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樱:春意阑珊,樱花未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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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06-04 14:18
一
沉樱(1907—1988)写小说的时间不长,作品也不算多。她以处女作《回家》刚刚在文坛亮相,就得到茅盾等名家褒扬。从1929年到1935年,沉樱出版了《喜筵之后》、《夜阑》、《某少女》、《一个女作家》、《女性》五个中短篇小说集,此后不再涉笔小说,但那几年她极受读者欢迎。她说:“物以稀为贵,人何尝不是如此?女作家简直应接不暇,我的小说大都是编辑催逼下写出来的。”
从她的小说里,可以寻出某条脉络,好像有一个女孩在渐渐长大。
中篇小说《某少女》以十六岁少女的五十多封信,串起一段朦胧也热烈的初恋。情窦初开,一厢情愿,梦绕魂牵,抽刀断水……这爱恋戛然而止,动人而伤感;《下雪》里的同居男女,还沉醉在自由恋爱的甜美里,欢情未减。但无钱付房租、无法买船票回家的种种窘迫,凉水般寒沁沁地漫上来,虽然暂时还未伤及感情,却也不免让心境低沉萧索。
《生涯》写女大学生的彷徨与闲愁。有关爱情和前程的梦想,触碰到灰色的现实:女友钰跟原来的未婚夫解除婚约,从大学退学并疏远了家庭,跟男友濬同居,日子却并不如预想的美满:钰对文学仍有满腔热诚,但家务烦杂与经济拮据,还有男友的慵懒冷漠,都很消磨和损耗她。“我”心痛于钰的无奈无趣和某种程度上的遇人不淑,自己既依恋男友、有被爱的幸福,心底却依旧空虚迷惘,似乎对未来还若有所待。
《旧雨》里琳珊的几个中学同学遭遇各异。结了婚的,成为只知享乐的贵妇人,或老气横秋的少奶奶。琳珊和另一位大学女生忍不住悚然心惊:“什么自命不凡的新女性,结果仍是嫁人完事……什么理想也没有了。”“女子结了婚,就像囚起来似的……连心都像给折磨得死了似的。”她们虽然叹息旧梦渐残,却也不知希望何在。
《妻》里的小两口,同样抱着对文学的野心,每日不间断地读书、写作。“有一个梦境的憧憬在鼓舞着我俩的心”。但妻子却突然怀孕了,她担心陷入做母亲的“牢笼”无所作为,坚持去做了人流手术。女人生儿育女的天职与个人抱负的冲突初露苗头;《爱情的开始》那一对青年,“急促地陷入恋爱”,牺牲学业和前途,不管不顾地同居了。但才过半年,他习惯性的不忠和欺骗,已让她每时每刻被痛苦啃噬,沉入痛苦的无底深渊。爱情竟然那么快就终结了?她每次心生期冀,有心修复,都屡屡被进一步的侮辱、伤害戳得满心死寂。
这些少妇有相近的处境:云里雾里、发热发狂的恋情渐渐退了烧,不染人间气息的浪漫,跟柴米油盐难以接轨、无法兼容;家务的琐碎,情感的淡漠,经济的压力……种种不如意,堆积成莫名的失落感。
沉樱晚年“深悔少作”,并不喜欢自己年轻时“幼稚的”、“模仿的”作品,自觉它们“只能算是历史资料而已”。她在台湾绝少提起旧作。其实,她的小说固然比较单薄,格局不大,但也不时有动人之处。像《欲》中叔嫂间心慌意乱的吸引,《中秋节》里表面逞强的“剩女”在节日中的敏感乖戾、落寞惆怅,《喜筵之后》的茜华想用旧情人报复有外遇的丈夫,结果难掩失望……那些女子恼人的遭遇、烦乱的心境,以及曲折微妙的情思,她都捕捉得玲珑剔透,描写得细微新巧。
沉樱的小说跟庐隐等人相近,涉及“五四”之后知识女性的生存状况和情感困境:她们既有新女性的骄傲自得、自醒自觉,又不得不在新旧夹缝里跋涉。婚姻自主和妇女解放是“五四”运动的一脉强音,包办婚姻在知识阶层虽然逐步解体,但婚姻制度本身的局限和人性的弱点、人际关系的难度,却不可能因为自由恋爱和女子受了教育就随风消散。旧式妇女的苦水并非轻而易举便拧得干的;新愁新恨因而也层出不穷。
跟同时代的好些女作家一样,沉樱的小说里能依稀看到个人生活的某些影子。
沉樱是山东潍城人,在山东省立第一女子中学毕业后,考入瞿秋白等执教的上海大学。两年后学校被封,她转到复旦大学借读。洪深教授指导学生们排演话剧,沉樱与马彦祥为男女主角,他俩在马彦祥从复旦毕业不久就结婚。马彦祥一生结缘戏剧,当过演员、导演,也是戏剧理论家,上世纪五十年代任文化部艺术局副局长。
