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传(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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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1 16:10

  做一个男人要学会的基本本领有:种植各种农作物,如水稻、小麦、番薯、土豆(他们叫洋芋)、葫芦、南瓜、冬瓜、丝瓜、玉米、藠头、大蒜、高粱、粟米、茶叶等。别看都是农作物,但每样都有每样的脾气,下种时间有别,喜欢的土壤肥瘦、喜欢的肥料都有别。男人要会爬树砍柴。要让牛听你的话犁田,要让庄稼听你的话茁壮成长。要会搓绳、晒番薯丝干、做番薯粉丝、孵番薯种、育秧、腌咸菜、腌猪肉、做烟丝、捣麻糍等。有情趣的男人应该还会捉鱼鳖、捕蛇,会吹箫、钓鱼、打麻将、走象棋,喝酒、打架、赌博和做媒基本上也是男人的事情。

  想轻松点的,你要学一门手艺,老百晓说:“古老世人讲过,送儿子百亩田地,不如让其学一门手艺。”或者你会写字、算账,可以做村里的干部、采购员、赤脚医生、碾米厂师傅、生产队的会计,可以少下田,而工分又不比别人低。再不成,你会贩牛、杀猪、烧大菜,也是村里的能人。但即使你会这个会那个,你也必须要会伺候庄稼,这是你保命的底线。只要你会伺候庄稼,只要有块地,你就不愁饿肚皮,就不愁活不下去。

  而做女人同样不容易,家里照样少不了女人,少了女人,家里就乱了。

  做女人不但要会生孩子,更要会养孩子、教孩子。会纳尿布、纳鞋垫、做布鞋、补衣服,会裁剪简单的衣服。女人要会织苎、纺线、织渔网、织毛衣、编草帽、打草编,有些女人还会绣花。

  女人要会烧饭做菜。女人要会收拾自己、服侍丈夫、照料孩子,要会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女人还要适当地做农活,要会割稻、采茶。田野里的东西到了家里后基本就是女人的事情了,稻麦晒干后归仓,稻谷到碾米厂碾好后还要筛米,番薯藤要铡好酿在缸里。女人要会做豆腐,甚至要会做豆腐干、霉豆腐。家里的猪、鸡和兔子,都需要女人喂养,到山上采鲜嫩的草也基本上是女人的事情。女人要会孵小鸡,在不想孵小鸡时,会让想孵小鸡的母鸡提前从孵育后代的迷梦中清醒过来,早日过上生产鸡蛋的正常轨道。

  在村里要伶牙俐齿,和邻家吵架不输。女人到集市上还要会讨价还价,买东西不亏。

  大人们总试图按照他们的标准把每一个男孩子培训为合格的男人,把每一个女孩子培训为合格的女人。作为男孩子,有很多女孩子没有的待遇,但也要接受痛苦的训练,从小必须上山。

  老百晓说:“人要从小教,三岁可看老。”

  陈多宝的爷爷说:“牛不教不会落行,人不教不会上路。”爷爷打他一顿后总是说为他好。

  等他读书了,成为读书学生了,爷爷又跟他说:“毛主席说过,有三个杆,笔杆、枪杆、锄头杆,杆杆都要硬。”

  爷爷总是想把他培养成为一个标准的农民。下雨了他给爷爷送笠帽,天晚了他给爷爷送手电筒,爷爷挑粪,他扛粪勺,爷爷拔秧,他送簸箕。

  当他在参加干活时,他爷爷总不断说出一些名言警句似的人生道理来。

  爷爷说:“气力不是一天长成的,筋骨是要一点一点锻炼出来的。”

  爷爷说:“红日头没什么好怕的,晒多了就不可怕了。”

  爷爷说:“吃苦精神也是慢慢练出来的,做农民如果怕苦就没法做了。”

  爷爷说:“做农活也要讲究效率,讲究漂亮,尤其路边的田地,千万人经过都要评价你的行是否直,你的作物是否健壮,你的人是勤是懒,是聪明还是呆卵一眼就看出来了。”

  爷爷跟他说:“你要巴结田地,对农作物好,农作物才能反过来给你收获。”

  在爷爷的教育下,他人生的第一个理想逐渐形成,他希望长大后成为生产队队长,整天带着全队几十个男人到山上干活,晚上评工分的时候,咳嗽一声,大家都停下嘴里的油腔滑调、家长里短。

  老百晓是一个老光棍,像一个年老的孤儿,家就不像一个家,连菜的香味也很少从他家里飘出来。但他却是村里的哲学家,总不时总结出一些真理。他认为:“如果夫妻俩必须死掉一个,宁可死丈夫,而不能死媳妇,死了女人的家邋遢得根本不像家,死了男人的家,女人却照样会支撑住。”

  看来,男人也有比不过女人的地方。

  五、鬼神

  老百晓的大话里,最吸引人的是鬼的故事。与一般人讲的鬼不同,老百晓讲的鬼都是他亲眼所见或亲身经历的,听说他还捉住过一只鬼,又被他放掉了。他的胆子很大,一个人住在山上,还敢深夜里独自走过坟山。他说:“鬼,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你怕它,它就弄你,甚至把你的灵魂给摄了过去。”

  经常在天将黑,村里炊烟四起时,老百晓已经吃了晚饭,或者一边咬着一只中午他自己做的冷麦饼,手里捏着一把柴刀往山上走去。他的狗总是跑在他的前面,跑动的姿态总显得很开心。据说,它和老百晓一起见过很多鬼,让人觉得很厉害。

  小孩子想叫他讲大话,都不敢叫他“烂死人干”,而是客气地叫他“百晓公”,让他讲鬼故事。他们因为自己害怕鬼,所以想让老百晓讲了鬼故事再上山,让他自己也害怕害怕。

  其实老百晓也很少有新鲜的鬼故事了,他说:“给你们讲水鬼的故事?”

