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达赖和拉萨的沉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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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六世达赖,拉萨
  • 发布时间:2017-01-06 16:03

  五、神秘的客人和准噶尔鞑靼的历史

  第巴桑结在罗布林卡他的密室里接待了一个神秘的客人,这人来自阿尔泰山下广袤无边的草原和戈壁,大漠干燥的烈风吹得他脸膛糙红,一双眼睛不大,嘴角下垂,显得刚毅、沉稳,下巴线条粗犷有力,宽大的肩膀,一双大手紧攥成拳,放在双膝上。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将军已经多年没来拉萨了吧?”桑结问。

  “十二年了。”客人说。声音浊重,又憨又沉。

  “修行的寺庙——色当寺和哲蚌寺去过了吗?”

  “去过了。”

  “将军旧日共同修行的人已成高僧活佛,正在主掌庙里的事务。”

  客人嘴角的纹路微微一动,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大王策妄阿拉布坦——他的贵体可安康?”

  “承你下问,大王他身体很好。”

  客人简短的回答和傲然无礼的表情令桑结难堪,但是他隐忍着,不能发作,他还指望着这个客人,指望着那个遥远的剽悍的部落刮起一阵黑色的旋风,他想利用这股黑色旋风完成他多年的夙愿。

  “将军,大王什么时候可以发兵呢?”沉默了一刻,桑结终于谈到了正题上。

  “大王还没有发兵的打算。”客人回答。

  “什么?你是说……”

  “这次我受命到拉萨来,还要去拜望拉藏汗的,同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同是蒙古人,我们不想打仗,我们不能流自己人的血……”客人的语气冷峻低沉。

  桑结的脸白了,他的嘴唇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些不讲信义的蒙古鞑子,这些马背上的魔王,他们刚刚收下他送去的金银重礼,本指望他们立刻发兵,可是……

  “大王决定和拉藏汗结亲,把公主许配给拉藏汗的长子。使节带着礼物不日就会到拉萨的。”客人说完,微合双目,双手合十,嘴唇翕动,诵起经来。

  桑结背上的冷汗流下来,如果他们联起手来,整个西藏吐蕃就会永久成为蒙古人的天下,而一旦他们将他的阴谋告诉拉藏汗,这个驻扎在西藏的蒙古魔王就会立刻砍下他的脑袋,他的藏兵、他的喇嘛是抵挡不住那些铁骑和马刀的。难道说,他指望的同盟者——准噶尔鞑靼把他出卖了吗?不,不可能,他旋即镇定下来,他和准噶尔鞑靼打了多年的交道,这个远在天山北麓、额尔齐斯河源头的大漠部族向来就是桀骜不驯的,他们一直和朝廷作对。他们和青海鞑靼虽属同族同源,但历史的冤仇是不能消解的。他桑结不是傻子,他多少年来就玩着两只鹰——青海鞑靼和准噶尔鞑靼,现在他要借助于一只鹰的力量把另一只鹰的脖子扭断,难道还能让两只鹰鹐瞎了眼睛吗?想到这里,他笑了,他说:“我想大王还不想归顺朝廷吧?皇帝对准噶尔蒙古是想斩草除根的,可拉藏汗从祖上固始汗起就是皇帝世代册封的王,他是满人和汉人的鹰犬,和准噶尔是势不两立的……”

  客人并不理睬他的话,仍然在念经。“大王是想等待时机吧?”桑结又问。

  “不,”客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冷冷地扫了一下桑结,说:“我们不想流自己人的血!”

  桑结哆嗦了一下,这个执掌大权多年、位高权重、令所有藏人恐惧敬畏的藏王的额角上流下了细碎的冷汗……

  第二天,札西康王宫热烈招待了准噶尔部落的尊贵客人,他传达了他的大王策妄阿拉布坦想与拉藏汗结亲修好的意愿,得到了拉藏汗的响应,拉藏汗并且同意把长子送到“可爱的兄弟,尊贵的准噶尔大王”的宫里去学习那里的礼仪,了解那里的风情,和公主在一起度过几年欢乐的时光。在与拉藏汗碰杯的时候,他悄声说:“藏王桑结想挑拨我们的兄弟关系,他让我们准噶尔派兵到拉萨来除掉王上。王上,这是留在你身边的一条老毒蛇,不小心,会被他咬死的!”拉藏汗的脸黑了又白了,最后他笑了,他抛掉手中的酒碗,把客人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好兄弟,我会小心的!”

  宴会后举行了盛大的联欢,妃子小南仁喜奉王上之命陪着客人跳了一曲鞑靼舞蹈。在篝火熊熊的河岸上,马头琴和牛皮鼓的声音驳杂震耳,客人悄声问道:“还记得嘎曲河吗?”

  小南哆嗦了—下。客人说:“我可没想到你们会逃过河去,顿珠次仁在哪儿?”

  小南镇定下来,她像小鹿般轻捷地跳到一边,两眼亮闪闪望着客人,挑衅地说:“策凌敦多布,我们现在是拉藏汗的人,你还在追杀我们吗?”

  客人站在高陡的河岸上,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他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微笑着说:“尽管准噶尔人是鹰,决不放过任何一只野兔,但对钻进洞穴的野兔是毫无办法的……”小南气愤地说:“你是说,你们还没有放过我和我的哥哥?”

  客人走下河岸,向人群走去,他回过头,望着小南仁喜的兽皮短裙下被火光辉映着的大腿,说:“你很美,真的很美!但是我们的大王策妄阿拉布坦至今不敢照镜子,因为他永远失去了一只眼睛!”

  “那是因为噶尔丹,不是我,也不是我的哥哥……”小南冲着客人大喊,但客人已经消失在混乱的人群里。

  我们不能不追述这以前的故事——准噶尔鞑靼的历史。

  距我们现在故事发生的年代大约三百多年前,由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建立的横跨欧亚大陆的草原帝国由于内部的分裂和战争终至衰微而毁灭了,这中间又经历了明王朝由盛而衰的过程,至十七世纪中叶。在广袤无垠的西北草原,又有几支厄鲁特蒙古部落逐渐强大起来,其中最强大的一支是由巴图尔珲统领的游牧在乌鲁木齐以至额尔齐斯河源头一带的蒙古部落,被称为准噶尔蒙古。这个新崛起的草原帝国经常和哈萨克和乌兹别克人作战,他们和俄罗斯帝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从那里获得火药和制造军械的匠人。巴图尔珲死去之后,他的长子车臣汗继承王位。新国王在一次与哈萨克人的作战中害了天花,按照鞑靼人迷信的规矩,他被遗弃在帐幕里,他的部队撤退了。可怜的车臣汗并没有死去,他被哈萨克人救活了,他隐瞒了自己国王的身份,在哈萨克人的领地上做了三年牧牛的奴隶。第三年年底,他向哈萨克人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并表示,如果哈萨克人把他送回国内,他将永不再战。哈萨克人对这个落难的国王以礼相待,派了一个百人的马队护送他回国。

