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达赖和拉萨的沉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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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1-06 16:00
一、屠刀下的圆寂
公元一七〇六年九月的一个黄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站在青海湖畔的一块乌黑的巨石上,望着深邃而苍茫的海水。他是被几个鞑靼士兵粗暴地拉下车来的。波光粼粼的青海湖水使他有些眩晕,夕阳的光辉照在浩渺的水面上,一群水鸟凄凉地叫着,在水面盘旋。拉藏汗的宫廷卫队长顿珠次仁走过来,铁青着脸宣示了大汗行刑的命令,告诉他,佛爷圆寂的时刻到了。
六世达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直瞪瞪地望着顿珠的脸,半晌,沙哑着声音问道:“你们,你们要杀掉我吗?”
没有人回答,像一堵墙似的鞑靼骑手们的脸有些模糊难辨。
“皇帝是要你们送我到京城去的,你们不能……”他大喊起来,声音如裂帛一般尖锐。但是,在这空旷的荒野上,一个人的声音毕竟是渺小的,就是达赖求生的声音也不例外——他的声音很快被风撕成了碎片,消失在水波激荡的湖面上。
这是屠刀下的圆寂,达赖并不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被命令脱下杏红色大喇嘛的僧服,只穿一件印度的苎麻袍子。面对着靛蓝的冰冷的湖水,他回转身来,看到成排的鞑靼人环立着,肃穆无语,手中的戈矛和刀戟在夕阳下闪着血色的光芒。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发出了只有他这样面临死亡、怀有极大恐惧的人才会有的可怕的微笑。所有的人都被他的微笑所震慑了。
达赖还相当年轻,他只有二十三岁。由于多年封闭而尊贵的生活,他的那张又圆又胖的脸变成了陈年经卷那般的黄色。这正是佛家所谓的金面,令所有的信徒凛然生畏的颜色。但他的脸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称,肌肉松弛,眼圈发乌,眉毛间有一颗显眼的红痣,眼光乜斜,眼眶里总像含着一泡流不出的泪水,这又使他像一个恶浊的酒色之徒。对于他这样的二十三岁的青年、高踞于至高无上的神坛上的灵魂总管来说,严格的修持和疯狂的纵欲间并无不可逾越的界限。这个在神性和兽性间随意往返、在两条河流里都尽情沐浴过的人,如今茫然地望着他身后的人群,从容地微笑之后有些惶悚。他习惯地数着手腕上那串念珠,双目微合,嘴唇翕动着,念着经文,想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印度菩提木制成的念珠光滑细腻,微有重量,有神性的质地,触之令人神清气静,归于虚静。忽然,他的双手触到这样三颗念珠上,轻而涩手。达赖的心头蓦然一震,他知道这是第十七颗至第十九颗念珠,是分别由三个少女的耻骨磨制而成的,像生命本身一样轻贱无谓,不可承受而又终将归于大化无痕。达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停止了诵经,睁开眼睛,越过眼前鞑靼士兵们的脑袋和杂色的战马、旗幡,凝望着西天深灰色的天幕和缀在其上又大又红的落日。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不仅无可挽回而且是命中注定的了。
“请告诉我的同胞们,”他说,他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和沙哑,但他仍要像一个至高无上的活佛一般从容地死去,“不要因我的死而悲伤。佛旨永在,佛性长存不灭,我会回来的,回到我的徒众们中间……”他咽了一口唾沫,喉结嚅动了一下,他觉得口里干得要命,声音更加枯涩,“我圆寂之后,西天佛祖会让我的灵魂在一年后转世。我将投生在湖畔一户清洁的农家,我的灵魂会在一个灵童的身上再生。告诉他们,我的肉身虽灭,但我的灵魂不死,到那里去寻找我吧!”
说完之后,他转过身来,面向苍茫的大水,等待着行刑的命令。
他的身后寂静无声,只有风吹旗幡猎猎作响。湖水在黄昏后变得邈远、苍茫,不可测度,从天风浩荡的水天相接处,传来神秘而沉闷的钝响,一声又一声,繁复不绝;赭红和青灰色的石山高耸着,一只苍鹰静静地悬在空中……达赖合上双眼,他的双手捻动和触摸着第十七至第十九颗念珠,仿佛触摸那三个少女光洁柔软的胴体。他此刻所看到的只是她们的裸身,像释迦牟尼皈依神灵前在王宫里醒来,看到宫女们酣睡的身体和神态一样。但佛祖感觉厌恶并决定弃绝这一切。六世达赖希望在冥世找到她们。如果真能找到她们,那么,死,并不是可怕的。去吧,去吧……他默祷着,抵御着恐惧,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虚空里飞升,像一只鸟一样,飞过佛祖无数白色莲花托举着的宝座,他没有看清佛祖的面目,就飞过去了……于是,在一片白亮亮的大水对面,他看到三个廓尔喀少女披着喇嘛的长袍,微笑着站在高岸上向他招手……是的,死,不是可怕的!