  小朋友们摇摇头说:“不要听,不要听,听过了。”他讲的水鬼是一只狡猾的水鬼,专门抓小孩,当小孩来到水边,它就变成一只非常漂亮的碗,当小孩去捞的时候,它就往里漂进去一点,小孩再进一点,它就再漂进去一点,然后它就把小孩拉进水里。

  他说:“要不,我给你们讲鬼灯的故事?”

  小朋友们又摇摇头说:“不要听,不要听,晓得了。”讲的是他有一天晚上睡不着,看见一群灯笼在山谷里飘,他说这是鬼在游行。

  他说:“那么再讲一遍撒沙鬼吧!”

  小朋友们说:“好的好的。”

  他住在山顶的茅草屋里,撒沙鬼一般选在冬天的后半夜来骚扰他。他说自己后半夜往往早就睡醒了,一个人听着呼呼的松涛像鬼叫一样,连一只住在他屋后树上的乌鸦的转身他都能听得见。突然有一天后半夜,好像有一个巨人在半空中朝他的屋顶撒尿,又好像在撒沙,这个时候松涛停了下来,整个世界就是那沙沙声。他的狗吓得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拼命往他的床上靠。他就点上煤油灯,咳嗽两声。撒沙鬼听到他咳嗽,就休息一下,继续撒上一阵就不见了声音。渐渐地,松涛又开始响起,狗的毛也伏了下去,狗朝他摇摇尾巴,朝他点头哈腰,人和狗都又陷入梦乡。第二天早晨,只看见门外满地都是沙,屋顶上也落满了沙,有时候连桌子上的蓝边碗里也落满了沙。

  小朋友们就问他:“撒沙鬼吃什么的?鬼要不要吃饭?”

  老百晓说:“鬼吃人的魂灵,当你见到它怕了,它就把你的魂灵摄去吃掉,然后你就没有魂灵了。人没有魂灵就不是人了。等你做了鬼,就成为它的俘虏,它的佣人,它叫你干吗就干吗,它叫你替它放牛,替它造房子,替它扫地,替它擦背搔痒痒。”

  有一个小朋友问:“那么鬼会不会生病,鬼会不会死?”

  老百晓说:“鬼是不会死的,鬼可以不做鬼,那要灵魂转世,投胎转做人啊,或者做猪狗做牛马,甚至做稻麦、做番薯、做野兔、做鱼。”

  有一个小朋友说:“那你见到鬼怎么办?”

  他说:“心里没有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每个人的祖先死了都变成鬼,每个人走夜路,祖先的鬼魂都保护着你,他们会赶走想欺负你的鬼,所以你不要怕。我更不怕了,我还有狗,老远,狗就能看见鬼,狂叫起来,我就咳嗽一声,再用柴刀敲敲路边的石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鬼就跑了。鬼最怕铁和铜,‘见到铁,逃不歇,见到铜,眼逃红’。”

  多宝也问了一句:“那么鬼要不要结婚,会不会生孩子的?”

  老百晓笑眯眯地说:“不说了不说了,你们这些小鬼都可以回家吃夜饭了,去迟了要吃柴。”

  据老百晓说,鬼还怕小孩子,小孩子头上都有一团火。鬼特别害怕小孩子的尿,鬼如果不小心被浇上一点,就要浑身发焦。但是你不能在庙里撒尿,以前有个看牛细佬,在庙里撒尿,结果没走出三步,就被一只雷给打死了。

  因为老百晓不怕鬼,老百晓讲的鬼也没有一般人见到的鬼可怕。

  一个夏天的半夜,大桥父亲“聪明人”从小镇里喝了喜酒回来,经过村外那个转弯的地方,见到了一只鬼。大家认为,鬼其实最怕人的,有时候你看见鬼是因为它来不及躲掉,它就蹲在路边,让你先走过去,你就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也别回头。你即使回头,它也不会怎么样你,但它会转过来看你,你就会看到它可怕的脸,一般人看到鬼的脸都会吓得掉了灵魂,就活不了啦。聪明人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管自己走,但越走越快。据还在村口乘凉的人说,聪明人是飞进来的。他当时脸色已是铁青,下颌骨已经掉了下去。大桥娘连忙借了邻居奶奶的银指环放在锅里烧了开水,聪明人吃了银子茶,出了一身冷汗,终于才慢慢恢复过来。