  自从车臣汗被他的臣民和军队遗弃之后,他们都确信他已经死去了。按照鞑靼人的风俗,他的兄弟僧格继承了王位并娶了他的妻妾,接管了他所有的财产。现在他听说他的哥哥还活着,自然大为惊骇。僧格不想失去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于是,他派一支精悍的马队把他的哥哥连同护送他回国的哈萨克人全部杀掉了。

  僧格弑兄的阴谋很快败露了,车臣汗的儿子对叔父的凶残恨之入骨,他决心替父亲报仇雪恨。他联合父王生前的心腹起事造反,杀了叔父僧格,夺回了王位。

  但是事情远没有到此为止,僧格的另一个弟弟噶尔丹从遥远的神座上发出了为其兄僧格复仇的誓言。噶尔丹童年时就被送到了西藏达赖喇嘛的佛座前学习佛法经书,他现在已经获得了活佛的尊号。听到其同母兄僧格被杀的消息后,他向达赖喇嘛请求还俗回国,被允准后,这个彪悍凶狠的活佛脱下了僧服,带着几个随从,骑着一匹快马从拉萨起程,日夜兼程赶回了因血腥争斗而残破的国土。他纠集僧格的旧部,再次卷起了王位争夺的血腥狂飙。他把车臣汗的后代全部杀光,自称是所有兄弟的财产和僧格领地的唯一主人。他不仅继承了僧格的王位,而且继承了他的女人,其中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叫阿奴,是厄鲁特王鄂齐尔图的女儿,因为阿奴的归属,引起了以后的争端,这且按下不表。

  噶尔丹的兵力日益强大,在一个叫斋桑泊的地方打败了他的岳父鄂齐尔图并俘获了他。他下令割断鄂齐尔图的喉咙,占领了他的全部领地。噶尔丹成了整个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部落的王,远在西藏的达赖喇嘛赐给他这个凶残暴戾杀人如麻的弟子以大汗的称号。噶尔丹横行西北的大漠和草原之上,征服了吐鲁番和叶尔羌的属地,终成进入鼎盛时代的满清王朝的心腹大患。

  朝廷首先接到了甘肃驻军头领的密报,康熙皇帝忙于平息三藩之乱,下密旨告诫且勿与噶尔丹发生摩擦和战事,只密切关注噶尔丹之动向,随时向朝廷密报。噶尔丹横行无忌,不久乘外蒙即喀尔喀蒙古发生内哄之机率军侵入外蒙。铁蹄旋风般掠过喀尔喀草原,直追到长城脚下。喀尔喀王爷托庇于清王朝,康熙皇帝出面调停,噶尔丹桀骜不驯,不久即反叛,向内地扩张,率军侵入乌珠穆沁。

  康熙二十九年,即一六九〇年,三藩已平,朝廷可以腾出手来和噶尔丹作战了。朝廷的大军在乌兰布通和噶尔丹展开决战,噶尔丹遭到重创。桑结曾经派来一个叫济隆的大喇嘛帮助噶尔丹。噶尔丹兵败后,把济隆留下,表面上是代为讲和,实际上掩护自己安然北撤。

  此时,噶尔丹在布达拉宫学习佛法的老师五世达赖罗桑嘉措已死去八年。桑结匿丧不报,他与噶尔丹早在拉萨时就相熟,暗中支持噶尔丹扩张领土,和朝廷作对。他不仅向准噶尔派去大量的藏兵参与作战,而且派去一些喇嘛为虎作伥。此事也按下不表。

  且说噶尔丹回到他在额敏河畔的科布多大营后,发现在他东征西讨中,从前种下的恶果已经长出了致命的果实,他的大部分领地和财产已被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攫取了。策妄阿拉布坦是僧格之子。他和噶尔丹结仇的原因首先是因为美丽的女子阿奴。阿奴本是僧格的宠妃,厄鲁特王鄂齐尔图的公主。僧格死后,按鞑靼习俗,其子策妄有权继承其父的财产和女人。但噶尔丹被阿奴的美丽所惑,毫不犹豫地把阿奴夺了过来。女人之争使他感到其侄策妄乃是他的死敌,于是决心干掉他。他派了手下的一员骁勇的将领乌图嘎措去刺杀策妄。这次行刺没有成功,策妄星夜逃遁,乌图嘎措的弓箭射瞎了策妄的右眼。这次惨痛仓皇的逃亡使策妄阿拉布坦的心头刻下了永不平复的仇恨。

  长话短说,经过短暂的休养生息,噶尔丹再次发动了对喀尔喀的入侵,这次用兵,依然得到了桑结的支持和鼓励。桑结令拉萨三大寺的喇嘛为他诵经祝祷,并在占卜中求得神示,预言此战必胜,可以直捣帝都北京。噶尔丹有恃无恐,铁骑突进。一六九六年,康熙令三路大军八万人马迎击,自己率中路大军亲征。在克鲁伦河战役中,噶尔丹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他的大部分军队连同他心爱的女人阿奴尽丧沙场,他自己侥幸逃脱,仅率千余残部和三千妇孺凄凉地流落在阿尔泰山一带,但他誓死不降。一六九七年春,获悉康熙帝将再次来征,噶尔丹知道自己已不堪为战,末日已到,五月三日凌晨,他在自己的帐幕中向神灵祈祷毕,饮鸩自杀。

  噶尔丹死后,策妄阿拉布坦袭取其位,成为阿尔泰地区的厄鲁特各部的统治者。这个人没有忘记是谁使他失掉了一只眼睛,他要复仇。但是,当年奉命谋刺他的噶尔丹部将乌图嘎措已经在克鲁伦河战役中死去,乌图嘎措留下一子一女,就是顿珠次仁和小南仁喜。策妄命令他的部将策凌敦多布把顿珠和小南之头献到他的帐前。十九岁的顿珠和十七岁的小南各骑一匹快马南逃,他们想投奔青海的蒙古部落,因为他们的父亲乌图嘎措和拉藏汗的父亲曾是好朋友。策凌敦多布率军追到嘎曲河边,兄妹俩得一藏民的帮助,乘羊皮筏子渡过了嘎曲河,策凌敦多布只得无功而返。现在,小南已成为拉藏汗的宠妃,顿珠也成为拉藏汗的心腹战将,因此才有河堤上策凌和小南的那番对话。策凌敦多布作为策妄阿拉布坦的使节来到拉萨,想和拉藏汗结好通亲,同为厄鲁特蒙古,同样信奉藏传佛教,拉藏汗对此没有犹疑。他祖上的领地青海数年前曾被噶尔丹的大军蹂躏过,损失惨重,但这笔账不该算在策妄身上,因为策妄也是噶尔丹的受害者。策凌敦多布深知藏王桑结和噶尔丹多年来狼狈为奸,准确地说,桑结只是噶尔丹的朋友,而不是准噶尔的朋友,他不能依赖这个阴险的人来达到他的目的,出卖桑结,更可博得拉藏汗的信任,因此,他想借拉藏汗之手杀掉桑结。不久,策妄的第二批使节带着大量的礼物来到拉萨,他们受到了拉藏汗隆重的接待。两个厄鲁特部落正式结盟。这期间,策凌敦多布在各大寺庙间奔走,会见他旧日在拉萨学法时的知交,他们的谈话总是秘密进行的,外人无法知道那些谈话的内容。策凌敦多布和使节们返回准噶尔时,拉藏汗的长子也跟着上路了。拉藏汗带着他的骑从,一直送到藏北的达木草原,在高原亮丽的阳光下,他一直望着准噶尔的马队和车仗消失为止。

  在他的身边,骑在马上的小南神情忧郁。拉藏汗回过身,问他的宠妃:“小南,你不高兴?”

