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原本住人间

  • 来源:书屋
  • 关键字:郑振铎,王世瑛,情感,文人
  • 发布时间:2012-06-04 14:39

  在近百年的中国学术界,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无疑是个群星闪耀的年代,胡适、郭沫若、顾颉刚、罗家伦、张君劢……这些名字对于今天的中国学界而言,个个如雷贯耳,他们的学识才华叫人倾倒,他们的不朽贡献叫人肃然起敬。在仰望中,我们看不到,或者根本不会去想,他们都还有着各自的私人情感世界。

  蔡登山先生专注于探寻民国文人的心灵和情感世界,已出版一系列的著作。其研究的原始动机是出于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兴趣,着重于文人。而我关心的是近百年的学术史,更着重于学者。学者与文人是不一样的。文人的生命犹如鲜花,当其绽放时艳丽夺目,绚烂无比,然后便逐渐褪色,终至凋零;学者则如陈酿,需要年岁的积累才能有香醇的味道,他不曾享受到文人那般繁华热闹,自然也不至品尝繁华过后的寂寞与荒凉。文人有点风花雪月的故事那很正常,而对学者来说,坐得冷板凳方吃得冷猪肉,乃是他们本分的生命轨迹。所以,当我从蔡先生的著作里读完《五十年来千斛泪——顾颉刚的感情世界》后,确实是惊愕了。顾颉刚先生无论如何算不得文人,他是一位谨愿的学者,一位严肃的历史学家,然而这样一位谨愿严肃的学者竟有着如此令人荡气回肠的感情故事,甚至在给老朋友俞平伯的信中写出这样的话:

  而我的感情对我说:“你若不去理他,你的生活就干燥得像沙漠了,太不美了,你就不可算作人了;至于事业学问,本来是桎梏性灵的东西,管他怎的。”平伯,我的理智同感情分了家,叫我如何是好?

  一个月来,我的心境不辨酸甜,不别悲欢,如睡在杨花做成的衾裯中,温柔到极度,又如被撇在一个无底的幽洞里,凄怆到极度。惜我无创作的天才,不能写将出来。(1924年5月6日信)

  顾颉刚先生太谦虚了,都能写出这样美丽缠绵的文句了,还说自己“无创作的天才”,这些书信放在二十纪的现代散文里头,一点也不会比那些名作家的篇章逊色,简直像是从徐志摩的文集里头节选出来的。假如真是徐志摩写出来的,那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这是徐的本色。然而这竟是出自连说话都有点结巴的顾颉刚之口,怎不叫人瞠目呢?嗣后,我又读了余英时先生的《未尽的才情——从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才知道对此瞠目结舌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余英时先生也坦言:“终日在故纸堆中出入又复谨言慎行的顾颉刚竟是一位浪漫的情种,更使我为之挢舌不下。”

  当然,在一个有着“文史不分家”传统的国度里,文人与学者的界线是不明确的,很多时候是相互交集,如以文人为主要面貌的鲁迅也会有《中国小说史略》这样不朽的学术著作,以学者为主要面貌的胡适也会创作《尝试集》之类的新诗。再说人也不是生而为了身份准备的,通常的情况是一人而兼有数个身份。正因为如此,蔡登山先生的著作对于我这样的关心近现代学界的人来说,也是有价值的。也正因为是出于学术史的视角而非文学史的视角,在蔡先生的系列著作里,我比较着意两本:《人间四月天——名人的爱情故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和《民国的身影:重寻遗落的文人往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为《温故书坊》丛书中之一种)。两书相隔近十年。书名的副标题也昭示了各自的不同范围。前者是“名人的爱情故事”,后者是“重寻遗落的文人往事”,没有限定是爱情故事,所以该书分为上下两辑,上辑仍是蔡先生的拿手好戏——爱情主题,下辑则基本不涉及爱情。但该标题标明是“文人”,这就多少有点问题。即使将“文人”的内涵作广义解,其中收入的俞珊、阮玲玉、郑毓秀等也难厕其列。

  坦率说,该书最精彩的还是其上辑,民国文人的爱情主题毕竟是蔡先生的“看家活儿”。在该部分中,除了关于顾颉刚、俞珊、阮玲玉的三篇文章外,还收入了有关张竞生、袁昌英、凌叔华、林徽因(以上三人皆又涉及徐志摩)、罗家伦、张幼仪、田汉、王世瑛以及郑振铎等人的文章共六篇。