  大桥也见过鬼。大桥一天从他丈母娘家回来,天已晚了,在马路边看见一个漂亮的姑娘叫他大哥,并问他王村怎么走?王村在与山根陈村相反的方向,他告诉她怎么走。他骑车快到村口转弯的地方,又看见了这个姑娘,又叫他大哥,问他阎王村怎么走?然后就不见了。大桥飞快地骑车进了村子,躺在床上说了半天胡话。大桥娘就在邻居的陪同下去问里村一个会代替鬼魂说话的人。那个女人点上一根香烟,过了一会儿,那个女鬼就附在她身上,她说:“我是大桥的妹妹,五岁就死了,现在我要出嫁了,可是我出生时为我栽的楝树被大桥做了箱子,我要讨回这个箱子。”大桥娘眼泪掉下来,并答应还给她这个箱子,并问她还有什么要求。她说:“大哥也困难,别的不要,只要这个箱子。”第二天黄昏,大桥娘请来外村的道士做了一个法事,把箱子也烧给她。道场结束,鞭炮放了后,大桥就清醒过来了。

  多宝的一个远房表姑有一年曾经被精怪附体。她突然变得很会吃饭,人却越来越瘦,四向八面的医院去看了都说查不出什么毛病,后来去大皇山看了一个大仙。大仙住到她家捉精怪。入夜,地上铺好稻草灰,第二天起来看见稻草灰上留下妖怪的足印。捉了三夜,终于被大仙捉住,原来是一只雄鸡精,是她出嫁的时候从娘家带来的,她一直舍不得杀掉,养成了精。杀了雄鸡后,她的病就好了,而她对之前几年生病的经历竟一点都没记忆。

  多宝家隔壁阿毛的阿姨曾经被她门前的桃树精缠身,也是被大仙的母亲老大仙捉住的。而多宝一个堂婶被一个古代将军的灵魂附体,平时与以前一模一样,但每当将军附体了,她讲话就是男人的声音,还带着四川的口音,讲着讲着就唱起来,有点像越剧,又有点像黄梅戏。她灵魂附体后不但没影响生活,反而多了一门赚钱的手艺,村里有疑难杂症都来找她,有些毛病还真的被她的香烟灰治好了呢。

  某年正月十四的晚上,还未到半夜,孩子们还举着从庙里挖来的蜡烛油塞在鞭炮蒂头上做成的灯到处跑。他们看见戏台上有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以为是要饭的就过去看看,过去一看竟然是老百晓嫁到山上去的前妻,村里人都叫她山上婆,而她已经于去年冬天就死了。大家转身就跑,一个小伙伴的一只脚趾甲都踢在石头上踢掉了。第二天,多宝和小朋友们去戏台上看,山上婆出现过的地方,整面墙都有点黑影。

  还有住在外道地的一个小孩,他五岁的时候被鬼迷去过。一个夏天,他父母在睡午觉,他一个人在弄堂里玩。他父母醒来时,他不见了,找遍全村每个角落都没找到,连每一口茅坑和每一口水井都找过了。最后,全村人敲着铜锣,在山上,在他爷爷的坟前找到了他,他已经昏迷不醒,全身涂满了黄泥,耳朵、鼻子和嘴巴里都塞满了黄泥团。

  多宝一个表哥阿称跟他说过,他在山上放牛的时候看到过一件奇怪的事情,一只青蛙竟然被串在一棵小毛竹的底部。就是这个阿称据说也被鬼迷过,这种鬼叫五通鬼,人一旦被五通鬼附体就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有一天,他把家里的小鸡都塞进一只烧饭时吹风用的毛竹管里。

  他的另一个表哥阿砖,一直是他村里读书最好的孩子,读初三的时候,他在一个由寺庙改成的学校里读书。一天晚上他起来上厕所,看见两个纸做的小孩拦住他的去路,接着他就有点和别人不一样了,就因为总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他就辍学了。

  除了听老百晓的大话,多宝还听他爷爷和爸爸讲大话。跟爷爷上山干活,当他坐在地边抽烟时,有时也会给多宝讲大话。和老百晓不同,爷爷讲大话重点不在有趣,他总是趁机教多宝一些做人的道理。

  他爷爷讲过一个牌位(灵位)来历的故事:

  “从前有个人待娘很坏。每天中午,他娘烧好中饭送到田边给他吃,稍迟一点他就要打他娘。他耕种的田边有一只麻雀窝,他看见那只麻雀娘一趟趟给还不会飞的小麻雀送小虫,几天下来,他看见老麻雀瘦了很多。他想,我小时候,我娘把我拉扯大更不容易,我该对我娘好一点。过了一会儿,他娘来送饭了,他想到小河对岸去接一下。而他老娘看他手里拿着赶牛用的竹枝,以为他又要来打她了,非常害怕,就跳到河里。他马上也跳进河里,但怎么摸都没有摸到他娘,只摸到一块木头。他就把这块木头带回家,每餐饭都先放一碗在这木头前,他相信这块木头是他娘变的,有他娘的灵魂在里面。而他老婆不相信,有一次,她做好了针线,顺手把针插在这木头上,只听见‘呀’的一声,木头流出一滴血,鲜辣辣的。这就是牌位的来历。”

