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前妻苏仁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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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1-06 15:32
七 媳妇再次失踪
那天我气得肝疼地回到家,苏仁花果然像她哥说的那样在帮母亲切谷穗。母亲不理她,她就默默地干活儿。
这些日子,苏仁花像个贤良的媳妇手脚不闲地做这做那,她把她家的生活方式搬到了我家,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她尤其擅长蒸包子,荤的素的做出来的都十分可口,拽的面条筋道柔滑。父亲本来吃一碗面条就够了,现在还要再添半碗。包子也比平时多吃一个。
父母原本绷着的脸,硬着的心肠,逐渐被苏仁花的手艺和恭顺征服了,好长时间他们不再提我们离婚的事。母亲甚至悄悄问我:她改了是不是就别离婚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对我,她也尽了一个妻子的责任。洗涮缝补不说,床上的事儿也配合了。她根本不是什么石女,她让我尝到了做男人的滋味。我呢,抱着不睡白不睡的心态跟她过性生活。内心是决定要离的,我怎么可能跟一个把心和身子都给了另一个男人的女人过一辈子!
离婚的念头就像幽暗房间里一炷燃烧的香火,在我心里默默无声地燃烧着。
永红炖肉馆的女老板,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胖嘟嘟的白脸蛋看上去十分喜兴。我请她给我写证明。女老板说:我给你写那玩意儿对我没有屌毛一根的好处,还费我纸笔。女老板突然冒出这么句粗话,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卷往厚厚的性感十足的嘴唇中间一插,啪地打着打火机,一股蓝烟汽车尾气一样喷了出来。
有呀,我不会让你白写的。我从左手腕撸下宝石花手表递过去。这块表价值八十元。我在井下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才能挣这么一块手表。
女老板的眼睛立时像被鱼钩勾住的鱼,不得挣脱。你妹子就是个贱人、傻逼,她递来一支烟。那个小子整天神神道道,不好好干活写什么狗屁诗,她还惯着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我实在看不下去把他俩撵走了,就在你们来之前两个小时吧。我跟女老板说苏仁花是我妹妹,被那个男人拐跑了,男家逼得急。
当我把那份字迹歪歪扭扭的证明拍在两个警察面前时,两个家伙愣了。胖的说:看来苏振东的妹夫真不想跟他妹妹过了,呵呵。你不想跟她过了还请我们去找她干啥,等她回来离了不就得了,瞎鸡巴耽误工夫!白面皮的小警察脸上一副不满的、凶巴巴的表情。
我真想拿刀子扒开他们的胸膛,看看他们的皮肉里包着怎样一颗比煤炭还黑的心肝!对付这些有权的无赖我真的没有好办法。
我悻悻地去找所长。所长拿着那张证明看了一眼:你想怎样?他看也不看我,轻描淡写地问。
我想让所里给我开个证明,证明苏仁花跟别人私奔过,打官司我占理。我说。
你想离婚,你认为有这个证明法庭就会做出对你有利的判决对不对。我点点头。你们结婚才三个月,苏家陪送的嫁妆你想留下对不对?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你很聪明,可是聪明过头了,小伙子,几千块钱的嫁妆法庭怎么可能判给你?那不是一百二百的东西!所长一语击中要害。我傻了,我的如意算盘被他几句话说得打不下去了!回去吧。所长把宝石花表换来的证明往我脸前一甩,他似乎是要给我,我没接住,那张纸片像残破的落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我的脚前,死僵僵的了!
