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的蓝花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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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7-01 15:52
此后他的心情明显低落下来,寡言少语。她感觉到了,给他递水被婉拒之后,端了一个果盘在侧,里面是削好切薄的苹果、芒果、猕猴桃……她一片片拈给他吃。他开始是拒绝的,拗不过她的执着张了嘴。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歉意,化作一个接一个殷勤的动作,拒绝就显得生硬,当然也就不那么gentleman(绅士)。
果如向老师的预料,距离洛杉矶中心城区还有几十英里,行驶的速度就跟自行车有得一比。向老师心情紧张,但见洛斯尔嘴里不停地叫糟糕,糟糕,甚至骂出脏话来了,便反过来安慰他,不要紧,即使迟到了,也想得到办法来说的。却情不自禁地反复看表。洛斯尔变换线路,希望更快地抵达,有两次差点蹭着了邻车,只有摇下车窗为自己的鲁莽招手赔不是。
终于赶在艾娃与秋生前面回到了家,向老师拎着行李奋力朝家里冲去,头也没回地摆摆手跟洛斯尔道别。洛斯尔看着她消失在薄暮中的背影,揉揉眼,摇摇头,一踩油门开远了。向老师上得楼进门,将行李朝沙发边一扔,快步到窗边撩开窗帘,寂静的路边,是悄悄的灯光,偶尔游鱼一般滑过去一辆小车,当然不是洛斯尔……她心里浮起几丝怅然,坐在沙发上等儿子之时,她给洛斯尔发去微信,告诉他这两天跟他出去很愉快,谢谢他的一应安排,包括美丽的房车。几分钟之后,他回复:谢谢你的美食。她还准备回一两句,儿子已经在路边叫道,妈妈,我和艾娃姐姐回来了!
下楼接儿子之前,她又一次果断地将与洛斯尔的通话删除了。
周二这天下午,向老师应梅欣怡之邀,去了OUTLETS(折扣商店)。来自上海的梅欣怡不会开车,自然也就不能如向老师那样,做访问学者期间购买一辆便宜的二手车做代步之用。在同一学院进修,交往不算少,她觉得梅老师精明能干,敢作敢为,后一点尤为她所不及。她觉得父亲的闲话大都无甚价值,有一句却是金玉良言:人生在世,都喜欢交往兴趣相投的朋友,但是,性格与兴趣不同的朋友或许更有价值,这就跟养生一样,缺啥补啥。前几天梅老师说她母亲下个月过生日,要去买一样礼品寄回去。向老师便约了周二下午两人都有空,带她过去。
梅老师欣然接受了,不是谢谢,却道,是呀,我看你也好久没去商场了,正好去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吧。
这就是梅老师。
她问,有一段没见到你的泰格了。
之所以记住了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个来自南亚的男子,与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只少一个音。
梅老师掰下副驾位上面的小镜子,对着眉头左看右看,轻描淡写道,那是过去时了,现在时是凯迪。
哦,凯迪,她笑道,再跟一个拉克,就都齐了。
好的啊,你也快调教过来了。梅老师掏出粉饼补了一下妆道,具有幽默感乃是放松的前兆……凯迪的父母是越战结束以后移民美国的,后来他父母又回去了,他那个家族所在南越的胡志明市兴旺发达了。凯迪一直想约我去他老家看看,有点省亲的意思吧。我才不干呢,我才跟你……几次呀,你家后院就是摆了一辆超长凯迪拉克,也未必立马吸引得了我的啊。
我们梅老师好大的胃口啊。
我的胃口不大的啊,喂喂,你家那个后院也是独木难支吧?
你这是啥意思呢?
我有一个推测,猜对了你不用生气,没猜对你也不用恼火的啊。
你猜吧,猜对有奖。向老师故作轻松道。
我感觉你那个家庭结构徒有其表,披着的只是一件温情脉脉的面纱吧?
向老师心中咯噔一下。
梅老师却又一句进逼,我看那个古巴佬对你挺有意思的,你大可不必足将进而趑趄的啊。
向老师身心猛地一震,犹如急刹车之后的外抛,她握紧方向盘,不知该怎么回答。良久才道,你可真是一双慧眼呀,可是这次看走眼了吧。
你对他的感情我不知道,他对你的感情,有一次见你俩在图书馆台阶上聊着,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可是水银泻地……后一句怎么讲?