  老百晓说:“鬼无所不在,每个人死了都成为鬼,每只猪、每头牛,每只燕子、每只青蛙,甚至每棵番薯、每棵玉米死了都成为鬼,我们的身边充满了鬼,但你们小孩子看不到鬼,等你到了十六岁就可以看见鬼,可以听到鬼的哭声。”

  多宝的妈妈一般到了晚上就不允许孩子们提到鬼,还不允许他们照镜子,她还吩咐他们:“走夜路的时候千万别回头,不管后面有什么声响。”

  每当说起鬼,孩子们总要想起坟山。除了坟,让他们想到鬼神存在的就是庙了。每个村庄外面总有一两座庙,什么关爷庙、当今庙、白鹤大帝庙、娘娘庙、观音庙等。

  据说村口本来有一座庙,被多宝爸爸他们拆掉了,在那个庙的遗址上,还经常有人去烧香点蜡烛。

  村外有一个孤零零的院落叫莲花庵,据说以前是座有名的寺庙,现在是外村大队的养猪场。

  还有,每个道地的堂屋里壁都供着一个菩萨,每户人家的灶台的烟囱上都贴着灶司老爷。这些神像都不说话,但是每年要供奉他们,期待他们保佑,希望他们不要欺负自己。

  与鬼相关的就是死,鬼最可怕的地方就是让你死,可村里人偏偏每天要讲到无数遍“死”字。说一个人漂亮,叫死好相。说一个人聪明,叫死聪明。说很难过,叫死难过。说很高兴,叫死高兴。说很好笑,叫死好笑。说不是一般的生气,叫死气气。说不是一般的好吃,叫死好吃。不是一般的痛,叫死痛痛,不是一般的苦,叫死苦苦。很喜欢一个人叫死中意,很讨厌一个人叫死恶心。

  隔壁邻舍的孩子经常吵架,互相叫对方父母的名字算是骂,一直叫到对方爷爷、奶奶和已经死了的太公、太婆的名字,被叫的人就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而兄弟姐妹吵架后不能对骂自己的父母名字,却是诅咒,都是反复念一些名词:畚箕、畚箕掼、冷板、白虎精、棺材截、棺材钉、短命鬼。其意思都是诅咒对方去死,因为人死后都在坟上放一只畚箕,冷板指棺材板,这些当时并不明白其道理,但是却感受到诅咒的威力,听了心里怕怕的。

  连村里演戏以后,也要办一个仪式,祭拜一下在戏里被杀死的千军万马或者某个具体在戏里死了的角色,让他的灵魂离开这个村庄,不要和村里人作对。

  六、节日

  鬼是无所不在的,但大家不能每天都疑神疑鬼,只在节日里才祭祀一下祖先和神灵。平日里,人过人的日子,鬼过鬼的日子,一些大的节日里,人先要祭祀一下祖先再好好吃一顿好东西。

  每当祭祀,鬼显得更加神秘,让人感觉过去的日子像无底的深潭,活着的人都浮在水面上,随时都可能会陷入深潭。祖先的鬼魂在节日里来看看老家,看看孩子们,同时得到一些供给。给鬼一些什么呢?人与鬼如何沟通呢?给鬼一些吃的菜,喝的酒,用的香蜡烛和宝佛草,并且和鬼说话,希望鬼保佑人,然后来几个鞭炮送行。放鞭炮既是送行,又是驱赶,不能让鬼魂赖在家里不走。

  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节日。每到节日,全村的人都商量好了似的,都烧一样的菜,都带着些喜气,待人也比平时和气。

  正月初一为一年的第一日,是一年中最具有资格当节日的日子。这一天,万事万物都似乎具有喜气。这一天,大家都穿上新衣服,一些喜气就是由新衣服和很多小点心的香气组成的。这一天,大家的任务就是玩得开心,吃得爽快,男人们打麻将、赌博,女人们到庙里烧香,小孩则搬出玩具大玩一天,什么都不会玩的人则傻乎乎乐呵呵地安耽坐着,剥剥瓜子、咬咬炒豆。这一天,几乎从每个人的脸上都可以发现“正月初一”的喜气。

  如果那天是晴天,生产队里的牛也要拉到晒场上,晒着日头佛,咀嚼着稻秆。

  这一天不能扫地,不能动铁,不能吵架。这一天也不挑水,水缸在头一天必然都是挑得满满的。这一天不能哭,妈妈总是警告多宝:“正月初一如果哭了,那么一年到头都要掉眼泪。”

  但也可能,这一天会很无聊,比如老天不配合,竟然下雨。并且按多宝妈妈的说法,正月初一下雨,那么这一年都要湿漉漉。又比如不小心,放鞭炮竟然炸伤了手,赌博输光了压岁钱,那说明你这一年的运气都比较倒霉,万事要小心些。

  正月初一的三餐其实是清淡的,早晨吃豆腐粥,并且一定要男人烧,柴火一定要用豆秆,豆一颗种下去可以收回几百颗,很会发,用豆秆烧饭就图个吉利,希望多生孩子多发财。中饭吃昨天也就是旧年的冷麦焦,晚饭则是吃汤垂面(台州银丝挂面),放点猪肉,放点青菜,也是蛮清淡的,让过年这天吃了太多油腻的肚子休息休息。