苏仁花再次失踪没有丝毫征兆。
那天父亲到北山掰玉米棒子。由于离家较远,中午不回家吃饭。说好的让苏仁花送饭,顺便也挑一些棒子回来。父亲一等两等等到下午一点半也不见人影。父亲装着一肚子气挑着一担棒子回到家,撂下担子就冲母亲发火。母亲傻了,说苏仁花十一点半就担着空担子带着饭菜走了。
父亲捎来口信的时候,我一没着急二没上火,心里反倒有终于被解套的轻松感。
看苏家这一次还有什么话说!我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可惜了那块宝石花表。
苏仁花父亲和哥哥没有跟我照面,她母亲对我说:仁花去她姑姑家了,因为事急,没来得及跟你们打招呼,我正想明天去跟你们说一声呢。
姑姑家不是和丰镇的吗,我去找她!我铁青着脸,看丈母娘怎样把这个谎圆下去。和丰镇离这儿不过二十里地。
那啥,这是她二姑,在、在东北吉林省。丈母娘磕磕绊绊地说。
吉林?二姑?我咋不知道!我疑惑。
二姑是解放前随她三爷爷逃荒去的吉林。丈母娘这时平静下来,话说得也顺溜了。
只要在中国我就能找到她,你告诉我地址,我去找!我执拗着。
二松,你看你这个样子,弄得娘心里怪不好受的,你先回去,不几天,仁花要是不回来我把老命赔给你!苏仁花母亲恳求我。
好,五天为限,五天见不到人,马上离婚。撂下这句话我转身就走。
拿上这些,拿上。苏仁花母亲急忙去厨房拿来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烧鸡猪蹄,她好像早就预备好了。这次,我坚决地拒绝了。
八 我也有了相好的
安阳市袁世凯墓园占地一百三十八亩九分八厘八毫六丝九忽,支出银元七十三万二千七百五十四元一角九分一厘……《袁公林墓工报告》这样翔实记载袁世凯墓园修建情况。
我搞不懂袁世凯死后为啥要葬在安阳而不是老家项城,好歹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老袁墓园又为什么被称为袁林而不是袁陵。历史这玩意儿,真正弄清楚的没几个,它永远有真相隐藏着,秘不示人。
一上午我胡思乱想,慢慢悠悠在袁林里欣赏那些令我惊叹的精美建筑和雕刻,一度忘记了这次来安阳干什么。午饭我找一个干净的小店,吃了一大碗河南烩面。不愧是正宗的,好吃,量也足。我加了一大勺辣椒面,吃得满头大汗,浑身通透。吃完饭我到小旅店睡了个午觉,睡足了才去大街小巷转悠。
我已经在安阳住了三天,之前去了邢台、沙河、永年、武安、涉县、魏县、大名,还去了山东聊城。聊城离我们邯滏地区很近,也就二百多里地。凡是我想去的地方都去了。去某个地方之前我会询问祖籍当地的工友那个地方有什么特色小吃、风景名胜。我们矿除了本地区的人,还有不少外地人,大部分是山东聊城、河南濮阳、焦作地区的人。邯滏地区地处三省交界,这些工友的爷爷辈儿在日据时期或者更早的时候就来峰峰当矿工。这次出来,游玩是我的主要目的,次要目的才是寻找苏仁花。口袋里有苏仁花母亲给的一千元钱,我不上班矿上还给开着工资,这样的美差恐怕全世界找不到第二份!
上次来安阳寻找苏仁花,路过袁林时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情进去参观,这次我要弥补一下。再说,人都有惯性思维,来安阳寻找苏仁花,找到的可能性相对要大一点。
但是,不得不说,这次我是被逼着出来寻找她的。
我不愿意来找她,我相信她早晚还会回来。她这样做,无非是让她的父母和哥哥彻底对她失望,不再干涉她的婚姻。
我呢,近期心情超好。运输区一个叫汪三生的二十三岁运输工半年前被崩断钢丝绳的矿车给撞死了,他老婆顶替他到矿上工作,被安排在洗衣房当洗衣工。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特别像我相亲时见过的那个水萝卜样的姑娘。每次去洗衣房送衣服,我都会给她一个温暖的笑脸。我说话温文尔雅,不跟她开过火的玩笑,显出一副修养极好、有文化有知识的样子,与那些粗鄙狂野的矿工形成明显的区别。她呢,也对我投来友善和蔼的眼神,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一样我希望得到的东西。
