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前妻苏仁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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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1-06 15:29
一 领证时我如在云里雾里
苏仁花是我相看过的第三十六个姑娘,与部队一个排的编制正好相当。以前听别人吹嘘搞对象见了一个排,总认为是玩笑话,是夸张,没想到这事儿还真在我身上发生了!
见这么多的姑娘并不是我当上工人膨胀了,挑剔了。除了两个女孩子一个龅牙太过显眼,一个雀斑太过致密我不愿意外,其他的三十四个都是母亲说三道四、挑肥拣瘦给拒绝的。有三个姑娘我特别喜欢。第一个小麦色皮肤,鹅蛋脸饱满莹润,透着富贵之气。我上初中时迷上了美术字,用红黄蓝三色蜡笔给钢笔字加彩,使那些干瘪单调的字体变得很有艺术范儿。这个女孩就像我描绘的美术字一样迷人。第二个皮肤白皙水灵,像秋天的水萝卜。我们村的人形容女孩儿皮肤好会表情夸张地这样说:吔,那闺女,一掐一股水!这个姑娘当之无愧。第三个跟水蜜桃毫无二致,白里透红,丰满多汁。尤其她那双眼睛顾盼含情,瞟我一眼我就有被电到的感觉,酥麻酥麻的!她们都是绝色美女。若不是当上国营煤矿的工人,凭我不到一米七的个头,眉眼也不是疏风俊朗那种,恐怕连跟她们见面的眼福都不可能有。但母亲却挑出了她们的毛病:头一个左眼正下方一厘米处有一个很小很小、用放大镜才能看出来的黑点。母亲说那是滴泪痣,苦命相。第二个属蛇,属相不合。我属兔,蛇缠兔,我会被欺负。第三个母亲嫌人家眼睛太水灵、转动过快,一看就有一百八十个心眼,你对付不了她,我将来也得受她的气!母亲下判语。
给我介绍苏仁花的是二姨,母亲的妹妹。不知道二姨在母亲面前说了苏仁花多少好话,我还未见苏仁花的面,母亲就把她夸成了一朵花。母亲说苏仁花性格文静,脾气好,一双巧手绣的那些花呀朵呀都带着仙气!母亲边说边拿出一幅一尺见方的秀活儿让我看。显然,这幅秀活儿是二姨拿来佐证苏仁花才情的:只有文雅素净的女孩子才能绣出这样完美的绣品哪!我见两只彩色鸳鸯在蓝色丝线绣成的水波纹中央弯颈接喙,眉目传情,鸳鸯和水波纹真的像活物一般!看见这样的绣品不由得就会想象刺绣它的人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女子。我被这件绣品深深地打动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苏仁花的家庭不是一般的家庭,在我们当地有着响当当的名声。
我立即答应明天随二姨去跟苏仁花见面。
不知道苏仁花怎么想的,上下午她不见,非要晚上见!我只能第二天傍晚骑车到二姨家。好在路不太远,七八里地不大会儿就到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看清楚苏仁花长什么模样。
二姨为了省电费,家里的电灯泡只有十五瓦,吊的又那么高,昏黄的灯光只能让我看个大概:苏仁花瘦条条的个子,脸盘不大,皮肤的颜色看不甚详。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清爽的女子,与她的绣品倒是相合。跟苏仁花一块儿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她穿一身黑衣站在苏仁花身边,一只手扯着苏仁花的右胳膊,显得很亲密的样子。二姨悄悄告诉我那是苏仁花母亲。她们站在门口,离我有六七米远。苏仁花母亲跟二姨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领着苏仁花走了。
这次见面真像我们那儿非常贴切的一句话:晃面。一晃而过。连一句话也没有说。或者说,这次见面更像是她们相看我。
苏仁花母女走后,我埋怨二姨:也不换个亮点儿的灯泡,根本就没看清!
二姨笑笑:以后有你看清的时候,今儿晃面呢,看不清也不打紧。
见面回来,我刚把自行车在院里支好,母亲就从屋里出来,迫不及待地问我看上没有。我说屋子太暗没看清楚,想再约个时间看一次。母亲脸皮一紧,显出不开心的样子,说:看啥看,你二姨给你介绍的还能有错,她还不是紧着把画轴里的美人说给你!我不想跟母亲顶嘴,反正还会见到苏仁花,她也不是什么物件可以捂着盖着!若真是兔唇斜眼大板牙,我死活不愿意母亲能咋着,难不成她愿意给我找一个丑媳妇!
看了个大概,身材很好。我往回说。
要相信你二姨,我最信任你二姨了。母亲说。母亲兄弟姊妹五个,她跟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关系处的都不好,只跟二姨亲近,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跟二姨商量。
过了两天,二姨来传话,说女方那边没意见。但我心里没底,第四天下夜班后我去了二姨家,说想再见一见苏仁花。我不担心她长的丑,那天晃面见她也不丑,我担心她腿上或者胳膊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有残疾,因为那天晚上她母亲一直扯着她的胳膊。二姨说:二松你放一百个心,她的腿脚胳膊心肝肺任啥毛病也没有,要是有一丁点问题你把姨的腿剁了!
还是见见好,放心!我坚持。
你不信二姨?!二姨绷起了脸。她跟母亲一样的脾气,一不高兴就挂在脸上,那表情让人看了极不舒服。
不是不相信,是不放心。我不松口。
还是不相信嘛!二姨正在厨房和面,她停下来,一双不大的眼睛执拗地看着我。
小强,过来。我喊过正在院里玩耍的二姨的孙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给你,买好吃的吧。
好好好,我去、我去。二姨用腿轻轻碰一下跑进厨房跟她谝钱的孙子,说。
一块钱的力量比我磨半天嘴皮子管用多了!
不大会儿二姨回来说:仁花没在家,去她舅舅家了。
我没招儿了,只能骑车回矿上。
一个星期后,母亲给我捎信来,说跟苏仁花的婚事定了,给了她家五百块钱定礼。我很诧异,也很不高兴。我跟苏仁花还没有单独相处相处,了解了解,婚事咋就这么定了,母亲也太草率了!可是,我不能说不愿意,我要说不愿意,五百块钱定礼女方家是不退的。这规矩也不知道是谁定的。可是大家都遵守这个规矩,我不遵守也不行!