  “没有,王上,我只是有些不舒服。”

  “我知道,你有些想家了吧?阿尔泰山毕竟是你的家乡啊!”

  “王上,你知道,我是逃出来的。”

  拉藏汗沉吟一下,拨转马头:“你的父亲已死,你是我的人。我们两大蒙古部落已经结盟,策妄应该赦免你了,他不会再伤害你的,永远不会……”

  小南笑了,笑容有些凄凉。

  六、毒杀的阴谋及沉沦的达赖

  沉默的旺喜,驯顺的旺喜,在札西康王宫内廷服务了三十四年的旺喜,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旺喜,谁会想到,这个鞑靼的老处女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样危险的使命呢!

  在佛前上香跪拜的奴隶中,喇嘛立刻发现了她。把她引入密室之后,还没等喇嘛把话说完,旺喜的眼睛立刻就闪动着灼灼的光芒:我干!她说,语气急促而果决。我干!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们……这个老处女双眼望着虚空,薄削的嘴唇抖动着,阴郁的莫名的火焰在她的眼睛里燃烧:我——要——杀了他们!杀了……!她的声音苍老沙哑,像施了魔法的女巫一般令人战栗不安。受桑结之命收买她的喇嘛惊恐地望着她,不知所措。但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她内心里阴燃的恨火已积蓄三十年,只等一阵风把它吹旺,焚毁她曾看到的一切,也包括她自己!

  上了年纪的旺喜变得越来越丑了,青黄的面皮绷紧在高高的颧骨上,嘴角出现了细细的刀痕般的纹路,平时眼皮低垂,看不到她的目光,像个影子在王宫内廷里移动着。她的双手干瘦,如果你细细观察,那双凸起青筋的双手会使你想到“魔爪”这样令人不愉快的字眼。小南仁喜刚进王宫时,第一次接触这个老侍女的目光,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当时她正在为他们铺床,抬起头来,仔细地盯了一眼这个新来的妃子,小南觉得一股阴冷的寒气直贯颅顶。她跑出去,扑进拉藏汗的怀里,问他为什么在宫廷里用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拉藏汗笑了:“你说旺喜吗?我父亲时她就在宫廷里了,她只是一个影子,不用怕,她不会妨碍我们。”的确,旺喜不会妨碍他们的,当他们在床上像两条蛇扭结在一起,汗津津地喘息、叫喊时,旺喜出出进进,取物件,干杂事,完全是一个无动于衷的影子。后来,小南慢慢习惯了这个影子,因为尽管她几乎从不开口说话,但把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吃饭、睡觉这样人生必不可少的事情,他们少不了旺喜。既是一个影子,就没有必要在乎她了,拉藏汗和他的父亲一样,不管旺喜在不在场,兴起时就把妃子按在床上……三十年,旺喜的青春过去了,她始终是一个处女,但她明白一切。多年来,她心中有一种东西在成长,这个看不见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越长越大,像一个活物一样,吸食她的血肉,使她变得干瘦,成了一具木乃伊。她明白,那个可怕的看不见的东西早晚要借助她的手干一件大事。什么样的大事呢?她一直懵懵懂懂说不清,现在喇嘛一说,她豁然开朗。她接过喇嘛交给她的毒药,对喇嘛应允她的条件听也没听,她完全沉入一种恍惚状态,终于弄清了一生要干的事情,刹那间,仿佛全身都充满了活力和生气。

  就这样,在那个八月的午后,在金面佛像的注视下,在无数的香客跪伏在地、众多喇嘛喃喃诵经声中,札西康王宫的宫廷侍女旺喜怀揣着一种名为蛇根草提炼的毒药迈着从未有过的轻快步子回宫了。她走过一个摇着转经轮的老妪身边时无端地冲她笑了一下,那个老妪望着从她身边走过的奇怪女人,被她疯狂的表情惊呆了,好半天合不拢张开的嘴巴……

  六世达赖在疯狂的肉欲中度过了七个月昏乱的日子,忽然有一天,那三个尼泊尔谷地的少女无端地消失了。达赖在布达拉宫的佛殿和禅房间巡行,凝目观察几乎每一个身披僧袍的喇嘛,但他们彻头彻尾都是纯粹的喇嘛,他的寻找毫无结果。一连几个晚上,他彻夜无眠地等待,但是,身披赭红色僧袍的少女始终没有出现。

  这天夜里,他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听寝宫的门吱嘎一声开了,他忽地从寝床上坐起,看到了一个幽灵般的影子站到他的床前。他立刻感到一股森森的寒气袭来,涔涔冷汗顺着脸颊流下。

  “佛爷,是我,不是她们。”桑结干涩的声音使他打了个冷颤。

  “我……哦,第巴……”他向后缩着身子。

  “你在等她们吧?”桑结问。

  “没,没有……”达赖的声音像被冻僵似的。

  “我把她们带来了。看,她们在这儿。”说着,桑结松开手掌。达赖在他的掌心看到三颗骨质的微红的念珠,“这是用她们那块骨头磨制而成的,她们的魂儿就在这里,在小小的念珠里。”

  达赖凝视着托在桑结掌心里的三颗小巧的圆润的念珠,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冷汗珠子从光头皮上不断渗出,在头脸上亮闪闪地发光。“佛爷,你在孽海里沉沦得太久了,该到海面上来了。自今以后,或许你还会有女人,但这都不是重要的了。把这三颗念珠穿到珠串上吧,捻动一颗,念一声佛号,佛会告诉你,什么是淫。就如佛在灵山拈花示众,启悟众生……”

  达赖的心紧缩着,他真的感到这一切全是荒唐的梦,而自己也被这个可怕的人攥到手心里了。

  在达赖受比丘戒的第二年春天,他有了一些自由。按照规矩,他可以亲政了。但是,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过问,桑结照样决断一切。达赖可以在布达拉宫各处走动,也可以坐着车子到三大寺里去。桑结派了喇嘛和藏兵护卫着他,他是安全的。正月默朗木大会期间,他在众多高僧陪侍下在拉萨街头观看花灯,百姓都事先回避了,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毫无意趣,因而早早地回宫了。第二天,他去看为他准备的跳舞和射箭表演,那些青年男女使他着迷,他兴致很高,一直看到结束。陪伴他的喇嘛怕他劳累,屡劝他回宫,但他没有回宫。他看中了一个跳舞的女子。回去之后,他放不下这件事情,做完佛课之后,他在屋子里徘徊良久,手数念珠,闭目静想,回忆着那三个少女的声音、姿容、神态和体温……此时离他亲政之后已过去了几个月,在他周围的人无不诚惶诚恐,毕恭毕敬,没有任何要求遭到拒绝。就像涉水者一样,他要试探着往深水里走了。他叫来了一个贴身的喇嘛,说他要见那个女子。在他意料之外,喇嘛没有表示吃惊,更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走出去了。只过了一个时辰,那女子就来到了他的密室。达赖已经有了和女人在一起的经验,一切都顺理成章,他重新感受女人时,简直就成了一个此中的老手。