行刑的命令是无声地下达的。达赖先是听到身后弓弦的鸣响,接着他的身体猛地倾斜一下,第一支利箭先是戳进他的右肩,半面身子剧痛且麻木。接着,无数的利箭呼啸而来,他的后面身子像被一股强大的力推拥着,不知有多少箭镞扎进他的身体,他踉跄着,似乎马上就倒下了,但他又支撑着想站起来。这时候,他觉得耳畔一阵疾风掠过,一道雪亮的光闪了一下,宽宽的鬼头大刀从后脖颈直切下来……白亮亮的大水、高岸和少女在他的眼前消失了。达赖的身体扑倒在湖水里,他侧着身子,湖水冲刷着他的苎麻长袍,血从脖腔汩汩流出,尸身周围的水变红了。他的眼睛睁着,和所有的死人一样,黯淡无光,经卷般的脸色慢慢变得灰白……所有活着的人都不可能知道,他的灵魂到哪里去了。
鞑靼将军顿珠次仁走到死去的达赖身边,他俯下身,看着仆倒在血水里的尸体。水波冲激着苎麻长袍,达赖的双臂伸向前去,一只手抠进沙里,另一只手攥着念珠,扎在他后背和肩胛上的箭矢根根直立。他命令士兵们拔下他身上的箭头并把他手里的念珠取下来,带回去给大汗复命。
士兵们来取念珠时,有三颗念珠死死地攥在死者的手里,怎么也取不出,他们想把达赖僵硬的手指掰开,但却做不到。顿珠次仁命令用刀把死者的手指砍断。最后终于把念珠取出来,顿珠次仁发现攥在达赖手里的念珠无论从颜色和质地上看都与其他念珠迥然不同,他拿在手里端详良久,发现这三颗念珠是骨头做成的,究竟是什么骨头,他说不清。但就常识来说,这不能是一般的骨头。历代达赖的念珠作为佛宝都是代代相传的,达赖手上的这三颗骨质念珠不是佛骨又能是什么呢?顿珠次仁不禁感到凛然。他命令士兵们在达赖的尸身上坠上大石,把他沉入大湖水葬。
一七〇六年九月那个无月的夜晚,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尸体被沉入青海湖。
二、达赖的身世和通向法座之路
仓央嘉措站在布达拉宫第七层他的寝宫的窗子前,望着山脚下蓝森森的河水,听着喇嘛们呢呢喃喃的诵经声,觉得他的人生是一个奇怪的梦。
这个少年生在藏南门隅一个叫宇松的小村子。十四岁之前,他一直是个乡间的少年。他熟悉村南山上的每一条路径。春天他牵着牦牛走过野桃花盛开的山谷,在那里他捉过很多蓝尾巴的小鸟。冬天,大雪封住了所有的山路,他这样的少年被大人们禁止到山里去。山对面有两座寺庙,他见过穿着红袍的喇嘛们手执法器排着长长的队伍走过山梁,在雪后耀眼的阳光下,像一群红色的蚂蚁。在山里,大人们说,发现了巨大的野人的脚印,遍体红毛的野人把两个喇嘛像小鸡一样倒提起来,挂在高高的松树上,吃光了他们的内脏后,留下他们的尸体任山鹰啄食。据说,还有人看见野人吃喇嘛的情景。野人的眼睛像两盏小灯笼闪着森森的绿光,他们的两只脚就像两只畚箕,喇嘛的胸膛被野人的利爪抓开时,还在那里喃喃地念经……
十四岁那年春天,他牵着自家的牦牛从山里回村时,惊奇地发现,村子里满是红衣喇嘛和招展的经幡,他的父母被人簇拥着,脸上带着惊喜、恐惧和可怕的疯狂表情,飞也似地奔过来,匍匐在他的脚前,口里喃喃着吻他的脚面。他吓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有人告诉他,他的灵魂不是自己的,而是十五年前死去的一个人的灵魂附着在他的肉身上,那个人名叫罗桑嘉措,是西天佛祖派来普渡众生的活佛五世达赖。如今,五世达赖的灵魂借他的肉身复活了。正因为高贵而神圣的灵魂寄生在他的身上,他就是达赖、活佛,人间的神,他将被供养起来,并终生负起至高无上的神职,掌管一切僧俗的命运。
他被数千喇嘛簇拥着,坐着黄绢装饰着的红轮马车向拉萨进发。和他同样坐在红轮马车里的是一个身穿黄色法衣的男人,这人比他父亲的年龄还大,面色黧黑,方脸厚唇,一双眼睛不大,垂着两只大眼袋,细眯着眼睛,好像在睡觉似的。可是你若端详一下,就会发现那双眼睛闪着蛇一样寒凛的光芒。这人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就是不可违拗必须执行的命令。后来他知道这人是第巴。第巴是什么?就是令所有人都瑟瑟发抖的藏王,他有无上的世俗权力。他穿着僧袍,但他不必遵守僧人的戒律。他可以轻易地挖掉别人的眼睛,割去别人的鼻子。他有成群的女人。当他走在大街上时,没有人不匍匐在地……他的名字叫桑结。就是这个可怕的人凭着札什伦布寺一个活佛的跳神和占卜得到的神示把他找到了。他们找的不是他,而是一个死而复生的灵魂。
“你是谁?”在马车里,桑结问他,“你知道你是谁?”
“我,我是……”望着那人的脸,他有些慌乱。
“记住,你不是你。你的魂儿是别人的,五世达赖尊贵的魂儿在你的身体里,因此你不是你自己,你是达赖佛爷,西天佛祖派下的神,记住了吗?”他张大嘴巴,点着头。
“你是谁?”桑结又一次厉声喝问。
“我,我不是我……”他被桑结的严厉吓住了。
“我是达赖喇嘛,至高无上的活佛。”
“说。”
“我是达赖喇嘛,至高无上的活佛。”
“再说一遍!”
