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传(五)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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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1 16:12

  知了是最有趣的,因为它叫得很响,样子也蛮有趣。一听到知了的叫声,你就知道火热的夏天到了。知了总喜欢停在很高的树上,村里每个男孩都有一根捕知了的长竹竿,脑头缚着一个塑料袋。通过听响声找到知了后,用竹竿上的塑料袋去扑。不管扑到还是没扑到,整棵树上的知了都会全部飞走,但它们好像不大喜欢飞,飞起来一下后又停回原来这棵树,或者就近停到另一棵树上。有时候一个中午能够扑到四五只。孩子们将知了放在火柴盒里,不停地听它们的呼叫。不几日就死了,死了就扔掉。知了都是在从地上钻出来再爬到树上的,所以,夏天的院子里就有一个个小洞。多宝用小锄头把地挖开,就能看到很多没出洞的知了,但不会叫,没什么意思。上树的知了要脱壳,这个壳比较好看,还可以当中药材卖给收购站。

  夏天还捉蚱蜢和螳螂。蚱蜢多见于番薯地或者草丛,脚如蟹脚,并且是有齿的。样子很警觉,一跳一跳很快,但捕捉起来非常容易。螳螂浑身碧绿,像坏蛋一样有精神,头棱角分明,是要咬人的。捕捉到以后就用一根线在它的脖子上缚住,再寄在蚊帐内,让它捉蚊子。被折腾一番后,大多自己死了或者被孩子们随便处死。

  冬季,别的昆虫好像都消失了,但家里灶台上的蟋蟀却特别多。动作灵敏得很,多宝从没捉到过,所以它们总是旁若无人地出来逛。也不知道它是吃什么的,怎么喜欢睡在灶台的缝隙里。叫声很好听,一入夜,叫声就连成一片。

  也有孩子们不喜欢的虫,最讨厌的是苍蝇和蚊子。苍蝇很脏,因为地上的鸡粪它要叮,桌上的饭菜也要叮。据说,如果不小心把苍蝇吃下去,那么你的肚皮就要鼓胀起来。孩子们到山上砍来棕榈叶子编成扇子打苍蝇,或者用一点红糖涂在瓶口,瓶里灌上水,看讨厌的苍蝇掉入水中。妈妈则趁机让多宝数一数一共有几只,他慢慢就学会了数数。苍蝇如果说做出了什么贡献,那就是它可以喂蚂蚁。

  人对蚊子的讨厌似乎甚于苍蝇,它们要吸人的血。每当大家在乘凉,它们就趁黑而入,每当大家想入睡,它们就呜呜呜地飞在你耳边。为了对付蚊子,夏天要挂布帐,大热天还特意拦一层布在床四周,都是蚊子的罪孽。每天晚上在院子里乘凉,大人们都在院子里烧蒿草,把蚊子薰走。

  比蚊子更恶心的是蛔虫,像是白色的蚯蚓,寄生在人的肚子里,让你没有营养,并且经常肚子痛。有一次,它还爬出多宝妹妹的鼻孔,真是恶心。

  跳蚤也是蛮恶心的,钻在被子里,钻在衣服里,吸人血的本事不比蚊子差。你很难抓住它,它个儿小,跳得又高,抓住了被人用指甲一按就啪的一声碎了。多宝妈妈用一团棉絮浸上敌敌畏挂在床底下,跳蚤是跑了,但也够臭的。

  男人头发短,很少有人生虱,但女人们生虱是很平常的,这种坏虫个子比跳蚤都小,但让你奇痒难熬。冬日里,在阳光底下,经常有小姑娘给老奶奶抓虱,最灵光的办法还是敌敌畏,滴一滴在脸盆里,头发泡一下就死光了。

  蜘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它的尿落在你身上,你就要发痒,如果蛛丝飞到你眼里,你眼睛就要红肿。但它们做网的水平还是很让人佩服的。它能够在高高的屋檐上织一张大网。多宝就知道一个答案是蜘蛛的谜语--老司头技术高,不带斧头不带刀,造间小屋半天高。

  山上比较恶心的虫是毛毛虫。春天到了,山上就开始有毛毛虫,看上去就比较恶心,特别是一种叫皮机甲的,五颜六色,看见就让人很恐惧,一旦被咬那就红肿一大块。

  蜈蚣也是蛮可怕的,一旦被它咬了也是不得了的事情,但它很漂亮,身上金灿灿的,动作很精神,脚有几十只。阿钟还有手的时候,捉蜈蚣也是很老手的,以前他家里总泡着蜈蚣烧酒,据说吃了能够治痛风。鸡见了蜈蚣就追,并且直吞下去。所以人们用“蜈蚣见鸡”表示一物降一物,表示毫无办法了。

  山上最可怕的就是蛇了,没有脚却跑得比人快,上坡如飞,还有剧毒。尤其是穿着海军衫一样的寸白蛇和瞎眼蕲蛇、乌梢蛇、火铁链,都是很可怕的毒蛇。夏日的晚上,墙外三角坛如果有人讲起蛇,那么又可以讲一长夜了。什么蛇盘在谁家屋栋上,盘在谁家的锅里,盘在谁家的床上,这些你都不能打,只能请出去,否则你家就有灾祸。蕲蛇没有眼睛,往往在早晨和黄昏,像一堆牛粪一样盘在路中央,在四周布了丝,谁一碰到就咬谁。被蕲蛇咬了基本救不活了。寸白蛇又叫五步蛇,被它咬了不能走,走到五步就死了。

  老百晓讲过一个故事:“一种蛇要与小孩比高,如果它站起来比你高就咬你,如果它比你矮就偷偷溜掉。一个看牛细佬很聪明,看见一条蛇要和他比高低,他就用一颗石子抛起来,蛇见他那么高就走了。”

  最常见又不毒的是油菜花蛇,不会捕蛇的人就先在油菜花蛇上下手。一次,小癞头叫多宝跟他去坟山捕蛇,一条几斤重的大油菜花蛇爬进了一座坟。小癞头叫多宝一起抓尾巴,他自己抓身子,一放一拉,硬硬地把蛇拉了出来。结果多宝的手很臭很臭。到街上卖了一块多钱,分给多宝两毛。

  阿钟手还好的时候是村里捕蛇的第一高手,蛇被他看见了就等于判了死刑。他手到擒来,就像捡一根绳一样。哪怕跑掉了,他也能判断出它住在哪里,改天去捉还是捉来了。阿钟捉来的蛇有卖到收购站的,也有自己吃的。有人说,阿钟的手被炸了是触犯了土地神,他把这一带的鱼啊、蛇啊捕捉得太多了。