后来我知道,不是母亲催促订婚,母亲倒是觉得有些仓促,是二姨催。二姨跟母亲说,苏仁花有个妹妹,处了个对象,那边紧着要结婚呢,妹妹总不能嫁在姐姐前面不是。再说,不赶紧结了要出丑的!那意思母亲明白。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二姨(或者伙同苏家)编造的一个谎言。苏仁花确实有个妹妹,但直到我和苏仁花离婚,她妹妹的婚事也没有任何动静,她妹妹还在三泉镇焦化厂当她的会计。我和苏仁花办喜事时她来了,小肚子瘪瘪的,好像几天没吃饭!
去乡政府领结婚证那天,我穿了一身崭新的蓝布中山装,外带兜那种。虽然不是呢子涤卡料,因为新,也显得笔挺,看上去像个乡政府的团委书记或者秘书之类的人物。
我先到二姨家,二姨领着我去了苏仁花家。
这是我第一次去她家。别人搞对象,总要往对象家跑个几十趟,不去还不行,因为女方家有一大堆活儿要准女婿干呢。春天要点种,夏天要收割,秋天除了收割还要耕地、播种麦子,有的家里要盖房子。女婿虽然牲口一样被使唤,却也屁颠屁颠往对象家跑得欢,这叫作累并快乐着!
我和苏仁花搞对象有悖乡间常理。我几次跟母亲说,跟二姨讲,应该去苏仁花家走走。母亲和二姨居然一个说辞:人家女方还没有要来咱家相看相看,不嫌弃咱家鸡窝狗窝,你去人家家里看啥?将来是苏仁花到咱家生活,又不是你去倒插门!她们显然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也不是想去给她家播种收割盖房子,主要是想接触了解。唉,这话我也不好直接明了跟母亲二姨讲。我是有些懦弱。
苏仁花家的房子盖得十分气派,在东苏庄属独一份。门楼子高耸,大门两侧粘贴了一九八六年时还很少见的白色瓷砖,突出的门垛子镶嵌着两幅彩色瓷砖的对联,上下联分别是:壮志凌云树豪气,鲲鹏万里贯长空。横批:紫气东来。照壁也是瓷砖的亭台楼阁图。宽阔的院子,主房和东西配房盖得整整齐齐,大窗户是当时很少见的特别透亮的样式。苏仁花父亲是峰峰矿区三泉镇主管工业的副镇长。三泉镇是全国著名的发展乡镇企业先进典型。镇上办有三家煤矿,五座炼焦厂,八个陶瓷厂,村办小煤窑遍地开花。这个镇的工业生产总值每年都达上亿元,在全省名列第一。该镇书记七一前夕获得了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称号,受到了中央首长的接见,不久就被省委书记点将越级升到市里当上了乡镇企业局局长。镇长顺理成章当上了书记。听说,苏仁花的父亲要当镇长呢。峰峰矿区和我们县毗邻,是邯滏市下辖的一个区,以煤炭和陶瓷业驰名。这样的家庭,莫说在村里,就是在乡里县里也算得上高门。跟这样的家庭结亲,老实说,我有一种攀高枝的兴奋和得意。
大婶子,俺和二松来了。二姨高腔亮嗓,兴高采烈,脆生生的音调里明显附带着一种邀功、谄媚之意。
堂屋门帘掀开,苏仁花母亲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瘦长的身材,穿了一件绿色带碎花的小翻领上衣,灰色裤子,显得干净利落。面色白净,一看就是常年涂脂抹粉,根本不像个生活在农村的女人。
快进屋,快进屋。苏仁花母亲满脸笑容,撩起彩色塑料纸编串而成的门帘往屋里让。
当间深棕色大三联抽屉的桌子上放着两只果盘,一只果盘里盛着香蕉橘子,一只果盘里是炒花生和五颜六色的糖块儿。那个年代,一般的家庭来了客人也就是端上一碗白开水,稍微讲究一点的泡上一杯廉价的猴王茶,表示招待的意思罢了。苏家与众不同!
吃糖吃糖。苏仁花母亲从果盘里拿了几块糖,分别给了二姨和我,然后扭身出去了。二姨剥开糖纸把糖块送进嘴里,又抓了一把炒花生。她一边咯嘣咯嘣地嚼着一边说:糖和花生一起吃,香甜死人!我没吃,我的心情不在吃上,我忐忑着,急于想见到苏仁花,看看她到底是个啥样的人!如果她是个瘸子或者有什么明显的缺陷,我宁可损失那五百块钱定礼也不和她结婚!
仁花你快一点儿。苏仁花的母亲在院里催促。苏家的院落是坐北朝南格局,透过门帘我看到苏仁花的母亲朝西屋喊。西屋一定是苏仁花的闺房了。苏仁花没有应答。她母亲又朝东屋喊:振东,你再催催她。喊罢回到堂屋陪我们说话。闲扯了几分钟,苏仁花还是没有动静。她母亲又要出去。这时叫振东的从屋里出来喊话了:苏仁花,你磨叽啥呢,快一点儿!振东的口气听上去很严厉,像在训斥谁。苏仁花母亲跟我说:仁花她哥,在镇法庭上班,脾气暴。
闺女出门零碎多。二姨剥一粒花生米送嘴里,边紧着吃边说。
是,闺女家的就是麻烦。苏仁花母亲又出去了。
乘着屋里没有其他人,二姨抓了几块糖两把花生装进上衣口袋里。对我笑笑:给你外甥吃。
走吧走吧,拾掇好了。苏仁花母亲在外面叫我们。
我和二姨来到院里,苏仁花面向院门站着,亮给我一个瘦棱棱的后背。苏振东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院里。我疑惑,我说哥就不用去了吧,我带仁花去就行。
让她哥一块去吧,他民政所有熟人,方便。苏仁花母亲说。这个理由听上去蛮正常,可是我心里很不舒服,像塞进去半截砖头,又沉又堵。我本想利用这次机会跟苏仁花聊聊,她哥在我还怎么聊!去乡里开个结婚证有啥难的,村里有证明,有户口本,口袋里装了喜糖,有必要找熟人吗?
