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的蓝花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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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7-01 15:52
在她接手之后,通常问过去:
休息了吗?
等待近乎焦虑的对方很快回答:
没有啊,一直在等你呢!
你明天一早就要开车出去,早点休息吧。
我不累呀,什么时候,也不会睡过头啊,再说,没有你的点头示意,我怎么敢独自去睡啊?
好笑(这里通常是一个表情:打哈欠,或者翻白眼)你难道平时不是独自去睡的吗?
天下最可怜的男人,是独自去睡的男人(可怜)
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我就没有觉得独自去睡有何可怜。
你不是独自去睡啊,起码还有儿子陪伴在侧……不过,不过从本质上讲,你还是独自去睡的,所以,一并可怜。
(自怜)
把两个可怜,合并到一起,就变成了(甜蜜,外加一束放出异彩的玫瑰花)
你这个主意很好,不过那是一个遥远的过程。
有多么遥远?会像十字军东征那样,经历200年吗?
(犹豫)可以用十字军东征十分之一的时间。
那还得等20年?!(惊讶,外加一束放出异彩的玫瑰花,一枝凋谢的玫瑰花)
面对一二闺蜜频频开导她有合适的对象不要错过,她暗忖过,再度走入婚姻殿堂的下限是秋生进入大学门槛。一纸大学通知书,既是秋生的成人礼,也是为母者的赦免令。如此计算,还有六七年就到了,可那只是下限啊,如果儿子情绪不稳,那么等到他结婚、生子,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她那个教研室主任的儿子,从英国伯明翰大学研究生回来,在信息学院任教,工作、家境、人品与相貌四俱美,却内向孤僻,挨边40了,还宅在家里不找对象。把父母急得,求他道,你就是找了不合适离了,再找也行啊!但凡学校工会搞舞会,父母几乎就是把他架过去。架过去又如何?人家女子主动邀请他来跳舞的,多半都是阿姨辈的,无论是谁躬身邀请,他都目无表情,举手投足,形同木偶。
那些在一线城市抱怨“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难嫁的阿姨们,其实忽略了,在陡峭的河岸对面,其实还有一个男性“白骨精”队伍,难娶。如果说,女性白骨精像霞光一样璀璨,又像寒月一样孤高,那么,男性白骨精则如潜入夜色的流萤,扑朔迷离,稍纵即逝。
她唯一的心愿,让秋生像一个正常家庭的孩子那样茁壮成长。
夜晚的交流,洛斯尔更多发来的是挑逗,有言语,有段子,也有图例。
有些言语,过于赤裸裸,令她无话可说;有些外文段子,她几乎读不出来个中寓意;唯图式,一目了然。
譬如广东丹霞山的阳元石和阴元石,仅仅因为她来自广东深圳吗?他刻意去找广东及周边大自然中的性元素?还如哪个国家的一个巨大隧道入口,是女人的翘起的臀部,又如一个女人的座椅,靠背是一个硕大的男根。至于世界各地少数民族的生殖崇拜,几乎向右看齐一般夸张而拙重,天晓得他哪里去采集到这么多千姿百态的性文化。
这一切展示,拓宽她的视界,挑动她的好奇的同时,也不无心弦的拨动。她归总,全世界的民俗文化,千差万别,各有千秋,唯有在性文化这一点上最是雷同,他则小心地剥离、甄别与指谬,认为他具有四分之一血统的国家,传统文化最深厚,却无情亦无理地将性文化归咎于罪恶的渊薮,只是晚近这几十年羞羞答答地开了一扇窗。如果要做这一方面的文化比较,在欧美两三个国家做过长则一年,短则半年访问学者的向老师,相信自己比洛斯尔更有发言权,况且她还有中英文两种语言文学的广泛阅读。拿《金瓶梅》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做一个对比就不难发现,警示与揄扬,贬斥与讴歌,在性之界碑上,可以分叉得有多远!人一旦到了国外,那种源自母体根系的自尊有时候会无限扩张,她不能而非不愿苟同洛斯尔的判断,她认为,基督教背景下的性文化禁锢,未必比一个无神论国家少,很可能是多许多。她指陈,耶稣降世以后,拓宽了“不可奸淫”的诫命,他在《马太福音》中说:“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所以,心动亦罪--你看这多么严厉,简直严厉得令人浮想联翩,因为所有犯罪的行为都是由心发出的,神呼召我们,要守护好纯洁的心机意愿。