  从此,达赖感到了身为达赖的幸福。桑结没有来干预他,他所畏惧的,也只是桑结一人而已。他的欲望在膨胀,举凡衣食住行,无不要求奢华,而女人就像江里的鱼,源源不绝地游到他的床榻之上。沉沦中的达赖,不再关心佛的戒律,也不再心生无端的恐惧,除了桑结,实无恐惧之人和恐惧之事。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常常责罚不称意的喇嘛和随侍。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开始蓄发,甚至喜好男风……但是,达赖的暴戾和荒淫,只有小范围的人知道,没有人敢于说出不该出口的一切。在这之前,有四个人因出言不慎被活活割去了舌头。达赖一年出行的次数不是很多,但他喜欢出行,在他车子的周围跪倒成千上万的人,人们狂热地吻着他车子经过的路面,这使他自感神圣和尊严。

  拉藏汗终于来到王宫,规谏他遵守佛的戒律,因为达赖不是俗人,是活佛——活着的佛。达赖斜睨着这个蒙古酋长,不发一言。拉藏汗悻悻离去时,他想起他受戒大典上向他献哈达的拉藏汗的宠妃,她美丽的乳房和大腿。他轻蔑地笑了,对拉藏汗的仇恨现在有了理由。桑结来见他的次数增加了,他们在一起不谈别的,就是要除掉拉藏汗。针对拉藏汗的阴谋一个一个在策划着,准噶尔使节策凌敦多布的来访和他的暧昧态度,使行动变得越来越迫切了。

  七、失败的谋杀和可怕的后果

  一连几天,拉藏汗觉得心神不宁,他烦躁、无端地恼怒、饮食不佳,小南也不能使他快乐。他知道桑结和达赖已经勾结起来,寺庙很多喇嘛对他和他的军队怀有敌意,针对他的阴谋正在背后进行着。他决心借行猎之机到拉萨北边的达木草原巡视他的军队。从祖上固始汗起,青海厄鲁特蒙古在西藏就保有八个旗的兵力,平时在达木草原放牧,一旦有事,可以迅速地集结。五月草原的长风和纵马飞驰弯弓射猎没有消除他的忧虑和烦躁,在一次行围中,他竟然从马上跌下,扭了脚。随队的蒙古喇嘛是个道行很高的人,他认为王上有不祥,经过扶乩和跳神,他断定王上的靴子里有邪祟。把靴子拆裂后,在靴腰夹层里发现了一方黄绢,上面用血写满了咒语……拉藏汗大惊,不知此物从何而来。喇嘛再次焚香祷告后得到神示,这方写满咒语的黄绢是达赖所为,这双靴子是宫廷工匠不久前制作的。拉藏汗立刻返回拉萨,马不停蹄地飞奔了一天后,晚上他和小南回到了王宫。他的一支最可靠最精锐的部队奉他的命令随后秘密集结,连夜向拉萨开进。

  回到王宫后,他只来得及下一道命令,立即逮捕王宫制靴的工匠,就因头痛回到寝宫去了。小南却很饿,骑马飞奔一天,她没有吃东西,就一个人牵着三条心爱的猎狗到用餐的侧殿来了。旺喜已把煮熟的羊腿、马奶和糌粑放到餐桌上。她见小南一个人进来,脸色骤变:“王上呢?”“什么?”小南惊奇地望着她,因为这是个几乎从不说话的人。“王上不吃饭吗?”女侍的声音粗嘎沙哑,令人不安。“不。”小南只简短地吐出一个字,就迫不及待地坐下来。女侍旺喜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出去了。小南疑惑地望着反常的女侍匆匆的背影,抓起了一只羊腿。三条猎狗在她脚下呜呜低吼,蹭她的大腿,一条猎狗放肆地把两条前爪搭在她的怀里。“宝贝,你们也饿了?是啊,谁不饿呢,一天光是跑,谁不饿呢……”小南自语着,把手里的羊腿塞到狗嘴里,她又分别给另外两条狗扔下了一只羊腿。就在小南自己要进餐时,三条猎狗嚎叫着,在地上转着圈子,一条条倒在地上,抽搐着,很快断了气。小南跳起来大叫宫廷卫队长,她的哥哥顿珠次仁跑进来。

  “快,有人下毒,快去王上那里!”小南喊道。

  “小南,你怎么样?”顿珠问道。

  “我没事,快,快去王上的寝宫!”

  顿珠和小南分别拔出了腰刀,向拉藏汗的寝宫奔去。

  拉藏汗听到脚步声时,以为是妃子小南,他没有睁开眼睛,仰卧在床上。他觉得头痛得厉害。只感到一阵寒气袭来,有人拉开了帷帐,他才看到一张苍白丑陋的脸,凶巴巴的眼神透出杀气。“我要——杀了你!”一声嘶声的喊叫,一把尖利雪亮的匕首直扎下来。拉藏汗迅疾地一滚,刀子直扎进床垫子上。旺喜的刀子还没有拔出,他一个鲤鱼打挺,两只脚同时蹬了出去,旺喜被蹬出好远,跌倒在地上。她的手里还攥着拔出的刀子,像反弹似的,这女人又扑过来。这一下,她的刀子没有落空,一下子戳进拉藏汗的右臂上。拉藏汗用左手一把扯住了旺喜的头发,在手上绕了几个劲儿,飞起一脚,旺喜就倒在他的脚下。他的右臂上带着刀子,用左手拖着女人转了一圈,又用力把她提起来,女人张开利爪来抓他的眼睛,拉藏汗躲闪着,低了头用力撞过去,像头牛一样抵住她扁平的胸,一直顶到殿里的一根圆柱上。旺喜两只手抓他的头,捶他的脑袋,拉藏汗却下死劲地抵住她不放。旺喜想抽出手来,拔下他臂上的刀子。如果刀子再次到她的手上,刺杀就会成功。奈何拉藏汗壮得像一头牛,抵得她胸肋噶噶直响,憋闷得她喘不上气来,两只手在空中舞扎着,用不上。她呼吸急促,眼珠暴突,眼看就被抵死了。这时,顿珠和小南赶到了。