我闷闷不乐,路上故意蹬得慢一点。落在苏振东自行车后面,就有机会看清楚苏仁花的模样。苏仁花却故意不让我看她长啥样,她抓着她哥哥的后腰,脸蛋别向一边。但长时间保持那样一个姿势很累,偶尔她会把脸侧过来,我趁机猛蹬几下扭过脸就看到了她的庐山真面目。苏仁花不难看,甚至可以说长得比较漂亮,也是鸭蛋脸型,跟我见过的第一个姑娘脸型很像,五官精巧,布局合理,头发很黑很亮。只是眼睛里似乎隐含着一种雾蒙蒙的东西,好像她心里装着一个湿漉漉的世界。
我搞不懂那是什么。
上一个漫长斜坡时,我对苏振东说:哥,我来带仁花吧,看你累的。苏振东看也不看我,右手握把,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擦脸上和脖颈的汗水。不要紧,我妹妹不沉。说完塌下腰牛拉犁一样用力往前蹬。
去乡政府这一路,我还在想:苏家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秘密瞒着我!苏仁花身体有毛病吗?比如羊角疯,间歇性神经病,最有可能的就是羊角疯,这种病不发作跟正常人一样,不了解底细的人是轻易看不出来的。这么一想,我惊出一身冷汗。但是,这门亲事毕竟是二姨给牵的线,我又放下心来。
进了乡政府,苏振东到东院法庭找熟人,很快熟人领着来到民政所。有熟人确实不一样。负责结婚登记的中年胖女人满脸是笑,跟他们说着玩笑话。我从口袋里掏出村委会开的证明,苏振东拿出我和苏仁花的合影照。照片是合成的,二姨把我的一寸照片底板拿给苏家,我们的合影照就出来了。我怀疑这样的照片民政所的人会挑毛病不给办结婚证。二姨说,没有人家苏家办不成的事!
胖女人把照片粘贴在结婚证内页,拿出章子在印泥里蘸了两下,然后啪、啪,啪、啪四声,两个红本上就盖上了红圈圈:磁县人民政府婚姻登记专用章、磁县白塔乡民政所。在胖女人的啪啪声里,我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手续完毕。我应该掏出糖果喜盈盈地、脸上挂着感激的微笑给办证的人、给在场的人发喜糖。按别人教给我的说法,办证之前就该给办证的人喜糖,那样可以换来一张笑脸。结婚嘛,大喜事呀,就该有个好心情。但我忽然不想给他们喜糖吃,我觉得他们是一个祸害我的阴谋的同伙儿!我拿着结婚证里外正反地看,然后装傻充愣地笑,还说磁县政府这个章子盖得不清楚。苏振东给我使眼色,把我拽一边,悄悄说糖呢!我说:呀,来时走得慌张,忘带了。苏振东瞪我一眼:你能干点啥!他尴尬地掏出烟来给屋里的男人抽,办证女人不抽烟,苏振东干脆把剩下的多半盒烟放在桌子上:给大哥抽吧,他们头一次办证,啥也不懂。我觉得振东的话太不吉利了,但那个场合我无法纠正他。办证女人笑笑:没事的,没事的,我这里有的是糖。说着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给苏振东。苏振东赶紧摆手,一边说谢谢,一边走出民政所。
跟乡法官告了别,苏振东埋怨我:猪肉没吃过,猪走也没见过!我伸手去口袋里摸,掏出糖:呦呦呦,带着呢,光顾高兴给忘了!
我是个傻瓜吗?苏家人揽事太宽,该我做的事儿他们也做了,而我不愿意他们这样做!
苏振东好像是惩罚我:你带仁花回吧,你们是一家人了。
我大喜:好好好,我带我带!心说,你要早让我带,那包糖也不会原封不动地拿回来。
苏仁花只有半个屁股搭在我的车后座。我说你坐好,别颠下来。后座没有回音。趁苏振东的车子离我远一点,我又说:你一定是个哑巴。你才是哑巴!苏仁花的开腔让我有了一点小小的幸福的感觉。
二 亮亮堂堂的新婚夜
在学校上课时,对天壤之别这个词没有什么具体感受,只知道一个天上一个地上。那时还想,天上地上各是各,两个又不挨着,拿它们打比方简直是不着边际!
苏家陪送的嫁妆让我脑洞大开,才知道什么是天壤之别,才知道什么是河沟里拱烂泥吃水虫的小鱼小虾,什么是大海里翻波搅浪的大鲸鲨。
我们家计划做一对立柜,一个二联抽桌子,四把椅子,一个梳妆台,再打一个双人床,做四床铺盖。这是当时普通人家孩子结婚的标配。跟苏家商量做这些中不中(其实,她家说不中我们也不会多添一件家具,财力有限,征求意见只是礼貌性、象征性的)。苏家说,你们做什么做多少都可以,只是我们陪送的嫁妆你们想办法安置下就行。二姨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地扳着手指头给母亲数:十四英寸彩色电视机一台、摇头电扇一台、女士二六自行车一辆、单卡录音机一台、三人沙发、单人沙发共三件、圆桌一个,外带四只不锈钢椅子,铺盖十二组、毛毯两个,还有一些毛巾、枕巾等零碎小物件。这是一组豪华得令人吃惊的陪嫁。这些诱人的物品把母亲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身子变得铁块一样僵硬!