洛斯尔很高兴与一个无神论国家来的副教授探讨宗教问题,他是一个有神论者,却没有受洗,虽然不时也会去教堂做礼拜,听圣乐。他的提问与诘难,肯定会刺向老师的知识盲区,受不愿服输的心理驱使,她不仅会从南加大图书馆借阅一些基督教书刊,日后还与洛斯尔就近去过两个教堂,她认为弄懂基督教做礼拜的一套形式与内容,对自己的专业也是有利的。至于在《奇异恩典》这首被许多影视剧用过的主题曲之外,还会哼唱《为爱干杯》《哈利路亚》等经典歌曲,那纯粹是意外的收获。要知道,现在的大学生与研究生,如果说视野褊狭,只要不是临考与实用的东西,常常令人惊讶地无知,要说兴趣弥漫,却也常有令讲者所料未及之处。学生总是崇拜知识面宽阔的老师,当然,最好加上能说会道的包装。
睡觉之前,她当然要再三检查一遍,是否将所有与洛斯尔当晚的聊天记录删除干净了。
很长时间,她都困惑于,关闭手机之后,延宕一两个小时的兴奋与不安,是来自与洛斯尔的无声通话?还是来自害怕身边的小男生窥破两个大人的秘密?或者兼具二者?好几次,关闭手机之后,不几分钟,她又再度打开,确认与洛斯尔的聊天屏幕上是一片空无,再度关闭。她母亲在患老年痴呆的前一两年,就有一个习惯,白天晚上,不停地去摸门把手,看看门是否关闭严实了。问过父亲,家里从未有过遭窃的经历。医生说,可能有轻微的强迫症,并非老年痴呆的必然反应。
她提醒自己,可不要因了这么偷偷而短暂的一场异国之恋,给自己心灵投下什么阴影,当然,更不能给秋生带来任何后遗症,不然,如同下海觅食的企鹅,回来找不到宝宝了,会给她带来一生的不安与伤痛。
本周三晚上,饭后向老师在厨房里洗碗,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她刚说,妈妈没有手,宝贝接一下电话。那边早接了,一边告诉妈妈,是姐姐打来的,姐姐是找我的。说着便从沙发上跳下来接电话。
收拾好碗筷,将垃圾分类盛好,拎出门外,向老师净了手,过来问,艾娃姐姐什么事?检查你的功课了吧?
适才,她听了一耳朵,一会儿英语,一会儿西班牙语的。
秋生踮了踮脚,告诉妈妈,这个周末放假,艾娃她们要出去春游,要带他去的。
周末有什么假?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美国的十个法定节假日,除了元旦与中国相同,其余都不一样,包括劳动节,美国的劳动节并非五月一日,却是在九月的第一周的周一。秋生曾就这个问题考过妈妈,全世界包括中国都过的五一国际劳动节,源于1886年的五一,因为美国芝加哥城的工人大罢工,美国却为什么将本国的劳动节定在九月?这也是来到异国的收获,差异与比较刺激了学习与思考。向老师一方面欣慰儿子敏感,多思,一方面也赶紧查阅不同资讯,将美国的十个法定节假日牢牢记住了,距离最近的阵亡将士纪念日,放假一天,那也得等到5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呀。
儿子笑她,我讲的是周末放假,没有讲过节呀?儿子说,这次是往加州北边走,周六一早出发,周日晚上回到家。
那你就去吧。
如果说当初刚来洛杉矶,她肯定不放心让秋生在没有母亲的陪伴下独自出门,尤其是在外面过夜,现在不一样了,尤其是跟艾娃出去,那样活泼开朗的一个女生,事事拿得起放得下的。隔着文化的差异,她与别人之间建立信任,尚需一个过渡,与艾娃却完全省略了,很快就可以无话不谈。如同松鼠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凭着一条大尾巴就可以御风而行。她不能肯定这条大尾巴是不是洛斯尔?因为信任洛斯尔,所以很快与艾娃建立了无过渡的信任关系吧。常言说,有其父必有其女,还有一个他爱讲的成语,爱屋及乌。
收到了邀请之后的秋生十分兴奋,一刻也安静不下来,一会儿捧读一段西班牙课文,一会儿背诵一段英文诗歌。
妈妈抄着双臂,含笑看着他,眉头却是皱着的,说,宝贝,你出去了妈妈还真不习惯,妈妈从没有一个人度过周末呢。
秋生忽然睁大眼对着妈妈道,妈妈你也可以找一个伴儿出去玩呀!