他又说了一遍。
“你有点儿傻,”桑结带着怜悯的眼光看着他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十五年前我就应该找到你,五世达赖在布达拉宫圆寂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够长的了……再圣明的神灵十五年没有得到祭祀也会变傻的。”说完,他叹了一口气,为一个变傻的活佛而叹惋。
他们再没出声,耳畔只有辚辚的车声。
“我是达赖喇嘛,至高无上的活佛。”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可是,和这样一个阴沉可怕的人在一起,他并没感到做一个活佛有多么快活。
一路上,他和这个人吃、住、行都在一起。他们受到最好的接待,一切都有人照料。侍候他们的人见了他们又恭顺,又恐惧,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们的脸。他们总是在寺庙里歇卧或打尖。寺庙真多呀,无论在山地,还是在平原,当马车和扈从的队伍走过一段时间后,总会看到前方寺庙的金黄色屋顶和红墙,成群的喇嘛举着经幡,转着法轮,捧着哈达,喃喃诵经,迎候在路边。在家乡时,他也见过南山寺里的喇嘛,据说也有被野人吃掉的,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多的喇嘛,红色僧袍遍布山野和漫长的驿路,满世界被佛的灵光所普照。
后来,他们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里有一座更辉煌壮丽的庙宇,这个地方叫浪卡子宗。一个和达赖具有同等德行和威望的高僧已经守候在这里,这是五世班禅罗桑益喜,同样继承了圆寂的先师的灵魂和衣钵。这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喇嘛,举止文雅,慈眉善目,披着金色的袈裟。他很喜欢这个高僧。按照佛门的规则,他在这里拜五世班禅为师。五世班禅为他剃度后,赐他法名为罗桑仁钦仓央嘉措。这时所受的戒律称为沙弥戒,从此,他将放弃世俗的一切,修炼真身,领袖佛门。班禅给自己的新弟子一尊释迦牟尼的金像,一部《菩提道次第真经》,桑结代他也给班禅回赠了礼物。他很喜欢他的老师,本想和他多盘桓几日,但是,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在浪卡子宗桑顶寺举行过拜师仪式后,他立刻就起程前往首城拉萨。
十月下旬,护送他的车队来到拉萨。十月二十五日,新达赖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那种盛大的场面令他终生难忘。这个少年被安顿在法座上,周围是金碧辉煌的佛龛和佛像,上万的喇嘛在宫内外诵经祈祷,香烟缭绕,酥油灯彻夜不熄。最后,喇嘛们依次向他献哈达并匍匐在他的脚前,让他摸头祝福。他已经忘记摸了多少光光的脑袋,他疲倦极了。许多天以后,眼前全是青虚虚的僧人之头,像顺着宽阔的江面漂浮的西瓜,挨挨挤挤,顺流而下,永无尽头……从此,这个少年留居在布达拉宫。很多高龄的喇嘛成了他的老师,他们教他藏文,教他读经,教他佛教显宗和密宗的神秘奥义。第巴桑结依然有着无上的权力。他已经掌政多年,没有人不对他心生恐惧。他也住在布达拉宫,那是观音堂右侧名为白宫的广厦深院,警卫森严,顺着山势而起的殿堂迂回宛转,幽深莫测。桑结在那里做什么,没有人会知道。
桑结时常来看他。这个阴郁可怕的人一步步走上高高的阶梯,扈从们远远跟在后面,喇嘛们弯下腰,肃立两侧,对世俗权力表现出极大的恭敬。桑结走得很慢,右耳上绿松石长耳环摆来摆去。他是唯一不必经过通报和允许随时可以晋见达赖的人。他来到经堂,站在佛龛前,望着消瘦、疲倦、两眼呆滞无神的六世达赖——
“我看你还是那么傻,”他说,“大师的灵魂在你的体内还没有苏醒吗?”六世达赖低下头,他没有话说。
“过来,到这边来!”桑结厉声说。
他走过去,站在经堂的窗子前。布达拉宫脚下的大路上,两个鞑靼士兵骑在马上正悠闲地走过,他们手执长矛,铠甲和铜马镫在阳光下辉耀。
“看见他们没有?这些可恨的蒙古鞑子,拉藏汗的士兵,代表皇帝在管束着我们。我们吐蕃的子孙,松赞干布的光荣后裔,伟大的唐古忒人不该受任何人的管束,我们只能听命于西天的佛祖……这些可恶的家伙,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们斩尽杀绝!”
六世达赖觉得脊背上有一股寒气,桑结松驰的脸抖动着,肿胀的眼泡里,蛇一般的眼睛闪闪发光。
“可是拉藏汗是皇帝封敕的,我们,我们怎能和皇帝作对呢?”六世达赖如果总是一声不吭,他就变得更傻了。他战兢兢地说了自己的见解。在布达拉宫已经几年了,他知道,无论是达赖还是第巴,都是皇帝的臣民,无论这里的山峰多么雄伟,土地多么辽阔,都在遥远的帝国版图之内。历代皇帝颁发的印玺和敕封的金册文书都在宫内封存着,他的先师五世达赖晋见皇帝的情景被画在罗布林卡的墙壁上,他知道这些都是神圣的,他不能想象和皇帝作对的后果。“皇帝,”桑结冷笑一声,“我就是这里的皇帝。佛爷,你不要忘记,我们是吐蕃人!”
那两个鞑靼士兵在布达拉宫转角处不见了,从山脊那面,传来牛角号悲凉沉郁的响声,拉藏汗的马队正在集合操练。
十七岁的仓央嘉措,离开家乡三年的仓央嘉措,在这个春天显得格外的憔悴、恍惚、心神不宁。布达拉宫脚下的河水更清更蓝了;家乡南山里成群的蓝尾巴小鸟此刻正在野桃花间飞翔吧?耳畔是永无止息的诵经声;牦牛或许正在山坡上吃草吧?第巴桑结豪华的车子碾过长街;南山寺里的喇嘛还排着队走过山梁吗?头发如纠结的干草一样磕长头的信徒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在山脚下长跪不起,谁能知道他们磕了多少个头呢?他们向神灵祈求什么?双脚如畚箕一样的野人春天到哪里去了?几个手捧经卷的小喇嘛走下循山势而建的台阶,在红栏杆那儿探头探脑,他们在看什么呢……
他觉得,从前和现在,一切都恍如梦境。
三、五世班禅的拉萨之行