一边心跳加速,一边毫不犹豫地驳斥道,你就瞎蒙吧。
车进OUTLETS的停车场,两个女人,一边逛商场一边继续聊,向老师既担心她识破太多,又希望她予以直接与间接的点拨,那种首鼠两端的心态,连她自己都觉得好没道理。
从一家COACH店出来,两人手里都多了一些包包。忽然,向老师的手机响了,是秋生的老师安妮打来的。安妮告诉她,秋生打篮球摔了一跤,左臂出了一点问题,让她赶快过去一趟。向老师头脑嗡地一声,拉着梅老师奔向停车场,驾车出来直奔学校。
一路上,向老师朝最坏的地方猜想,几乎崩溃。梅老师不停地安慰她,美国的老师比较实在,说是胳臂摔伤了,就是胳臂,况且,人家连左右都告诉你了,还会错吗?讲的是胳臂就不会是腿,更不会是脑袋的啊!
按照老师指引,她俩直接赶到学校附近的一所医院,见儿子坐在那儿,向老师捂着怦然乱跳的胸口,长吁了一口气。拍的片子很快出来了,医生举着片子分析是左臂骨折了,不算重,却也需四到六周的固定,再来医院复查骨痂是否形成……
一听讲骨折了,向老师皱着眉头问秋生,怎么打个篮球会打成骨折呢?
秋生怯怯道,西瓦撞我摔了一跤,他还压在我身上。
向老师腾然起立,大声道,啊?又是西瓦?!上个月把你冲撞得脸都摔青了,也是他呀!
她看着安妮。安妮试图安慰她,她哪里听得进去,一连串地逼问,安妮无奈耸耸肩道,如果家长觉得这是同学间的有意欺负,可以向校委会申诉。
回返路上,秋生沮丧地上了后座。向老师告诉右座上的梅老师,那个西瓦是巴西裔的混血男生,比秋生高出一个头,又大又蛮,学习很差,一个月前在球场就冲撞过秋生一次,撞得他鼻青脸肿,连个道歉都没有。我后来去找过他父母,告诉他们,监护人是有责任的,后来就感觉他一直在追逐着秋生报复。
梅老师欲做安慰,却无法插话,瞥了后座一眼,悻悻道,我认识南加大校园里的几个拉美混血儿都高大威猛的啊,你也找一个做坚强后盾呗。
向老师马上扯开了话题。
夜晚,她一边给秋生洗手脸,一边数落,以后再也不要跟西瓦出现在同一个球场上。秋生手臂疼痛,忍着妈妈的抱怨,泪水在大大的眼睛里打转,妈妈看了真是心疼啊。
儿子进里屋睡了以后,她一直无法自处,径直给洛斯尔打了一个电话,洛斯尔很快就来了。坐在沙发上听完她详细的叙述,包括她疑心重重分辨的蛛丝马迹,遂问,你觉得那个孩子一定是有意的迫害?
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他比秋生大了两岁,还跟他读一个年级!向老师端着胳臂站在他面前,那姿态,岂肯善罢甘休。
那你觉得我可以做什么?情知不能说服眼前这个女人,洛斯尔表示愿意代劳。
我希望你抽空去做一个调查,因为你会西班牙语……包括老师,学生以及西瓦的家长等等等。
洛斯尔订正道,西瓦是巴西裔,巴西的国语是葡萄牙语。
她斩钉截铁道,我要一个说法,不然我没法在这里呆了。
大概后面这一句话,给了洛斯尔一个重重的提醒,他答应去做一个调查,但是需要时间。
她上去伏在他的肩头,眼泪流出来了。
她哽咽道,儿子是我心中的明天,我不能让他无缘无故受欺负,在哪里都不能。
他拍拍她的肩膀,坚定地点点头。
接下来一周,向老师请了假不去学院,在家里一边做一个论文,一边照顾秋生。隔一两天开车带儿子去一趟医院,不停地问医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医生耐心地告诉她,骨折比较轻微,孩子自愈能力强,只要保证不再受到外力冲撞,很快就会好的。她追问,好了以后还能打篮球、橄榄球什么的吗?医生蹙起眉头道,骨头愈合一段时间,少作激烈的运动,尤其是对抗性运动,可以跑步、骑车、游泳,如果想打球,可以一个人投投篮。秋生叫道,一个人投篮还叫打篮球吗?