那天傍晚,夕阳像一只微笑的红脸蛋落在矸石山上时,我敲开了她在工人村住的那间低矮的小屋。对我的到来她在开门的瞬间打了一个小小的愣怔,随即,脸上绽开了花一样的笑容。她柔柔地说:来了?我轻轻地答:来了。那晚,我们喝了一瓶白酒,主要是我喝,她抿一点。边喝酒我边把我的故事讲给她听。讲完了,她说:我听说了。矿上没有秘密,尤其这样的事儿。我苦笑。她说:说出来心里好受,不舒心的秘密是一股馊水,沤人的心,说出来就敞亮了!她这样善解人意我很感动。我喜欢你。我又喝了一杯酒。借酒盖脸,说出了好久想要说的话。她给我倒上酒,夹了一片藕喂我。你等等我,找回她我就离婚。她说:好,我等你三年。眼泪立时汪满我的眼眶。她伸手在我头上抚了抚:老爷们儿,有啥好哭的。我说:来,再干一杯!她说:干一杯。两只酒杯撞在一起,响声很脆。
那晚,我留宿在她的小屋内。她叫柴俊霞。
我们一采区区长老黑丁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一张黑脸冒着黑油,好像皮层之下埋藏着丰富的石油,通红的大酒糟鼻子像一根火腿肠。老黑丁瞅着我,问我最近干啥了。我忐忑,两只手不知放在哪里合适,一会儿十指交叉在小腹下,一会儿垂在两腿外侧。我上面有班长,班长上面有队长,队长上面才是区长。一区之长管着几百号人,权力大着呢。老黑丁在我眼里是个大官儿。
没干啥,除了上班。我说。
下了班呢?老黑丁点上一支烟,吸奶似的用力吸了一口,一支烟剩下了三分之二。
老黑丁这么问,我心慌了。但我说:下班睡觉呀,睡好觉才能干好工作。我说的是老黑丁常讲的话。
在哪儿睡的?老黑丁穷追猛打。
在、在、在……我心跳加速,嘴唇哆嗦。
啪!老黑丁把吸了半截的香烟摔到地上。你小子犯罪了你知道不!
犯、犯……啥罪?!我蒙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好像我真的犯了什么罪。
重婚罪!老黑丁牛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你没有离婚就跟那个寡妇睡在一起不是重婚是什么,你胆子比豹子胆都肥呀!
我准备离婚的,我嘟囔道。我想说我老婆跟人跑了,但是话到舌尖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开不了口呀!
准备离婚跟已经离婚是一回事吗?准备杀人和已经杀人是一回事吗!
我、我、我……
苏仁花的所作所为比我可恶多了,可是强词夺理我斗不过这个老奸巨猾、经历了大半人生的老黑丁。
别我我我的了,明天不要上班了,回去找你媳妇去。什么时候找回来什么时候上班,我已经跟你们队长说好了,去吧。老黑丁干脆利索地给我下了命令。
队长齐凤志不像老黑丁那样严厉,他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你这一个月可以不上班,工照记,入坑补助也不少你的。说完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接信封的时候,他又打问了一句:你跟区长啥关系,这么长时间咋没听你说过。
我说我是老黑丁姥爷的本家,跟他姥爷平辈儿!
很明显,老黑丁的所作所为都是受苏家人指使。躺在床上想了一晚上,我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找回来苏仁花我才能离婚,离了婚才能跟柴俊霞结婚。何况,信封里还有苏家给的一千元钱,我一分损失也没有。我这个人的性格是,在不能选择的时候能够反过来思考问题,不钻牛角尖。不知道这算是个优点还是软弱的另一种表现!
我从那一千元钱里拿出五十元给柴俊霞买了一件粉红的翻领上衣,那是一件刚刚流行的款式。又买了一些好吃的,晚上照样去了她家。妈的,你们这些以势压人的王八蛋!推开她家门时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找到苏仁花多亏我们村的小学老师毕永贺,毕也是一个爱好写诗的人(那些年爱好写作的人非常多,好像一种流行病)。那天我刚从邱县回来,毕永贺在街上向我喂了一声。我正为摸不到苏仁花的踪迹而苦恼,本不想停下脚步,看见跟诗这个字沾边的人我就产生反感。但是,毕永贺热情地问我:还没有找到?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跟他点点头。你到县城文化馆附近去找,可能找得见。毕老师的话让我一震,他话里有一种肯定的意味。这些日子我有些上火,因为柴俊霞肚子里有了,我不敢耽误太久。为什么会在那儿?我问。那是个舞文弄墨的地方呀。我大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钓鱼只能去水边,要看病怎能不上医院!