  或许是白天玩累了,正月初一规定要睡得早,叫“同鸟宿”。因为是新年的第一个夜晚,便觉得这夜晚也是新的,空气也是新的,睡得很新鲜,相比于大年夜一夜不断的炮仗声,这一夜异常安静,只能听到楼下鸡窝里母鸡的咯咯声和后山上小鸟的偶尔几声鸣叫。

  初二一大早就开始走亲戚,花三四天时间爬山过岭,把亲戚都走个遍,自然又是大吃大玩的好时光。

  初六七,该拜的年都已拜好,接着过几天相对不知所从的非节日的日子,读书学生抓紧做寒假作业,男人们开始做农活了。

  很快地,正月十四元宵节又到来了(台州正月十四过元宵节,其他地方一般是正月十五过)。这是一个迷人的夜晚,如果是晴天,那么这一夜的月亮是一年中最圆最白的,照得村庄好像比白日还亮,连树上的鸟窝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天中午照例全村都吃麦焦,并且这一天吃麦焦是不需要先请老太公的,烧熟就可以吃。下午,溪坑里都是洗菜的人,家里都是切菜的人,滴扑滴扑的,将青菜切了又切,切成青菜粒。炊烟还没有融入黑夜,大方的人家就已经飘出了糟羹香。谁家先熟,村里的孩子们就自己拿着碗成群结队到他家里去吃。一年一年地吃下来,谁家糟羹烧得早,谁家糟羹里料作多都是一清二楚。村里的大人说:“小孩子吃糟羹要吃七碗,这样人会像七仙女一样聪明。”所以,孩子们都乖乖地按照这个标准执行,分别到七户人家,每户人家吃一小碗。

  接下来三五天都是吃冷糟羹、冷麦焦,节日的气氛也越来越冷。

  当然,正月里几乎整个月都带有喜气,阳光开始转暖,风和水开始转暖,不但人有喜气,就是牛啊猪啊狗啊,就连树啊草啊鸟啊都有喜气。草开始转绿了,但还没有长到等人去收割的地步。田地本来板结着的脸孔逐渐放松,冒出了暖气,似乎在等着你去播种。农活开始了,但还没有累得让人没日没夜忙于农事的地步。正月里的农事是不慌不忙的,今天要种的土豆也可以到明天种,甚至再过一市再种(一市指举行两个集市的间隔,时间为五天)。随着农事越来越忙,亲戚越来越远,正月的喜气也越来越淡,一点点消散。

  二月二也是个节日。中午那餐是节日餐,把正月里吃剩下的,或者是妈妈努力藏到这一天的几个粽子吃掉,再烧碗咸猪肉煮海带,一碗炒豆腐,一碗青菜。这一天是真正标志着正月过去了,一年的忙碌,一年的平淡日子开始了。老百晓说,“过了二月二,百样种子好落地”。

  清明前采青(鼠曲草)。田野里的麦子在春光春雨中长得更加威猛,到处都是紫云英田,紫色的小花朵像是小精灵的脑袋,如星星般密布,风过处如波光粼粼的湖面。紫云英田里的青最胖,最嫩。妈妈将青煮熟,滗掉汁液,晒干,到清明节那天和在米粉里捣清明麻糍。

  农历三月三左右就是清明节,这是一个上坟的节日。爷爷说:“我们每年要请死去的祖宗吃饭,清明是早饭,七月半是昼饭(中饭),冬至是点心,三十日过年是夜饭。其中早饭是要送到坟头前的,其他几餐在家门口请一下就好。”

  上坟的日子,其实是农村一年一度的春游。桃红柳绿梨花白,一树树把山野装扮,油菜花一大片一大片的,把田野铺得灿烂无比。爷爷和叔叔们挑着一担礼物到祖先的坟前,先将坟上的柴草收割掉,就像给坟墓理发,坟头上添几畚箕新土,插上一根纸幡,整个坟墓就新鲜多了,有了新的生气。在坟前摆上几个菜,点上香和蜡烛,烧上宝佛草。

  爷爷说:“上坟读书人叫扫墓,扫墓扫墓就是打扫一下坟墓,再给祖先送点吃的用的。”

  爷爷面朝坟墓而立,双手合抱胸前鞠躬,全身有节奏地起伏。爷爷说得很通顺,听起来就像是诗歌:“今日么是某年清明,全家大小来上坟,菜蔬有东海黄鱼、南山竹笋、刀头净肉、豆腐成块、鸡子整盆,还有甘茶米果、壶瓶清酒、好好受礼,请你们照顾子孙大夹小细脚手元健,读书的考试好、上大学,做生意的,顺风顺水,做田洋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每当爷爷和坟里的祖先说话,多宝和他的堂兄弟姐妹们都偷偷地笑。大人就会叫小孩子拜一拜太公、太婆,太公、太婆会管顾他们日长夜大,管顾他们长大了考上大学做大官。孩子们于是将信将疑地拜几下。坟里的人有些是爸爸的爷爷,有些是爷爷的爷爷,孩子们不但没见过,就是连照片或画像都没有看到过,所以觉得很抽象。但他们知道,这些都是做了鬼的亲人,老百晓说的,正是这些鬼魂时时跟着他们,保护着他们。