周末,洛斯尔邀约向老师到他家去,说是调查及处理结果都有了。
晚饭后,向老师匆匆洗漱,略施薄妆,给儿子撒了一个谎说去参加学院教师的party,叮嘱他做完落下的功课先睡。一进洛斯尔的院子,他早已在屋门口等候,事先洒扫庭除,屋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茶几上的双耳花瓶里盛开着一大捧蓝色的矢车菊。他搂着她就往后颈脖上嗅,说她身上四溢出一股淡淡的杏桃香水味儿,让人忍不住要咬一口。她把他连同浓烈的求欢意味一起摁在沙发上,告诫道,先须禀报调研结果,然后才可……
洛斯尔于是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子,抽出一封信,这是西瓦家长写的一封道歉信,信是用英文写的,大意是,西瓦在与秋生争夺篮球的过程中,不慎将秋生撞伤,这是孩子的一个过失,家长平时疏于提醒,也有责任,特致信表示歉意。
洛斯尔告诉她,原本家长要上门道歉的,考虑到家长余怒未消,他就叫家长暂时不必上门,可以先致信道歉。
向老师抖抖薄薄一纸,生气道,迟来的道歉,我看他家儿子就是有意的!你没有点破这一层吗?
洛斯尔从纸袋子里再掏出一个信封道,为了表示诚意,他们愿意奉上500美元,作为疗伤的营养补给,医药费因为有了保险,所以……
向老师叹了口气道,我哪里是为了500还是1000块钱来的,孩子受的伤害、痛苦,耽误的学习,心里留下的阴影,哪里是钱买得回来?现在出去走路都是踮起脚的,生怕摔跤了。
是呀,洛斯尔坐下来握着她的手道,这些意思我都跟西瓦家的大人讲了。
还有学校呢?学校也不是一点没有责任吧?我的孩子毕竟是在学校出的事故!
我以家长名义找了一位校董,他们也表示要吸取教训,将来准备把一些体格悬殊大小的同学分开来活动与练习。
是呀,世界那么大,孩子的体格发育岂能一概而论呢。
见向老师的火气消了,洛斯尔也就趁势进击了,几多缱绻与盘桓。至后半夜,洛斯尔才打算送她回去。起身之时,她裸着肩过去嗅了嗅茶几上的矢车菊道,有一股淡淡的青草气味,我喜欢蓝色的花儿。
洛斯尔朝头上套着一件蓝底白条的T恤道,那你来洛杉矶就对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是欣赏蓝花楹的好时节了,蓝花楹原产我们拉丁美洲,洛杉矶几乎是唯一一年两度蓝花楹开花的城市……
她答,前几年来美国看过,不过盛期过了,但见满地蓝花凋零。
洛斯尔夸她是诗人气质,只不过太容易感伤了。
两周后,向老师开车送胳臂初愈的秋生去上学,原本洛斯尔想送孩子去的,她哪里会答应呢,心里有话,需要跟安妮说一说才放心。洛斯尔提醒她,别再纠缠旧事了,都过去了。
秋生进到学校就活蹦乱跳地跑开了。向老师见到安妮之后,先是将儿子这几天的家中功课简述了一下。安妮道,孩子养病休息,不应该补作业,如果需要补的话,到学校来老师会想办法的。向老师接着希望儿子不要再跟西瓦这样的孩子一道上场打球,骨折初愈,不经摔的,更怕一些本地长大的孩子,有意欺负亚裔的临时插班的孩子。
有一句话溜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孩子的嫉妒心是很强的,一些不爱学习的孩子就喜欢欺负学习好的孩子。
安妮郑重道,她这样的揣测是不负责任的,学校从不允许种族歧视,如果她觉得有这种情况发生,可以投诉。
向老师一愣,不悦道,公开的歧视没有,隐形的呢?你敢肯定也没有?