我家给苏仁花的聘礼总共八百元,包括定亲礼、上轿礼、下轿礼、蒙头红礼等等。这也是当时一般家庭的彩礼标准。她家陪送的物品总计不下四千元!光那台十四寸索尼彩电就价值两千八百元。彩电在当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买得着的!一九八六年的四千元,盖一座红砖到顶的五间头两甩袖、水泥抹地、大玻璃窗户的新房都绰绰有余!一般人民群众出嫁闺女,收多少彩礼陪送多少钱的嫁妆就是极明理、极豁达、极受好评的父母,闺女在婆家就很有面子和地位。穷一些的父母只是象征性地做几床薄薄的被褥就打发了。留下闺女的彩礼钱还要给哥哥或者弟弟娶媳妇用呢!
婚礼当天,苏家送亲的人总共来了四十多位。送的东西太多太炫目,我们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拥在我家门口,瞠目结舌地、流着哈喇子来看苏家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
……
夜深了,喝喜酒闹洞房的都走了。大嫂做了两碗面条疙瘩汤送到新房。大嫂唱歌一样说着吉祥话:一块儿疙瘩一条面,生下儿女一大串。她把碗递给我们,笑哈哈地说:吃吧,吃完了快一点造小孩,虽说计划生育不让多生,生两个还是可以的,二松坑下工种,政策允许。我接过碗,苏仁花却不接,她坐在沙发上,瞅也不瞅大嫂,淡淡地说:放那儿吧,我不吃。大嫂说:不想吃也得吃几口,老规矩不能破,吃了早点睡。苏仁花不吭声了。我说知道了大嫂,你也回去睡吧。我把大嫂送出大门,回到屋里插上门闩,回头一看,苏仁花没动筷子,那碗面条疙瘩汤还在桌子上冒热气。她却用大红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躺到了床上。我心里喜悦,胡乱吃过疙瘩面也上了床。伸手拽被角,拽了两次都没有拽开。她这是怎么了?我加大力气。苏仁花从被窝里露出半个头,背对着我说:外面有人听。外面可能有人听,新婚之夜嘛,听房是正常的。
屋里的电灯按习俗要亮一夜,预示着两人的婚姻亮亮堂堂过一生。明亮的环境确实不宜做那件事情,我拉过一条被子盖上,在激动和期待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些日子陀螺似的忙婚礼的事,我也累坏了!
三 新媳妇好像是“石女”
父亲找到宿舍的时候,我刚从食堂吃饭回来。昨晚夜班升坑晚了,我睡到下午三点才吃午饭。
才吃过?父亲坐在凳子上问。
嗯,昨天落点了。我答。
咋一直不回家?父亲脸上是不解的表情。
班上任务紧。我说,低下了头。
怎么个紧法?一个月不能休个三两天!父亲知道我是说假话。
今年矿上生产任务提高了。我声音极小。
别胡说了,任务再紧也不能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你刚结婚,班里也不能不讲人情吧。父亲声音提高很多,亏得宿舍其他工友上早班还没有回来。
其实,我一个月没回家已经引起工友们怀疑,他们私下说我那方面有毛病,不敢回家。一个叫苟全的家伙对别人说,二松不行我行,你们谁给二松传个话,我替他完任务,保质保量还免费!那天,苟全又在走廊里说这种浪话,我抄起门后一把铁镐,对苟全吼道:你狗日的过来,看看你的鸡巴硬还是爷爷的铁镐硬!吓得苟全抱头鼠窜。班长李英武拽回我,和颜悦色地说:二松,你该回家看看了,刚结婚老不回去,能挡住别人说三道四?我有苦难言,但我的苦怎么能跟班长说呢,实在难以启齿呀。我只好说是我媳妇身体不好,大夫说过几个月就康复了。
父亲这一来,我必须回家了,哪怕做做样子。
明天我就回去。我说。
现在就跟我回吧,你骑车带上我,省的我步行了。父亲跺了两下脚,他的黑布鞋上面落了厚厚一层尘土。
中,等一会儿班长回来我跟他请个假。我犹豫了一下说。
给班长留个条吧,留个条就中。父亲说。
我只得给班长留了个条,然后跟父亲回家。
给我倒杯水,父亲点上一支烟。我这才想起父亲来了这么久一口水还没喝。
走到双河村外的岭下时,我们步行。父亲递给我一支烟。说:那啥,要是身体哪儿不舒服、不得劲咱就去看看。我说我身体很好,平时连个感冒都不得。那个那个……那个方面,父亲吞吞吐吐。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说啥呢爹,我没事!我的脸涨得通红,羞耻感水一样漫遍全身。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父亲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去东苏庄接你媳妇吧,我自己回去。在我们村跟东苏庄的岔路口,父亲跳下自行车,吩咐我。
嗯。我答应了父亲。我在矿上这一个月,苏仁花一直住在娘家。
我第一次走进苏仁花的闺房。三天回门的时候,我只是在她父母住的堂屋吃了个饭,她也没有要我去她屋里看看。她的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屋子里竟然有一个小小的书柜,柜子里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我推开她屋门的时候她正捧着一本书在看,我站在她面前好一会儿她也没有抬头,非常专注入神的样子。
她母亲听到动静过来,冲我笑一笑,说:仁花,二松来了。她这才抬起头,却看也不看我,把书放下扭过脸去。
我说:回家吧。
她说:住不惯。
我说:住久就习惯了。
她说:习惯不了。
哪有结了婚不住婆家的!苏仁花母亲用眼睛剜她,恨恨的样子,我在一旁看得真真儿的。她依然不声不响坐在那儿,像个雕塑。
我跟你哥打电话呀,叫他回来!苏仁花母亲说。
她这才磨磨唧唧很不情愿地出门推上自行车跟我走。
苏仁花怕他哥!为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她根本就不想跟我说话。
晚饭后我在父母屋里坐着,跟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父亲说:去睡吧,不早了。其实天还早着呢,才八点多。
这个院子现在只有父母和我们住,大哥分家另过了,三弟大部分时间住在学校。他说今年要去当兵,到部队考军校。他在学校住是为了复习高中功课。
电视连续剧演完了,屏幕上打出了再见。我打个呵欠,说:睡吧。苏仁花这才起身去打水洗漱。
我洗罢她已经钻进了被窝。她不跟我一起睡,自己铺了一个被窝。新婚头三天她就是这样,我以为她害羞,好言好语哄她,但是她依然如故,居然不脱衣服!这像个什么样子!第四天,我的耐心到了极点,一把掀开她的被子,扔到沙发上,扑过去要解除她的衣裤,她竟然把裤绳打了好几个死结,激烈地和我反抗。我不管不顾,我要进去,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苏仁花力气毕竟小,挣扎到无力的时候,我剥光了她的衣裤。但是,我进不去,试了好几次,弄得很疼也没有成功。苏仁花双手抓着枕巾蒙在脑袋上,浑身发抖。我败兴地一拳捶在墙壁上,躺到沙发上去睡了。
我沮丧透了,天亮后骑车回了矿上,一走两个月。
今夜,如果还是那样,我就想告诉母亲,我倒霉地娶了一个传说中的石女!