  菜地里有蚯蚓,没什么好玩,但用来钓鱼是蛮好的,阿钟手断了以后,不但鱼高兴,估计蚯蚓也是高兴的。

  田里有一种土狗,不知道为什么叫土狗,一点也不像狗。它的身上好像穿了防水的衣服,从水里出来还是浑身不沾一滴水。爷爷和爸爸们都比较讨厌土狗,因为它会钻空田底,让田不能盛水。

  远远地看,山野上除了一些高高低低的植物或一些飞鸟,并没有什么别的生命,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山野竟然发出很大的声响,除了水声,风吹过树林的涛声,更大的声音是虫的声音。万物都入睡了,虫的声音响遍山野,但又看不见它们,这让多宝觉得非常神秘。

  二十、鸟

  多宝经常听大人讲自己做梦,梦见过很多神奇的事情,有人梦见和一些死去多年的人聊天,在梦中他并没觉得那个人已经死去多年,有人梦见自己被大水冲走了,醒来后好好的,松了一口气,有人梦见了满谷仓的钱,醒来后真后悔醒来。

  多宝为自己还不会做梦而苦恼,但在入睡前他会想象披着家里的蓝底白色印花的老被单飞到后门山顶。后来终于好像学会做梦了,他反复做的就是三个梦:梦见满地的黑蛇在爬,他像鸟一样地飞上了山顶;梦见一只很凶的狗追他,可他却根本迈不开脚步,直到被吓醒过来;还有一个梦做的时候最兴奋,醒来以后最失落,总是梦见自己在奶奶邻居的一面墙的石头缝里取硬币,取也取不完。

  鸟首先吸引多宝的就是会飞。鸟要上树,它不用爬,飞上去。鸟要过河,过山谷,不用走弯路,直接飞过去。鸟碰到有人要打它,它可以飞走。

  多宝经常这样想:如果我们人也会飞,那么去仙岩街或宁波城就可以笔直地飞去,不要绕那么远的路,还不要车费。就是飞本身也够好玩的,飞到空中看村庄的景色肯定是和站在平地上看到的不一样。如果像聪明人说的,人都是灵魂投胎的结果,那么他宁愿这辈子做一只鸟。如果做什么鸟可以选择的话,他要做一只燕子,它可以和人亲密相处,更可以天南海北地飞。

  鸟的叫声好听。布谷鸟会叫“布谷、布谷”,黄鹂鸟会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像癞头阿钟看见女人时吹的响亮的口哨。乌鸦会“哇--哇--哇--”地叫,像老生的唱腔,雄浑,苍老。一到山上,各种鸟齐鸣,耳朵听了仿佛更亮了。山因为有了鸟而具有了声音和欢乐。

  鸟好看,鸟要比树好看,比虫好看,它们的动作都是舞蹈,它们的样子都可以入画,所以,油漆匠给人画花眠床的时候,总是画花和鸟,鸟语花香的春天就如在眼前。

  鸟还好吃。鸟肉鸟蛋都好吃。大桥说过,鸡的祖先是雉鸡。孩子们除了燕子不抓外,其他不管什么鸟都要抓,什么鸟窝都要掏。每个男小孩都有一个弹弓,就是用来打鸟的。但大部分小孩都是比较笨的,只有小癞头和看牛的乌炭眼火准,打的鸟多,连大家都不敢打的燕子他们都打。大人们以及大一些的孩子们教导小一点的孩子们:“燕子是给我们捉害虫的,打死燕子是罪过的,吃了燕子是要烂肚肠的。”

  小癞头和乌炭有一次还一起打下一只猫头鹰,这可是最奇怪的鸟了,身体比乌鸦还要大,脑袋像猫,两只眼睛比人的眼睛都要大,充满警觉。大桥说:“猫头鹰是捕老鼠的,按理说也不能打。”

  所有的鸟都是神秘的,包括麻雀,因为它们竟然会飞,竟然不像人一样生活,夜晚在树上睡觉。下雪的日子不寒冷吗,怎么都能找到过冬的食物?打雷下暴雨的时候都躲在哪里?山上有那么多鸟,但多宝从来没看见过鸟的尸体,难道它们也会把尸体掩埋起来?

  让人觉得最亲近的鸟是燕子。燕子浑身漆黑,显得干干净净,飞起来的时候,尾巴如剪刀错开。每年清明过后,燕子就赶集一样地来到村里。到了村里,它们总是不急着进家,先在田野上翻飞几圈,然后再各自找一户人家。有了燕子,春天就像春天了,村庄也像村庄了,尤其是刚犁好的水田,如果没有燕子盘旋该多么无趣。妈妈们都说:“有燕子居住才像一户人家,而红下巴燕飞到谁家,谁家就有好运气。”所以,大家都视燕子为奇怪的亲戚,很亲切。

  燕子直接把窝筑在家里的楼板下,早晨一开窗,燕子就叽叽叽地飞出去,晚上,总赶在天黑前回到窝里。碗那么大的燕窝是燕子用嘴巴衔着一口一口泥浆筑成的,燕子要拉屎,像聪明人那样爱卫生的人家就在燕窝下面挂一顶不用了的凉帽,以免粪便拉到地上。

  燕子也是一对一对的,不久就会孵出三四只小燕子,就像一家人。大燕子飞到田野上抓来虫喂给小燕子吃,每到大燕子回来,小燕子们都张开嫩嫩的小黄嘴,拼命地叽叽喳喳叫着,争着要那条虫。

  等小燕子学会了飞翔,就要自己另外筑一个燕窝了。村里娶了媳妇的人就要分家,分家的时候,长辈总要说“树大要分杈,燕大要分窝”,来证明娶了老婆分家是必然的步骤。

  当台风不再来了,冷空气即将来了,燕子就突然消失了,跟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大人们说:“燕子是飞到天气更加暖和的南方去了。”多宝就想象着燕子在南方是住在怎样的村庄里,一点概念也没有。看着楼板下的空巢,等待着明年春天。

  村里最常见的鸟是麻雀。晒稻谷的时候,小孩们的任务就是站在晒场赶麻雀。稻田里做几个稻草人,就是为了吓唬麻雀。

  麻雀不敢住到家里,但也喜欢挨着人家住,它们喜欢住在墙壁的洞里,或者筑一个茅草窝在树枝上,没事的时候也爱往院子里飞。

  男孩子们都掏过鸟窝,十有八九都是麻雀窝,把麻雀蛋拿来吃掉,把不会飞的小麻雀捉回来养着。据说吃了麻雀蛋要长雀斑,但麻雀蛋味道不比鸡蛋差,孩子们都不管长不长雀斑,掏到麻雀蛋都是照吃不误的。掏鸟窝时,麻雀娘不会飞远,看见孩子们毁了它的家,恐惧而又凄惨地鸣叫。孩子们可喜欢小麻雀了,将米在水里泡软,挖来蚯蚓喂它吃,小麻雀一般不吃东西,不久总是死掉。