  加酒三回后,爷爷跟坟说告别的话:“重重受礼,受礼放箸,宝佛草、心经几卷给你们自己分。”然后将老酒倒一点在地上,其余都倒回酒瓶。将豆腐和鸡蛋抠下一丁点扔掉,嘴里不断念着“碰着心魈”,把东西一一放回竹篮。点燃宝佛草,放鞭炮。拜岁一样的,一座座祖坟拜过去。

  村里的坟主要集中在坟山,整个上午,整个坟山都是上坟的人的笑声,到处都是放鞭炮的声音,花草湿漉漉、暖烘烘的香味里夹杂着鞭炮爆炸后那火药好闻的香味。到中午,每座坟上都飘着白幡。坟山在这一天最亲切,它给孩子们带来很多快乐。每年除了过年,这一天是最开心的。

  对孩子来说,上坟时更重要的是摘柴爿花(杜鹃花),山上开满了火红的柴爿花,孩子们挑最大最干净的花朵儿,拔去黑色的花蕊,在手里一边拍打,一边反复念叨着口诀:“拍拍冷,拍拍热,天亮困醒就好吃。”然后就把花吃掉,甜中带有点酸。孩子们将一种上了浆的小灌木割来带回家,把树皮整圈剥下来做成树皮哨子,清明前后,全村响着哨子尖利的声音,一歇下来,孩子们就反复叫起来:“清明还没到,小鬼呀呀叫,清明还没到,小鬼呀呀叫。”孩子们这么胡乱叫喊着,就感到非常快乐。

  当大家回家的时候,一阵阵鞭炮声从远远近近的山谷传来,有些还是从山岭那边传过来的。这一天,多宝爸爸的几个兄弟、多宝的堂兄堂妹都到爷爷家吃中饭。吃中饭前照样要先请一下祖先,刚在山上吃过,又在家里请,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主菜是咸猪肉煮春笋,主食是清明麻糍,都是很香的东西。大人们把上坟带回来的酒喝掉,据说这酒喝了对人是特别有益处的。

  四月有立夏节,村里叫疰夏。这一天中饭只比一般日子稍微多一两个菜,妈妈或者会煮一碗咸猪肉。但这个节日最让人期待的是每人可以吃到一个煮成褐色的茶叶蛋,一年也就是这一天可以吃到茶叶蛋。孩子们到山上采来一种果子,捣成浆,将茶叶蛋涂成红鸡蛋。用毛线或者尼龙线编织一个鸡蛋络,将红鸡蛋放在里面,挂在脖子上在村里晃悠几刻钟再吃。这一天还要给小孩子称体重,大家把生产队的大杆秤扛来,大一点的孩子自己挽住秤钩,小一点的小孩则放在箩筐里称。

  立夏过了是小满,为尝新节,将新收的小麦碾出粉来做馒头,一碗咸猪肉煮海带也是很香的。

  农历五月初五是端午,那天也有猪肉吃,还要喝雄黄烧酒。妈妈们会嘴里含着雄黄烧酒,门前屋后到处喷一遍。老百晓说:“蛇最怕雄黄,雄黄酒喷过后,蛇就不会爬进家里来。人吃过雄黄酒,蛇见到人就老远跑开了。”那一天,大人们总会谈起杭州西湖的白蛇娘娘,她就是在端午那天吃了雄黄酒而露出蛇身的。

  农历五月下旬左右是夏至,这一天吃大馄饨。用咸菜、豆腐和豆面(番薯淀粉做成的面)做馅,面粉擀成皮,包成后像一只耳朵,有烫着吃的,也有蒸着吃的,香味和包子或饺子都不一样。吃之前,小孩子总要问父母:“要不要先请老太公的?”父母说:“不需要的。”这样,小孩子们就很开心,不需要总是等请了祖先才可以吃。

  五月的最后一天是村里大樟树的生日,这一天平时吃什么还是吃什么,但念经的老太太会在这一天念经,每户人家都要去大樟树脚下点几支香,几双蜡烛。和孩子没什么大关系,但奶奶可能会从那里带回一块饼干或者一粒糖给多宝。

  没过几天就是六月六,也是个小节日,大家都吃馒头,有时候多宝妈妈还会做咸菜豆腐包子,那也是一年一次的包子。馒头个儿大大的,看上去精神饱满,就像这夏天给人的感觉。

  六月里有三伏天,条件好的人家会买只西瓜。西瓜切成薄薄的一片片,相好的叔伯和邻舍挨家挨户送过去。买不起西瓜的人家就吃绿豆汤或者什么都不吃。后来有了冰棍,感觉整个夏天都是冰棍的节日。冰棍三分钱一根,多宝一个夏天也只能吃到一两根。

  七月半是个大节日,是给祖先吃中饭的日子。能够回家的人,都从远方回家,准备出门的,也是过了七月半再出门。那天中午吃麦焦,吃之前要在院子里请祖先。桌子放在院子里,一盆盆菜摆好,每盆菜上都斜着一双箸,麦焦皮另外放在一个盆子里,左右各一盆。

  多宝问:“祖先怎么不用椅子的?”