安妮冷静道,我不敢肯定,但是只要你发现了,投诉是你的权利。接着她说手头事情很多,请她不要继续打扰她的工作。
向老师气结,掏出西瓦家长给的500美元放在桌上道,请你将这500元退还给西瓦的家长,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当面对孩子的道歉或者承诺,不需要他的钱!
安妮从眼镜上方盯着那个信封,眉头蹙起疑云问,这个……承诺什么?
承诺他们家孩子再不能伤害我们家孩子!撂下掷地有声的一句,她便把愕然的安妮晾在后背,转身出门了。过了一会儿,安妮瞥见信封,一把抓起追到门外,她早已驾车驶远了。
下午安妮打来电话,讲了两件事,一是秋生他们年级集体组织去教练机训练基地观摩,晚饭以后有校车送回来,要家长放心;二是向女士今天放下的盛有500元的信封,经与西瓦家长沟通,他们确认从没有给过任何人(不管同学家长还是其他人)500元钱(他们今年分别给“消除美国饥饿组织”和“美国癌症协会”两家慈善机构捐献,最大额度也不过200元),估计是接受者本人记错了,请她及早取回去。
如果说前一件事令向老师心中愉悦,后一件事则令向老师始而疑虑继而猜测终而愠恼,这种愠恼在她急匆匆从学校返家,一个电话喝令洛斯尔赶快过来核实之后,演绎成了勃然之怒。
洛斯尔依然一身工装,从送货途中赶来,手里捏着一双变乌的白手套欲藏未藏。起初他还想遮掩,在她的逼问之下,很快缴械招供:那封英文道歉信是他写的,他不会葡萄牙语,便用了英文。当然,葡语作为母语的南美人,在美国也多半使用的是英文。500元是他斟酌了半天想到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小了怕孩子他妈不乐见,大了怕孩子他妈去回谢,那就穿帮掉底了。洛斯尔在做这些解说之时,表情尽量轻松幽默。
向老师叫道,准确地说,是吼道,还指望我去回谢他!他家孩子陷害我家孩子,一而再,再还怕有三,我今天都去郑重提醒安妮了,再让我家孩子受伤,我一定投诉,一定饶不过他!一家的混蛋,一家的加勒比海盗!……
平时看惯了和颜悦色的向老师,何事至于变成今天这样怒不可遏,面目狰狞?
洛斯尔由开始的惶恐、骇然,转而沉寂。待得她肝火泻尽,白脸渐趋红润,他不是向前,却是退后了一步,十指交叉举在胸前道,我真的不知道,来自深圳的一个妈妈为什么会这么想,一个孩子打篮球受伤,就一直怀疑是陷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都是孩子,他家的孩子比你家的大两岁,个头高,学习比你家孩子差,这绝不构成陷害你家孩子的理由……尽管西瓦学习不占上风,他的好几项球类运动包括橄榄球、棒球都是学校队的主力,在洛杉矶的学校,学习成绩从来不是同学们争风吃醋的理由,更不是唯一的理由……每次看《加勒比海盗》确实想起我的先辈漂洋过海到美国来,他们的来路不一定都正当,《加勒比海盗1》上映是十几年前,比它更早十几年,他们用各种手段来美国,当然包括偷渡,不少人就葬身大海了,但是他们绝不是海盗……我知道你为什么用“加勒比海盗”来形容,还有“一家的混蛋”,这不好,这种粗话不像是一个大学教师的语言,倒像是我的语言,可是我也知道不能乱骂。尽管他们没有及时上门道歉,也有错。我以家长的身份去调查的时候,西瓦的父母解释了原因,也真诚道歉了。我担心你还不能息怒,影响学习,所以设计了道歉信与赔偿……
她瞪着他道,你以为自己这样弄虚作假,我就能服气?