  审判内奸的工作立即进行,犯人都招了供,桑结和达赖的阴谋得到了证实。旺喜和一个制靴匠当晚即被凌迟处死。

  谋杀失败的消息把桑结和达赖逼到了铤而走险的绝路上,三大寺的喇嘛们全被武装起来,为数不多的藏兵从各个隘口调集拉萨,桑结决心和拉藏汗决一死战。

  拉藏汗从达木草原调来三个旗的兵力,第二天黄昏,攻打布达拉宫和三大寺的战斗正式展开。

  战斗的过程毋庸详述,布达拉宫和三大寺很快被拉藏汗的兵攻陷。武装的喇嘛舞着大刀在佛像前和鞑靼兵拼杀,最终被戳死在佛像脚下。他们的肠子流出来,血染红了莲花宝座。更多的喇嘛跑到山上和荒原上顽抗。到战斗结束时,色拉寺的五千五百名喇嘛只剩下一千三百一十二名,哲蚌寺的七千七百名喇嘛剩下二千零五十三名,这些是表示臣服和归顺的喇嘛,其余的非死即逃。死的无须认证,就地掩埋;逃的不知去向,种下祸根。

  桑结和达赖皆成了俘虏。

  六十三岁的桑结嘉措被倒吊在一根高高的柱子上,他万没想到他面对的是一个如此美丽的杀手。小南仁喜握着藏刀来到他面前,她要亲自给这个人行刑。桑结先是看到她半含半露的熊皮短褂里的乳房,因为他的头是倒吊着的,他顺着她的乳沟看下去,是一片朦胧的暗影。他不相信一个如此美丽柔弱的女人会杀人,他一生见识的女人数也数不清,但从未仔细地欣赏过她们的身体,女人啊,你真的会执刀杀人吗?他先是感到后脸颊一阵剧痛,嗷地大叫一声,血顺着头皮放箭似的流下来,他的一只耳朵已经捏在小南的美丽的手里了。小南捏着耳朵像拈着一片落叶,还冲着太阳照了照,像顽皮的孩子,接着,厌恶地把它扔掉了;桑结嚎叫着大骂,但美丽的杀手无动于衷,他的另一只耳朵也被割下了……接着是鼻子,然后剜掉了两只眼睛。小南像女子用心织一件绢帛,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对嚎叫、呼喊、呻吟和咒骂无动于衷。她的表情平静极了。她洁白的手染上了乌黑的血,但她坚持着要干完这件事情。当她剜下他第二只眼睛时,桑结昏死过去。最后,威权赫赫的桑结在她手里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黑色的血流了一地。她的一双赤脚站在血泊里,然后她走过去,背后留下血脚印。她站在拉藏汗数干精锐的骑士们面前,微笑着说了一句:“完了。”数千彪悍的骑士们向这个美丽的杀手欢呼。

  桑结自一六七九年继任第巴,至一七〇五年被拉藏汗的妃子小南仁喜处死,共在位二十六年。他淫乱、暴戾和阴谋的一生竟终结在一个美丽的女人之手,这是他绝没料到的。

  拉萨流血骚乱之后,拉藏汗对善后的处理虽然果决迅速,但却失之草率。他任命隆素做新的第巴,并扶植了一名叫伊喜嘉措的喇嘛继达赖之位。他向朝廷奏报了骚乱的经过,建言废去仓央嘉措。朝廷下旨,六世达赖“诏执献京师”,其余悉听措置。

  于是有了青海湖边六世达赖屠刀下的圆寂,有了日益增长的仇恨和未来更多的血腥……

  八、席卷拉萨的黑色旋风

  布达拉宫依然沐浴着高原的阳光,神鼓梵音缭绕着首城拉萨;山路和长街上游荡着赭红色的喇嘛服;磕长头的信徒们用身体丈量着漫长的赎罪之路;朝廷的使节带着庞大的驼队负载着贵重的礼物和皇帝对高原的眷顾之恩每年往返于高山和大河之间;达木草原上的骏马肥壮,拉藏汗的角弓在风中鸣响……一切似乎都是平静的。

  可是仇恨在增长,阴谋在孕育。伊犁河谷干燥的烈风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穿过大野荒漠,使渴望复仇的人激动不已;各种流言像蝙蝠一样到处乱飞,迅速地繁殖;六世达赖曾经充满红尘欲望的尸体在湖底腐烂,可是他的灵魂却升上大湖,带着期待的表情向拉萨瞻望;桑结的灼热的黑血洇渍的土地下,一个复仇的鬼魂在狞笑……

  先是整个高原都在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六世达赖并没有死,他不堪拉藏汗的侮辱,放弃尊位,游方印度,在佛的故乡传法修行;还有人说年轻的达赖已到了五台山,正聚徒讲法,不日就会修成正果,返回西藏……于是,虔诚而盲从的信徒们——无论僧侣和庶民都在盼望他们的大师归来,长久的盼望之后是失望,失望之后是对拉藏汗不断增长的仇恨。他们不承认拉藏汗扶起的达赖,不,他是假达赖,是在暴力帮助下窃取神位的狂徒,没有人信仰他,没有人!更糟的是,六世达赖被处死七年之后,一个童僧在青海宣布,他是达赖的转世灵童,他迟早将回到拉萨,统领和教化他的信徒和人民……拉藏汗立刻派人前往青海,把这个七岁的童僧禁锢在塔尔寺的佛堂中。公元一七一七年春天,受拉藏汗的邀请,五世班禅从后藏的日喀则起程,再次来到拉萨。他住在布达拉宫,向僧徒讲经说法。大师想安顿骚动的人心,用佛的教义劝诫人们,勿为外敌所乘,陷神圣的拉萨于动乱。由于班禅大师的崇高地位,拉萨的宗教界表面看来是安定的。但是他们忘记了上次动乱中一些失踪的喇嘛。

  这年六月,按照惯例,拉藏汗前往达木草原,在那里打猎并视察他的骑士们。妃子小南没有随行,她已经有了五岁的王子,留在王宫和哥哥一道镇守拉萨。在路上,拉藏汗见到了从伊犁河谷狼狈逃回的儿子,儿子告诉他,他的岳父,被视为可靠同盟者的策妄阿拉布坦已经派一支万人的骑兵部队向这里开进。把全藏捏在掌心的阴谋已经酝酿了二十年,和拉藏汗联姻,只不过是麻痹和欺骗的手段而已。如梦初醒的拉藏汗怒不可遏,马上布防迎敌。在一处名为嘎大克的山坡谷地,拉藏汗的部队进行了成功的阻击。准噶尔蒙古的数千马队伏尸山谷,整个夏秋两季,秃鹫和鹰隼争食着人尸和马尸。

  拉藏汗布置了通往拉萨各要隘的防务,率他的精锐部队返回拉萨,他加固了城墙,在札西康王宫和布达拉宫周围修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预备了充足的弓箭和火铳使用的铅丸及火药,还把两尊古老的座膛炮安置在城楼上,严阵以待,准备和进犯之敌决一死战。

  战争的阴云笼罩拉萨,仇恨和骚动的潜流激荡着古老的城堡,固若金汤的拉萨危在旦夕!

