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小城变绿都

  昔日的黄土小城借由退耕还林摇身变成了黄土高原上的一座绿都

  从2003年起,北京林业大学水土保持学院的教授朱清科,每年都要专门抽时间去几趟距离北京1000多公里的陕北小城吴起县,观测当地退耕还林政策的实施效果。

  作为长征时中央红军与陕北红军会师地而为外界熟知的吴起,隶属于陕西省延安市,地处黄土高原腹地。1998年,吴起便在全县开始了退耕还林,较国家正式启动退耕还林试点工程提前了一年,被誉为中国退耕还林第一县。

  每次去吴起,朱清科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他眼见着山上的农地越来越少、树越来越多、绿越来越满。有时,站在山坡上举目望去,甚至会有种到了江南的错觉。

  “很多人不知道,吴起曾是黄土高原地区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地方之一,被联合国粮农组织专家认为不具备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但退耕还林却让它实现了生态形势的逆转。”朱清科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公开资料显示:通过退耕还林,吴起的林草覆盖率已由1997年的19.2%提高到如今的72.9%;土壤年侵蚀模数由1997年的每平方公里1.53万吨下降到目前的0.5万吨以下;年降雨量由1997年的478.3毫米增至目前的582毫米。

  昔日的黄土小城如今已摇身变成了黄土高原上的一座绿都。

  “越穷越垦、越垦越穷,越牧越荒、越荒越牧”

  根据史料记载和专家考证,横跨全国7省区、面积达64万平方公里的黄土高原也曾林草丰茂、环境优美。但因土地开垦、森林采伐、漫山放牧等过度的人类活动,黄土高原的生态环境急剧恶化,最终变成“满目皆黄土、千里尽沟壑”的地方。

  坐落在陕、甘交界处的吴起县,正处黄土高原的中心地带,自然也不例外。

  “到上世纪90年代,吴起的生态环境已经非常恶劣了,水土流失很严重,自然灾害频繁,全县平均每年侵蚀的土壤厚度达1.2厘米。”吴起县林业局副局长刘广亮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吴起人甚至为此编了不少顺口溜,至今仍在坊间流传,比如“山是和尚头、沟是千丘丘、三年两头旱、十种九难收”“下一场大雨蜕一层皮、发一回山水满沟泥”。

  日益加剧的水土流失大大削弱了土地的生产力,“春种一面坡、秋收一袋粮”成为当时吴起农业生产的最真实写照。

  “不甘心的农民为了摆脱贫困只能更大范围地上山开荒,养更多的牲畜,吴起由此陷入了‘越穷越垦、越垦越穷,越牧越荒、越荒越牧’的恶性循环。”刘广亮说。

  吴起县林业局提供的数据显示:到1997年底,吴起全县虽只有11.8万人,但农作物种植面积却高达185万亩,人均拥有15.7亩耕地;牲畜饲养量49.8万头(条、只),其中散牧羊的数量就有23万多只。

  所幸吴起当时的主政者已经意识到,如果一味放任生态环境继续恶化,将给吴起的经济社会发展带来巨大的负面效应。从那时起,吴起县委县政府便开始认真思考如何治理环境问题。

  实际上,吴起已于上世纪80年代在域内的马崾岘流域进行了实验性的封山禁垦育林。到1997年,该流域的植被覆盖率便升至47.7%。这让林业部门认识到,只要停止开垦,再辅之以人工造林,吴起的生态环境是可修复的。

  与此同时,一位名叫许志洲的农民也进入了政府视野。许志洲在1994年圈养了两只小尾寒羊,到1998年已累计出栏60多只,收入高达1.6万元,比此前的散养放牧费力少、挣钱多。

  “过度放牧和乱开乱垦一样是导致吴起生态恶化的重要原因,而许志洲的例子证明了这一问题完全可以解决。”刘广亮说,上述两件事带来的启发最终让吴起将目光对准了退耕还林。

  以死相胁的阻力

  1998年,吴起在全国率先开始了退耕还林。

  一年后,国务院批准陕、川、甘三省进行退耕还林试点,一场改变黄土高原乃至西部地区面貌的生态工程正式拉开序幕。

  “但因为吴起是第一个吃螃蟹的,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供借鉴,起初也是毫无头绪,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刘广亮说。