和上次一样,苏仁花还是不配合我!我把她盖的被子直接扔到了地上,我以这样的行为表达我的愤怒!那条大红的缎被出自人间天堂杭州,被面绣着龙凤呈祥、富贵牡丹的图案,煞是好看。
苏仁花蜷腿靠着墙壁,她先是和我瞪眼对视了一阵,然后低下了头,脑袋压在膝盖上。她自知理亏。
你不跟我睡觉我娶你干什么?啊!我质问她。
苏仁花不抬头,不说话。
你说呀,我娶你干什么!我尽量把声音压低,怕父母听到。保不准母亲已经悄悄站在窗外了。
苏仁花依然不吭声,她这副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我血涌脑门。我伸手拽住她的两个脚脖子,猛力将她拉倒,她惊叫一声,后脑勺咚的一下磕在了墙壁上。这次她没有反抗,脸色却极其难看。
可是,天哪,我还是没有成功。我似乎进去一小段,但里面干涩如沙土地!我痛苦地终止了进攻。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母亲把我叫过去。你们俩咋回事?!母亲脸上布满愁云和疑问。
我无地自容,张张嘴想跟母亲说苏仁花是个石女,转念又一想,在没有去医院检查确定之前不能轻易这么说,那样败坏的不仅是苏仁花的名声,更给我们家带来巨大的耻辱。我头上冒了汗,吭哧半天,说:仁花害羞。
你不要那样暴躁,要哄着她,新媳妇嘛!母亲昨晚不知在窗下听了多久。
晚上睡觉前我给她打来温水,把牙膏给她挤到牙刷上,牙刷担在牙缸上,我甚至想给她洗脚,只要能让她喜欢。可是,她对我讨好的做法视而不见,不洗漱就躺下了!
我刚想发火,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克制了自己。
慢慢来吧,看在她家陪送这么多东西的面子上,她就是一块铁疙瘩我也把她焐热了。躺下后我这样安慰自己。
四 家里突然来了“夜猫子”
我前脚回矿上,苏仁花后脚就回了娘家。很多新媳妇都是这样,心理上她们还没有把婆家当成自己的家。苏仁花跟我这么别扭,更不会把我家当她家了。
但是,三天后的傍晚她竟然自己回来了。母亲很诧异,她说是她娘让她回来的。这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母亲让人给我捎信,让我火速回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即刻赶回家。
母亲对我说了一个极其不祥的消息。她说苏仁花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家的院墙外忽然有夜猫子开始叫唤,已经叫了三四天了,怪瘆人的!母亲显得非常不安。
不要怕,我去老喜家借他的土枪,晚上用枪揍它狗日的。我安慰母亲。老喜是我的同学,在乡里的铁业社当机床工,他爹喜欢打猎,他就给他爹造了一把土枪。装填黑火药、铁沙子的那种,一打一大片。我们这地方没有什么大型猎物,他爹也就打个野兔、獾子啥的。
我把土枪扛回来,放到屋门后。苏仁花看到枪,显得非常紧张。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你拿这个干啥?打夜猫子呀,那玩意叫得不吉利,我大爷就是被它叫死的,他身体本来棒棒的,一只夜猫子在他家房前的树上叫了三个晚上,第四天我大爷忽然就死了,那鬼东西收魂魄哪!你说吓人不!
是、是、是怪吓人的,我、我回娘家呀?苏仁花说。
回什么娘家,二松不是拿来火枪了吗,打一枪它就再也不敢来了!母亲制止苏仁花。
我、我还是回吧!苏仁花说着起身要走。
不用,有二松和土枪在,什么妖魔鬼怪也叫它有来无回!母亲拥住苏仁花,亲切地安慰她。
晚上十点多,一般人家都该睡觉了。我支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母亲、父亲和苏仁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知道他们的心情也不在电视上,母亲把电视音量调小,时不时地竖着耳朵听听。将近十一点,夜猫子的声音终于传进了所有人的耳鼓。先是小声的,后来就大了一些。我把电视音量关死,仔细地听。我听出了问题,那声音不是真的夜猫子在叫,而是人假装的!我扭脸盯住苏仁花,眼光如楔子。她先是哆嗦了一下,接着镇定下来。但我看出她是假装的镇定。夜猫子的叫声越来越紧,苏仁花的喘息变得急促,脸色蜡黄。外面的叫声好像是在招她的魂催她的命,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站了起来。走,打夜猫子去!我抓住她一只手腕子,从门后边拿起土枪。母亲眼疾手快给我打开屋门。院子里洒满了水银一样的月光,时令正在七月十一,月亮像多半个月饼挂在天上。借着月光,我看到我家半截围墙上露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好像真的蹲着一只猫头鹰。我举起土枪照着那黑东西瞄准。不要!在苏仁花惊恐的叫声中我扣动了扳机。一溜火光蹿出,像一只奔跑的火狐狸。我听到夜猫子同苏仁花一样的惊叫,火狐狸在瞬间把月亮打碎了、染红了!
火光之后,天地皆静,月亮傻傻地看着这一切,它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打开大门,外面却什么也没有。
苏仁花瘫倒在地上,母亲过去拉她。仁花你咋了,快起来,快起来!