五世班禅罗桑益喜的车队离开日喀则向拉萨进发,进入拉萨的时候正是五月中旬,六世达赖率拉萨三大寺的喇嘛们在城外迎接他。拉萨城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班禅大师走下车,向僧俗人众合十致意。他走过喇嘛的行列,接受敬献给他的哈达。他看到六世达赖个子长高了,四年时间他没有见达赖,当年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已长大成人,他身穿僧服,表情畏葸,容颜灰暗,毫无尊严昂藏之气。班禅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他这次离开他的日喀则圣地到拉萨来,本是为达赖举行比丘大戒的典礼仪式的。同时,他心里还有一个愿望,他知道第巴桑结多年来勾结准噶尔蒙古的噶尔丹和朝廷作对,想把西藏和朝廷分割开来,这种做法是十分危险的。桑结是个狠毒、阴险、乐于玩弄阴谋的人,他在高位上为所欲为,把年轻的达赖抓在自己的手里,为他的罪恶企图服务,长此以往,他葬送的不仅是达赖,而且势必把西藏推入战争和苦难之中。听说他和拉藏汗的关系越来越坏,外界传说,他想勾结准噶尔蒙古入藏,驱逐拉藏汗……这样,他驱逐的将是朝廷封敕的臣子,迎来的将是朝廷讨伐的敌人,那么,桑结想把西藏置于何地呢?班禅想利用这次拉萨之行的机会劝说桑结认清大势,不要一意孤行。如果可能,他想劝说桑结和拉藏汗和好,共保西藏的平安。同时,达赖受戒后,他想带达赖到日喀则住些日子,在札什伦布寺,他将教达赖苦读经文,修行佛法,不愧达赖的高位,成为渊博的高僧。
但是,桑结没有来迎接他。
班禅挽着达赖的手在喇嘛们排列的队伍中走着。忽然,一彪马队飞驰而来,在不远处齐刷刷立定,号炮三声,骑手们滚鞍下马,分列两侧,从中健步走出一个魁伟高大的蒙古汉子来,身披黑斗篷,皮弁箭袖,足蹬牛皮战靴,身着连环锁甲,黑红脸膛,连鬓胡须,一双眼睛机警而威严,这就是青海蒙古的酋长,固始汗的曾孙,现驻守西藏的拉藏汗。拉藏汗大步向前,在离班禅不远处伏地跪倒,行佛门大礼,晋见大师。班禅受礼后,搀起拉藏汗。拉藏汗从侍从手中接过哈达,口诵佛号,向班禅献上哈达,欢迎大师远道前来。班禅大师还了礼,赐福给拉藏汗,接着,和达赖上了宝马香车,在拉藏汗马队的护卫下,向下榻的哲蚌寺进发。
马队默无声息地沿着拉萨的街道行进,沉闷的马蹄声和蔽日蝇群般的诵经声混杂在一起,城市充满恐怖不安的气氛。布达拉宫左侧,兀立着一座宫墙的废墟,残破的断垣像狰狞的怪兽,挨挨挤挤,高低错落。从坍塌的宫墙豁口处,露出一张糙黑而憔悴的朝圣者的脸,痴痴地望着行进的马队。一个士兵恐吓地挥了一下手中的马刀,那张鬼怪似的脸隐去了。班禅知道,这多半是噶举教派败落后残留的法师,怀着仇恨和忧伤来凭吊昔日的辉煌。
印度佛教传入荒寂的高原,神秘的教义衍化出多种教派,有称为宁玛的红教,称为噶举的白教,称为萨迦的花教,称为本布的黑教,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萨迦、噶举两派,先后以武力统一全藏,建立过政教合一的政权。噶举教派的嘎玛支派在元朝初年就有相当的势力。公元一二五三年,法王噶玛巴喜到哈喇和林朝拜元宪宗蒙哥,蒙哥封他为“国师”,并赐一顶金边黑帽,因此世称“黑帽法王”。另一大法王到过北京,朝见过元世祖忽必烈,忽必烈赐他一顶金边红帽,世称“红帽法王”。据说两法王神通广大,深得密宗之要旨,有吞刀吐火之能,肉体飞升之功,入水不溺,入火不焚,游行灵空,如履平地,因此徒众甚多,威镇全藏,莫不臣服。
格鲁派(黄教)宗师宗喀巴于公元一三九〇年始创黄教。当时他于佛经密乘教典、灌顶诸法已有深造,感到萨迦、噶举等派均失佛教本旨,不守戒律,胡作乱为,乃发愿创立新派。此派之要点在于“敬重戒律”提倡“苦行”,不娶妻、戒饮酒、禁杀生……众多向佛慎修者多皈依之。但是,一直执掌全藏政教大权的噶举嘎玛政权对格鲁派采取压制扼杀之策,白(教)黄(教)之争,势如水火。
公元一六三七年暮春的一个黄昏,一个青海来的神秘香客带着几个随从来到日喀则大寺,在释迦牟尼金身法像前上香祷告毕,被请入后面的密室。年仅二十二岁的五世达赖罗桑嘉措和他的师傅四世班禅接待了他。两个高僧向他宣讲佛法毕,这个神秘的香客五体投地,立刻皈依黄教。他命令随从拿出白银两千锭,绸绢数匹,作为礼佛之资,献给两位高僧。这个神秘的香客不是别人,就是厄鲁特蒙古青海部落的首领固始汗。
固始汗离去后,白教的噶举嘎玛政权对格鲁派(黄教)的迫害日益严重。他们焚毁黄教寺庙,毒打杀害黄教信徒,法王藏巴汗身患重疾,疑心是达赖诅咒所致,因此不许达赖死后寻找转世灵童,直到四世班禅罗桑曲结为他治好了病,才勉强允准达赖灵魂转世,寻访灵童,以续大法。可是,教派间不共戴天的仇恨在积聚着,格鲁派如不采取断然措施,极有可能在嘎玛政权的打击迫害下灰飞烟灭,梵音永绝。公元一六四一年,一个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疯子一路唱着、跳着,乞讨着,躲过法王藏巴汗所设立的道道关卡和严密监视潜入青海境内。这个疯子是四世班禅和五世达赖的秘密使节,他向固始汗呈交了两位高僧请求固始汗发兵入藏,除妖术、护黄教、弘佛法的密函。固始汗立刻挥军入藏,青海的鞑靼骑兵狂飙般席卷全藏,嘎玛政权土崩瓦解,许多黑帽法王和红帽法王在圣坛上被砍成肉泥,嘎玛政权的宫殿被夷为废墟。
固始汗率领的青海鞑靼骁勇善战,很快平定全藏。在固始汗的扶植下,格鲁派建立了政教合一的噶丹颇章政权。五世达赖由拉萨哲蚌寺移至拉萨扩建的布达拉宫,政教大权皆归达赖。一六五二年,五世达赖入京晋见大清国顺治皇帝,朝廷待之以上宾之礼。达赖居京一年,一六五三年返回西藏,带回了皇帝赏赉的大批金银珠宝。顺治皇帝为其颁发金印,封其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之印”并金册册封。从此,达赖喇嘛这个封号及其在西藏政治上的地位才正式确定下来。册封达赖的同时,清世祖没有忘记实际上控制西藏局势的固始汗,为其颁发了“遵行文义敏慧顾实汗之印”的金印,同时也有金册册封。五世达赖用皇帝赏赐的金银在全藏建立了十三所黄教大寺庙,称为黄教十三林;固始汗把政教之权交给达赖后,他的部队大部撤回青海,但仍留下八个旗的马队,驻扎放牧在拉萨之北的达木草原。被推翻的噶举派的教徒们不断叛乱,都被固始汗率军剿灭。自此,厄鲁特蒙古青海部落的势力控制了西藏。现在,在旧日嘎玛政权的宫殿断墙旁,还常常徘徊着游魂般的吊祭者。那个隐入废墟中的人极可能是一个戴过黑帽的法王,他是怀着怎样的仇恨注视着行进的马队呀!