  妈妈说:“你如果放了椅子,祖先以为你是赶他走,就跑了。”

  多宝继续问:“为什么这样?”

  妈妈说:“上代传下来的,这样就是这样了,小孩子不要多话。”

  多宝更来劲了,问他妈妈:“祖先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妈妈说:“香的烟飘向哪里,祖先就在哪里。”

  多宝说:“都是假的,祖先又没有把菜吃掉。”

  妈妈说:“小猢狲不要乱讲,过来拜拜祖先,让祖先管顾你脚手元健,日长夜大,以后读书考大学。”

  多宝看着香的烟飘来飘去,陷入恍惚之中。他想,祖先可能吃的是菜的香味,菜的热气,这些菜在外面摆了半个钟头后都冷了,香味都跑掉了。

  自然,那天中午,村子里又是充满香和蜡烛的气味,到处是鞭炮声。七月半,标志着这一年已经过了一大半了,一个夏天的炎热和紧张即将过去,天马上要转凉,秋天即将来临,秋收即将开始。

  农历七月的最后一天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这一天吃的和平时一样,但晚饭后,家家户户门前屋后、路边、猪圈、茅坑四周都插满了香,整个大地好像变成了星空,整个村庄弥漫着香火的香味。第二天早晨,孩子们都起早去拔香柄,将香柄折成W状,挂成一串,说是灯笼。

  农历八月十六吃月饼(台州中秋节比其他地方迟一天过)。多宝的妈妈会把一个月饼切成小块,全家每人一小块。月饼独特的香味被多宝彻底地感受到了,他希望长大后可以吃一整个的。因为吃了月饼,那天晚上大家都会抬头看一下月亮,感觉是一年中最温暖的,最圆满的,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它也将越来越白。

  九月是无聊的,因为九月没有节日。大家都知道九月九是重阳节,但并没有什么吃喝。幸好多宝爷爷的生日在九月。爷爷生日那天,多宝爸爸会杀一只大雄鸡炖起来请爷爷奶奶吃,多宝也跟着分享。但这不是全村的节日,总没有节日的气氛。

  农历十月半可以吃一次麦焦,但年猪未杀,去年的咸猪肉早已吃完,菜里也是很缺油水的。

  农历十一月有冬至,冬至前杀猪。冬至那天吃猪脚,并且是鲜猪脚,吃冬至圆。

  冬至圆(有些地方叫驴打滚)是糯米粉做成圆,放在滚水里煮熟后放在细豆粉里滚一下,甜甜的,很好吃。那一天,除了请祖先外还要请灶司老爷。灶司老爷是一张图画,贴在灶山上,妈妈告诉多宝说:“过了冬至,灶司老爷就要上天汇报我们家一年的情况,给他吃了冬至圆,他就忘记了我们做过的不好的事情,所以冬至圆又叫忘记圆。”老百晓则说:“灶司老爷吃了冬至圆,嘴巴就粘住了,到了天上玉皇大帝那里根本开不了口了。”

  妈妈说:“过了冬至就可以算大一岁了。”

  过了冬至,孩子们就开始天天盼过年了,盼小年夜吃猪头肉,包粽子,盼除夕吃猪脚,分压岁钱,盼正月初一穿新衣服,盼正月初二去外婆家拜岁。

  好不容易盼到腊月廿四,妈妈开始大扫除,把家里四壁上的蜘蛛网都扫掉,把家具都擦洗一遍,把楼上楼下的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经过打扫,家里仿佛亮了很多,从打扫过的窗户看天空,天空似乎也新了一些。

  接着是磨豆腐、炒番薯糕、打爆米花、炒花生。小年夜,煮猪头、包粽子。

  过年,是一年中最后一天,只要过了这一天就是新的一年,这一天就非同凡响。妈妈自然规定,这一天不能吵架,不能哭,不能骂人,这一天做任何事都要特别小心。

  终于等到了这一年的最后的晚饭,但还得继续等,还要先请一下鬼神。中午是在自己的院子里请自己的祖宗,傍晚家家户户都放到晒场或路边去请,据说是请一些没有子孙的孤魂野鬼。这天晚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但多宝更在乎的是收到压岁钱,妈妈两毛,爸爸两毛,叔叔五毛,爷爷五毛,加起来就有好几元,也算是有钱人了,闻着新钞票的香味,看着两毛钞票上的南京长江大桥,听着抖动新钞票时发出的沙沙声,比放开肚量吃猪肉更让人快乐。

  整个晚上,鞭炮声此起彼伏,你家放三个,我家放一打。十二点前放关门炮,正月初一一大早放开门炮。过年的气氛就在这鞭炮声中达到高潮,旧的一年终于结束,新的一年终于开始,大家都很激动。