  一七一七年冬季,腾格里海附近的一座帐幕里,阴沉的策凌敦多布焦虑万分地踱着步子。藏北开阔的荒漠里,寒冷的北风没日没夜地刮着。从夏天开始,他的部队从伊犁河谷开拔,绕过荒寂的大戈壁,翻过险峻的和阗大山,涉险冒瘴,昼伏夜行,终于抵达西藏的北方门户。另一路进攻青海的部队已经被驻守的朝廷军队打败,掠来囚禁在塔尔寺的达赖转世灵童的计划破产了。如果“灵童”到手,两支部队合为一处,拥着新的达赖进藏,西藏全境都会顶礼膜拜。他们就会兵不血刃,开进拉萨。他们将以解放者的姿态永久统治这片神奇的土地。但是,灵童被朝廷的军队更严密地保护在深山古寺里,溃败的准噶尔残部骑着瘦马在山野中游荡,不是被冻饿而死,就将被清剿消灭。现在,只剩下他的六千马队和防守严密的拉萨作战,胜负难测,他岂能不心急如焚?

  可是,事情已到了有进无退的地步,如果不进攻拉萨,长途跋涉的部队困在荒漠里,也将被冻饿而死,除了进攻,别无选择。多年前,这个拉萨的神秘访客曾受到拉藏汗最热忱的接待,在河岸的篝火旁,他还记得从他手下逃脱的小南那丰腴的手臂和裸腿,她那警觉的澄澈的双眸……现在,受准噶尔独眼大王策妄阿拉布坦的命令,他将攫取拉萨以至整个西藏!

  策凌敦多布集合了他的部队,他向他的部下宣称,他们的友军已经得胜,七世达赖——那个年幼的神童正被护送到拉萨去。几个月的长途行军,给养已尽,在荒漠里经受饥寒的日子已经结束,拉萨有牛羊、有温暖、有神光普照,举起你的大刀,驱策你的战马,向拉萨进军!

  他的话引起一阵欢呼:向拉萨进军!

  六千骑兵,半数是数年前逃亡的喇嘛,他们渴望回到家乡。运送给养的驼队倒毙在风雪的山路上,唯有嘶鸣的战马和渴血的长刀,向拉萨进军,向拉萨进军,公元一七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破晓,狂飙突进的黑色旋风逼进拉萨城下。

  策凌敦多布骑在马上,在拉萨城北靠近色拉寺的地方向城中眺望。城市在曙色中显得异常宁静,色拉寺的金色屋顶在雾霭中像晦暗的悬浮的帛画。他命令士兵们再次击鼓呐喊,又是一阵震耳的鼓噪和吼叫,被惊起的几只山鹰惊慌地掠过远山,不见了踪影。又是令人不安的沉寂,寺庙和城市就像被遗弃很久一样。忽然,如同地底崩裂一般,轰轰的声音隐隐传来,马上就交汇成冲腾的激流,从色拉寺方向,漫山遍野涌出赭红色的人群,向阵地跑来。色拉寺上千的喇嘛反叛了拉藏汗,迎接远方的征服者。策凌敦多布异常兴奋,从前在佛前跪拜诵经的喇嘛们而今操起了砍刀和长矛,壮大了他的队伍。靠近城西不远的第二分队,迎接了哲蚌寺反叛的喇嘛们;靠近城东甘丹寺的第三分队,喇嘛们也冲开寺门,前来投诚。策凌敦多布的苦心没有白费,从前和他在一起学法的喇嘛们成功地组织了策反……在征服者的队伍里,有很多旧日的逃亡者,依仗着遥远部族的长矛和大刀,他们回来了!

  十一月三十日午夜,攻城全面开始。遵照秘密的谋划,内奸在城内放下梯子,敌人爬上了城墙,同时,东门、北门大开,火把骤然耀如白昼,呐喊声惊天动地,驰骤的马蹄声像沙漠的风暴卷进拉萨城。拉藏汗的部队和守城的僧侣百姓奋力迎战,大街小巷堆满了战死的尸体,鲜血在流淌,伤者在呻吟,刀剑撞击,之后是惨烈的嚎叫……佛光照耀的拉萨城转瞬变成了活的地狱!

  拂晓,厮杀停止了,抵抗者几乎全被消灭。敌人冲到札西康王宫,王宫里已空无一人,拉藏汗一家及其卫队转移到了布达拉宫。对平民百姓的劫掠和屠杀开始了。攻破城池的胜利者总会变成最残忍的野兽,嗜血的快感、奸淫的快感、掠夺的快感……只有此刻会得到最大的释放和满足。平日持斋诵经、以善忍为本的喇嘛们和准噶尔的鞑靼士兵一样杀红了眼睛,许多无辜者死于他们的刀剑之下。他们格外热衷于强奸,任凭女人哭叫挣扎,他们把女人按倒在柴堆上、院落里、佛龛前……用赭红的僧袍盖住女人的脸,像公狗一样颠狂。

  拉萨在疯狂的痉挛里喘息了三日,征服者转而进攻最后的堡垒布达拉宫。带着硫磺的燃烧的箭急雨般射向山腰的宫阙,雕花的窗棂和斗拱飞檐着了,佛像和经卷着了,坚固的楠木大门着了……征服者浊浪排空般卷入宫中。数代积存的珍宝、纯金的佛像、翡翠和宝石、祭器和圣物……无不遭到劫掠。达赖的寝宫和卧榻被彻底地翻了个儿,那个幽僻和神秘的地方已闲置多年,六世达赖和他的三个尼泊尔谷地的少女皆已灰飞烟灭,唯有他们的灵魂在釉彩晦暗的天花板和墙壁间像穿堂风似的呜咽着,惊愕地望着虎狼般准噶尔士兵的暴行……

  拉藏汗是在布达拉宫的石梯上找到妃子小南的。小南正在向进攻者射箭,她的箭法百发百中,中箭的准噶尔士兵惨叫着滚下山坡。在这之前,两个进攻者从侧面爬上来,妄图进攻她,被她用藏刀砍死在狭窄的山岩上。她的身上还是裹着兽皮,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两眼像捕猎的猫眼似的灼灼闪光。

  她被拉藏汗拖到石垒前,浓烟弥漫,敌人进攻的喊声此起彼伏。

  “带着王子到观音堂,班禅大师在那里,他会保护你和王子!”

  “王上,你……”

  “快去!”拉藏汗吼了一声,转身消失在浓烟里。

  小南仁喜向观音堂跑去。班禅坐在法座上,指着身边惊恐万状的五岁的王子,平静地说:“到佛像后面去!”

  小南抱起孩子,隐到佛像后面。巨大的佛像后有一个开着的暗门,小南母子进到佛像里面,把暗门关死。母子屏息,听着外面杂沓纷乱的脚步声。良久,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师,我是策凌敦多布!”