妈妈故意逗儿子道,那妈妈找谁好呢?在洛杉矶,妈妈除了儿子,好像没别的伴儿?
妈妈有的,儿子掰着手指头数道,洛斯尔叔叔,梅阿姨,还有……他接下来用英文点了几个他同学的母亲,妈妈跟她们都熟,如果算是朋友的话,却是很一般的朋友。
对于儿子的分派,妈妈只有一笑了之。
儿子刚睡,洛斯尔的问候信息如期而至。
原来,艾娃周末出去春游的安排,他不仅知晓,而且向她发出邀请道,春游不应该是学生的专利,眼看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我俩也出去一趟吧。
略一犹豫,她问,去哪里?
去哪里由你定,你定不了,就放心交给我,总之会让你满意的。
那就由你定吧,在洛杉矶我才来多久?出门两眼一抹黑。
那就听我安排了,路上要是粮草不够了,我就拿你去跟强盗换面包,吃饱了我好跑出去报警,报告我媳妇被强盗掳走了……
美得你!你媳妇被抢走了,你正好一边啃面包,一边回去娶新媳妇!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呀?
啊呀,中国媳妇真是厉害,这边还没有什么动静呢,那边早就一清二白了。
那叫一清二楚。告诉你一个中国成语,洞若观火。
洞……若……观……火,为什么是洞里面看火呢?(一连串的笑脸:偷笑,憨笑,坏笑。)
她没法在手机里跟他详细解释:此洞非彼洞,此洞为形容词,是清楚,透彻之意。
儿子翻了一个身,发出一声梦呓,怎么这么远啊,我好饿了……吓得她连“晚安”都没发出去,就关了手机。
静夜扪心,她相信自己是爱上了这个男人,一个父母来自古巴,在美国出生的男人。他的自信,天真--这是她最喜欢的男人的性格特征之一,还有无所不在又不无挑逗意味的风趣,都能在她几乎僵硬的内心,留下一道道绵软的划痕。是不是与浪漫的情感生活暌违久了?洛斯尔的幽默感宛如一枚火柴,点燃了她对缠绵与丰富生活的憧憬,点燃的不仅有情感,还有身体。
她在回味与咀嚼那一幕幕的谈话与交融,并不能区别哪一些属于精神的回声,哪一些属于身体的潮汐。对于一个青春将逝的女人,有一种滋养显而易见,那就是即便倦怠之时,也有一脉潜流在灵与肉之间涌动、滋蔓与充盈。这令她欣喜,也令她惶惑。
距离周末只有两三天了,这两三天里,洛斯尔不停地修改线路,规划旅行。她虽有一些心神不宁,却还要拾遗补缺,尤其是洛斯尔最后确定租赁一辆房车出游之时,她赶紧去唐人超市买了一应料理,她不是一个没有婚姻经历的年方十八的女孩子,将出门的吃喝拉撒全交给一个男人打理不是她的风格。
还有一个心中扭结直到出发那一天她也没有打开,要不要告诉秋生,妈妈周末也去春游呢?她没有勇气跟儿子讲实话,也没有勇气跟儿子讲假话,那就只能任凭讲与不讲这根丝线在心中拉锯,渗透出来的汁液,这边是痛,那边是痒。
周六早上,向老师当然是在门外送走了秋生,再电话叫洛斯尔过来。儿子的书包里,除了一本绘图的西班牙语读本,更多的是面包,三明治,熟玉米棒和煮鸡蛋。一头栗色头发的艾娃跳下车来,接过秋生沉甸甸的书包,拽着他的手,旋即跳上了车。连彼此的问候,都匆遽而显得多余。
儿子走后,她怅望着对面绿道上的两棵树良久,一棵是挺拔而苍老的白千层,一棵是矮而壮的雪松。树后是一片灌木,凌乱地生长着玫瑰、蔷薇与刺莓。忽然心生幻觉:洛斯尔的比格犬忽然从灌木丛里跑出来了?那才是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十分钟之后,洛斯尔开了一辆美国Keystone房车公司生产的银灰色的房车过来,向老师早已将一应吃用搬到路边,洛斯尔跳下驾驶舱帮助搬运,一边道,你以为我们真是去参加十字军远征啊,需要带这么多粮草?