  有时候,多宝也会想起老百晓,过年前后他都是不用睡在山顶的,可是过年他总不太开心,不肯给孩子们讲故事,你甚至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每到节日,平日里最开心的他倒显得最失落。就好像奶奶经常唱的《孟姜女》一样凄凉:“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亮红灯,只有我孟姜女家冷清清。”

  奶奶说:“一个人过日子的可怜平时倒不见得,过年过节无亲无戚的,没人过问才真正可怜。你晓得吗?老百晓公经常一个人偷偷出眼泪,他跟我说,‘杏花婶啊,我不要做人了。’我劝他想开点,再和大家一起做做人,阎罗大王来叫了,想拉也拉不住的。”

  七、集市

  对多宝来说,仙岩街是他第一个向往的远方。

  每隔五天就一个集市,村里的人都要沿着溪坑边的小路去仙岩街赶集。一路上都是人,并且都是挑着可以卖的东西,几只竹篮或一担洋芋,几斤苎线或一担小鸡,一篮鸡子或一担劈柴。大家都很开心,脚步矫健,有说有笑。贩牛人赶着一头牛,去镇上卖掉,改天又去外县的集市买回一头。各村的脚踏车(自行车)都出来了,骄傲地不断打着铃声,风一样地从路人身边呼啸而过,让步行的人羡慕。有些村庄还有拖拉机,载着满满一车人风驰电掣地经过,让步行的人神往。

  到了街上,人流正不断从四向八面各个路口汇聚而来,马路上也挤满了人,汽车凶猛地叫着,阳光似乎都被惊得非常纷乱。人们弯进鹅卵石光滑发亮的老街,街上挤满了人,就好像涨满了洪水的溪坑。妈妈拉着多宝的手,或者多宝拉着爸爸的衣服,跟着他们往前走,大人见到要买的东西就问一下价钱,讨价还价的声音不断,见到亲眷或者熟人了就大声打招呼或停到边上互相询问一番。多宝闻到了咸鱼干刺鼻的腥味,看到了簇新的锄头、菜刀,还没用过看上去木乎乎的,看到没有脚的人坐在一个轮盘车上,整个人扑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洋铁盆讨钱,看到算命先生一溜儿在街角坐着,其中有两个还到过山根陈村的。这一切在多宝眼里都那么新鲜,那么让人好奇和开心。多宝还看见自己的爷爷在一户人家门前坐着卖生姜,悠闲地抽着老烟,和边上的卖东西老头聊着天,和买的人讨价还价。多宝走了过去兴奋地喊爷爷,爷爷给了他五分钱,说让他去买根油条吃。挤挤挪挪地走到头,他妈妈买了几个洋葱,几斤海带,几斤咸鱼干。

  妈妈再带他去参观供销社。供销社没有街上热闹,但比街上洋气,这里卖的都是城市里生产的东西。妈妈如果要问什么东西,就好声好气地先叫声:“喂,同志。”夏天的时候,供销社里的吊扇呼呼转动,很洋气、很凉快。妈妈小心地指给他看里面的各种高级东西:上海手表、上海踏脚车(自行车)、上海糖、新毛巾、新手电筒。他看到各种各样的布,各种各样吃的东西,各种各样的连环画,每样东西都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爷爷给他买油条的五分钱他花了三分钱,买了一粒钢珠回去可以做陀螺,买了两粒糖,自己一粒,另一粒带回去给妹妹吃。

  街上没亲戚的人要赶回家吃中饭了。回家的时候人们都像看戏回来,有点累了,懒洋洋地往回走,但作为孩子,则仍旧一边走一边非常满足地回味着街上的一切。

  仙岩街其实也就是一个大村庄,但公社在他们村上,每个村都属于公社管的。如果说整个公社是一棵树,那么仙岩街就是树桩,其他村就是树枝,每个家是树上的小树枝,每个人就是树上的一片叶子,大家就这样生活在同一棵树上。每到集市,叶子们都集中到树桩。

  差那么五里路,人的口音就不一样,脸上的神情就显得开阔多了。街上的人,即使没钱,每天也可以闻到油条的香味,看到油条那金灿灿的样子。每天都可以看到汽车,这些汽车可都是每天从上海、宁波、临海、温州过来的,世面见得多了。村里的信息来自仙岩街,就是比仙岩街更远的信息也要先传到仙岩街再传到村里。就像一部电影,必然先县城再到仙岩街,再从外面到里面一村一村放进来。一首新歌、毛线的一种新花样、一个新的笑话,都是从仙岩街传进来的。村里谁长得漂亮,也要以仙岩人的评判为标准。

  村里人很把集市当回事,街上的很多人倒本来干吗的继续干吗,那一天照样有人担粪上山干农活。按多宝爷爷的说法是,“山村里也有员外,街上也有穷人。”但街上的人却说,“你山上员外不如我洋下扫街。”读过初中的叔叔在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他说:“人生哪个地方是注好的,生的不是好地方,生的不是好人家,那么你一辈子就是苦的命。”

  更多的时候,爸爸妈妈去赶集了,多宝就在家里等他们回来,等到快要到中午了,就跑到村口的大樟树下等,一直等到他们回来,看看他们到底买来什么好吃的或者好玩的东西。他们总是给多宝带来一粒糖或者几只小麦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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