走过嘎玛宫城的废墟,札西康宏伟的王宫遥遥在望。
札西康的王宫已历几代风雨。公元一六五五年,固始汗死在拉萨,中经子孙三代,传至拉藏汗之手。王宫依然巍峨,长刀依然锋利,达木草原的水草依然丰饶,皇帝的使节依然送来册封的文书,老家青海之滨的鞑靼马队依然受命前来换防……但是,坐在车子里的班禅知道,在桑结的挑拨下,仇恨在增长,阴谋在孕育,长风挟着令人疑惧不安的气息掠过藏北草原,遥远的大漠正传来隐隐的铁蹄声。如果不制止桑结的倒行逆施,如果不能使第巴桑结与拉藏汗和好,拉萨将一步步走向灾难……
班禅大师微合双目,默然无声,但他的心里却充满深沉的忧虑。
当天夜里,达赖破例留宿哲蚌寺陪侍他的老师班禅。班禅向他询问了佛法,同时也问询了桑结和拉藏汗的关系。达赖在他的老师面前显得很拘谨,说话也吞吞吐吐。当说到拉藏汗时,达赖说,蒙古人在西藏驻军是没有道理的,他们虽然信奉黄教,他们的祖先也扶植和保护了黄教,但是,西藏是西藏人的西藏,蒙古人应该回到青海去。班禅知道,这些话是桑结灌输给他的。大师耐心地说:西藏固然是西藏人的西藏,但从吐蕃人的祖先松赞干布开始,就和中原帝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西藏历来是神州中国的一部分,拉藏汗从祖先固始汗开始,就一直代表朝廷驻军西藏,不仅保护了黄教,也保护了藏地僧俗百姓的安全。说到这里,班禅问:拉藏汗的军队是否有败坏佛门圣教的行为?达赖想了想,说:这倒是没有的,寺庙里有很多蒙古喇嘛在学法,他们对佛教还是很尊崇的。班禅又问:他们是否欺压了藏人,掠夺财物,或者杀戮我们的同胞?达赖摇了摇头,说:这也没有。他们的军队都在拉萨北边的达木草原放牧,没有征召的命令,是不能进拉萨的。班禅说:既然这样,和他们交恶火并有什么好处呢?准噶尔的噶尔丹一直在对抗朝廷,康熙皇帝率军亲征,才把他们剿灭。第巴当时暗中站在噶尔丹一边,实际上是助纣为虐。所幸朝廷没有深究,现在我们如果继续和朝廷对抗下去,难道不是玩火自焚吗?达赖默然无语。班禅站起来,手握念珠,祝祷道:但愿佛祖保佑藏地百姓,不要妄起刀兵,流我同胞的血……师徒二人直谈到夜深才休息。第二天,桑结还是没有露面。班禅随行的侍从和喇嘛都有些愤愤不平。班禅和达赖一样,在藏地共掌黄教,具有至高无上的威权,况且五世班禅罗桑益喜还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老师,班禅来到拉萨,执掌行政之权的第巴岂可不来谒见?班禅心中自然也是不快,他倒不完全是因自己遭到第巴桑结的冷落,重要的是,他不能向桑结陈述他的意见,不能使他和拉藏汗和好,长此以往,绝非藏地百姓之福。班禅在哲蚌寺不出他的禅房,只向众喇嘛宣经讲法。
第巴桑结的淫威遍于全藏,五世班禅对他早有领教,只是作为佛门大师,凡事隐忍不言而已。四世班禅以八十四岁的高龄圆寂后,罗桑益喜作为转世灵童,接受了先师的衣钵,继五世之位。他拜当时在世的五世达赖为师,一切受戒佛事,皆由五世达赖罗桑嘉措主持。后来,班禅在日喀则风闻先师已圆寂,就要到拉萨来拜谒灵宫,但当时掌权的第巴桑结拒绝他来拉萨,伪言达赖入定,居高阁不见人,凡事决于第巴桑结。班禅对此将信将疑,桑结竟将达赖圆寂之事隐瞒了十五年。
康熙继位之后,每年皆派使节携皇帝亲笔信及大量礼品来藏看望达赖和班禅。康熙帝规定,每年由打箭炉(康定)税收项下,拨给达赖白银五千两,养赡寺中僧众,另外每年给班禅茶叶五十大包,作为札什伦布寺僧众熬茶之用。皇帝的使节入藏之后,始终见不到达赖,使节非常疑惑,回去向康熙禀报。朝廷怀疑达赖圆寂,桑结匿丧不报,就命班禅入京详述藏地情形。桑结怕事情败露,派兵拦阻,不许班禅入京。班禅在日喀则也失去了和朝廷的联系。这时,桑结正和准噶尔蒙古打得火热,妄图借噶尔丹的鞑靼弓刀,把西藏从祖国版图割裂出去。康熙大帝亲征,噶尔丹兵败身死,但是桑结并没有放弃他的阴谋。