你到文化馆找一个叫李水的人,可能会找到他们。毕老师冲我笑笑,走了。
文化馆坐落在一条小巷子的尽头。奇怪的是进那条小巷要穿过城隍庙的大殿。对县城地理情况不熟悉的人绝对不会想到城隍庙后面会有住户和机关。据说,县城的城隍老爷十分灵验,所以它的庙宇修建得高大庄严,气势不凡。那些泥塑的神像出自明朝嘉靖年间的能工巧匠之手,经过岁月的熬历,神像仿佛真的带着一股仙气,让人不能不从内心发出一种尊崇。
城隍庙大殿后面有一个三四亩大的空地,一些卖玩具、小吃、修鞋补鞋的在那里摆摊。我在一个修鞋摊的马扎上坐下,想把满是尘土的皮鞋擦一擦,上上油,一会儿见到李水免得他嫌弃我邋遢。毕永贺跟我说:文化人毛病多。
补鞋的是个女人,她正低着头给一只女式皮鞋打补丁。她的动作有些笨拙,但很仔细,一副认真好学的劲头。终于,补丁打好了,她拿在手上欣赏。在她抬头的瞬间我看清了她的脸。她并没有看我,还沉浸在她的手艺中。等她看够了,要跟我说话时,张开的嘴一时闭不上了。我们就那么看着对方,有几十秒都仿佛冰人。
对不起!苏仁花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你不该这样,要走,我不拦你。好离好散嘛!我说。
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她眼圈红了。
回去吧,把离婚手续办了,大家都自由。
嗯,过两天我就回去。想了想,她说。
你可得回去呀,我现在已经有相好的了,我们要结婚的。我着重嘱咐。
行,我一定回去。
皮卡呢,他不干活儿让你养活他?我指了指补鞋器。我有点生气。
他写诗呢,写了那么老厚一大本子。地区的报纸都登了他的诗。苏仁花笑了,笑得天真甜蜜。
写那玩意能顶饭吃!我看见苏仁花手上有冻疮,腊月天她竟然穿着一双单布鞋。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你不懂!苏仁花没有丝毫委屈,话语显得轻快。
我想见见皮卡,那小子害我不浅!我说。
你别见他,他写诗的时候不愿人打扰。
他不愿意打扰就不打扰了,他算老几呀!
别、别、别见了。见了说啥,脸上都不好看!苏仁花摆手。
你告诉他,那一枪老子给他留着情呢,枪口低一点就把他报销了!我恨恨地说。
噢、噢。苏仁花显得不安起来,那个染红月亮的夜晚她一定终生难忘。
走的时候,苏仁花站起来送我,我发现她胖了,小肚子似乎鼓了起来。我赶紧逃掉了。
九 再见恍若隔世
过了两天,二姨来家,说苏家同意第二天去办离婚手续。我们一家人放下心来,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要落地了。
傍晚时分,苏仁花忽然骑着自行车来了。我想,她这是来做最后的告别吧!
一起吃过晚饭,我和苏仁花在我们曾经的婚房枯坐着,谁也不说话。说啥呢,真不知道该说啥。好大会儿,苏仁花说,你去上屋吧,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半个小时后,苏仁花到母亲屋里来,说她要走了,还说让我去送送她。
母亲说:路上黑,你们慢一点儿。
苏仁花说:不要紧。
我去推自行车。
送苏仁花到她家门口,我刚转身要走,她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抱了一会儿,她吸溜一下鼻子,松开我,推着自行车进了家门。苏仁花哭了,那一刻,我的心也酸溜溜的。
我回到家去父母屋里告诉他们一声,刚坐下说了没几句话,忽然听到院外吵吵嚷嚷。我们赶紧出去看什么情况。母亲顺手拉亮院子里的灯。就见一干人涌了进来,他们什么也不说,直接去我屋里搬东西。母亲大声呵斥,想要冲上去阻拦,我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电视呢、收录机呢、电扇呢?一个人在喊。
是不是在他娘屋里?又一个人喊。
可能在。一伙人乱纷纷地吵嚷着,就有人要往娘屋里闯。父亲眼疾手快从墙根抄起一把铁锹,横在了那些人面前。那些人害怕了,缩回了身子。一个人又喊道:走了走了。来抄家的人像潮水一样呼啦一下没了影子。这次抄家总共不到十分钟,我们好像突然被推进了一场噩梦中。
父母跌坐在台阶上,身子像被抽空了似的。我坐在他们中间,一手搂着他们一只肩膀,生怕他们倒下去。
夜色黑沉,腊月的冷风横扫过整个院子,树梢被风拍击,犹似狼啸。二松,我要上茅厕。母亲声音极小。我搀起她,慢慢往茅厕方向走。快到茅厕口时,母亲脚下突然发出嘭的一声,她似乎踢到了什么。母亲惊慌地扶住墙头。二松,快去拿手电,看看娘踢着啥了。我赶紧拿来手电筒。亮白的光圈里,那台十四寸索尼彩电还有单卡收录机、电风扇就放在地上。
啊,苏仁花。这个女人!