  读罢这些篇章,让我印象最深刻是的作者精湛的考证功夫。其中《重审爱情的潘多拉——凌叔华与林徽因的“夺宝记”》一文围绕徐志摩遗物的争夺战,对参与争抢的各方都作了非常精细甚至于烦琐的考证,综合地利用了各方的日记、书信等资料,将每阶段的事件锁定到日期的精确度上,穷追徐志摩遗稿的下落。在追索中,亦可见到各种利害关系,以及各人的性格气质。其考据之精细、反映之深广,颇似于陈寅恪先生对于钱柳姻缘的考证。又如《罗家伦与张幼仪的爱情“插曲”》一文从被误译的“卢家仁”一词,考证出实则为“罗家伦”,因而探获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恋爱“插曲”。这样的考证真可谓神诣独得,与清代高邮王氏父子虽然所治范围不同,但其见解之精彩正复相类也。另外,在《“莎乐美”的魅力——俞珊迷倒青岛大学的一群教授》一文里,笔者也初次了解到陆小曼“牙刷”之喻的本事。以前以为陆小曼的妙喻是针对辜鸿铭“茶壶茶杯”之歪说的,没想到竟有其本事,真所谓“古人之言必有所为而发也”。在该文中,作者还据旧报纸和当事人后代的回忆录,纠正了长期以来对赵太侔与俞珊结婚时间的误断。这类考证均是极见功力的。

  在这些爱情故事中,郑振铎与王世瑛的初恋更有着很感人的细节。郑、王二人两情相悦,但王的父母因为郑家家境困苦而捧打鸳鸯。王虽心下难舍,然亦不敢违背父母之命,终致劳燕分飞。作者在文中引用了郑振铎的回忆,以说明他当时的痛苦:

  我那时心绪很恶劣,每每借酒浇愁,酒杯到手便干。常常买了一瓶葡萄酒来,去了瓶塞,一口气咕嘟嘟地全都灌下去。有一天,在外面小酒店里喝得大醉归来,他们俩好不容易地把我扶上电车,扶进家门口。一进门口,我见到一张藤的躺椅放在小院子里,便不由自主地躺了下去,沉沉入睡。第二天醒来,却睡在床上。原来他们俩好不容易又设法把我抬上楼,替我脱了衣服鞋子。我自己是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郑、王二人各自成家之后又有一次会晤,作者又据郑氏之子郑尔康先生的回忆录,对这次会晤作了如下描述:

  郑振铎的神情举止和当年在北京时没什么变化,所不同的是,当年的穷学生如今已是名教授,而王世瑛也已是一位雍容华贵的阔太太了。她边让座倒茶,接着又端出一盘新鲜龙眼说:“尝尝家乡的香片和龙眼吧,借表多年的乡(相)思!”一语双关,勾起郑振铎久埋心底的情愫,他喝着茶,慢慢地说:“香片、龙眼味道年年一样,人却变了!”这时佣人又端出三碗红豆莲子汤,程俊英开玩笑地说:“相思豆配莲(怜)子的点心,点了你的心!”“别开玩笑了,快吃吧!”王世瑛凄然而强做微笑说。良辰苦短,谈着、吃着,已近黄昏,郑振铎只得向王世瑛依依握手告别。

  或有人说,这些并非作者考证出来的新知新见,不过是从现成的回忆中抄录下来罢了。但我想,史料大多是零碎的,从种种零碎史料中再见有意义的历史,要求写史者是个好的“倾听者”。蔡登山先生或许正是这样的倾听者,他从纷繁噪杂的近现代学术史、文学史中听到了美妙而动听的爱情,并把她们记录了下来,让普通的读者也能去倾听,让他们的心灵与先贤们得以沟通。从这个角度来说,像该书中的《天高情已远——袁昌英与徐志摩的一段情》,其中最精彩的部分虽然都是从杨静远《又见“小脚”》一文中转来,蔡先生不过补充了袁昌英的一些传记材料,但将它置于本书当中,还是有其意义的。

  蔡渊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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