话说班禅进拉萨三日,未见桑结之面,心中如压上巨石,十分沉重。桑结派藏兵驻在哲蚌寺附近,不许拉藏汗的蒙古兵靠近,更不许拉藏汗的人入寺谒见班禅,班禅在寺中如同禁囚。按照佛门规矩,六世达赖没有回布达拉宫,在寺中陪侍师傅。班禅和达赖盘桓三日,越发觉得这青年性格懦弱孤僻,与其讲经论法,常常心不在焉;谈及西藏政教之事,也不得要领;对于桑结,心存恐惧。班禅想,这和四年前那个聪慧文雅的少年真是判若两人,想到桑结包藏祸心,外结准噶尔,内排拉藏汗,与朝廷为敌,而未来掌西藏政教之权的六世达赖又如此庸懦无能,心中不禁黯然。
第四日,按藏历推算,是个极好的吉祥日子,为达赖受比丘戒即选在此日。整个拉萨都进入节日的气氛里,大街两旁,装点了松柏枝,街上铺了黄土,入夜,酥油灯彻夜不熄。从哲蚌寺选一铁棒喇嘛,坐着轿子,手执铁棒,巡行街市,可以任意处罚违规的市民。男女青年跳舞唱歌,成队的喇嘛走过,为达赖诵经祈福。整个拉萨市,诵经声如群蝇蔽空,和每年正月的默朗木大会一样隆重。
受戒大礼在布达拉宫举行,班禅直到此时才看见了第巴桑结。在罗布林卡的大路上,先是两个彩衣人骑在两头白象上开路,接着是身披甲胄、手举大刀的藏族骑士,共有八八六十四人,六十四匹白马昂着头,缓步而行,接着才是第巴桑结的车子。第巴桑结的车子装饰着黄色绢帛,车轮漆以红色,轮毂饰以白银,由两匹红马拉着,笼头的缨络上嵌着黄金,金光耀眼。车子的后面又是六十四个红马骑士护卫。车子所过之处,街人争相躲避。到了布达拉宫广场,始有长长的番号吹响,其声呜呜,如怒牛狂吼。车子停下,有奴隶打开车门,桑结踩着另一个奴隶的腰背下了车,换了轿子,由八个奴隶抬着,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上去。布达拉宫到处都是身着僧服的喇嘛,见了桑结,无不颔首避让。桑结铁青着脸,目不旁视,直走入达赖受戒的禅房去了。
受戒如仪举行,达赖见了桑结,颔首低眉,汗涔涔而下。班禅为其受了戒,达赖坐床,受众僧之贺。桑结并没和班禅见礼,只是站在一侧,如鹰隼盯着猎物般对达赖眈眈而视。班禅推说佛体不适,借口进了旁边的侧室。桑结嘴角带出一丝阴冷的笑纹。这时,有人报称拉藏汗来贺。桑结拉下脸子,怒道:“佛门法事,与他何干,且挡在宫外!”可是,在通往禅房的台阶上,拉藏汗及其随从已经出现了。桑结不愿见拉藏汗,只好怒冲冲进了旁边的侧室。
班禅和桑结不期而遇。
桑结先是一怔,昂起头,眼睛望着天,道:“班禅大师远道而来,桑结公务繁冗,未及远迎,大师恕罪吧!”
班禅依佛门规矩行了礼,说:“第巴忙于大事,何须劳驾迎迓小僧。”
桑结便无话。半晌,班禅道:“皇帝不日可能又要派使节来……”桑结道:“派了又当如何?我是不待见他们的!”
班禅说:“藏地总是朝廷的藩属,朝廷看顾我们,实乃藏地僧俗之福。”
桑结怫然道:“大师掌的是我吐蕃的佛门,还是朝廷的佛门?一口一个朝廷,是何道理?”
班禅道:“佛法济众生而利天下,班禅弘普提大法,掌的是天下的佛门!”
桑结一时语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无言。
班禅又道:“青海蒙古的固始汗乃先师四世班禅和五世达赖请进西藏,护我格鲁派黄教大法的,没有固始汗及其子孙,我黄教早被噶举派所灭。况且固始汗驻军藏地,是朝廷颁旨封敕的。只要不扰我吐番僧俗百姓,自当与之和睦相处。轻启衅端,易生刀兵之祸,实非我吐蕃之福,深请第巴思之。”桑结更加不快,鼻息也重了起来,悬垂的两个大眼袋颤颤发抖。
班禅睨了桑结一眼,目光垂下,声音舒缓,从容道:“准噶尔蒙古乃朝廷之敌,多年来,对我吐蕃怀有野心,皇帝亲征,噶尔丹兵败身死,与其结盟,无异开门揖盗,以身投豺虎也……”
桑结气咻咻喝道:“够了!大师只管学经弘法罢了,掌管三百多座寺庙尚不够,难道还想代第巴执掌藏王之权吗?”
班禅仍从容不迫,轻声慢语,道:“事关我吐蕃安危,众生祸福性命,班禅不敢不言也!”