母亲什么不知道呢?她六十岁的年纪不会听不出真假夜猫子的叫声,她也许还看到半夜我的屋门悄悄地打开……
五 追踪私奔的“媳妇”
苏仁花失踪了!
那晚我们审问了她三个多小时,她就是不说假夜猫子是谁,牙口咬得比江姐还硬。若不是父母拦着,我会揍扁她。
凌晨两点多,我才平复滚锅样的心情歪床上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苏仁花正赤条条地被一个男人压着!我一下子惊醒,往沙发上看,沙发上已经没人了。我睡下时她还在沙发上发呆呢。我赶紧去父母屋里找,也没人。父母慌了,和我四处找。她会不会上吊、跳河、喝农药?!我一股劲地问母亲。房后有一棵大槐树,后河有一个深水潭!房后没有她的踪迹。我和父母打着手电急急忙忙往后河去。绕着水潭转了好几圈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母亲说回吧。走了没几步,父亲以他老军人特有的机警停下了步子。他一只手捂在左耳边,仔细听,然后向不远处二生产队的打麦场走去,我们紧跟过去。麦场上有两个麦秸垛。我们转到西边那座麦秸垛,看到地上薅出来一堆麦秸。父亲拍一下我的肩,我过去,用手电一照见苏仁花躲在她薅出来的小小洞穴里,蜷缩着像一个子宫里的婴儿!
我扛着身体僵硬的苏仁花回家,她想要挣扎,却无力挣扎!沙哑着嗓子喊:我不回去,不回去!
母亲熬了姜糖水,苏仁花却不喝,我用汤匙别开她的牙齿硬给她灌了进去。
想死怎么不跳潭,跳进去万事皆休!我讽刺她。但我心里清楚,她确实是想死的,只是没有勇气跳下去。
我不死,我就是不死!苏仁花吼道,疯了似的。
早饭的时候我在父母屋里吃。吃完母亲让我给苏仁花端过去两个馍一碗汤。我不端。父亲厉声说:死刑犯也让吃饱饭,端过去!
我端着饭来到屋里,苏仁花却不见了踪影,过道里的自行车和她一起消失了。
母亲说:不要紧,她不会死,只要不死天就塌不下来,去她娘家找吧。
苏仁花母亲听完我和母亲的陈述,并没有显得多么惊慌,她沉着一张脸,半天没说话。我问她夜猫子是谁?她说什么夜猫子,是哪个孬种使坏吧!不要紧,你们回吧,她可能去她舅舅家了,过几天让她哥把她叫回来。我的岳母两只手在脸上扑撸了几下,但她脸上的忧愁并没有被扑撸掉,细细的皱纹里还在咕嘟嘟地往外冒苦气。
我和母亲去了二姨家。母亲把二姨好一顿埋怨,只差骂她了。在这桩婚事上二姨做了一个不光彩的隐瞒者!二姨只好如实相告:
苏仁花一年前就跟本村一个叫皮卡的年轻人相好。皮卡父亲早亡,他跟母亲相依为命,三间破房摇摇欲坠,糟朽的房梁用木棍支撑着。苏仁花的父母当然看不上这样的家庭,百般阻挠。但他们使用了百计千方也浇不灭二人的爱情之火,斗来斗去他们败下阵来。苏仁花父亲无奈地说,给他们盖一座新房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哥苏振东说,给他找个事情做,过好过歹咱们也就管不着了。就在他们将要妥协的时候,皮卡却出事了,他用石头砸了邻村一个年轻人的脑袋。
那天晚上苏仁花跟皮卡去外村看电影,一个无赖青年摸了苏仁花的屁股,还骚言骚语调戏,皮卡一怒之下砸破了他的头。其实这不算什么大事,谁没有轻浮暴躁地年轻过?但在苏家人看来,皮卡天生就是个惹祸的坏坯子,苏仁花嫁给他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皮卡在看守所的那些日子,他们以火车飞奔一样的速度把她嫁给了我,目的是彻底断了皮卡的念想。哪知,皮卡出来了,麻烦也来了!
我让二姨领我去皮卡家找,说不定他们就躲在家里。二姨说:不可能,他们绝对不敢在家里,仁花她哥狠着呢,因为他们搞对象的事儿,他找人揍了皮卡好几次,每次都打得很重,那个皮卡却跟个滚刀肉似的,居然就打不退。那次跟别人打架,本来也够不上住看守所,是仁花她哥找了人才把他关起来的。
我这才知道苏仁花为啥怕她哥了。
我把母亲送回家,回了矿上。
苏仁花死在外面最好!凭我短婚未育、国营煤矿正式职工的身份,还有苏家丰厚的陪嫁,尤其那台珍贵的彩色电视机,再找个漂亮的女人,甚至黄花大姑娘也不会是什么难事。骑车到岳城水库的大坝上时,我望着浩淼的水面,原本愤怒、悲哀的心情忽如鲤鱼打挺似的翻了个个儿。任何事情都不要钻牛角尖,换个角度想一想或许就是塞翁失马的结局!
我双手撒把,举手过头,让自行车从大坝的斜坡飞速而下,秋风柔软的舌头一般舔舐着我的身心。
但是,我又不能不去寻找苏仁花,她现在成了我通往幸福生活道路上的绊脚石。不搬开这个绊脚石,我无法前行!另外,我还有一个隐秘的心思:想见见把苏仁花拐跑的是个什么样的鸟人。当然,见到这个鸟人我肯定会揍他狗日的一炮,不管打不打得过他!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苏仁花的消息。她母亲说的话显然是糊弄我,用脚指头想一想也能猜到她一准跟那个叫皮卡的家伙私奔了。
怎样才能找到苏仁花?我快把脑汁绞干了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
那天去食堂吃饭,我看到一个戴大盖帽的人从面前走过,我决定去找大舅子苏振东。
苏振东见到我,居然没有好脸子。你怎么搞的,一个大活人就弄丢了!