  弹弓主要也是打麻雀。还活着就养几天,打死了的就炒炒吃掉。

  冬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树落光了叶子,麻雀们停在树上一清二楚。孩子们也有不想取弹弓的时候,任凭它们在树上叽叽喳喳开会。有时会抛一颗小石头,高兴地看它们呼的一声飞起来。

  老鹰、黄莺、雉鸡都住在深山里,秋天的时候,到山上去收花生、挖番薯、砍柴的时候时常看见它们,听见它们。

  老鹰是山里最大的鸟,能够叼着一头野兔飞,还要飞到村里来,将院子里的小鸡叼走。但孩子们比较尊敬老鹰,做老鹰抓小鸡游戏时,大家都抢着做老鹰,其次是鸡娘,最不喜欢的就是做小鸡了。

  山上鸟叫声最像小姐的就是黄莺了,样子也细小。多宝跟爷爷放牛的时候看到过一窝小黄莺,但爷爷不让他拿回家,爷爷说:“你拿回去就害几条性命,罪过的。”多宝没有拿,跟小癞头说了,小癞头第二天就去拿回来。

  雉鸡叫起来像家里的母鸡,飞起来有一根长长的尾巴,很漂亮。爱鸟的爷爷碰到雉鸡蛋却是不放过的,带回家来做蛋汤,与鸡蛋相比有点腥味,但还是很香的。

  还有白头翁,喜欢住在茶地里。

  水库里有时候能看见长脚鸬鹚,浑身洁白,飞起来的时候像电影里的海鸥、仙鹤。

  水库里偶尔会看见一群水鸭,浮在水面和鸭子蛮像,只是个子更小一点,羽毛更灰一点,飞起来更厉害一点。

  还有一种很常见的鸟叫茅坑鸟,又叫数瓦片鸟,经常在一些窄窄的弄堂里贴地飞翔,在人家屋顶上一跳一跳好像在数瓦片。

  乌鸦是一种比较奇怪的鸟,往往住在深山里,但好像怕寂寞,经常会飞到村庄前后来。

  乌鸦长得是有点鬼兮兮的,叫声又好像是半人半鬼的声音,是有点让人恐怖的。人们认为出门听到乌鸦叫是不吉利的,所以称那些讲不吉利的话的人为乌鸦嘴。

  癞头阿钟就是村里最有名的乌鸦嘴,但讲了一辈子也没见他灵光过。而他老婆只讲了一次就灵光了,那天他炸鱼去之前,他老婆叫他不要去,她说:“安稳点好,不小心会把手炸断的。”

  二十一、游戏

  村里每一个年龄段里总有一两个人特别突出。老头子里最可怕的是贩牛人,多宝或他妹妹晚上要哭,妈妈不是用大虫来吓他们就用贩牛人来吓他们。孩子们后来才知道,贩牛人其实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他与谁吵架就举起个大石头来,但从来都不敢打到别人身上,而是砸在自己的面前。所以,当有人威胁别人将要怎样,大家就嘲笑他是贩牛人。尽管如此,贩牛人经常露出一副见多识广的神情,还是个了不起的人。

  中年人里最可怕的是杀猪人长脚,因为他从来不和小孩说话,并且全村的大人好像也都很怕他。后生里面最可怕的是乌炭,他脾气暴躁,谁如果犯了他,不管老头还是小孩他都不与你客气的。与多宝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里面,最厉害的就是打不死鸭了,他是癞头阿钟的小儿子,所以又叫小癞头、小阿钟。孩子们说他的脑袋是鬼脑袋,经常出鬼主意,脚是鬼脚,他是小孩中跑得最快的,像鬼一样一闪就闪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眼是狗眼,鼻是狗鼻,灵光得很,嘴是拉屁嘴,经常撒谎、赖皮。手是鬼手,做戏人的胭脂不见了肯定是他偷的,生产队的第一颗六谷、第一株番薯肯定是他偷的,村里牛栏的那场火也是他放的,村里凡是出了什么坏事,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癞头阿钟嬉皮笑脸从不管他,癞头老婆还是蛮凶的,经常在村里或山上追来追去要打他,他的绰号就叫“打不死鸭(陀螺)”。孩子们有时讨厌他,有时又有点羡慕他,所以他们叫“打不死鸭”的时候还是有点崇拜的。打不死鸭是村里的小人头脑,玩打仗游戏时的司令。

  孩子们没有一天不玩游戏的,没有一天不嘻嘻哈哈又哭哭啼啼的。游戏像是孩子们的工作,每天都有玩不完的游戏,每个男孩子都有一大堆玩具。没有玩具,孩子们也有各种各样的玩法,连下场雨,他们也要在屋檐下抽手刀,将手快速劈过屋檐下的一根根水线,手竟然不湿,卷起裤脚踏水塘。他们都像永动机。多宝的妈妈老责骂多宝:“一刻都不空,一日吵到晚。”

  最初的游戏都是和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玩的。爸爸扑在地上当马,多宝骑在爸爸的背上。多宝还没见到过真的马,但感觉就是这样的人头马骑起来也很舒服。高高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双手像翅膀一样一上一下或者抓住爸爸的耳朵,屁股一起一伏,嘴里叫着电影里学来的“驾、驾”。

  或者坐在长辈的脚背上,大人的双手拉着多宝的双手,他的脚一翘一翘,就是人体跷跷板啦。

  多宝最喜欢和奶奶玩拉锯游戏。他张开双腿,坐在奶奶的大腿上,奶奶的双手和他的双手相牵,两人一仰一合像拉锯子一样反复,嘴里有节奏地念着儿歌。

  还有摇篮和打夯。摇篮就是四个人抬着你的四肢悬空,然后左右摇晃。打夯是两个人或者四个人抓住你的四肢,将你悬空又放到地上,配以“嗯哟、嗯哟”的声音,如此反复。每次提起、放下,都会激起小朋友一阵阵笑声。

  多宝还经常和妹妹将一条凳子当马,自己手提着前进,自己配上“滴答滴答”的马蹄声,还不时地“驾”一声。有时将凳子翻过来四脚朝天当马骑,后面有时还拖挂上一条小凳子,也是仰着肚皮,里面可以塞点行李,像是电影里看到过的火车。

  他们还玩钉称游戏。两个人就可以玩,手指撮住手背,形成一串,一边念着“钉称钉咚乓”一边让最后面的那只手移到最上面来,不断反复。

  其他如在腋下搔痒,偷偷走到别人身后大叫一声来吓人,对着镜子或者两个人互相做鬼脸,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将眼眶上下拉开,露出里面红红的肉,这些都是他们经常玩的。