第二天上午,二姨又来了。二姨气喘吁吁,好像什么大事压在身上,本来就粗糙的面皮笼罩着一层黑灰的雾气,使她的脸色看上去既怪异又难看。
苏家要起诉咱们呢。二姨苦拉拉地告诉母亲。
他们凭啥起诉,俺家被他们害得还不够吗!母亲惊叫起来。
二姨:那妮子怀孕了,说是二松的。
啥,她跟二松才过了几天,都没有正经同过房!母亲瞪圆了眼睛。
妈了个巴子,这是家什么人哪!从来不轻易骂人的父亲忍不住爆了粗口。
他们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呀,我跟他们拼命去!我喊道。
可是,可是那孩子在肚子里也没法说清楚是谁的呀,再说,二松你一次也没有跟她那个?二姨问。
这、这……我支吾着。
说呀,都这个时候了还害啥羞,你弄成没有!母亲不管不顾地追问。
有几回,弄、弄成了。我说。
得,这还咋说得清!母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他们起诉就起诉吧,反正这婚是离定了,再这么折腾下去都别活了!父亲一锤定音。
法院判决的结果是从离婚之日起,每月从我工资里扣除十五块钱给苏仁花,直到她肚里的孩子长到十八岁。我所有的申辩法庭都不采纳。
我和苏仁花持续了仅仅半年的婚姻就这样闹剧一样结束了。这段婚姻在我心上刻下一道深深的疤痕。时间过去了很久,我还不时地想起。好在和柴俊霞幸福的生活逐渐抹平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和柴俊霞结婚不久,因为成了双职工,矿上给分了一套三十七平米的楼房,我们告别了那间低矮潮湿的小平房。每天下班,我都能吃上她做的可口饭菜。
而苏仁花,听说她父亲和哥哥彻底跟她断绝了关系,暴躁的苏振东还把她打了一顿。她跟皮卡住在他家那三间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原本就是穷人家的破房子里,开始了他们的生活。他们过着怎样的日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打听,反正猪往前拱,鸡向后刨,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2004年,十八年过去了。
刚入夏的一个中午,我下班往家里走,在通往工人村的桥西头被一个女人拦住了。仔细瞧,认出是苏仁花。从她的穿衣打扮和脸上的沧桑可以看出她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以前听他们村一个工友讲过,皮卡曾经被招到县里某个部门写材料,但他只写诗不写材料,没多久就被那个部门给辞退了。他在家里帮盖房子的人家当小工,但他干活不舍力,还总是发呆,人家都不愿意用他,说他是个神经病。苏仁花就去当小工,让皮卡在家待着。那些年,别人家都过得红红火火,他们家却过得冷灰冷灰。他们在村里成了被嘲笑的对象。
你有事?我问她。
嗯,有点事儿。苏仁花清清嗓子,咽下一口唾沫,话艰难地从她嘴里蹦了出来。
说吧。我压抑住内心的骄傲,极力表现得平静一些。
那啥,你、你、能不能……吭哧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说出找我什么事。
借钱?除了向人借钱不好张口,还有什么事让人如此为难。我试探地问。
嗯嗯嗯。苏仁花赶忙点头。
多少?