我娶的是老婆,不是犯人!我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苏振东斜着眼看了我一下,拿起桌上的石林烟抽起来。抽了几口才想起甩给我一支。
她能去哪儿呢?!苏振东在屋里转圈圈。临漳、永年、武安,他们不会去,离咱们这里太近,熟人也多。他们会不会去了安阳?安阳虽说离咱们这里也不远,但属于河南省,熟头熟面的人少,你去安阳找找看,说不定他们在安阳。苏振东弹了一下烟灰。
安阳那么大个城市,几十万人口,找两个人不是大海捞针嘛!我锁着眉头。
你去那些小街小巷找,他们什么手艺也不会,皮卡那个‘死人’又惜力不爱劳动,只能给小饭店打工。苏振东望着我,征求我对他分析的评判。
我点点头,觉得苏振东的分析有道理。
我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在安阳的小街巷从早到晚不停地寻找,终于在第六天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那天上午九点,我戴一顶破草帽,脸上涂了些锅底灰,手里拄着一根棍子,哈着腰,在别人看来就是个要饭的叫花子(这些天我一直是这样的装扮)。我正在一条小街上踅摸,一扭脸看见苏仁花和皮卡手牵手从街的那头走过来。瘦得像我手里的棍子似的皮卡好像还在梦里游荡,边走边打呵欠,老长的头发茅草一样。到近前我看清了他的脸,眉眼鼻都向前拱着,极像镰刀把的后半截形状。这小子长得实在算不上英俊,不知道苏仁花怎么就被这么个家伙给迷住了!
他们进了一个挂着永红炖肉馆牌子的小饭店,我悄悄跟过去。
皮皮,你要是还没睡醒就趴桌上再眯一会儿,我洗完那些盘碗帮你剁肉。苏仁花说,口气像对待一个孩子。
我这会儿不瞌睡了,我要写诗,我要写出比普希金还伟大的作品!皮卡像一只欢乐的小狗兴奋起来,大声说。
你悄悄写,别让老板看见了骂你。我贴着门边往里看,苏仁花脚步轻快地去前台拿记账用的纸笔。
我真想冲进去,手撕了皮卡这家伙,刚要迈脚又犹豫了。上高中时语文老师讲过皮卡说的那个叫普希金的俄罗斯死人,他为了一个女人跟别人决斗,结果枪法不如对手被打死了。这样的人多么可怕!皮卡要是跟我拼命我还真拿他没办法。
我不敢贸然行事,即刻赶回峰峰矿区,让苏振东给拿主意。振东给派出所所长打了个电话,不大会儿一辆警车就开了过来。我们风驰电掣直奔安阳市。在车上,苏振东恶狠狠地说:这次弄住那个兔崽子,往死里整他,非定他个拐卖妇女罪不可!
可惜,我们晚去了一步,苏仁花和皮卡从永红炖肉馆消失了。去了哪里,老板和服务员一问三不知。
他们发现我跟踪了吗?不可能呀,我伪装得多么巧妙呀。难道是巧合?我觉得老板和服务员说了假话,尤其那个小个子女服务员,回答警察问话的时候,眼珠子骨碌碌转动。她的话怎么可以相信呢!苏振东跟警察回峰峰矿区了,我决定留下来再观察观察,苏振东表示赞同。我躲在炖肉馆斜对面的小街,不错眼珠地盯着进出饭店的每一个人,一直到晚上十点也没有看到苏仁花和皮卡的出现,第二天第三天皆是如此。
六 想离婚却没那么简单
就是离婚也不能是咱们提出来,最好让她家提,这样,他们陪嫁的彩礼就休想要回去!二姨现在跟我们站在了一个立场,她以赎罪的口气说出了这番话。
她家要是一直不提,咱就这样拖下去?父亲眉心挤出一个大疙瘩。
反正已经这样了,拖它个一两年也没啥,到时候电视看坏了,电扇转残了,沙发也坐破了,她家会拉一堆破烂回去!母亲和二姨一样,心思都在钱财物品上打转转。
让全村人再看两年笑话?父亲不满地瞪母亲和二姨。
不行,坚决要离,立即要离,我都没法上街了,衣服都被人戳破了!老婆跟人私奔,祖宗都要从坟墓里跑出来骂我窝囊、丢祖宗的脸呢!
你自己咋离,不把那个害人精找回来咋办手续,嘁!母亲拍了一下桌子。
她要是十年不回来就这样耗十年!我实在不能再忍受母亲的指手画脚。
不会的,她既然跟那龟孙跑了,一定是打算跟他结婚的,她不回来怎么办离婚手续?母亲说:咱也不干等,让你二姨再给你物色个好姑娘,咱一边相亲,一边等那个贱货!
让他二姨歇歇吧,咱也省省心!父亲气哼哼地说。
二姨脸红了,嘴上却不软:瞧俺姐夫说的,俺也是一片好心嘛。俺觉得人家家门高,跟他家结了亲有好处哩,你不让介绍就不介绍,俺还不愿意来来回回磨鞋底子哩!
别打嘴官司了。母亲制止了他们的争吵。秀花你可得跟苏家好好说道说道,他们家闺女这么折腾人、羞辱人算咋回事,咱可不吃这个亏!母亲严肃地跟二姨说。秀花是二姨的小名。
那是那是,谁家也不能平白无故承受这种羞臊!我后晌就去找她娘。二姨表态。
隔了一天,二姨又来了,说苏家一个劲道歉,苏仁花母亲把闺女骂得昏天黑地,说把她娇生惯养坏了,过几天把她找回来,腿给她打断。
有了苏家这些话,我们全家人心里好受了一些。我们在煎熬和无奈中等待着。
半个多月后,苏仁花突然回来了。我觉得她会在外面漂个仨月俩月的,她的回来大出我的意外。
那天我请假在家收秋,半上午,挑着两个谷个子来到家门口,见苏仁花站在大门口。不知道她站多久了,她一定犹豫了很长时间。我不理她,进了院子,她随着我进了家。
呦,你还知道回来,神仙日子过腻了!母亲在上院的水泥地上切谷穗,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冲着苏仁花讽刺挖苦。.