  小孩子自己也能组织很多游戏,有玩办家家、捉迷藏、打斑斑、挤山堆、争山岗头、摔跤、老鹰捉小鸡、跳山羊、跳格子、转圆圈等。

  男孩子爱玩跳山羊,就是一人做山羊,其他人从他头上跳过去。做山羊的人从蹲着慢慢升高到一直到站直,每一轮慢慢升高,最先跳不过的人就做山羊。打不死鸭有一次在跳山羊时跌断了手骨,去了公社卫生所,回来后一只手臂上缠着白纱布,夹着竹板,挂在脖子上,像是电影里的伤员,让多宝羡慕了一阵。

  就是自己转圆圈也很快乐。自己不断转动,看见四周的房屋、山野都朝相反方向飞速旋转,转到自己都站不住了,摔倒在地。

  稍微需要点工具的是摸盲、踢毽子、跳绳子、捉子儿和拆绳。

  男孩子不会停留在这些游戏上,还有更多好玩的东西。

  打不死鸭,就是陀螺,是男孩子最喜欢的一种玩具。做打不死鸭需要四样东西:一段长十厘米左右、直径五厘米左右的圆树,一颗钢珠,一根柴棒,一根绳。将树段下面削成圆锥形,有钢珠的在锥尖上嵌进一颗钢珠,打不死鸭就做成了。柴棒比较随便,一端缚上一根绳当鞭来抽打。五六岁的小孩一般都会自己使锯子、柴刀,自己制作打不死鸭。每个男孩都有大大小小两三个,而人称打不死鸭的打不死鸭全村最大,是山根陈村所有小孩子的打不死鸭王,他打打不死鸭的水平也最厉害。打不死鸭可以一个人玩,也可以好多人比赛。在晒场上,让打不死鸭互相碰撞,把小的打不死鸭撞倒,或撞出划好的界线,就算赢了。在不下雨的白天,晒场上到处都是打打不死鸭的人。

  打纸拍也是男孩子们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将一张作业本或者书本撕下的纸叠成长条,再折叠成方方的纸拍,一面是有对角线十字交叉的,一面没有对角线。两个人以上就可以玩,每人按顺序轮流打一次,把别人的纸拍打翻过来或者打出界线就赢来归自己,自己打出去了就归对方。

  纸的用处还很多。可以叠成纸飞机,在晒场上飞来飞去。可以叠成纸船,放在河里漂流。还可以折叠成皮夹、照相机、皮带。可以做成纸阄,玩“官、打、捉、贼”游戏。

  滚铁环是从街里传进来的。滚铁环与打不死鸭有点相像,都是圆的,你不给它动力都是死的,你抽它推它就活了,就是暂时不给它力量也能继续旋转。

  盘轮车村里只有打不死鸭有,每次都是他坐在上面,其他小孩在后面推车,盘轮和黄泥地擦出吱吱声,然后大家都能轮流坐一下。小孩子们通过坐盘轮车感觉坐车的快乐,但一不小心就会车仰人翻,来个嘴啃泥或者身上擦出点血丝是很平常的。

  小男孩人人都有武器,如弹弓、弓箭、手枪、水枪、链条枪。他们都希望长大后能够当解放军,就是为了穿上漂亮的绿军装,为了打枪,扔手榴弹,哪怕打死了也成为永垂不朽的革命烈士,全家都光荣。他们人人都会自己造枪,经常玩打仗游戏,分成两组,两边都有司令,有特务,把敌人俘虏来以后要打十八洞、开批斗会,将电影里和村里开批斗会上看来的都模仿。有时候还要枪毙特务,一根链条枪打响了,被枪毙的人要做得很像,否则要重新枪毙。有些小孩就是在被枪毙的时候真的哭了。家长来干涉,小朋友们就说是玩玩的,家长也不好多说了。

  打不死鸭有一副扑克,他常用这副扑克和小朋友赌博。扑克牌有三十二张,和大人赌博的扑克牌一样。孩子们在大人赌博时看多了,早知道“天地人和、长衫板凳、牛头梅花、铜锤乌龟”等称呼,知道怎样算点数,谁大谁小。他们先是赌纸拍,再是赌香烟壳,后来赌火柴,一盒火柴一百根抵一分钱,再后来就直接赌钱。打不死鸭还用这副扑克和小朋友翻皮蛋、打上游、打挂胡须、打刮鼻头等,大家的扑克技术天天在进步。

  他们还走军旗棋,军旗棋就是陆战棋,因为军旗是比司令都大的缘故所以得名吧。他们有走明棋的,也有走暗棋的。不是人人都买得起军旗棋的,买不起军旗棋的人就到水库里挖来青丝泥自己做军旗棋,晒干,再在一边贴上职位。多宝就自己做过一副军旗棋,但青丝泥军旗棋木乎乎的,根本没法下。

  大人下棋一般是在夏日的正午。很多人不睡午觉,喜欢到樟树脚下或者某个弄堂坐着,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其他人或者围观,或者坐着打瞌睡,也分享点热闹。村里象棋下得最好的是大桥,全村加起来也下不过他一个人,所以他在下棋的时候反而是一点不认真的样子。象棋太花心思了,小孩子一般看个热闹,很少有人去学。

  孩子们倒经常下茅坑棋。在地上画个棋盘,螺旋形转到中心,用石子当棋子,孩子们用“石子剪刀布”,赢的走一步,谁先到达中心谁就赢了。

  他们总能把所有的东西变成玩具。黑夜里,他们会将一头燃着的木棒快速绕圈,就成了一个火圈,他们会用一根筷子插在铁锅盖上,另一只手敲它边缘让它转动。

  在山上他们还有很多游戏。捉蚱蜢、盐蚂蟥、捕鱼、游泳,无不是游戏。

  有一种草的草茎可以从中间撕开,两个人从两头撕开,他们说好是猜谁的母亲生孩子,分三种结果:生儿子、生女儿和生死掉。

  秋天到,茅草心和茅草根都很甜,他们经常去挖来吃。

  夏天的时候,把蛤蟆打死,又要救活它,否则担心走路的时候脚趾头踢到石头上。他们会用三根草放在死蛤蟆身上,然后念歌谣:“打死蛤蟆无棺材,三根稻草救转来。”这样反复念几遍就把蛤蟆放到水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仪式举行过了就安心了。

  这么多的玩具和游戏,把多宝童年的每一刻都填得密密实实,充满欢乐。

  二十二、讨饭

  在山根陈村,人们讲话中会经常出现“讨饭人”。如果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就说把他送给讨饭人,甚至把他赶出门去讨饭。这样,孩子们就知道讨饭人是最可怜的一种人。如果衣服不干净整齐,人们就说你像讨饭人。如果吃饭时间你站在别人餐桌边或门口,那么大人就会说你像讨饭人。如果吃稀饭或者煮番薯丝的时候,所有的菜都拌到碗里,大人就说你是“讨饭吃”。如果你吃饭拿碗不是手抓碗岸、碗壁和碗底而是单单托在碗底,大人就说你是“讨饭擎”。因而,小孩子也知道讨饭人是最低贱的人。