  班禅无语,只有他喃喃的诵经声。

  “拉萨被占领,布达拉宫已被攻陷……”

  “策凌敦多布,你手上拿着锋利的剑,如果你认为还没有杀够,把我杀死吧!”班禅低沉平静的声音响起。

  “大师,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你游学札什伦布寺,在我的法座前学法读经的时候,我没想到能成为你的俘虏……整个拉萨都在流血,我知道,孽根种得太深,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大师,我决不会伤害你,你也不是我的俘虏……我已下令,停止杀戮和放火。我们准噶尔人占领拉萨,为的是弘扬佛法……”

  “弘扬佛法?”班禅冷笑一声,“用屠杀生灵来弘扬佛法吗?策凌敦多布,拉萨不是可以吞下去的糌粑,西藏不是可以切下的面饼,你们不是在和拉藏汗作战,你们是在和朝廷作战,和整个帝国作战。试问一个横行大漠的蛮族,即使它有快马硬弓,能够抗衡强大的帝国吗?你们争先恐后抢到的不是财富,而是死亡,是立刻就来的躲不过的灾祸!”

  “不,大师,西藏对于朝廷是太遥远了……”

  “狂妄的人,想想噶尔丹的下场吧!”班禅说完,不再开口。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一群士兵喧呼着奔进大殿:“将军,看,拉藏汗被杀死了,尸首在这里!”

  小南一阵眩晕,她惊叫一声,打开暗门,带着小王子从佛像后踉跄而出,看到了横陈眼前的血淋淋的拉藏汗的尸体。“王上!”她奔过去,昏倒在尸体前。

  为了掩护拉藏汗逃跑,勇敢无比的王宫卫队长顿珠次仁直杀得精疲力竭,被敌人抛出网套罩住后才被俘虏。他身上多处负伤,策凌敦多布下令把他囚禁起来。

  拉藏汗从布达拉宫后边的暗门逃跑时,被敌人发觉。他们追他到一个围栅前,坐骑没有越过围栅,连人带马跌进深沟里,他奋力杀死身边的几个敌人,被乱箭射死。

  被征服的拉萨沉寂下来,向城外运送尸体的马车络绎不绝,七天七夜没有停止。遭到软禁的班禅日夜诵经,为死者祈祷。大师说:圣城拉萨劫数未尽,还要流血,流杀人者的血!这话令征服者惊惧不安,策凌敦多布命令士兵严守班禅坐法的色当寺,不许人接近,免得人心动摇。

  策凌敦多布力劝顿珠次仁投降,说是如果愿意回到准噶尔部落里去,策妄阿拉布坦将会赦免他和他的妹妹。顿珠次仁严词拒绝,他说,一个大漠上游荡的部落和朝廷作对,迟早必遭灭亡。尽管那曾是自己的家乡,但他愿意为拉藏汗和朝廷而死,而不做反复无常的小人。征服者把妃子小南仁喜和她年幼的孩子一同解往伊犁河谷的老巢,一同上路的,还有掠来的无尽财富。押送的队伍刚出拉萨,就遭到袭击。这是从监禁中逃出的顿珠次仁,他突入敌阵,双眼冒火,不顾身体多处负伤,奋力拼杀。小南也夺过敌人的一把剑和哥哥一同作战。顿珠次仁终于倒下,被敌人砍成肉泥,小南凄怆地大叫一声:“哥哥——!”随即自刎身死。小王子也被杀死在车仗前。从一六四二年固始汗进入西藏,至一七一七年拉藏汗及其子孙被杀,青海厄鲁特蒙古前后控制西藏达七十五年之久。至此,一个时代结束了。现在,西藏和帝国的联系中断了。一直与朝廷为敌的准噶尔征服者的长矛竖在拉萨城头,喜马拉雅雪山涌起的暴风雪呼啸着漫过苍凉的高原,高原之隼展开宽大的羽翼停在空中,俯瞰着沉寂的带着血腥气的布达拉宫。

  九、康熙用兵及西藏的平定

  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的康熙皇帝已在位五十七年,他已垂垂老矣,但这个英才天纵的帝王在遥远的帝国首都无时无刻不关注着边陲的风云。驿马飞传,羽檄如星,西藏陷落的消息传入深宫禁阙,康熙皇帝从龙床上一跃而起,他立即传旨理藩院官员前来晋见。

  简短的会见是在深夜,康熙听取了理藩院官员关于西藏的奏报和分析。六十五岁的皇帝坐在铺着锦褥的大床上,捻着胡须,细细地听着,表情安详,但却透着深沉的庄严。

  康熙说:“我满洲入关以来,天下大定,自朕继位,南平三藩之乱,北定罗刹(俄罗斯)之祸。四海晏然,百姓乐业,不受刀兵之苦,不蒙流离之难,是朕平生所愿。藏地虽远在边陲,阻隔高山大漠,但从来就在我大清版图之内,从祖宗起,金册敕封,御使往还,每年拨库银供养寺庙喇嘛活佛,朕对藏地百姓,实怀垂悯关爱之心。准噶尔蒙古的噶尔丹,多年来横行西北边地,数年前朕率军亲征,噶尔丹兵败身死,可余孽未尽,死灰复燃,今挥兵进藏,倒行逆施,祸乱黄教,涂炭百姓,滥杀无辜,如硕鼠跳粱,朝廷岂能坐视!”

  遂降旨,着西安将军额伦特以军数千赴援,遣御前侍卫色棱带皇帝的诏旨往青海,宣谕青海蒙古备兵入藏。公元一七一八年,即准噶尔的策凌敦多布占领拉萨的第二年,朝廷迅即做出反应,清王朝开始首次用兵西藏。一七一八年七月,大军横渡木鲁河(通天河),色棱率青海蒙古兵出拜都岭,额伦特的八旗军出库赛岭,两军会师,旌旗西指,前来阻截的准噶尔兵望风而逃,战局似乎是顺利的。额伦特骑马站在山巅,远望溃逃的准噶尔士兵,旗帜军械,委弃山路,大笑道:“都说准噶尔蒙古兵厉害,如此看来,不过是一群小毛贼而已。早知如此不堪一击,当年何劳皇帝御驾亲征!给我一万八旗子弟,擒噶尔丹如抓个野兔子罢了!”提督康泰在一边道:“额帅万不可轻敌,敌酋不战而溃,莫非有诈?”额伦特复大笑:“他有个屁的诈!大漠番寇,不过是乌合之众,难道还懂兵书战策不成?”说罢,挥剑大吼,催令大军速进。额伦特率所部疾驰,至喀喇河(即黑河),欲抢先渡过河去,扼住狼拉岭要冲。大军抢渡,满江浮满羊皮筏子。由于羊皮筏子太少,又没有渡船,数千人过河,实非易事,额伦特命于附近山上伐木做筏。军士上山,尚未伐木,忽听千山万壑一起呐喊,从山坳里、树丛中冲出无数准噶尔和藏族人,服饰千奇百怪,袒胸裸臂,黑头糙面,手执弓矛火铳,向河中半渡的官军攻击,箭和火药铅弹雨点般向河中倾泻,官军纷纷落水。额伦特方知中了埋伏,命岸上未及渡河的将士奋力反击。对岸埋伏的弓箭手也一齐向河中攒射。额伦特军被分成两半,虽经奋力厮杀,至天晚,渡河者大半葬身水底,岸上也伤亡惨重。提督康泰率少数人已渡过河去,但众寡悬殊,血战至夜半,死的死,逃的逃,只剩康泰一人,乱山中不辨东西,挺了刀只顾乱走。