她道,有你那一张大肚皮托着,做再多吃的我都不担心要打包。
向老师不是没有乘过房车的土老帽,即使在深圳,她也不止一次应成人班学生之邀,去浪骑和大梅沙两个游艇俱乐部乘游艇与帆船。深圳有不少实力雄厚的企业家买了水上尤物,一为自己玩儿,二为多一个交朋结友的场所,如果讲还有三的话,要一个与时俱进的面子。
即便如此,上得车来,面对一个轩敞堂皇且不乏精致的房车布置,她还是由衷赞叹:真是漂亮。
他手上端着的行李还没有放下来,却腾出一只手,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地挽着她的肩头,轻轻咬了她一耳朵道,受到教授的表扬,那叫什么来着,三九天吃了冰激凌,爽透了。
她没有订正他的三九天原本是三伏天,头抵着他的下巴颏,你呀,美国男人都会甜言蜜语!
你等等,他放下行李,从宽大的工装裤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快速翻起来,嘻嘻一笑道,甜言蜜语好啊,只要不是口蜜,腹剑,就好了。
她看见,洛斯尔翻看的一本中英文对照的成语词典,四角卷边了。她想起才认识不久,电话里纠正过他一个成语,没料想,他就在暗地里下功夫了。
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暖意,柔情道,这路上,我来教你学成语,你教我一些美国俚语。
他说,我知道的美国俚语都很粗俗喔。
她道,粗俗的才是民间的,鲜活的,原生态的,书本上学不到的。中国宋朝有个诗人叫陆游,他有一句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他一字一顿跟着念,随即戴上一副宽边墨镜,一屁股重重跌进驾驶座。
她逐字逐句给他解释,还没讲完,他便道,我都明白了,这个跟那个成语意思差不多的,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没待她辨析,他的脸上已经浮起了一层谐谑之意。
车子开动了,她在副驾驶座上,从一字头的成语开始,一马平川、二话不说、三心二意……一边说,一边让他解释,他解释不了的,她再解读。
他感叹,汉语真是难学,幸亏小时候,他爷爷和父亲都强迫他讲汉语,识汉字,不然亏吃得大了。
她问吃什么亏?反正你在美国谋生,不懂汉语不妨碍找工作,况且你不仅英语通,还能讲西班牙语。
他得意道,不仅英语和西班牙语,我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是意大利人,她平时有意跟我讲意大利语,我简直是无师自通,听着听着就会了,到现在一般的交流都没有问题。语言这东西,还是要从小学。逼一逼也好啊,这是中国家庭的长处。你看艾娃,我心软,她不肯下功夫,中文连勉强都算不上了。
忽然有所触动,心里终究放不下的是跟随艾娃春游去了的秋生,自言自语道,他们也是往北边走吧,秋生只带了一件外套,不晓得够不够?
放心好了,他把一只手从她颈脖上卸下来,回到方向盘。跟艾娃出去,她会照顾好他的,艾娃从小喜欢玩芭比娃娃,她总是充当姐姐的角色,可惜我没给她生个弟弟妹妹,这次顺手给她带来一个,拣多大的便宜啊!
她听了,心里甜滋滋的,是啊,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女孩,会跟一个年龄差别那么大的男孩玩得来,这真是不多见的,因为性格?还是因为承载了一定份额的中国家风?如果是后者,现时的中国也未必是这样的了,国内在放开二胎政策前后,陆续有报道,当姐姐的要挟父母,如果再生一个,她就出走,极端的甚至以自杀相威胁。
原本想跟洛斯尔继续深入地聊一聊,关于他的个人生活,为何离异?父母离异后艾娃是坦然接受了呢,还是闹了一段别扭?如果再想谈一谈,那就是,他那么爱学习的一个人,为何选择了货车司机这么一个职业?
她还是离开了副驾的座位,一是她不想在高速公路上令他分心,他跟她讲过,全美就数洛杉矶车流量最大,达三四千万辆,即使在美国其它州开车的,到洛杉矶未必敢开;二是她想收拾一下带上车的杂物,包括打理中午的菜蔬。
她将他的行李包先行打开,这是一只够长够大的蓝色旅行袋,他似乎偏爱蓝色,衣裤、T恤、球鞋都有蓝色打底。袋子里塞满了各式衣裤、帽子、鞋袜、空调被、遮阳镜、望远镜、手电筒、医药盒、登山杖……她将衣裤一件件抖开,挂进衣橱,发现一条他最爱穿的背带牛仔裤,不仅掉了一颗扣子,右脚裤边也散了线。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包,将备用扣子剪下来缀上,再将裤脚边缲起。
然后到他身边去,告诉他,今晚或者明天,他就可以换上牛仔裤了。
他将墨镜推上去,回头道了一声谢谢。她告诉他,他的表链要换一条了,右腿裤膝处刮毛了,左腿膝盖没有问题,她看过其它裤子,也有相同的问题,问题显然出现在表链上。
车子正穿越一片起伏的牧场,他没有回头,嘴里却啊啊道,好细致的一个女人啊,正好跟我这么一个粗人……叫什么来着?丁是丁猫是猫?