  但小孩子却喜欢见到讨饭人,就像见到故事里的人真的来到生活中,给村庄带来欢乐。有些讨饭人还会唱戏跳舞,有时候甚至还会带来一只猴子或者一只可爱的小狗。

  经常来的有四个讨饭人,全村男女老幼都知道他们的名字,是世宝、小伟、神光和徳富。

  世宝是外村人,长得高高大大,声音洪亮,裤脚卷得半天高,走路一跳一跳的,笑起来牙齿全部露在外面,有点贱相。

  世宝是来得最勤的讨饭人,每个节日都来。春节过后第一次来讨饭,他还带着一个自己做的鸡毛掸刷,要给每一户人家的门象征性地打扫一下,嘴里叫着:“扫扫地伏头,养猪大如牛,好啊!扫扫地伏脚,工资七八百,好啊!扫扫门边砖,小儿中状元,好啊!”最后总是加一句:“三层楼造七八间,好啊!好了,主人家,给点东西。”扫到多宝家,妈妈就会让他拿一块番薯或者一粒洋芋给他。有些人则会给一撮米或者麦,他有两三个袋子,米、麦、杂粮、熟食都是分开的。

  他最擅长的就是跳羊脚舞了,在院子里,自己“哦哦哦”地念着,单脚轮换起跳,手拍着,一点都不害羞,引得大人和小孩围成一个圈子看热闹。

  据说世宝平时还参加生产队劳动,只是节日出来讨饭。家里有老娘,还曾经有过老婆,生有好几个孩子都是正常的人,他们家只有世宝一个人讨饭。世宝讨来的洋芋、番薯吃不完就叫他老婆拿到街上去卖。

  大人们都说小伟是世宝的徒弟,很瘦小,长年穿一件黑衣服,冬天则穿一件黑棉袄,腰上系一根稻秆绳。他好像没有鼻孔,讲话听起来嗯声嗯气的。大家都喜欢叫他讲顺口溜。这段顺口溜是讲他母亲怎样嫁人的故事,里面似乎还有让小孩子感到害羞的事情:“老公死得早,小伟还没有锅灶头凳高。其想男人心里像蚤咬,正月初一雪花飘,老娘拔腿往大田逃,把我往路边一座庙里抛。其成了大田老光棍的活宝,我只好翻山越岭把饭讨。”

  他念顺口溜的时候眼睛闭着,念得毫无表情。而听的人哪怕听了无数遍了,还是一惊一乍的,唏嘘不已,觉得小伟真可怜,但又觉得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讲自己娘的呢。有时候他可能念错了,人们还会及时指出来,要求重新来一遍。他也会重新念一遍。

  神光人高马大的,面色黝黑,很有营养的样子。他最奇特的是饭量大,据说能吃下三爪篱白米饭。据说他是真正的大学生,上代是地主,解放的时候被枪毙了,据说他会写诗,字也写得很漂亮。所以,神光来了,大家就说大桥的同学来了。他讨饭就是站在你门口,等着你给他,不给他就不走,也不讨。小孩子们都有点怕他,不敢跟他开玩笑,给他一碗饭或者一块番薯让他快点走。小孩子们总是一路远远地跟着,总有几只狗也前前后后跟着,不时发出吠叫。

  村里人说,四个讨饭人里面数徳富最坏。他最不像讨饭人,他穿比较干净的衣服,身体也没有什么缺陷,脸也洗得蛮干净的,站在门口时候神情也不下贱,也不表演节目,好像是大家欠他一样,好像他不屑于要饭一样。多宝奶奶经常说:“好脚好手的干吗要出来讨饭?”奶奶会给其他三个讨饭人一些剩饭,但绝对不给徳富。

  这四个讨饭人一般不会同一天来到村庄,除了村里有结婚或者出丧,他们总是准时赶到,办酒的人总是特地放一桌菜给他们吃,甚至会给他们一壶老酒。有人要求他们表演节目,世宝就跳羊脚舞,并且大声讲好话,他每说一句好话,其他三个齐声喊:“好啊!”

  有时候村里会来狗捣米。一个乞丐牵着一条小狗,走到每户家门口,就放下一个小凳子,小狗就上去踏一个跷跷板,放下的时候,两块小铜锣就会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乞丐一边讲好话。那只小狗是训练过的,会不断地去踏那块板。孩子们好奇地跟着讨饭人和狗,好奇地看它一家一户捣过去。打不死鸭是个天不怕,总要伸出手去摸一下,甚至拔一撮狗毛下来,弄得小狗呀呀叫。

  还有一种讨饭人是叫打笳先生的,他只收钱和米,不收剩菜剩饭,他背着一个长布袋是用来装米的。他手捏两片合起来形状像笋的毛竹,到了家门口就把竹片抛进来,根据仰扑说出你家的运气。

  二十三、兑糖

  村里隔三差五地会来一个卖糖客。卖糖客都是外县人的神情,讲外地县腔,大家都叫他们黄岩客,背后则叫他们黄岩滑头。不管晴天还是落雨都戴着一顶黄岩笠帽,比常见的笠帽小一点,但看上去更精致,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箩筐,扁担上总挂一块毛巾。

  黄岩客一进村就摇响拨浪鼓,这鼓声里有无限的磁力吸引着孩子们。黄岩客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似乎有气无力但速度很快地说着:“肉骨头、牙膏壳、猪鬃毛、废铜烂铁都好兑唉--”

  鼓声把多宝的心摇得像漫天猪鬃毛在飞,黄岩客嘴里念一个破烂的名字,他就跟着想起那种破烂的样子。他和姐妹们就在家里的角落里拼命寻找可以兑糖吃的东西。当找不到那些理所当然用来兑糖的破烂,真巴不得把锅敲碎拿去兑,眼睛朝向一双双塑料凉鞋、一把把镰刀,心里都希望着它们早点坏掉好兑糖。打不死鸭曾经把他的链条枪换糖,黄岩客给了他手掌那么大的一块糖。

  到了操场,总是已经围满了妇女和小孩。妇女买针线纽扣,小姑娘买绸带发卡,小孩子则是买糖。把家里不用了的东西给黄岩客,他用铁片轻轻敲一小块粽叶糖给你。孩子总让他再分成几块,拿回家兄弟姐妹分着吃。这糖里还有薄荷,碰到舌头凉丝丝的。如果家里没有破烂,多宝就往奶奶家找。奶奶总是说:“还有什么破铜烂铁,我只有这身老骨头给你拿去兑糖。”很多小孩吃不到糖,被大人打一顿躺在地上哭上一整天。