苏仁花一声不吭走到母亲面前,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这是干啥,你这是干啥,俺可受不起你这大礼!母亲把头扭向一边。我从屋里出来,去拽苏仁花,这才发现她背上绑着一根指头粗细的荆条。她可真能整,玩上负荆请罪的把戏了。
你一边凉快去,让俺娘多活几年吧!此时,我心里忽然变得平静,虽然话里带着刺。
这一天,我们全家人谁也没有搭理苏仁花,我们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儿,仿佛她不存在。苏仁花躲在屋里不知做什么,中午饭没有吃,我们也没有叫她。
晚饭是父亲给她端到了屋里。父亲说:不管你跟二松过不过得下去,先把饭吃了!
苏仁花眼泪流了下来。
睡觉时,她弄了一个被窝。吞吞吐吐地说:一起睡吧。
我愣了,但随即,我说:我要跟你离婚!我扯过一条被子到沙发上。
知道。她说。
那你弄这个还有啥意思。
全凭你,你觉得有意思就有意思。她说。
没意思,我觉得没意思。
她不说话了。
我扯灭电灯,立时黑暗如水般把屋子灌满。
皮卡就那么好?我的声音推开沉重的黑暗。
一个人心里有了另一个人,再装下一个人很难!好大会儿,苏仁花叹了口气,说。
那你就跟他好好过呗,回来干啥,等怀上了再回来也不迟!我这是怎么了,倒替他们打算起来。
他,他跑了,找不到人了!
什么意思?他跑了你就又回来了,我不会和你过下去的,我们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不会赖着你的。
那小子还是人吗,他把你当成啥了,说不管就扔下不管了!我气愤。
他写诗,上班的时间也写,老板骂他,他就跟老板打起来了。
我靠,他也太不懂事了,人家雇你们是让你们给他干活的,他写那玩意儿不耽误工作?哪个老板也不会容许呀!我说。
诗是他的命!苏仁花忧伤地说。
他,他是你的命?我追问。
苏仁花说是,他是我的命!
你该跟你的命一块儿去浪迹天涯,多浪漫呀!我冷笑。
我到餐馆时他已经走了,老板要叫人剁他的手!
嘿,这小子。我无话可说。苏仁花喜欢上这么个死人,倒霉也是活该。
明天去办手续吧,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你腾了地儿我再说个更好的!我说。
等一等好不好。她说。
还等啥,等他再来找你,你们再羞辱我一次!我激动了,声音高起来。
不是不是。苏仁花赶紧说。
不是什么,你就是没安好心,我咋倒霉遇上你这么个人!
是我不对,可、我也是不得已!
不愿意跟我结婚你就死扛下去呀,你扛不住了,却来坑我!
让你受委屈了!
别废话了,赶紧离,明天就去!
那什么,晚一些日子把嫁妆都给你留下。苏仁花说。
咋着,现在离你家还想把嫁妆搬走咋的!我坐起来,拉亮电灯,逼视着苏仁花。你们要是敢来弄嫁妆,我跟你们拼命,这是你们应该付出的代价!
苏家没有给我拼命的机会,他们根本不同意我跟苏仁花离婚。
二姨无奈地看着母亲,母亲说:不可能,二松就是娶个瞎子瘸子也不会要这样的女人!
二姨把话传给苏家,苏家却说,凭什么离婚,他们家闺女做错了什么?苏家居然让我们给他们一个正当的理由!
这不是明摆着耍赖带欺负人吗!我气冲脑门,骑上自行车一路狂蹬到了苏家。苏仁花的父母和哥哥都在。
咋着,赖上了不是!我的脸在愤怒中变了形状。
二松你说的什么话,我妹妹咋了你就非要离婚!苏振东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目光凌厉、凶狠。
你妹妹咋了你不知道?你瞪眼说瞎话!我吼道。
我说什么瞎话了,我有必要跟你说瞎话么?苏振东眼睛里装进了一座冰山,寒气逼人。
你妹妹跟别人跑了你不知道,你跟我去安阳找她你不知道?你装什么狗熊吓人呢!我不管苏振东眼里是冰山还是火山,吼道。
你是不是发烧说胡话呢,我妹妹在你家好好的,正和你娘在院里切谷穗,她跟谁跑了?!苏振东眼里的冰山没了,变成了无辜的表情。我真佩服这个家伙耍赖的本事,一时竟弄不清他究竟是个法官还是个无赖。
我快要疯掉了,恨不得跳起来打苏振东几个嘴巴。可是我个子小,苏振东一米八五的大个儿让我犹豫了,我预估到了打架的结果。我其实是个胆小鬼,我恨死了我自己!
二松,不要闹了。一旁的镇长开了口。他刚刚当上正镇长,架势却像个老镇长一样镇定自如。回去耐心对待仁花,她会跟你好好过日子的!镇长使个眼色,苏仁花母亲马上过来拉住我的手,用比亲娘还亲的口吻对我说:二松,好孩子,日子都是慢慢熬出来的,仁花不懂事,你多担待些她!边说边把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往我手里塞,是一块手表。我坚决拒绝,可是,丈母娘比我更坚决,她紧紧攥住我的手不松,眼里含着一汪泪水。那是一个母亲的泪水,刹那间我像个泥人一样被那汪泪水融化了,毫无气节地接住了手表。丈母娘又去厨房拿来两条鱼,一刀足有三斤重的猪肉装在一个帆布兜里递给了我。
这些东西当然不可能收买我,苏家也太自信、太小看我了!
我到三泉镇派出所找那两个警察,我要他们给我写个证明,证明一起去安阳的事情。没等我说完那个胖警察就对我说:谁跟你去过安阳,你算老几我们跟你去!我说不是跟我一个人去的,还有苏振东,苏法官。什么苏振东,我们不认识他。另一个白净面皮的警察说。法庭那个苏振东呀,你们怎么会不认识他!我像一条被甩上河岸的鱼,极力做垂死挣扎。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赶快走,我们还要出警呢!胖警察挥一下手,撵苍蝇一样往外轰我。
他妈的,他妈的……出了派出所的大门,我只能一口气骂了无数个他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