期间,他就称赞“昆曲当行,应以张四小姐为首屈一指”,评价非常之高。在书法艺术方面,他们还有“同书”之缘。1947年黄裳先生曾接到沈从文书赠的条幅,发现该条幅注明“霁清轩中三人同书,上官碧记”,卷末还题记“二行至‘万余里’,从文书;二行至四行充和书;至六行,从文,七行今甫书(杨振声——引者注)。时三十六年八月,于故都之颐和园中”(黄裳《珠还记幸》,三联书店1985年,第三百四十一页)。这种“同书”之缘,其实包含着他们的同好之情、知音之谊,也乐于与艺林同道所分享。
1962年,在他们隔绝多年可以互通音书之时,所谈话题还是书法和曲艺。4月11日沈从文致信充和先生:
四月十日得到你的来信,一小时前还正和阜西(音乐家、古琴家——引者注)谈到你,早上则和孟实(朱光潜——引者注)谈到你,得知有公子二人,为你和汉思道贺……我今年已六十还能写这个——或更小的字,其余可知。日本新印《书道全集》的确还好,惟到清代则糊糊涂涂不成个东西了。一般来说明代的字还是较有性格的。写草字即或不甚合法,也多新意。
……这里昨日参加了个晚会,真可以说是历史上少有热闹好节目,除了言慧珠唱父腔,一小胖女孩唱陈腔,一李姓女的唱梅腔……都十分好,末了马连良和俞振飞合唱一戏,俞装一陈姓穷公子,被叔父打死故事,以六十高龄,还连打带跌,十分俨然,据说是多年未演好戏!此外郭兰英、黄虹等地方曲子也好得出奇惊人。北京近来好戏好曲子真多,不是你们在外国所能想象,事实上如你在此,大致必然是一个热闹角儿。(《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一百九十三至一百九十四页)
等到“文革”结束后再次恢复联系,他们隔海相谈的依然是书法这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1980年3月3日元宵节当天,从文致信充和先生,讨论“张旭书‘古诗四帖’、孙过庭书《景福殿赋》、李白书‘上阳台帖’,多不可信。字近宋人伪托,宋人笔记即提及过”;甚至直言当代“几个入时流行的有代表性画家,如刘海粟、吴作人、李可染,不仅喜在其本人画上题字,且转到专为别人作品题字。事实上多不中看。若爱风雅转入到大人物的兴趣上时,必然更难免成为灾难性的传染病”。判断古代书家作品真伪是沈从文的本色当行,而臧否时流书艺优劣则显示他的审美取向,只是这种“私语”实不便于在台面上讲,笔之于私家书信,全然因为相信接信人是“知音爱赏”。
沈从文自然无缘欣赏充和先生给他作品的题字,但他对题字艺术的独到看法,必然于充和先生心有戚戚。她给沈从文作品所题的字,不仅“中看”,而且切题,并配合开本、装帧形成完美结构。如小开本《沈从文别集》,笔势较为收束,结体略有横斜之姿,而大开本的《沈从文全集》,则笔势俨然,结体雍容而庄重,以显“别”与“全”的不同,它们各自的特色和内涵也一并得到体现。她所题的沈从文纪念文集《长河不尽流》,用朱笔竖写,和流过封面的长河纵横交错,并与封面图画的素雅形成斑斓的呼应,喻示逝者的永生和后人对他所创造的精彩的生命世界的不尽追忆。
充和先生深谙题字之道,不仅字写得漂亮,而且契合作品及作者的精神世界,她的题字,往往就是书籍的一张恰当的“名片”。在选集第三部分“张充和给其他人的题字”中,除了那些压在纸背的动人故事,最引人注意的是集中展示了充和先生题字艺术的风格和成就。题字不像常规书法那样可以尽情挥洒,但她对题字的结体、布局和所题对象精神意蕴都有充分的了解,所以“带着镣铐跳舞”也能达到自由完美的境界。如她为昆曲艺人焦承允《壬子曲谱》题字,笔势舒展略有波荡,显示歌吹艺术曲折动人之妙;为师友的学术著作题字,则结体无不严谨端庄,显示思想的力度和厚重;她为图书馆、学堂题写匾额,字体多半宽大俨然,处处提醒出入其间的学子学海无涯,值得任意畅游;而所题《美洲中国医学杂志》,“类似一种花体字,似乎呈现某种英文特色”,具有“中西合璧的精神”。需要一提的还有她为马逢华《忽值山河改》的题字。这本书是作者从1950开始辗转台、港以至西方世界的“流亡记”,充和先生改变她的漂亮书风,结体不求谨严,一些点划仿佛破笔写出,呈现“困难”的状态,但却反映了书中所写江山易代影响及于个人命运的艰涩。这种不求甚美的书法其实在另一个层次实现了美。有人说充和先生的书法“孕育着学养”,这个学养,不仅是书里的学问,还有书外的人生体会。