  为了兑糖吃,孩子们平时就留意着哪些破烂是可以兑糖的,像宝贝一样藏好,不能随便扔掉--杀猪、杀鸡后把毛收好,吃了猪肉再放在粥里煮过的猪肉骨头放在后门墙的窗台上风干,补得不能再补的塑料凉鞋和牙膏壳是兑糖最好的破烂。

  自从癞头阿钟开了小店后,卖糖客就来得少了。但癞头阿钟的东西是只能用钱买的,每户人家的破烂还只能用来和黄岩人兑糖。

  后来,田地分到户以后,卖糖客来得少了,而其他的人来得多了,骑着自行车来卖冰棍的,拉着手拉车来卖西瓜的。

  二十四、先生

  哪位小孩如果不是在过年的时候穿新衣服,其他小孩就会嘲笑他“穿得像先生一样”,然后,就在他身后大声念起歌谣:“先生先生,脱落茅坑。”

  所谓先生,就是穿得干干净净,不干农活的人,比如算命先生、测字看相先生、郎中先生、道士先生、讲魂先生和教书先生。村里谁家有大事,结婚、起屋、死人、生病都离不开先生。

  秋收以后是定亲结婚的日子,一个满脸麻子的瞎子就会来到村里。他并不需要一个小孩引路,他是自己用一根竹棒敲着路自己一村一村走过来的。他两只眼总是紧闭着,有时候睁开眼睛在看人的样子,整个眼球都是白的。他还有一把三弦琴,算命的时候要伴奏,说话有点像唱戏。生辰八字给他,他就能说出你一生的命运来。比如小时候苦不苦,婚姻怎么样,到了几岁命里有灾难,或生病或破财,算出几岁死,临死有几个儿子和女儿送终。

  要定亲的人家就把他请到家里,给他倒上一碗茶(白开水),凡是干部、先生和客人来家里都是要倒茶的。定亲的把男女双方生辰八字拿出来让算命先生排一排,是合还是克。如果是合的,则到挑日子的先生那里选择合适的结婚日子。是克的,这门婚事就可能要歇掉了,除非再另找一个先生,直到他算出来是相合的为止。

  算命要一块钞票,或者几升米,不是谁都舍得算的。多宝很羡慕那些算过命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命了,知道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有一年冬天,算命先生算命算到天黑,不知怎么就住到多宝家里。晚饭他吃了一碗妈妈做的小麦面,饭后,他帮多宝全家的命都免费算了一下。他们不是排时辰,而是你自己从一堆画着画的纸牌里抽出一张来。他们每个人的命都是一幅画。

  多宝爸爸的命是在烂田里反捣臼,你越反,捣臼陷得越深,据说是坏命。

  多宝大姐是钻铜钱眼,说她很守财。

  多宝二姐是上树拔梯、过河拆桥。多宝大姐叫嚷:“很准很准!”

  多宝是男孩子,多一个机会,抽了两张命牌。第一张是考状元,第二张是摇钱树。大家都说是好命,以后能读大学,赚大钞票。

  后来,多宝的爷爷奶奶也来了,他们想了解自己还能活几岁。算命先生给他们的生辰八字排了排,说奶奶要活七十九,如果六十九这关能过的话。他说爷爷要比奶奶多活四岁。奶奶因此装得很开心,她说:“我那么长命要苦死了,但死在前头是福气啊,早点去阎罗大王那里早点脱罪啊。”听她的口气,做人是犯罪判了徒刑一样的难受,而阎罗大王那里的生活却很幸福。

  有时候村里会来一个黄莺测字先生,一个玲珑的黄莺会从一堆纸牌里用它的喙衔出一张。就像来了要饭的,或者来了兑糖的,全村的小孩子和小狗又跟着他转。有人问他:“多少一张啊?”他说:“两毛。”于是就有人拿出凳子来给他坐,再拿一条凳子放他的纸牌盒子。他打开小竹笼,黄莺走出来,他喂一粒水泡软了的米,黄莺就在纸牌上走动,看中了某一张,就衔起来交给先生。然后,黄莺自己乖乖地走入小竹笼。

  人死了,坟地要专门请风水先生来看好方位,出丧的日子和时辰也要到专门选日子的先生那里选。这个日子往往对某些生肖的人有冲突,需要避让,否则就可能要出大事。主持丧礼和祭祀的是来自外村的道士先生。他的手提袋里装着一只小铜钟,做法事的时候,一边敲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一边像唱歌一样地念着祭文,很好听。

  起屋动工要选日子,上栋也要选日子,好日子则家顺无灾祸,日子不好则容易在起屋过程中出事故,住进去后要生病。

  如果你莫名其妙得病,红糖茶、姜汤还治不好,卫生所的药也治不好,那么就要去里村振兴先生那里翻翻《日子书》,看看遇到什么邪神野鬼了。据说那本书写了每一天每个时辰在哪个方位有什么鬼神,对某种生肖的人会有害。如果是一般的鬼,则做几张麦焦请一下就好,如果是较厉害的鬼那又要请道士先生来做法事解灾。

  多宝外婆家的村外有个庵,据说求签诗特别灵。求签诗先要点香,表明你所求何事,是婚姻、学业、生病还是做生意,然后摇晃一个竹筒,直到掉出一根竹签,再根据竹签的号码换来一纸签诗。签诗上写着运气的等级,如上上、中上、中平、中下和下下等。求签的人往往将这张纸带回家贴在墙上。

  最让人觉得神秘的是讲魂先生。其他先生一般是男的,而讲魂先生一般是女的。她点上一支香烟,让事主说出鬼魂生前出生和死亡的村庄和日子,她就开始让那鬼魂附体,和鬼魂生前的亲人讲话。鬼魂到的时候,她不断打嗝,声音变了,脸形也变了,或说或唱的内容有担忧,有吩咐,也有责骂,听得亲人们都眼泪唰唰地掉下来。

  孩子们几乎天天能见到的先生是村里学堂的教书先生阿金老师,什么字到了他那里竟然都认识,什么东西他都可以用字写下来。为了先生对自己孩子好一点,就经常有家长请先生到家里吃最高级的东西,比如荷包蛋、炒花生、炒粉干。

  这位先生是公社派来的,他是所有先生的敌人,他说那些先生都是封建迷信,而封建迷信是要破除的。阿金老师脸白白的。有一次,他在茅坑里拉大便,多宝还看见他的屁股也是雪白雪白的,毕竟和农民不一样。可先生也要拉大便,这让多宝感到很失望。