他拿出手机,脸色一红道,说自己是弄虚作假了,可是更大的弄虚作假还不是这个。她追问,那是什么?莫非你是恐怖分子?是一个潜藏的遭受通缉的罪犯?他坦白,可能比这个更糟……他跟女儿艾娃之间几乎无话不谈,艾娃知道爸爸喜欢这个来自深圳的大学女教师,鼓励爸爸去追求,此前女儿已经成功地帮助失婚的妈妈找了一个男朋友。那个男人也来自亚洲,是一个马来西亚出生的华裔,一对成年男女相见恨晚,和谐得如鸟归林,激发了艾娃再接再厉的热情,向单身多年的父亲伸出了援手。在出去度假的前一周艾娃就跟秋生交了底,自然讲到了他爸妈其实早已离婚了,只是为了他,才一直在演戏。你知道秋生怎么说?男生平静地表示,早就看出爸妈在演戏,只不过不忍心揭下他俩戴着的面具!艾娃平时把秋生带出去,自然有教他学西班牙语的因素,还有一个秘密,就是为了创造她爸与他妈单独幽会的条件,包括那个周末带秋生去春游。既然秋生早就洞若观火,艾娃兑现那么一点小心思,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未待听罢,向老师早已汗下如雨,一道道滚雷从头顶轰然滚过,人就几乎虚脱,却愤怒得如一枚点燃了引信的炸弹,伸出一支中指戟刺他的额头叫道,你,你,你父女俩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无恶不作,我家秋生哪里是你俩的对手,他那么纯洁的一个孩子……
冷不防,她趋前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翻到两人平时的通话,快速删除干净,蹲下身一把扔到床底,从牙缝里钢镚一样蹦出几个字:我、叫、你、这个加勒比海盗!
洛斯尔立时愣住了,却倏忽双膝打弯,齐齐跪蹲在床前,双手一伸,匍匐在地,将手机勾扒出来,拍拍膝盖站起来,又是那样十指交叉,举在胸前,退一步,再退一步,手机在他的一双大手里捂紧得几乎看不见,一直退到门口,才道,告辞了,向老师……
他毅然转身,跑步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她跌坐在沙发上,张开嘴无声痛哭。许久,又斜躺下去,抱着沙发后面的抱枕遮挡在额头上,一任无尽的泪水恣意流淌。
不晓得什么时候,儿子已经悄没声息地回来了,安静得像对面树林里一只企图偷食的松鼠。等她感觉身边有动静之时,儿子已经放下书包,端了一杯水,站在她面前。见母亲满面泪痕,儿子哭笑皆非,递过水杯。母亲脸上拂过一片羞愠之色,低着头接过,饮了两口。
儿子懂事地帮助妈妈在厨房做饭,直到坐下来,他还在讲教练机基地的见闻,妈妈淡淡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有机会上机去?
儿子头一昂道,我们十几个同学都轮流上去飞了一圈啊。
什么?妈妈睁大眼问,没有事先征求家长意见,老师就敢叫你们上教练机?
儿子平静道,妈妈,如果什么都要征求家长同意,那就什么也别想做了。
那当然呀,你还是一个孩子呀!
我不是一个孩子了。他鼓着腮帮子道,在美国男孩子18岁就可以结婚了……
看着下巴颏长着一圈绒毛,一脸稚气未脱的儿子,妈妈淡然一笑道,不管我儿子在哪里,我可不准他那么早恋爱结婚,我要他像明星一样,成为一个大众的偶像,女粉丝们都不希望他那么早恋爱结婚。
儿子不满,再次鼓起了腮帮子道,我可不喜欢爸爸妈妈干预我的个人生活,就像我从来都不干预爸爸妈妈的个人生活一样。
一语弹跳。
转而,妈妈谈起了别的话题。
是夜安稳,直到朦胧入睡,洛斯尔一直没有发来信息。也罢,让他反思反思,父女俩设计那么大一个阴谋!幸好,秋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宝贝呀,你真是早就窥破爸妈自以为滴水不漏的家庭伪装了吗?
接下来一天,两天,三天……儿子的态度一如往昔,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从她的试探和他漫不经心的回应来看,可以确定他真是早晓得了“城”里的一切。顿时令她觉得此前戴了多年的生活面具太委屈,太没有必要了。儿子即便梦呓中也从没有过伤痛的暗示,这与她事先的心理预期相差得太远。原本设想过很多种孩子一旦知道父母离婚时的表现,吵闹,冷漠,孤独……唯独没有设想这么一种:如影随风,平淡如常。
如此,可以平心静气地来打量那个人了。
向老师反复回味与他的最后一次分别,当然还有一次次的幽会。自以为这个男人,如果真心爱她,终究还会回头来找她,没有啊,一天,两天,三天,都三天了呀!终于忍不住给他一个微信,谈的是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没有回音。电话过去,没人接听。许久,他回了一条微信,说是正忙着,晚上再聊吧。
晚上,他微信留言:在吗?