桑结跳起来,顿足喝道:“你……”旋即怒冲冲夺门而出。
班禅第二天即起程回日喀则去了,原想带六世达赖去札什伦布寺住些日子、研习佛法的打算也一并作罢。车仗走出好远,班禅回首望着布达拉宫巍峨的宫墙,叹道:“刀兵之祸,兵燹之危,佛家深忧也,其不远哉!其不远哉!”在他的眼里,那巍峨的宫墙已涂满鲜血,正陷入升腾的烈焰之中。
四、六世达赖受戒及法身的毁坏
拉藏汗正在吃早餐。和他同在一张桌子上就餐的,是他的妃子小南仁喜。小南仁喜是宫廷卫队长顿珠次仁的妹妹,兄妹俩是几年前从额尔齐斯河畔逃到拉萨的。小南仁喜算得上鞑靼人中的美女,她是鞑靼人和叶尔羌人的混血种。他们的父亲乌图嘎措随着噶尔丹征服叶尔羌和哈密时,曾经掠来一个叶尔羌的女人,高鼻、深目、蓝蓝的眼睛,长长的褐色的头发,皮肤白得像五月的小白马驹儿,把这个回部鞑靼的女人脱光了放在草地上直晃人的眼睛。乌图嘎措把这个女人放在马背上带回了帐篷,和她生了一个女孩儿,就是小南仁喜。
小南仁喜有母亲的美丽和父亲的剽悍。无论什么季节,她总爱穿兽皮衣服。她的修长的大腿几乎是裸露的,腰间围着一圈缀着黄玉珠子的豹皮短裙,细腰肢上总挂着一把鞘上嵌着宝石的藏刀。她上身裹着黑熊皮的短褂,总爱袒着胸,颤颤的高耸的乳房半含半露,令人心旌摇动。每年六月,她跟随拉藏汗到达木草原打猎,策马疾驰,弯弓射月,马背上矫健的身姿和雪白修长的大腿卷起一股野性的旋风。拉藏汗爱的就是这股剽悍的野性和裸露的风情,当然,勇敢善战、忠心耿耿的小南仁喜的哥哥顿珠次仁自然也就成了他的心腹。
拉藏汗放下啃完的一条羊腿,喝了一碗马奶,从侍从手中接过布帕擦了擦嘴巴,靠在高背熊皮交椅上,说:“小南,一会儿你要和我到布达拉宫去。”
“布达拉宫?那倒是个好玩的地方。王上,去年正月默朗木大会时,我和你到宫里去,那些喇嘛们怎样看我哟!噢,他们恨不能吞了我呢!”小南笑着,马奶子在她的碗里晃漾,漾出来,溅到她的裸胸上,白色的乳汁顺着她的乳沟往下流。
女侍慌忙过来,用布帕擦她的胸。
“不,让我来!”拉藏汗凑过去,吮着她胸上的马奶子。小南向后仰着身子,咯咯地笑。最终,她推开拉藏汗:“别,别闹了,这可有失王上的身份呢!”
拉藏汗兴致很好,他大笑着:“不,我的王妃,你的胸脯就是丰美的草原,你的乳房就是高耸的雪山,草原和雪山是我们青海蒙古的圣地,拉藏汗既要小南,也要雪山和草原!”
小南把拉藏汗硕大的头抱在胸前,感激地喃喃着:“王上,我的大汗,我的主……”
女侍低着头,开始收拾残席。女侍是个五十多岁的鞑靼女人,名叫旺喜。从拉藏汗的父亲达赖汗在世时,这个女奴就在宫里做事。她侍候王上和妃子们的起居,看惯了他们亲密嬉闹和淫猥的场面。她不作声,也无任何表情,默然做着她该做的一切。王上和妃子们在她面前毫不避忌,甚至在她面前公然做爱。他们不在乎旺喜怎样看和怎样想,因为在他们的意识里,旺喜算不上一个人,旺喜并不存在。
等到旺喜把残席收拾完,拉藏汗和小南已经在床上完了事。拉藏汗一边系着腰上的牛皮搭扣,一边大声地命令备车,几个官员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他要带着小南和一干官员赶到布达拉宫去恭贺达赖的比丘受戒大典。
达赖活佛受戒,对于各寺庙的喇嘛们都是一件大事。布达拉宫金碧辉煌的佛像前的酥油灯彻夜不熄,喇嘛们不停地诵经,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布达拉宫的佛堂、禅室和石阶小径上走来走去。从藏南一个叫兰奇谷的寺庙里还赶来了一个女活佛,为了给仓央嘉措祈福,在观音堂上念了两天经,昏死在佛前的蒲团上。拉藏汗命人从札西康王宫拉来两车礼物,三千两白银,表示庆祝。王上带着他的妃子小南仁喜亲自到布达拉宫的第七层谒见年轻的佛爷,祝他佛心永固,佛法日进,佛光普照天下生灵。六世达赖坐在至高无上的法座上,接受祝福。拉藏汗和小南都向他献哈达。当小南在他的法座前弯下身子时,年轻的活佛心里一动,他从小南手里接过哈达的一瞬间,他看到小南裹在黑熊皮背心里雪白的乳峰,还有在半开半合的袍子下若隐若现的修长的大腿。小南还抬起头来,用明澈的眼睛望了他一下,那含笑的大胆的目光把他击得有些晕眩。他弯身接过哈达,脸色有些微红。
这时,桑结和班禅进行了不愉快的谈话,怒气冲冲地从侧房里闯出来,看到了袒胸露臂的小南,刚要发作,发现是拉藏汗的妃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就走。这时,一个心腹跑过来,向他附耳低言说:“准噶尔的密使到了。”
桑结点点头,看也没看拉藏汗,就穿过鹄立着的红衣喇嘛的行列,自顾离去了。
离开布达拉宫回札西康王宫的路上,拉藏汗有些愤激不平,他说:“这个老魔王,我真想剥了他的皮!”
“他眼里越来越没有王上了,他的眼睛就像蛇的眼睛一样,那么冷,那么阴。我们该提防他才是,别被这条毒蛇咬了。”小南说。
他们说的是桑结。
“我已经决定从青海再调五千骑兵来。他恨我们,可我们蒙古人的砍刀不是吃素的!”
车轮辚辚作响,大路上招展着各色的经幡,护卫马队的马蹄声清脆悦耳。小南靠在拉藏汗的肩头,娇憨地说:“王上的神威有如巍巍的雪山不可动摇,第巴桑结算得了什么呢!”