充和先生的书法兼擅各体,端丽秀劲,诚如她的书法老师沈尹默所言,是“以明人学晋人书”,见个性,讲气质。其实充和先生的书法更有远于晋人者,碑法隶意随处点染,流畅线条不掩金石之声,“字里行间,透出一缕高古的气息”。人们一般欣赏她书法的“娟秀”,其实她书法的“直率”也应受到同等的重视,她不是传统的名媛才女,刚柔并济的书风才是她作为一个现代女性书家的魅力;秀丽中呈现流亮,才是她独具特色的创意和个性。
关于这一点,从孙康宜教授在编选她的书籍题字外,还有意辑录的一些对联和诗词手书条幅中可以见出。这些脱离了题字限制的作品,更能书写书家的自由意志,如“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余生”、“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俱是英豪”等,足表超然英爽而别有怀抱的精神气质。前者写于她七十寿辰,“微言明志,真可谓她待人和自处的写照”;后者写于抗战时期,也是借古人诗词浇自己块垒的呈露。她为靳以书杜甫《赠卫八处士》,“没有拘泥于词句段落,只是随着笔画的行走,感情的波澜,一气呵成。其中那种对生命,对情感,对书法的珍视,统统溶化在笔墨里,又顺着笔端流到了这幅行书当中”。特别是为“从文二哥”撰写的挽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完全没有想到其中竟然嵌入“从文让人”之意,在表彰从文先生一生的文化功德、品行人格之外,还可见出汉字组合的魅力和神秘,说它是书法、联语、文意三绝,似并不为过。这幅手书又刻勒于湘西凤凰沱江边从文先生赭色墓石背面,正面镌刻的是从文先生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沈墓上面悬崖还勒有民国总统黎元洪题写的“兴废周知”和养身主人题写的“听涛”大字,其下是当代书画家黄永玉书碑的表叔沈从文名句“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不大的天地已成为追思怀人、感叹历史兴废的碑林,也尽显“方寸世界,大千心情”的文化风流。2002年我曾在秋雨中返乡往谒沈墓,面对此情此景,作诗一首:“撩人秋雨起沱江,木叶纷纷下凤凰。城廓楼角飘竹笛,山外茅屋隐苍茫。铁红石头埋人物,玉绿水中写文章。一生风景童年好,战士凯旋回故乡。”略表对文心凋零、文采风流的微意。
其实,这些“书”里“书”外的故事,都是一种文化人心灵中的“良辰美景”。要感谢我们祖先发明的汉字系统和提升到艺术境界的书写方法,以及题签、条幅、对联、尺牍等等短小精悍的艺术形式,使后世文人通过书赠和阅读领受到一种美的生活方式,并使圈里圈外的读者共享艺术盛宴,起到陶冶心灵、传承文化的功能,还有助于专门领域的学者钩沉史料,启发学思的效用。不过几十年来,这种艺术的交往方式在大陆基本已成广陵散去,所以接到孙教授所传书稿清样,那份惊喜可想而知。我给孙教授写下一信,谈及感受:“接《张充和题字选集》,深以能亲炙如此书法佳肴、文史美味为幸事。因从文先生是我的同乡先贤,我对张家姐妹一向抱持极大的兴趣。不意孙老师和充和老人有如此文字因缘,传播惠及文界,真是一件很大的文化功德。我甚至想到,这本书代表了一种在大陆已经消失了的以人、以文、以书为中心的文化传统,套用‘礼失求诸野’的话,竟是要‘礼(里)失求诸外’了。所以,我是突然有了一种‘忽闻海上有仙山’的美好感觉。”得到孙教授的赞同。这种“里失求诸外”的感叹,还使人想到目前流行谈论复兴国学、重铸传统的衮衮诸公,可能还是坐而论道的居多,假如不能从维系这种文化传统的生活方式入手,则一切努力,都是传统“外”的独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