  额伦特收集残部,翌日清点,连同色棱所率青海兵,八千人马折损大半。天一亮,敌人从乱山中冲出,又来进攻,又是一场厮杀血战,打退了敌人后,额伦特知渡河不成,想从来路退回,已被敌人截断退路。更糟的是,策凌敦多布派一支精锐的骑兵,把官军的粮道截断了。没有了供给,军心大乱。在进退失据中相持一月,全军将士,尽皆饿毙,提督康泰一人流落至阿里之西一庙宇,被黑帽喇嘛所诱杀。

  大军第一次进藏的失败,使策凌敦多布更加狂妄。他把掳掠来的布达拉宫和各寺庙的珍宝派人运往伊犁河谷和额尔齐斯河上游的老巢,并派信使向准噶尔蒙古酋长策妄阿拉布坦禀报,呈请再派援军,企图久占西藏。

  进军西藏的部队失败的消息传到宫廷,皇帝周围的一些亲王和大臣们反对第二次用兵。他们说:西藏地处险远,长途跋涉,军需供给相当困难,而敌人凭山河之险,以逸待劳,朝廷取胜的希望太渺茫了。康熙皇帝良久没有作声。过了半晌,他语气安详地说:“西藏屏蔽青海、滇、蜀,如果任准噶尔人割裂河山,肆意妄为,西北边地还有宁静的日子吗?朕为一国之君,边地不宁,朕心何安?”接着,皇帝回顾了亲率大军平定三藩和亲征噶尔丹的经历,他说,“吴三桂等人在云南作乱之前,久怀不臣之心,每年都派他的儿子吴世藩入藏熬茶放布施,等到他勾结耿精忠、尚可喜作乱时,五世达赖受第巴桑结的指使,竟给朝廷上书,要朕饶他性命,与他割地而治。等到朝廷大军把叛贼打得七零八落,吴三桂等人日暮途穷的时候,吴世藩送密件给达赖,要割云南之地给西藏,希望西藏出兵,和叛贼联手对抗朝廷。这封密书幸被截获,朕为大局,置而不问。朝廷与噶尔丹多年来征战不息,藏地在第巴桑结把持下,一直对朝廷阳奉阴违。不但把喇嘛派往准噶尔军中为虎作伥,而且还派藏人助战,真是罪不容诛!五世达赖圆寂之后,第巴桑结竟匿丧十五年不报朝廷,还阻挠班禅进京述职,使朝廷对藏地情形难以明了。这一切,都是朝廷对西藏疏于治理的结果。如今,准噶尔贼酋竟与藏地内奸勾结,杀害朝廷钦封的拉藏汗,据藏地为乱,这种割裂河山、祸乱社稷的恶行如不惩处,如不剿平,不但朕心不安,祖宗于地下又何能安宁?贼兵能顶风冒雪,不畏艰险,我大清八旗子弟,攻城掠地,骁勇无敌,就不能打败他们吗?我大清从祖上起,马上得天下,今不能靠弓马保卫河山社稷,我等何颜见祖宗于地下也?”皇帝的一席话,说得众王公大臣皆无语。康熙皇帝再次颁旨,为剿叛逆,第二次兴兵入藏。

  鉴于去年失败的教训,第二次入藏部队的规模与布置相当巨大。以皇十四子允禵为招远大将军,统帅六师,驻节西宁,调饷征兵,居中调度。由平虏将军延信、固原提督马继伯、山东登州总兵官李麟等,率陕甘满汉官兵,于康熙五十九年(一七二〇年)四月,从西宁出口,向黑河进兵,是为中路。由征西将军噶尔弼、四川永宁协副将岳钟琪等率领滇、川、楚、浙满汉官兵,由打箭炉(即今康定)出口,直趋拉萨,是为南路。又派靖逆将军富宁安驻兵巴里坤、阿尔泰(今新疆乌鲁木齐一带)作为牵制兵力,使准噶尔不敢向西藏增兵。康熙帝根据西藏人民崇拜达赖的深厚心理,于同年封被保护在青海塔尔寺的年轻活佛噶桑嘉措为七世达赖喇嘛,由延信等保护,送往布达拉宫坐床。读者不会忘记六世达赖被拉藏汗处死于青海湖后,那个自称是达赖转世灵童的小喇嘛。如今,他被禁锢在深山古寺多年之后,终于名正言顺地取得了达赖的封号。康熙皇帝颁旨青海蒙古汗、王、贝勒、台吉等,各自率所部兵,或数千,或数百,随清兵扈送新的达赖入藏,军容甚整,浩浩荡荡。一尊新的活佛,一个至高无上的灵魂回来了。所至之处,藏地的僧俗人众,皆热泪盈眶,风附影从,膜拜欢呼。

  南路清军自四川出发,六月攻克昌都,命令西康沿途投降的土司头人,各率所部民兵作为先锋,八月进抵墨竹工喀,工布地区的头人率众投降,接着,准噶尔指定的第巴达孜娃也投降了。八月二十三日,南路清军进入拉萨。当时,策凌敦多布率准藏联军赴黑河堵御清军,因此拉萨空虚。噶尔弼占领拉萨之后,把隐藏在拉萨三大寺中的准噶尔喇嘛一百零一人全部逮捕,将其中五个头目立即斩首,其余予以监禁。又命令第巴达孜娃断绝给黑河的兵粮供给,并用第巴达孜娃印信,将策凌敦多布处的所有藏兵,密令解散。于是,策凌敦多布在黑河陷于孤立的绝境。

  由青海中路带着七世达赖噶桑嘉措进兵的延信,在簿克河、齐嫩果尔、错冒拉等地三次打败堵截的准藏联军,八月底进驻黑河。绝境中的策凌敦多布不敢退回拉萨,率残部由藏北草原向新疆伊犁遁逃,最后,饿死在茫茫的戈壁。九月初,延信送达赖到达拉萨,九月十五日,新达赖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康熙皇帝再次加封达赖“宏法觉众”的封号,雪域高原再次升起了吉祥的太阳。

  所有的叛徒皆被严惩,策凌敦多布封的假达赖被解往京城,这个平凡的喇嘛最后死在热河。盘踞在新疆伊犁河谷的策妄阿拉布坦日暮途穷,割裂西藏的阴谋遭致挫败之后,他在那里寂寞地打发他的残年,往日血火厮杀和厄鲁特蒙古部族骨肉相残的历史时刻折磨着他日渐衰老的神经。他仍然和莫斯科公国进行贸易往来,把兽皮出口到遥远的伏尔加河,他的驼队运回欧洲的奢侈品,还有美丽的异族女人……周围还有他征服的部族,草原上还放牧着他的牲畜。多年之后,他的游牧割据的事业才终止在乾隆皇帝之手,中华帝国的疆域和版图臻于完整,各民族统一的大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责任编辑 郑心炜

  ●周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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