马彦祥的父亲马衡担任过几所大学的考古学教授和西泠印社社长、故宫博物院院长。他希望儿子毕业后研究学问或去大学教书,但马彦祥欲投身戏剧,令马衡担忧且失望。他中断对儿子的经济支持,马彦祥一度没有固定职业,生活困难。
沉樱与马彦祥生有一女,他们早先太年轻也太漫不经心,连女儿的生日都没记住。婚姻仅维持了两年,1931年离婚,女儿由奶奶抚养。马彦祥将分手原因归结为婆媳不和,但他的堂妹后来告诉林海音,是马彦祥的不忠导致沉樱与他分道扬镳。
两年后,马彦祥与话剧新秀、后来红极一时的影星白杨有一段情缘,白杨早期参演的电影《黎明之前》即为马彦祥导演。此后他曾三次结婚,林斐宇是他在南京国立戏剧学校的学生,云燕铭、童葆苓都是京剧名伶。
后来,沉樱邂逅北大法文系主任、教授梁宗岱。梁宗岱是现代文学史上有影响的诗人、翻译家、学者,生趣盎然,睥睨众生,有名士派头、狂狷风度。他的唇枪舌剑,曾被好脾气的沈从文形容为“江北娘姨街头相骂”。梁宗岱曾经跟好友罗念生(研究、翻译古希腊文学的学者)因辩论新诗的节奏,各不相让,打成一团。他翻译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蒙田试笔》、歌德的《浮士德》、里尔克的《罗丹论》、罗曼·罗兰的《歌德与贝多芬》等。
1934年,梁宗岱、沉樱同赴日本,巴金目睹过他们的欢悦:“在松林的安静的生活里,他们夫妇在幸福中沉醉了。我在他那所精致的小屋里看到了这一切。”
次年他俩回天津结婚,梁宗岱任南开大学教授,沉樱在中学任教,创作较少。抗战期间,沉樱夫妇居于重庆,梁宗岱任复旦大学(当时迁至重庆北碚)外文系主任。1937、1941年,两个女儿思薇、思清相继出生。
1942年,梁宗岱去广西百色料理父亲的后事,看粤剧《午夜盗香妃》后,痴迷女伶甘少苏,情牵意惹,诗兴大发,频频写词给甘少苏(后辑成词集《芦笛风》)。甘少苏的前夫曾聚众狂殴梁宗岱,一段绯色风波轰动广西。但梁宗岱欲罢不能,筹集巨资三万元为甘少苏赎身,后来还登报与她结婚。
他那厢忘乎所以“救风尘”,这厢沉樱得知噩耗,携女儿和未出世的儿子转身离去,从北碚迁居重庆南岸海棠溪。
抗战胜利后,沉樱先后在上海实验戏剧学校和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1948年,沉樱携三个子女与母亲、弟弟前往台湾,好友赵清阁和方令孺曾经劝阻,她却表示要走得远远的,永世不再见到梁宗岱。
后来,沉樱一直在台湾苗栗县和台北任国文教师,独自以微薄收入养育孩子。在朋友印象中,她轻言细语,似乎与世无争,不食人间烟火。
二
沉樱写下小说里那些年轻女子的时候,她也同样年轻。那些女学生或少妇忧郁困惑,思绪纷纭,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但无论怎么烦乱,愁绪都还是薄雾轻愁似的。就算有伤有痛,也只触及皮肉,并未伤筋动骨。她们对未来虽然满怀狐疑,却也是有无限憧憬的。
到了真正直面人生的残酷时,沉樱反倒搁笔,不再写小说了。
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稍显武断。少年的愁闷自然也是浓郁、苦涩的,甚至有可能陷入无边之暗。但回头望去,年轻时再怎么黯然神伤,因为有青春的蓬勃、鲜绿垫着底,未来也还有许多想象有待展开,总归是生机无限的,好比“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而成年人的哀愁则沉重密实得多。本已“焜黄华叶衰”,渐入凋零,加之更易触碰到人性和人生的昏黑、幽微、荒寒,那才真是欲说还休。然而,成年人的力度和旷达也正在此,不纠缠于低迷往事,不徘徊于霜风惨雾,日子总是要朝前走的,还要尽量走得有滋有味。
所以,沉樱常说:“我不是那种找大快乐的人,因为太难了;我只要寻求一些小的快乐。”她善于布置居室,爱跟女作家林海音、琦君等欢聚,喜欢做椅垫、手帕等工艺品,还有一手巧折纸花的绝技。她退休后还在工作了七年的苗栗乡间建起三间小屋,大自然的花草枝叶、溪流虫鸟都令她愉悦,常从台北来此小住。