她噗嗤一笑道,我跟你是卯不对榫!
他追问,什么?猫不对孙?
她丢了一句,我要开始准备中饭了,便到一边去打理。
车子有环绕音响,他播放的是西班牙流行乐歌手安立奎·伊格莱希亚斯的《Vivir》,一边摇头晃脑跟着哼唱。
他提醒她,中午简单一点,到时间进一个服务区,吃了就走。
她哦了一声,情知美国与中国不同,中国讲究中饭吃饱,美国家庭却多半集中在晚餐较显丰盛,只不过这种丰盛,只是相对早中饭而言,远不能与中餐的丰盛相比。
她却不肯吃服务区里汉堡之类,进到服务区之后,她端上桌的是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红的是西红柿,绿的是豆苗。
洛斯尔呼啦呼啦地吃着,吃相很馋,一边吃一边竖起大拇指。
吃毕他略事休息,二十几分钟之后,一跃而起,开一包薯条在侧,一边开车一边嚼薯条。
路上向老师开始备晚餐了。
一个鱼皮饺,一个锡纸焖豆腐,一个带鱼西红柿,一个紫菜青菜枸杞蛋花汤。鱼皮饺比较复杂一些,事先在家里做好了,吃了一小半,其余速冻。鱼皮饺用鲮鱼肉拍散成茸,与上等小麦粉和匀,研薄作皮,其余配料搭配成馅。这味小吃是去潮汕采集非遗传人,先吃然后学做的,要点在于皮的软硬适中,馅的配料讲究。锡纸焖豆腐则是在朋友家吃饭学的:先是将豆腐块蘸蛋液淀粉两面煎黄,再码放在垫有彩椒、洋葱的锡纸里,熬好碎蒜、干辣椒、料酒、老抽、蚝油、海鲜酱和干紫苏成汤汁,浇洒在豆腐上--汤料里后三调料是她琢磨加上的,以增其香。锡纸包严实,放在平底锅上焖两分钟即可。
太阳又圆又红地挂在海岸线拐角的岛屿上,将落未落,他们已驶入了一个名为半月湾的海湾,距离海湾一英里左右有一个停车场,里面泊着各式车辆,也包括各种房车。车停下来,她的晚餐也备齐了。
坐下来,饭菜做好了,她让他先尝尝鱼皮饺。他逐个菜品尝,鱼皮饺更是一口气吃了七八个。吃得嘴角泛出汁液,头顶直冒热气,忽然两眼发出白光问道,这个鱼皮饺是怎么做的?比我吃过的洛杉矶所有的中国饺子都好吃!你要知道,洛杉矶起码有几十家中餐馆做饺子。
她得意道,那你多吃一点呗。
这个饭菜吃起来,才有家的味道,而且是中国的家。他停下手里的叉子问,一顿吃完了,那以后呢?
以后我就管不了了。向老师扑闪着大眼睛,她的眉梢略略上挑,那是一种天生,却又化妆的效果。
那不行,那就像抽烟上瘾了,又不叫抽了,本司机一头栽进太平洋的心都有了。
那你就高价请我司厨呗。
什么叫司厨?
司在汉语里主要是动词,司机,是掌握机器的人;司厨,是掌管厨房、做饭的人。
大学老师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都是高薪一族,当当响的白领,我哪里敢请你来司厨呢。
美国蓝领有一些收入一点不低啊,那天有个维修工在我的门口维修电梯,聊到了薪水,他一年的收入也有六七万,换算成人民币就是三四十万啊。
他点燃一支烟,慢慢道,开货车,勤快一点儿,荷包里的周薪,也跟维修工差不多了。
她在学院上课,很反对一二同事躲在办公室或会议室里吞云吐雾,走廊也不行。却觉得洛斯尔抽烟的姿态颇为雅致,尤其他徐徐吐烟的表情,稳重,安定,若有所思,还传递了一种难以言传的享受。一个人对某物事的态度,果然是可以因人不同而好恶完全相悖?