  多宝知道,将来读书了,阿金先生是要教自己的,就提前感到亲切,也提前感到害怕,因为哪个学生不听话,阿金是要拉他耳朵的。打不死鸭却一点也不害怕,他说阿金先生是他亲戚,是他母亲的表弟。确实,阿金先生经常送给他一些粉笔头,有一次还把一大叠报纸送给癞头阿钟,给他的小店包红糖。

  等多宝读书,阿金却调走了,来了一位漂亮的女老师。这是后话。

  二十五、做戏

  入冬做戏多,里外三村总有一个村庄会做戏,有时甚至这村做了邻村接着做。

  戏给村里带来喜气,这喜气是传来要做戏的消息开始的,给每个人特别是小孩子带来不清楚但很吸引人的期待。

  戏台在做戏前一天搭建。戏台就搭在多宝家门前的操场边,一边靠着学堂的房子。小伙子们到山上砍来毛竹砍来树,搭好架子。戏台的楼板是现成的,铺上去敲几个钉子固定住就好,顶棚则用塑料薄膜盖住。

  听说剧团来了,全村老小就赶到村口看。开心地看着一箱箱行头从拖拉机上卸下来,抬到戏台边的学堂。开心地看着一个个做戏人三三两两地走向学堂,那时候还没化妆,和普通人相比就是里面有几个人漂亮一些。

  孩子们反应快,凳子先排好。这个时候每个男孩子都拿出打不死鸭在晒场上玩,都比平时兴奋。外村卖甘蔗的、发油条的也在天黑之前摆好了摊。外村的亲戚也来了,脸上带着过年一样的微笑,喜气差不多遍布了整个天地。

  到了晚饭后,闹头台的锣鼓声从晒场传来,越敲越急。俗话说“锣鼓响,脚底痒”,生怕看丢了一点点,多宝和姐妹们催妈妈快把南瓜子炒好,快点去看戏。

  到了晒场,好是热闹啊,一盏大卵袋灯(汽油灯)嗤嗤嗤地响着,照得四周像白日一样亮,戏台边上的后场正用力敲着。戏台上还是空空的,只见大幕前放着一张课桌,就是普通的课桌,前面垂下来一块花布,但等会儿就要变成古人吃饭的桌、判案的桌。晒场上挤满了人,有很多都是外村来的,看上去有点陌生。

  突然锣鼓声停下,传来吃瓜子的声音,传来交头接耳互相问候或互相取笑的声音,传来打不死鸭的口哨声怪叫声,还有人不断从村里汇聚过来,有人在叫自己亲友的名字,找到亲友就有凳子坐。

  过了一会儿,胡琴悠扬而起,一个小生或小姐从幕后走出来,慢慢地亮相,告诉自己是谁,干吗去,碰到了什么麻烦,然后唱一段再进去。这样搞了几个场次以后,多宝就有点等不及了,为什么白鼻子的小花脸还不出来呢?他最爱看小花脸。每次戏后,打不死鸭总能从小花脸那里学会一些下流话,对着女同学说:“娘子,妙啊。”如果没有小花脸,多宝看着看着就会睡着,再说露天风冷,脚骨冰凉的,他就要叫妈妈带回家睡觉去。可他妈妈不肯走,正陶醉地看着戏,好像吃着很好吃的东西,有时候还看得眼泪涟涟的。等到戏散场,老人们叹气的叹气,解气的解气,而多宝已经睡了好一会儿,被妈妈拖着回家,一到家里就上床睡着。

  多宝更喜欢看下午做的日戏,不做全场,而是做选段。什么“九斤姑娘”啊,“小方卿姑娘”啊,都是很精彩的。他特别喜欢《碧玉簪》里的“送凤冠”,媳妇和婆婆的对话很幽默,这出戏每次做戏都要做的,就是平时他姑妈和姐姐们也要哼的,所以他似乎能看懂。

  奶奶经常要拿戏来教育多宝:“戏也是这么做的,老老实实的人总有翻身日子,坏人总没有好下场,你不要学打不死鸭,小花脸一样的人是不会出头的。”她总是反复跟多宝说:“做人要靠自己争气,靠千靠万还是靠自己,小方卿的姑娘嘴巴多么好听,方卿没中状元的时候可是不把他当人看的。”

  一日看日场,多宝看见外村的姨父,就与他打招呼,请他坐到自己的凳子上来。没想到姨父就去甘蔗摊买来一整株甘蔗。那天下午的戏就不重要了,戏哪有甘蔗甜美。看戏后,妈妈把姨父拉回家,先吃一碗鸡蛋茶,再吃一盆面干一斤老酒当夜饭。家里来了客人,妈妈把饭桌也擦得干净点,大家也都拘谨点,便觉得有点新鲜。

  做讨饭戏时,观众要抛东西到台上,如果演讨饭人的是漂亮的姑娘,那么彩头会多一些,有人抛硬币,有人抛苹果,抛甘蔗。打不死鸭却抛上去一块石头,并且正好打中了她的额头,鲜血直流,她就哭着跑了下去。后来,还是癞头阿钟赔礼道歉,请全体做戏人吃点心了事。

  做戏的钱是全村凑出来付的,做戏人的饭是家家户户轮流着吃。做戏人有时睡在学堂,打地铺,有些剧团不带棉被,就分散到各户去睡。当做戏人到多宝家来吃饭,多宝却觉得有点害羞,小心地打量着他们。不过睡到多宝家的都是老头子或者老太婆,从来没分到小姐,他真是羡慕分到小姐的人家。

  戏一般演三夜。做戏人走后,小伙子们拆掉戏台,村里又恢复平时的安静,晒场上显得空荡荡的,像是做了一场梦。

  与看戏相比,后生人和小孩子都更喜欢看电影,而上了年纪的喜欢看戏。

  爷爷说:“做戏闹热,放电影不闹热。”多宝说:“戏是假的,鸡毛掸刷当马骑,做一夜也就这么点内容,真浪费钞票。”

  村里大概一个月放一场电影。公社有两个放电影的人和一台放映机,一个村庄一夜或两夜,一夜一场或两场,依次轮流放。所以,像多宝的小叔、大桥等后生人经常一村一村地赶着看电影,一部电影放到山根陈村时,他们已经看过两三遍了,所以,一场即将上映的电影是否好看,孩子们早听他们说过了。

  哪个晚上轮到村里放电影,往往提前好几天就知道。放电影那天,村里派人去昨夜放电影的村庄将放映机和片子担来。放映机就放在癞头阿钟的小店里,孩子们总要先去看一下片子的铁壳上写的电影片名。