一千块。苏仁花竖起一根手指。
好,你等着,我一会儿去给你取。我没有丝毫犹豫,反而是愉快的,从内心发出的一种敞亮的愉快。
回到家饭也没顾上吃,拿了存款折就去银行。虽说那几年煤矿还不像后来那样挣高工资,但我已经是副区长了,工资比别人高一些,柴俊霞也挣一份工资,我们的小日子过得还是满舒心的。
我没问苏仁花借钱干什么,她一定是遇到了非常难过的坎儿,要不,她怎么会跟我张口呢!把钱给了她,本想请她去小饭馆吃一餐饭,又觉得没意思,就没有说。苏仁花拿了钱道过谢,说会尽快还我,匆匆地走了。
三个月后,我回家看望父母。父母虽然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但精神很好,他们种地养鸡,颐养天年,惹得全村人羡慕。我把营养品刚放在桌子上,母亲就过来对我说:
那个谁的男人出事了!
谁出事了?我问。
就那个害你的女人!母亲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出啥事了?我好奇。
砸瘫痪了,半个月前的事。
咋搞的?!我为苏仁花担心起来。
他们两口子在山里捡石头往白灰场卖,那女的跟着的时候啥事也没有,那天女的有事没去,男的开车在山坡上翻了,一车石头压在了身上。
我想起两个多月前苏仁花找我借钱,她一定是买三马车了。而那些钱是不够买辆新车的,她很可能买了一辆旧车。
她以后可咋办呀!我说。
这都是报应!母亲说。
不要这样说。这么多年过去,我想明白许多事,苏仁花当年并没有做错什么,一个人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呢!
你咋还可怜起她来了!母亲不满,也不解。
你不懂!我顶母亲。
是,我不懂,你当个小区长就明白事了!母亲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强势了。母亲忽然神秘地说:二松,你出的那些抚养费可能没有白出,你二姨说,那个孩子长得非常像你!
我惊呆了。
听说现在有那个啥DA的,一根头发就DA出是谁的孩子,啥时候让你二姨弄一根那孩子的头发,咱DADA,你现在两个女孩儿,如果那个孩子是你的,你就儿女双全了!
十 苏仁花注定命运多舛
我找到二姨,给了她两千元钱,让她以她的名义给苏仁花送过去。二姨是有借口的,因为给我和苏仁花做媒,苏仁花父亲把我表弟安排在了三泉镇一家炼焦厂上班,现在那家炼焦厂已经改造升级成焦化厂了。虽说焦化厂被个人收购,但经营一直很好,规模不断扩大,表弟也当上了中层管理人员,收入不错,在矿区买了房子。当然,我还有一个隐秘的心思:牵挂着那个长得像我、来历似乎可以确认的孩子。他会不会因为家庭的变故而辍学?小孩子早早走上社会是非常危险的,尤其家庭贫困的孩子,很可能会学坏,毁了一生。
你告诉仁花,孩子一定要把书念下去。二姨接过钱之后我又嘱咐了一句。
命运这个无常的东西最喜欢欺负命运多舛的人。
皮卡瘫痪在床上半年之后,苏仁花即将退休的父亲忽然脑溢血死在了城建局长的位子上。过了两个月,已经是矿区法院院长的苏振东因为一个经济案子受贿被逮捕,判了八年。苏仁花母亲经受不住一连串的打击,一跤跌了个半身不遂。
虽然这十几年名义上父母跟苏仁花断绝了关系,但哪有娘不疼闺女的,苏仁花母亲还是背着丈夫和儿子不断接济苏仁花。苏父当然知情,只是睁一眼闭一眼不说啥。
现如今的境况,苏仁花不得不同时照顾两个人。她跟皮卡商量把他接到母亲家里,省得她两边跑来跑去耗时间,她要种地要给人干零活养家呢。可是皮卡不让,他说当初就是她母亲不同意他俩在一起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局,她母亲就是祸根。皮卡的脾气比没瘫痪前更加古怪,苏仁花怎么做工作也做不通。皮卡甚至说让她嫂子去伺候她母亲,他明明知道她嫂子跟她哥闹离婚呢。她哥在双规期间她就跟别人同居了。当然,这不能全怪她嫂子,因为她哥已经在外面骚情很久了,听说情人不只一个。她嫂子恨透了她哥。话说回来,就是她嫂子不跟她哥离婚,又有几个儿媳妇会好好伺候婆婆。当女儿的怎忍心袖手不管!