  在经过多番调研后,吴起决定把封山禁牧作为退耕还林的突破口。

  刘广亮解释说:“退耕还林最直接目的是增加黄土高原的林草覆盖率,如果放牧的问题解决不了,即使山上的耕地都退了,林草也都种上了,那羊还是会把它们都吃掉,等于做无用功。”

  “封山禁牧是吴起退耕还林的重要一环,直接决定着它能不能成功,但要做成这件事并不容易。”吴起县林业局退耕还林工程管理办公室副主任王树学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彼时的吴起还是个典型的农业大县,以养羊为代表的畜牧业在整个农业经济中占比很重。相比广种薄收的田地,因在山上放养成本投入小,收益高,在许多吴起人看来,养羊成为脱贫增收的希望。

  自1996年起就在吴起县南沟村担任党支部书记的阎志雄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他所在的南沟村当时几乎家家都在养羊,一头羊能卖几百元,有些人因此当上了“万元户”,“家里有羊的,日子过得都不差,儿子也好娶媳妇。”

  当县里要封山禁牧的消息传来时,包括阎志雄在内的吴起人最初都不相信,认为是在开玩笑;而待消息确认后,他们则表现出坚定的拒绝,拒不配合,有些人甚至以自杀相威胁。

  2016年上映的公益电影《山丹丹花儿开》,在讲述吴起的退耕还林历史时就还原了这一情景。

  “尽管我们有预判,但没想到阻力会这么大,很多农民完全不理解这一政策。”王树学说,县里并非强制要求农民不再养羊,而是希望他们像许志洲一样变散养为圈养,这样既能减少对生态环境的破坏,还能保证收入。

  为使封山禁牧得以顺利推进,吴起县委县政府制定了“两手”策略:一方面对违反封山禁牧规定的养羊户严加处罚;一方面按照数量的多少,通过奖励、补贴的方式鼓励农户卖羊或者改良羊种。

  “这种堵、疏相结合的方式效果很好。”刘广亮说,吴起的封山禁牧从1998年3月启动,当年的12月完成,仅用了9个月时间。

  “最早、最快、最多”是怎样实现的

  在封山禁牧的同时,吴起的耕地清退工作同步展开。

  “吴起毁林开荒、乱开乱垦的历史非常长。退耕还林前,山上能开垦的地差不多都被开完了。”阎志雄对《瞭望东方周刊》说,他所在的南沟村,家里有几十亩开垦地的农户比比皆是,有人甚至开了半面山。

  而这些在山上开垦而来的土地中,到底哪些应该退耕还林是首先需要厘清的问题。

  吴起专门邀请林业专家进行了多次实地测算,最后确定了坡度25度的标准线,标准之上的纳入退耕范围。刘广亮介绍,科学测算表明,25度以上的坡地耕地不仅粮食产量低,而且造成的水土流失最为严重。

  “照此标准,吴起需要退耕还林的土地范围非常广,涉及的农户也非常多。”王树学说,以最早开展退耕还林的南沟村为例,该村家家户户都有可退耕地,总的可退耕地高达5000多亩。

  如何让这些世世代代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愿意退耕就成了最棘手的问题。“自古以来,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想让他们放弃谈何容易。”刘广亮说。

  吴起的办法是等值或者超值交换,给予农民退耕地相等或者高出的收益,使得后者甘愿放弃土地。但对一个贫穷落后的农业大县来说,吴起并无足够的财力支撑如此庞大的退耕补贴。

  依靠有限的财力,吴起县在一些地区先期开始了退耕工作。第二年,即1999年,国务院明确了由中央政府统一支付退耕还林补贴的政策,吴起的财力难题得以破解。

  根据国家政策,退耕补贴由粮食补助、现金补助以及种苗费三部分组成,其中吴起所在的黄河流域及北方地区,粮食补助标准为每亩每年200斤,现金补助为每亩每年20元,种苗费是一次性补贴50元。