他道,以前他开过福莱纳生产的重型货车,横穿北美,后来,嘿嘿,老了,就在洛杉矶开小货车了。开重型车跑长途,年薪超过十万。
不想着老,就永远不会老,何况你确实不老。她欣赏他旺盛的食欲,看一眼他咀嚼时蠕动的大喉结道,就这样挺好,悠着点,可以保持一些自己的爱好。她知晓他喜欢打网球、游泳,他约过她几次去南加大的游泳池,她都婉拒了。其实深大每年五月一日之后泳馆开放,她每周必去两次,直到十月秋凉。他裸体时呈现出强健的胸大肌和肱三头肌,令她对自己的身材颇不自信,悄悄去过几次公寓附近的健身房,却不能一贯到底。
有一句话在她心里憋了很久了,今儿吃饭休息,气氛不错,她小心发问,这个职业的选择,与父母还是你自己有关?还有一句到底没好意思讲出来:看起来你是一个很爱学习的人,为何选择了一个开车的终身职业呢?
他道,这就是我自己喜欢的,也不能讲跟父母亲一点关系没有。那是读小学六年级,邻居有一辆福特皮卡车,我心痒难熬,一个中午,趁邻居午休也没上锁,我悄悄钻进驾驶室,把车开上道,开进了牧场,结果撞死一只羊,幸亏是一只羊……结果一是赔钱,二是被父亲关在卧室里饿饭。那时候,我下决心长大了要开一辆又长又大的车,跑遍全美国,跑遍全世界……
她呵呵笑了。
他问她笑什么。
她道,幸亏你这个二分之一中国血统的男孩子,不是生长在中国,不然……
他连忙点头道,我明白,中国人都望子成龙。孩子在中国读书又苦又累,就想到美国来,带孩子到美国来,可是,中国妈妈还是望子成龙。
她被他的话语击中了,笑得勉强。这真是一个心细的男人,一个细致而温情的中年男人,对少妇尤其具有杀伤力,但是,他为何选择的是做职业司机呢?
又不禁自责,人家选择的职业,于你有何相关?
饭后,他迫不及待向她求欢,一番甜蜜之后,她推开他准备着衣。他道不用了,直接穿泳衣下海去。事先知晓去海边度假,她自然是带了泳衣的,她拣出泳衣遮在胸前,走到车窗前去张望道,离海有一段路呢,穿泳衣不方便吧?
没问题,说着,他从车门后面挪出一个长长的布袋,扯开拉链,变戏法似的抽出两架折叠自行车,一一打开。她欣喜地过来尝试骑一下,他已经把她手里的裙摆式泳衣接了扔在床上,随即掏出一件白底起蓝花的比基尼,帮她试穿。裸体还称坦然,系上这么一件三点式,她的双颊倏然一热道,多不自在啊。
没关系的,他一边吻她,一边帮她穿好,道,你的身材漂亮极了,跟美国妞比起来,简直太过苗条了。
他就是这样,里里外外地夸她,这样那样的夸法,以前那个男人一次也没有过。不管洛斯尔出于礼节、殷勤还是本心,她对身体的自信确实是被他夸出来了,连儿子也发现了她着装的风格比在深圳更鲜艳了。
她身着比基尼对着衣柜的镜子试试,美而羞,站立都有些不稳。
外面有风,即使他是一件T恤、一条齐膝绛色的中裤,却是叫她在比基尼外面穿了一套粉红的运动衣。
他抖开一条大红的浴巾披在她的肩上,脖子下锁上一枚蓝色的蝴蝶夹道,你看这样多有范儿啊!
她觉得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不选择,就是呼应与顺从。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无论婚前婚后,乃至在自己那个仨姐弟之家,尽管父母在上,她却是挑梁的角色,事无巨细都由她来拍板,简直说一不二。
一人一骑,迎着夕阳向海边。他这时恰如孩子,一路上尽搞恶作剧,或者双手脱把,一会儿骑到她前面,一会儿骑到她两侧,拦得她即将跌倒,便赶快双腿支地,把她揽入怀中;或者叫她双手脱把,他腾出右手帮她司舵,猛地推开,吓得她吱哇乱叫,便快速向前一把将她的车稳住。
海边宽阔,沙滩似雪。海里有人冲浪,有人玩帆船,却不见人游泳。他俩放下行李,脱下外衣,便手拉手朝海边跑去。就在她一双光脚刚刚踏进海水,一声哇呀,他连忙把她拽了回来。
怎么这么凉啊!
他一把拽她回到沙滩,先是他仰面跌倒,随后拉她跌倒在他身上,一边笑一边道,4月的海水哪里能游泳啊,你没看到冲浪板上的人穿的是长袖紧身衣吗!