她走出卧室,关上门,坐在沙发上才始用语音回道,在的。孩子刚睡了。
他写汉字很慢,用微信语音交流最好,避免了面对面交流的尴尬。
她问他这一向在忙什么。
她含着未说的是,几天没见,每晚都没有他的问候,她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她揣度很像有烟瘾的人,初始戒烟,就是这种感觉,彷徨四顾,如有所失……
他说这一段是比较忙,也好,忙起来充实。他慢条斯理道,自己从小生活在一个混血也混文化的家庭,又是在美国,他从不认为单亲家庭一直吵架或一直掩饰失败的婚姻,会比跟孩子公开父母的感情破裂影响更坏。他周边一些亚裔包括华人,单亲母亲独自带着孩子长大,文化差异,都有情可原,也许一直碰不到合适的。可像中国妈妈那样--或者讲“中国式妈妈”更合适,一方面“中国式妈妈”是世界上特别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妈妈,她们一切为了孩子、最愿意牺牲自己;他血管里流着二分之一中国裔的血,心里一直对“中国式妈妈”有一种向往……另一方面,他又感觉,她们当中也有特要面子的那么一种人,将内心的一切紧紧包裹,即使离婚了,恰巧又碰到了她中意的男人,可是,要么拒绝,要么偷偷摸摸。在孩子、同事与朋友面前,戴着不同的面具生活,她们就像冰块害怕见到阳光一样,躲避真实。所以,有时候又活得很虚假,很矫情,其实也很没尊严。这种情况,在此地就绝少,因为这个与追求个性自由的国民性格相距太远。还有,他感觉到另外一点,他的货车司机的职业,那是他自己喜欢的一个选择,他曾经告诉过她的,他看出来她心底是不接受的,起码是抵触的,既不希望朋友或同事知道她有这么一个朋友,也不希望她儿子知道有这么一个继父……
她不能不承认,他一句一句如凿子挖榫眼般的坚实,连着凿中了身心几个隐秘的部位,却不停地否认,不是,不是的。尤其是他的“在孩子、同事与朋友面前,戴着不同的面具生活,她们就像冰块害怕见到阳光一样,躲避真实。”如脱弓之箭,直射靶心。
他道,你问过我是不是在五年离异之中,没有接触过其他女人,不是的,肯定不是,一个健康的男人怎能五年身边没有女人,只不过没有碰到过可以走进婚姻殿堂的女人才是真的。她们都太过真实了,真实得只会考虑个人与原来家庭的儿女,再无个人的浪漫想象可言……我以为碰到一个大学老师,一个有思想也不乏趣味的人之后,一切都可以改观了。于是,我在与你交往之后,不停地寻找你身上的可以令我改变想法的蛛丝马迹。我明白,很多美好的生活设想,如同漂浮在天空的云彩,不能指望都落到地面,心灵的距离往往比空间的距离更加遥远,正如同大西洋底下的马里亚纳大海沟,比地球上最深的雅鲁藏布大峡谷还要深得多一样,隐秘的其实才是最难走近的。如果说,你的气恼与发飙,我尚能忍受,你的某一些举动就超出了我的想象与承受范围,譬如我不怕你骂我加勒比海盗,无恶不作,但是你抢夺我的手机,将我们之间的通话删除干净,然后将它扔到床底,你这是得了一时之快,却将我此前对你的了解、信任以及--寄托,这里我不知道该用一个什么词?瞬间都击碎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们说过的,做过的,不是一键删除了,它们就不存在了。不是的,存在就是存在,存在过的不是都有价值,可是从来不存在的,没有的东西,价值又从哪里谈起呢?……
他的语音低沉,缓慢,却比他平时面对面的交流还更流畅,即使一些停顿与杂沓,她也能凭借对他的熟悉,进行推论、对齐与补足,如同面对一张留白较多的中国画,一个对画家并不陌生的欣赏者,不可能将那些留白的趣味全都遗弃或放飞。
后来,再后来,她多次重放他的语音留言,那是她在洛杉矶,在南加大留下的一串缠绵而颠踬的足印。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与儿子坦率交流的过程,得到了儿子毫无悬念的鼓励与支持--这是儿子跟随自己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的一个副产品呢?还是儿子原本就这般前卫?