“是啊,从我的祖上固始汗起,皇帝金册敕封,颁赐金印,由我们光荣的家族统领雪域高原,没人能撼动我们,没有人!”说着,拉藏汗把小南浑圆的肩膀揽在怀里。
就在受戒的第七天夜里,六世达赖的法身彻底毁坏了。因为女人。
五世班禅罗桑益喜回日喀则去了,达赖受人朝拜祈福,每天在法座上都要坐几个时辰。他接受哈达,给无数朝拜的人施了摩顶法,回到寝宫的时候有些疲劳,在他的法床上很快睡去了。
他醒来时已是夜半。他是被人摇醒的,他觉得有一双温软的手在抚摸他的阳根并轻轻地摇动它。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立在他的法床前的三个喇嘛,确切地说,是穿着三个喇嘛服饰的女人。这三个女人站在阴影里,宽大的喇嘛长袍敞开着,在那里露出女人体来,肌肤灰白,却在阴暗里闪着光泽,三双亮亮的眼睛灼灼盯着他,嘻开的嘴巴里牙齿闪着莹莹的光。仓央一下子坐起来,他觉得自己也是赤裸的了。他有些惊悚,以为是佛祖派来试验他诚笃和真身的孽障,仓惶间问道:“你们是谁?干什么?”那几个孽障笑起来,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身体,他感觉到肉体被抚摸的愉快,接着,喇嘛的僧袍从她们身上滑落下来,他感到温暖滑腻的异性身体贴在他身上的战栗和快感。很快,他就像一块冰似的融化了。
狂乱的肉欲把他抛到了一个湍急的河床里,他昏乱、懵然、不知所措,只是在激流里挣扎。清晨他还在昏睡中,那三个孽障已经消失了。第二天他一天没有走出寝宫。这天夜里她们又来了,她们全都赤条条地上了他宽大的法床。她们像鳗鱼一样在他的身上滑上滑下,用嘴巴在他的胸前嘬来嘬去,呵他的痒,使他全身难忍难熬,然后,她们嬉闹,呻吟,像骑着一匹狂奔的马一样在他的身上颠来颠去。六世达赖有时感到自己就是一匹奔跑的马,有时则是一个疯狂的骑手,轮番骑在三条鳗鱼的身上,抱着她们潜入昏乱的激流。他愿意沉下去,沉下去,永远沉下去……他最终汗津津地睡熟了。第三天夜里他开始和她们交谈,知道了她们的名字:塔芒、阿巴迪、基兰蒂。这不像吐蕃人的名字,是的,不是。她们来自廓尔喀的尼泊尔谷地,是廓尔喀的酋长送给藏王桑结的礼物。只有她们三个人吗?当然不,一共十三个,从加德满都起程,翻过大山,走过村落,有时骑马,有时坐在驼背上,有时坐在木筏上涉过湍急的河流……一队廓尔喀骑兵护送她们,还有一对绿孔雀,一对白孔雀,一箱犀角和麝香。她们到了拉萨时,只剩下九个人,一个在河里淹死了,两个在路上害病死了,第四个呢?不知道怎么的,反正也死了。后来呢?到了桑结的宫里了,桑结招待了廓尔喀酋长的使节,也回送了礼物,是一个纯金的佛像,一册用黄缎子包着的佛经,还有一个嵌着绿松石的酒樽,据说是很多年前大明朝的皇帝送给达赖佛爷的礼物呢!后来呢?后来没什么了。怎么会没什么呢?廓尔喀的酋长为什么要送女人呢?桑结把你们怎样了?哎呀,那个叫桑结的第巴啊,他又老又丑,浑身的皮又松又糙,全都松垮垮地垂下来了,像一只褪了毛的老狗啊,他老得不会做这种事了。后来呢?哎呀,他捏我们,掐我们,还咬我们……后来呢?六世达赖又问,声音有些急促,气有些粗。她们互相看了看,不吭声了。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六世达赖厉声问。他找来了九个年轻健壮的喇嘛,他看着我们……六世达赖不再问了,他长出一口气。半晌,他说,佛有多种教义,是吗?那三个来自尼泊尔谷地的女子互相看了看,没有作声,她们不理解这年轻活佛没头没脑的话。
第三天白天,当三个廓尔喀女人离去后,桑结来了。桑结径直走到六世达赖的寝宫,坐在床头,看着酣睡在法床上的达赖。达赖几乎是被他的目光刺醒的,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那张苍老、丑陋、死板的脸和蛇一样的冷森森的目光,他一下子从法床上坐起来,惊慌地望着那个可怕的老人。
桑结笑了,松垂的双颊颤抖着,嗓子里发出一种嘶嘶的声音,他问:“佛爷睡得可好?”
达赖低了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桑结说:“佛有多种教义。密宗的灌顶大法是深不可测的,佛爷要戒淫而不知淫为何物,焉能云戒?身入海底而巡行海面之上,至灵之佛也!”
达赖仍无语。
桑结说:“我吐蕃佛法之大敌是什么,佛爷可知道?”达赖这才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他。
“我吐番佛法之大敌,不是法床上的女子,不是淫,至淫可通大道,可达至灵。大敌者,大清皇帝也,固始汗子孙也!我吐蕃离西天大佛圣地最近,佛法最兴,却世代受制于内地的大皇帝,受制于代大皇帝行使大权的蒙古拉藏汗。他们才是吐番的大敌,才是佛法的大敌!四年前,是我把你从藏南那个小村接来的,五世达赖圆寂多年,我没有上报给大皇帝,他的灵魂在你的身体里。我知道五世达赖的灵魂是什么,活着的时候他跟我说过,他只知有佛法,不知有其他,他只听命于佛,不能听命于人。可是现在外人在管制着吐蕃,管制着至高无上的佛爷!多少年来,我桑结嘉措干的就是一件事,和满族的大皇帝作对,把拉藏汗赶出去,让布达拉宫佛光永照,至圣至善,让我吐蕃的事务永不许外人插手!”说着,他凑近达赖的脸,低沉地问,“你明白吗,佛爷!”
六世达赖呆呆地望着这个近于疯狂的人,半晌,点点头,说:“我明白!”
“明白什么?”他继续追问。
“赶走固始汗的子孙,不要大皇帝插手吐蕃事务。”六世达赖这才清楚地领会了这个人的意思,他完整地说出来了。
桑结双手合十,闭了眼睛,说:“阿弥陀佛,这是五世达赖的灵魂在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