好啊,你想冻死我呀!觉得上当了,她举手擂他的胸肌,反而把她的手捶痛了。
他让她躺平,一捧一捧细沙浇在她身上,从脚踝浇起,小腿,大腿,腹部,胸部,露出颈部及脑袋。他全神贯注,像是面对一件自己建构的艺术品,做完之后,左右欣赏,又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躺在她身旁,对她道,这一条线上的海滩,都是阿拉斯加下来的冷洋流,除了盛夏,其余季节都不适合游泳,但适合拍电影。他忽然侧起身问她,去过SantaMonica(圣莫尼卡)没有?那里的海边一年四季都挤满了电影人。我们俩的故事是不是也适合在这里拍个电影?
她问,什么片名?
他想了想道,《洛杉矶之恋》。
她呜呜道,低智商了不是?这样的电影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都可能没有票房。
他挠头道,现在嘛,高票房不一定是好电影,低票房也不一定是坏电影。
她表扬他这个判断,传播学上不乏这样的例子,传播越快越广的,审美意义恰恰是递减的。网络时代,这种现象可能更普遍。
忽然后面包里的手机响了,他探身取出来给她。是秋生用艾娃姐姐的手机打过来的,不脱稚气的声音,高扬而悦耳,那是儿子此时此刻无比开心的证明。孩子报告完自己的行踪之后问妈妈,你在哪里呀?
她略一犹豫,直起身道,在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
有哪些人呢?
洛斯尔叔叔去了吗?
……嗯,没有。
梅阿姨呢?
……也没有。
叮嘱了儿子几句,她便把电话挂了,面对洛斯尔澄澈而忧郁的双眼,她不禁有些尴尬道,谢谢,你把我带来这么好的地方……这么漂亮的海滩,可惜不能游泳。
洛斯尔望着大海道,是啊……什么时候,你才能跟儿子说实情,讲真话呢?像我一开始就跟艾娃讲起与她妈妈的矛盾那样,那时候,艾娃跟秋生差不多大呢。
她也坐起来道,中国的孩子跟美国的孩子成长环境不一样,文化背景也不同。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心理承受力也就不一样。
他摇头道,你们太强调差异性了,其实人性都是相通的。哪一天他知道了,一定会责怪父母的虚伪,这种虚伪也会给孩子带来负面的影响……
虚伪一词,惹得她又羞又恼,起身道,风大,我们回去吧。
回去路上,他一把扭过她的车,朝另外一条岔路骑去。很快的他们来到一个游乐城,买了门票之后,进到一个硕大的室内水上游乐场。接下来的游泳,水上娱乐以及裹着雪白的浴巾在灯光树影里喝啤酒,几乎都是他在说话,逗趣,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似乎心不在焉。
他摸摸她的额头问,你不是因为吹了海边的冷风吧?
她无奈道,才出来一天,就有些想家了。
他解围道,你不是想家,你是想儿子了,你讲过,你没有在周末离开过他。以后我们一起把他带出来度假就好了。
她耸耸肩,摇头呜呜……
直到夜晚,在房车上的缱绻,做爱及休息,才让她恢复到原生状态。这是一个别致的以往未曾体验的环境,尤其他喷洒了淡淡的红玫瑰香水的气息,令她在梦幻中投入、吮吸而沉迷。她是躺在一个碧绿的水池里,周边洒满了蓝色的花瓣,星星一明一灭地飞舞,又悄没声息一颗一颗地坠落。事毕,腹部如海水潜流,一波,又一波,一直涌流到胸腔,于是从上到下都持续着一股又一股的温热与柔韧。
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她要留住这种以往不曾体会过的宛如玫瑰花一般,次第绽放的深入脊髓的感觉。
有一种美丽,是素朴也是璀璨,是幻象也是实感,是肉体也是灵魂,只要绽放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不该忘记,不能忘记。
洛斯尔将她搂紧,擦拭她眼角不断涌流到枕边的泪水,在她耳边喃喃道,我不会离开你的,就是你回中国,我也陪你去。从1990年代开始,我已经去过四五次了……在梦里头的我的老家,就是台山那个样子,台山的大花虾蒸杂鱼,五味鹅和黄鳝饭都好好吃啊,但是我吃不了四九镇的炒狗肉,可是他们总劝我吃吧吃吧,好香好香啊……不是语言和外相,是一道炒狗肉,把我和老家的七大姨八大舅分开了。讲起故乡的物事,洛斯尔也不禁情动于衷,向老师侧过身来,看见他灰褐色的眼睛里分明映射出渔寮、船桅与沙滩,那是他的祖籍台山的倒影?还是他的第二故乡夏湾拿的印记?