沉樱六十岁退休后,潜心翻译外国文学,更是其乐无穷:“如果体会出一点言外之意,或是表达出一点微妙情调,简直像是自己创作一般得意。”1967年,她自费印刷出版了自己翻译的茨威格小说集《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结果竟格外畅销,连续加印几十次,打破了台湾翻译作品的发行记录。此后,沉樱一鼓作气,出版系列译文丛书,翻译了茨威格的长篇小说《同情的罪》,赫尔曼·黑塞的《悠游之歌》、《拉丁学生》,以及毛姆、屠格涅夫、左拉等人的作品。晚年在翻译和出版上的意外成功,既带给沉樱经济回报,也令她收获精神劳作的喜悦。她恰好说过:“人生的快乐有两个来源:一是创造,一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夫妻关系也是人与人之间关系之一种。沉樱年轻时,无疑曾经在近乎灭顶的漩涡里挣扎过,最后却漂亮干脆地击水上岸。虽然与梁宗岱没有正式离婚,但她才三十多岁,已经事实上结束了两次婚姻。她绝口不提马彦祥,对梁宗岱倒是爱恨交织。给朋友的信件,寄信人都写着“梁陈瑛”(她本名陈瑛),算是以梁太太自居。别人提起梁宗岱的逸事,她也听得津津有味,很受用。1986年,几位台湾女作家为沉樱贺寿,给报纸写一个专版,林海音去信要沉樱、梁宗岱的合影。沉樱连忙催促孩子:“赶紧找出来挂号寄去。”
沉樱曾对女儿说:“说来你父亲其实不错,但实际上他要负大责任。”梁宗岱移情别恋,是他们分手的导火索,但这段婚姻,之前已经磕磕绊绊。赵清阁还记得在重庆时,“沉樱热情好客,朋友们都喜欢接近她。为了家务之累,她不能常写作了,心里不免烦恼,常和宗岱闹脾气。宗岱性情耿直,也不谦让……”
跟旁人的猜测有出入,与梁宗岱共同生活四十年的甘少苏不仅文化很低,也并不漂亮。夫妻的搭配真是没有一定之规,像钱锺书和杨绛那样,才情、志趣、性格都严丝合缝接榫的,的确是天作之合。梁、沉也相互倾慕才华,性格冲突却让他们难以长期同路。女儿回忆,小时候常听到父母亲吵架,母亲看不惯父亲爱吹嘘的性格,有时不免说他,于是吵嘴。口头禅为“老子天下第一”的梁宗岱显然更乐意被人翘首仰望、拍手喝彩。而以沉樱此后独自抚育子女的强韧性格看,她不可能俯首低眉、百依百顺的,所以会碰撞得火星四迸。她说自己有山东人的脾气,“他很有钱,是一个有双重性格的人。我只有离开他,才能得到解放……我是一个不驯服的太太,决不顺着他!”
两岸隔绝,音书渺茫。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小女儿回国见到父亲,沉樱、梁宗岱才恢复通信。时间能磨掉很多东西:仇绪恨意,性格尖角,年轻气盛……他们往日毕竟有过浓密情意,还有三个子女;过来人的仁恕、公允也占了上风;甚至我们还不妨猜测,沉樱离开梁宗岱后,再没有经历过印痕如此深刻的感情。所以,她写给他的信既心平气和,也有隐约温馨:“时光的留痕那么显明,真使人悚然一惊。现在盛年早已过去,实在不应再继以老年的顽固……”“在这老友无多的晚年,我们总可称为故人的。我常对孩子们说,在夫妻关系上,我们是怨偶,而在文学方面,你却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她的几本译书也想请梁宗岱过过目,因为“至今在读和写两方面的趣味,还是不脱你当年的藩篱”。
七十年代初,沉樱随在美工作的子女移居美国。1982年,她曾回国与巴金、赵清阁等老友相聚,但不知为何与梁宗岱未见面,当时她还萌生过回国定居的念头。1988年,沉樱病逝于美国。
沉樱的小说,只写到主人公们遭遇感情失意、丈夫不忠,便戛然而止,她们几乎都还没有来得及做母亲。她自己风雨交加的一生,却将故事续得浓烈饱满、元气淋漓。两次婚姻失败,有多少伤情伤怀可堪流连?她却不是惊慌失措、只会自怜自伤的无助女子。携子女远走高飞,既是负气、逞强,还有一点点对负心人的报复,却也有独自教养子女的自负和能耐。沉樱到底是成长于民国的新青年、知识女性,就算跌入过情感或人生的低谷,可能一度踉跄、迷茫,却不会一蹶不振,终究有本事独自上路,而且走得又远又稳。
王 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