  天未黑,孩子们先将凳子扛到晒场,抢好位置。多宝催妈妈早点烧饭,吃了饭还要催妈妈快点炒南瓜子。袋子里装满香喷喷的南瓜子后,和姐妹一起飞奔向晒场。

  看得最多的电影是打仗,有时候是八路军和日本人打,有时候是解放军和国民党打。大家最关心的是,出现在电影里的人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那些好坏很难分的往往是特务或者叛徒,分清了好人与坏人,这场电影就算看懂了。电影给孩子们带来神奇的享受,他们通过电影看到很多从没见过的地方或时代,比如北京天安门,甚至外国,比如解放前的上海。他们在电影里见到汽车、飞机、大炮和女特务。看了电影后,他们都想长大后当解放军或者警察,能够开汽车或摩托车。

  电影放到中途,有时候会亮起灯来,那是大队书记要讲话了。通过麦克风和高音喇叭,书记的话声音很响亮,每一句都在夜空下的山谷里回荡,让人感觉非常有权威。讲的内容无非是传达公社会议的内容,安排生产或消费,还有就是谁和谁打架,罚谁一场电影等。

  电影结束后,放电影人收好机器,叫人担到小店,然后他到多宝奶奶家吃点心。多宝能够与放电影人那么接近,这让他感到很光荣。

  正如多宝爷爷说的,放电影没有做戏热闹。做了三夜戏,总能让人说上好几个月,而放了一夜电影,往往第二天就没人提起,只是晒场上会留下一堆一堆瓜子壳。

  二十六、拜岁

  拜岁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情,是孩子们一年中最重要的旅游,也差不多是每年唯一的做客机会。正月初二,几乎所有山根陈村的孩子都离开村庄,去各自的外婆的村庄。而外婆在山根陈村的外村孩子,也会在这一天来到村里。每个村子因为来了那么多外村的小孩子,便显得异常喜庆。

  正月初二上午,多宝和三位姐妹共四个人一起走十里路去外婆家拜岁。大家穿着过年穿的新衣裳,脸洗端正,女孩子要梳好头,精神饱满地出发。大姐挑着礼物,五包米面干是给五个舅舅的,每包有两斤重,一包红枣干和一包白糖是给外婆的,加起来也是两斤重。路上来来往往都是拜岁的人,脸上都有些兴奋,连路上都充满喜气。

  多宝一行走到仙岩村就算完成一半路程,再沿着一条宽阔的河走五里路,就看到了外婆的村庄。那是一个两三百户人家的大村庄,一个道地连着一个道地连绵数百米长,一条宽阔的河流绕着村庄流过。

  村庄外有一条像模像样的石板桥,每段桥面都是两块长两米左右的长条形厚石板并排放在两个大石礅上,大石礅栽在河底,高出水面一米左右。被水浸着的部分是墨黑色的,没被水浸到的部分则是灰色的。桥的上游几十米处有一个水坝,挂下一串雪白的瀑布,老远就能闻到哗哗哗的水声。平静的河面到了这里像是终于出了关口,便往下游直奔而去。

  水面上经常会有一群大白鹅,有时候随水漂浮,有时候互相追逐,有的把头伸进水底,有的拍打拍打翅膀,像是一幅会动的图画,小朋友们看了总是很欣喜。

  走在石桥上是有点危险的,小朋友们都走得很认真,胆子小的可能会感到头晕,如果你老是看着流水,有时候会感觉整座桥在向着上游漂浮。对面有人来了,那么还要靠边站住,让对方的人先过去。

  过了桥,先是几块稻田和菜园,逐渐就是密密麻麻的人家了。穿过长长的石子小巷,到了外婆的后门头,孩子们就兴奋地叫喊外婆。把给外婆的礼物放到外婆家,再分别把礼物送到每一位娘舅家。

  先是喝红糖茶,里面放着几根红萝卜丝或几颗红枣干。出门前,奶奶和妈妈反复交代他们:“喝茶只能喝水,不要捞起茶里的茶泡,主人将要用这些茶泡继续泡茶给别的客人吃的,否则人家会说‘小人无家教,出门捞茶泡’。”但舅妈总是叫他们把茶泡捞吃掉,自己娘舅家里没关系的。

  住在外婆隔壁的一位堂娘舅很喜欢和多宝开玩笑。他老问多宝:“是娘舅大还是外甥大?”多宝会说:“外甥皇帝,娘舅吃屁!”其实这句话也是他教多宝的,小娘舅听了就假装要打多宝,多宝就跑掉,并且一边大声叫喊“外甥皇帝,娘舅吃屁”。道地里的人听了就觉得很开心。

  多宝读书以后,娘舅总要首先问考试成绩,有没有奖状。娘舅又会说:“等你以后考上大学就看不起娘舅了。”多宝会说:“哪里会呢?”邻舍就会插一句:“古老人讲过,‘望外甥么,摸脚盏’。”意思是,外婆或娘舅待外甥越好都是没用的,将来不会反过来待你好的。

  吃了茶后吃点心,一人一盆有猪肉、豆腐、鸡蛋等浇头的炒面干,这个大人也有交代,浇头不能吃完,面干也不能吃完,吃完了主人以为你没吃饱。多宝他们都依大人交代做,几位姐姐一起,也会指导他和他的妹妹。

  接下来马上是吃中饭,先是大舅舅家。然后五个娘舅一家一餐吃过去。每个娘舅的条件不一样,舅妈的烧菜水平也不一样。有的舅妈看上去很邋遢,烧的菜也不好吃,有的舅妈还比较年轻,烧的菜也好吃。好吃的多吃点,不好吃的少吃点。兄弟姐妹们偷偷地会评价,谁家的哪个菜太咸了,而谁家的哪个菜烧得真好吃,但当面都不能嫌好嫌坏。

  吃了晚饭多宝就问娘舅:“晚上我睡哪个娘舅家?”他们总骗多宝说:“晚上没地方睡了,要挂口袋,你钻进口袋里挂在楼板下面的钉子上。”这样的玩笑每年都要开的,多宝知道是开玩笑,但又总有点将信将疑,其实他很想真的试试挂口袋睡觉,总听他们说,从没有试过,有点好奇。五个兄弟姐妹分到不同人家睡,多宝总是和已经长大的大表哥一起睡。大表哥很干净,但也很严肃,和他一起睡觉总有点紧张的。棉被是新鲜的,空气是新鲜的,早晨起来,鸟的鸣叫声都和自己家有些不一样,时时让人感觉到做客的新鲜。

  第二天一整天都是玩,姐姐和表姐一起踢毽子,多宝则和表弟到村里到处转,跟他们一起走高跷、打纸拍,或者学骑自行车。

  在自己村里,因为大人管得严,多宝总有点压抑着自己。到了外婆家,他就没有顾忌了,加上亲戚好像都比较看重他,他就更有玩劲了。他有很多的表姐、表哥、表弟、表妹,大多很淳朴老实,他在他们那里有点像城里人一样活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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