  “很多原本不愿意退耕的农民得知补贴标准后转变了态度。”王树学说。

  补贴的落地为吴起退耕还林的顺利开展提供了强有力支撑,截至2018年1月,吴起已累计兑现退耕还林补助资金19.1亿元。

  但也有一些农民对此抱有疑虑,觉得在还要缴农业税的时代,不种地还给补贴是天方夜谭。

  为此,县里派出了很多小分队到各村讲解退耕还林政策,解答农民的疑问。阎志雄说,起初,一些农民还会在讲解会现场跟县里的官员争吵,后来深入了解这个政策后反而变成了义务讲解员。

  退耕伊始,吴起就出台政策,农民可按家庭人口多少,每人保留2亩基本农田。阎志雄家有三口人,就留得了6亩农田。

  “到1999年底、2000年初,我们就一次性完成了退耕155.5万亩的目标,是全国一次性退耕最早、最快、最多的地方。”刘广亮说。

  兔子为什么多了又少了

  退耕之后,如何还林成了重头戏,其中树种的选择尤为关键。

  “吴起处于沙漠边缘、属牧区到农区的过渡地带,降水量偏少、气候较为干旱,不太适合杨树这类高大、耗水的乔木,所以先期就选择了沙棘这类耐旱性强、需水量小、存活率高的灌木作为主力树种。”朱清科说。

  刘广亮称,这也是吴起在制定退耕还林规划时就确定的原则,一定要适地适树,尽量选择本地乡土树种以最大程度上保证效果,“目前,沙棘在吴起退耕还林中的种植比重占到70%左右。”

  同时,吴起也对退耕还林中外来树种的引入进行了严格限制,以防对生态环境造成二次破坏。

  随着退耕还林的逐步深入,树种的选择也在发生变化。“之前,我们是以沙棘为主,现在也会选择一些耐寒性强的乔木,比如油松、侧柏等,搭配种植。”王树学说。

  从2000年开始,吴起便在完成一次性退耕的基础上开始了大规模的植树造林。大概用了三四年时间,域内所有的退耕地上都种上了林草。即便是在退耕还林暂停的七年间,吴起也坚持在已有的退耕地上继续造林。

  刘广亮清晰记得,2005年夏天来临的时候,吴起人便第一次看到曾经光秃秃的山上闪现了亮眼的绿。

  “自此以后,吴起的山上就一年一个样,一年比一年好看,到处都绿油油的。”阎志雄说,他闲暇时常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盯着变了样的后山看,看了十多年也不厌烦,“以前就是一堆土,没啥好看的。”

  在一张最新的EOS卫星遥感图片中:一片浓绿的颜色清晰地勾勒出吴起的地貌轮廓,与毗邻地区形成鲜明对比。

  每次给外人讲退耕还林带来的改变,王树学便会提到兔子:退耕还林成果渐显的前几年,吴起山上的兔子多了起来,后来变得泛滥成灾,但最近几年,兔子又变少了,因为山上有了狐狸、鹰等天敌,生物链得到了修复。

  当然,林草覆盖率的提升也或多或少地改变着吴起的小气候。阎志雄感受最明显的一点是,吴起的雨比之前下得多、下得勤了,风沙天也比之前少了。公开资料显示,吴起五级以上的大风已由1997年前的年均19次降为如今的5次。

  “截至2018年1月,吴起已累计完成退耕还林面积244.79万亩。”王树学说,他们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退耕还林是一个长期工程,需要长久坚持巩固,否则仍有可能出现返耕返牧。

  藉由退耕还林,吴起实现了由黄变绿的历史性转变。“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通过调整林木种植结构,让吴起的生态环境更优,实现由绿变美。”刘广亮说。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王元元/陕西延安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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