她伏在他的身上,隔着胸大肌,听得到他心脏怦怦的跳动。
房车外,海鸟的鸣叫在静夜里显得突兀而明亮。他道,加州的海岸一线,鹬鸟很多,什么黑颈长脚鹬、褐胸反嘴鹬、北美蛎鹬……但他不能肯定这会儿叫的是不是鹬鸟。
她道,深圳也有不少鹬鸟。
他说查了一下深圳与洛杉矶的纬度与气候,差别不大。所以,如果需要他过去深圳生活,他也能够适应。当然,最好,她能留在洛杉矶。他直觉,她熟悉与喜欢洛杉矶的程度,超过他对深圳的熟悉,他只是回老家的时候,经由香港,深圳而已……
对一个自己基本没有居住过的母国与城市,愿意偕同前往定居,起码她目前做不到,在痴情这一点上,男人不输于女人。女人一旦有了孩子,通常有更多的依恋、顾虑与彷徨,这不,忽想到明天一定要赶在秋生回家之前,赶回去,转过身去道,早点睡,明天千万不要起晚了。
是夜,她一再惊醒,直至梦见秋生到家了,到处找妈不见妈,他就一个人跑去了南加大的新闻学院见谁问谁:你看见我妈妈了吗?别人问:你妈是谁呀?他答:我妈是向老师,来自中国深圳。别人问:你妈长什么样呀?这里来自中国的不止你妈一个。他答:我妈中等个儿,齐耳短发,眼睛大大的,笑起来脸右边有个酒窝……一个人说,我知道你妈在哪儿,我带你去吧。
猝然醒来,醒来就再睡不着了。
等她做好两只煎蛋,一份培根生菜卷,几块油炸土豆以及一杯牛奶燕麦片,洛斯尔才慵懒地起床,走到她身边道,昨晚睡得正好,被海鸟叫醒几次。
他的话语里并无怨艾,疲倦得以恢复之后的几分享受,挂在脸上。
她坐在饭桌边道,抓紧洗漱之后过来吃吧,凉了就硬了,硬了就不好吃了。
呵呵,好的好的。他谐谑地盯了她一眼,俯下身去吻了吻她的耳垂道,你做的东西,我软硬都爱吃。
房车返程,按预定计划沿着加州一号公路行驶,路上还有三四个点要停留观看。一个是海边牧场,一个是明星小镇,一个是海蚀地貌……
刚出发,她还有些急躁,很快被路边的景色以及他的讲解吸引了。无论是浩大的牧场,还是将士列队一般整齐的种植园,以及碧蓝的海水……都令人心旷神怡。
她在手册上看到了一号公路上有17英里这么一个景点,不由叫道,深圳去大鹏半岛的路上有个开发的海边住宅小区也叫17英里,大概就是从这里得名的!当时开发的时候嫌贵没有买,现在才是天价!
他告诉她,这里的17英里真是一条路,不是住宅也不是小镇,位于旧金山以南的蒙特利半岛,这条线上有大大小小21个景点,什么西班牙海滩,中国岩,鸟岩,海豹岩,孤柏树,南边还有一个很著名的艺术小镇卡梅尔……
听到这些名称,她便来了兴致。
他说如果不怕回得晚,或者多给个一天半天的,他可以驾车带她过去看看。
她连忙呜呜道,以后再去吧,以后带秋生一道去。
带儿子到美国来做访问学者,除了第一要义,让儿子大幅度提升英语,再就是让他亲近大自然,亲近艺术,看来后两者在加州的17英里都具备。深圳的17英里,只是海边昂贵住宅的一个象征,如何好比。
他叹了一口气道,深圳的妈妈呀,跟洛杉矶的妈妈不一样,什么都是以后再说,以后……一个人一辈子有多少个以后呢?
中午过后,她又开始升腾起无名的焦虑。其实,一路上他都与艾娃有联系,他叫她放心,艾娃她们只会落在他们后面,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还保证,没有告诉艾娃,他俩在一起。
但是她还是不放心,万一回去塞车呢?返程塞车是无法估计的,尤其今天是周日,周日返回洛杉矶的人一定多,他们在外度假,周一上班必堵,这个不用论证的道理简直放在全世界的大城市都不会错……
他拧不过她,只有放弃了一个明星小镇,擦肩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