皮卡的不通情理连他娘也看不下去了,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通。
苏仁花无奈只有偷偷地去给母亲洗涮做饭。
有一天,快中午的时候皮卡突然想要擦身子,他娘说给他擦,他却偏偏要苏仁花给他擦。他娘一时没管住嘴,说苏仁花去她娘家了。这下皮卡发飙了,把床头的药瓶子、水杯、饭碗摔了个稀碎,嘴里还骂个不停,说苏仁花是成心要气死他。他娘赶紧去把苏仁花叫回来。皮卡威胁她,如果再去娘家,他就死给她看。苏仁花好言劝慰,并发誓以后不再去母亲家,皮卡才消停下来。
但是,苏仁花怎么能不去照顾母亲。皮卡闹过的头几天她找邻居帮忙,但那不是长久之计呀。有一天趁皮卡午睡,她偷偷去了娘家,告诉婆婆皮卡醒了就说她去地里干活了。婆婆答应了。
皮卡睡了不大会儿就醒了,也许他根本就没睡。他睁开眼就找苏仁花。他娘告诉他苏仁花去地里干活儿了。皮卡不信,说大晌午去地里干啥活儿,她一定去她娘家了。他要他娘马上去把苏仁花找回来。他娘急了,说你就是个畜生,谁不是娘生爹养的,你咋就没有一点人味!皮卡跟他娘吵吵,说不叫回来苏仁花他就死。他娘说,你死就死吧,你死了大家都省心!他娘觉得他是说气话,他身边也没有可以寻死的物件,剪刀、农药他也够不着。吵完,他娘去院里喂猪,等喂完猪回到屋里,看见皮卡吊死在了床头。他把床单撕开搓成绳子样式,一头系在铁床头,一头弄了个活套儿把脖子套进去,然后滚下了床。床单的长度正好把他勒死。她娘惊叫着去摸他的身子,皮卡已经没气了。
皮卡死后不久,苏仁花的母亲也去世了。
老太太在黎明时分喊着要水喝,苏仁花给她端来水,她却没有喝,只是说,仁花呀,娘顾不了你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苏仁花好言安慰娘,要娘再睡会儿。她就在娘的身边躺下。早晨起床后,苏仁花做好饭,给娘端到床头,叫了几声娘,老太太没有回音。她这才发现娘已经没了呼吸。老太太是睁着眼睛走的!
这些情况都是二姨告诉我的。二姨说完,舒了口气,说:那货死了,仁花还能过几年像样的日子!
十一 皮卡最终没有放过苏仁花
日子自然还要过下去,往石灰窑捡送石块儿的活儿一个女人家是干不了的,苏仁花开始收购废品。她开着那辆破旧的三马车,走街串巷吆喝,啤酒瓶子废报纸,易拉罐纸壳子,废铜烂铁旧塑料,凡是能换钱的东西她都收,收满一车,再分门别类送到矿区的废品站。有那么一阵子,她还到我们矿上来收废品。我多次看见她收了满满一车纸壳子,摞得有一人多高。她用绳索紧固那些废品,怕它们掉下来。女人的力气毕竟小一些,她拽着绳索的一头,身子用力往下坠,以使绳索勒得更紧、更牢固。每次碰到,我都会伸出手去帮她。她冲我笑笑,说:没事的,我干得了。我说:过老鸦坡时开慢一点!老鸦坡是通往矿区的必经之路,有一百多米石坡路,由于长年累月人车碾磨,光滑得快赶上镜子了。她答应着,启动了三马车。车子嘭嘭嘭嘭吃力地冒出一股黑烟,慢慢往前移动。我看那车像个负重的老人般晃晃悠悠。
苏仁花的儿子皮晓凯在县城上了两年职业技校,怎么也不上了。二姨跟我说:晓凯这孩子不是个读书的料,你让他去你们矿上上班吧。我明白,二姨是在转达苏仁花的意思。这几年煤价一个劲往上蹿,煤矿形势大好,一个矿工一月的收入能顶两三个公务员。农村的孩子都找门路来煤矿上班。
我把晓凯办到矿上,到我的采区当了个维修工,活儿不重工资不少开。干上个三五年他家的破房子就可以翻盖成漂亮的二层小楼了。
晓凯第一个月开了六千多块工资。他喜气洋洋地给我买了一条玉溪烟。我说:不要给我买东西,回去看看你妈,别让她再去收废品了。晓凯回来说,他妈说你挣你的,我挣我的,多挣些又没啥坏处,我还不老,总不能老在家待着。她这样说,也只能由着她。我也干涉不着,虽然我已经可以确定晓凯就是我的儿子,但我和苏仁花却什么也不是。