她相信是自己的坦诚、主动,甚至觍颜求情,得到了洛斯尔的回心转意,在足足半个多月未见之后,洛斯尔提出在洛杉矶蓝花楹盛开的季节,到Santa Ana见面,并请她带上秋生……那是又一个周末,她早早起来,在卫生间略施淡妆--她信奉化妆之后基本不显痕迹才是好。接下来在卧室的衣橱里挑挑拣拣,要着一领几乎曳地的长裙,才配那样一种花海遨游、寻人或者被寻的背景,可是挑来挑去,长的长了一寸,短的短了五分,色重的压人一头,色浅的托不住身。
直到秋生在客厅里叫了两次,她才放弃穿裙子的念头,匆匆着了一件银白色双排扣的春秋装,足下蹬的是一双齐小腿肚的麂皮靴。到门外,儿子却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将车门打开,把盛着水杯、面包与巧克力的书包扔在后座,一屁股蹭进副驾,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嘟哝道,洛斯尔叔叔都要等急了。
车进Santa Ana,就感觉到了拥堵,为慎重起见,把福特泊在就近的一个停车场,徒步进发。越往里人越多,前行十来分钟之后,她给洛斯尔打了一个电话,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一刹那间,她害怕对方不接电话。洛斯尔的声音平淡如水,苍老而又现出喑哑,他告诉她,他穿的是一件紫色横条纹的T恤,在一处花岗岩拱券的小广场附近等她。他居然没有问,你穿的什么衣服?没有,电话中断了,是信号问题?还是他突然就挂了?
人虽然未多到摩肩接踵,她还是紧紧拽住了秋生。秋生英语好,丢不到哪里去,但是他没有手机,走散了麻烦。秋生走路一窜一窜的,不时挣脱母亲的牵拽,像松鼠一样蹦来蹦去。
到了夹道的蓝花楹,先是一树的紫扑面而来,很快的,一簇一簇的紫,一团一团的紫,一座一座的紫,紫的云,紫的山,紫的海,层层叠叠而来。先是孩子欢呼雀跃,再是大人欢呼雀跃,平时的谦抑、安静与疏离在紫浪裹挟的街道上彻底瓦解,取而代之的除了欢呼雀跃,还有载歌载舞,带着小丑帽的,打着手鼓的,吹着萨克斯的,挥舞着气球棒的,还有扭着巨臀跳迪斯科的,伸出多毛的双臂跳街舞的……风过后,一阵紫雨。
秋生嘴里哇哩哇啦地叫着,几次头着地翻跟斗,翻成了一个半滚半爬的夹生饭。
她既要照顾秋生不被越来越厚的人流卷走,又要不停地张望花岗岩拱券的小广场。漫过来的紫云,漫过来的落英,漫过来的淡香,那后面是一栋栋冷硬地矗立着的公寓楼,哪里有花岗岩,哪里有拱券,更何况小广场?
她不禁有些慌,再给他电话,电话是通的,却渺若无声。浩瀚而席卷的紫,浩瀚而低沉的声,裹挟与推拥着一切。她神思恍惚、进退失据地走着,全然不是秋生那样的节奏。秋生忽然跳到她身边,对着她的耳朵大声问,妈妈,康乃馨的花语是母爱,矢车菊的花语是优美,剑兰的花语是坚强,百合花的花语是高尚……你知道蓝花楹的花语是什么吗?
她先是一愣,随后头脑里轰然一响,人就木立在那里。
艾娃姐姐,艾娃姐姐。秋生大声叫道,斜刺里箭一般射出去。
起风了,越来越大的风挟着一股子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金属一般的紫,海潮一般的紫,雷电一般的紫,庄严而又轻佻的紫,明亮而又暧昧的紫,坚硬而又柔软的紫……把她团团包裹,将她一刀一刀地雕塑成一尊铿锵作响的紫像。
【责任编辑 周如钢】
□ 南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