一天下午,一点半我到值班室,没看到晓凯来上班。他上两点班,应该来的。问他的班长,班长说晓凯请假了,他妈摔着了,在集团公司总院住院。我安排一下工作,赶紧打了个车到了总院。集团公司总院前身是峰峰矿务局总院,最好的科室是骨科。
苏仁花正住在骨科。病床上的她,脑袋缠满了绷带,雪白的绷带衬着她花白的头发看得我惊心。苏仁花才四十三岁,她比我小三岁。输液架上吊着三瓶液体。她闭着眼睡着了。我把晓凯叫出来问是怎么回事。晓凯说三马车刹车失灵,在老鸦坡翻了车。严重不?我问。医生说不太严重,头上撞了个窟窿,左小腿轻微骨折。我放下心来,给了晓凯一张银行卡。晓凯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那一刻,我猜测晓凯或许也知道我是谁。说不定他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只是不说罢了。
住了二十几天院,苏仁花出院回家养着。秋收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康复了。收罢秋,她又坐不住了,重操旧业。晓凯和他奶奶谁也劝不住。晓凯说给她买一辆新车,她倔着劲儿就是不换,请人把三马车整修整修,旧零件换成新的,又上路了。
二姨说:仁花这几年收废品挣了不少钱,她还拿出存折让我看,三万多呢。
我说:她也是个劳碌命。
进了腊月,地冻天寒。我问晓凯:你妈这一阵子还收废品?晓凯说他妈往县城去了好几趟,也不知道干啥,问她也不说。我说:去给你看房子了吧!现在农村姑娘要结婚彩礼的胃口越来越大,不是要求在矿区买一套单元房就是要求在县城买一套房。矿区的房子比县城稍贵一点,苏仁花许是要在县城给晓凯买房吧。晓凯已经二十二岁了,眼看着就该娶媳妇了。
其实,在矿区买也可以,我资助一下,矿区离矿上还是近一点,上下班方便。我对晓凯说。
晓凯点点头:我回去跟我妈说一下。
腊月二十三,过年的气氛渐渐浓厚起来,大街上卖年货的占了多半条街。下午,晓凯忽然给我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哭着说:爸,我妈走了!
我像被巨大的电流猛地击了一下,一时丧失了思维。
苏仁花的尸体停放在当间一张小床上,脸上蒙着白布。穿的还是生前的家常衣服。家里还没来得及给她买寿衣。
晓凯见到我,一把搂住,放声恸哭。
二姨从停放在院子里的那辆被撞得变了形的旧三马车车厢里提出来一捆东西,嘭地一下摔在了地上。那包东西被摔开,是一包书。我蹲下去,拿起一本,看见封面上写着《皮永军、苏仁花诗选》,书籍制作粗糙,一看就不是正规出版社出版。
就是为了这不顶吃不顶喝的东西,把命都搭上了!皮卡走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放过仁花!二姨悲伤地说。
我想翻开那本还飘着墨味儿的诗选,读一行他们的诗,可是,那一刻,我的手指沉重如铅,竟然掀不开那薄薄的纸张。
春天的一个上午,党办宣传部部长给我打电话,说你看看今天的矿工报,你们区皮晓凯写的诗歌登报了,咱们矿上可是出了个人才呀,副刊的主编亲自给我打电话夸奖他呢,说过几天要来见见晓凯,到时候你得陪着喝几杯呀!
我赶紧打开当天的矿工报,果然看到了署名皮晓凯的那首诗:
神的树
远方的那棵树
它在云层之上
我看见了它
我摸不着它
它绚烂五彩如神一般
它种在了我的心里
永远永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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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林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