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那种要多开心有多开心的事件,要碰到也不容易,只能像仪式一样偶尔点缀没完没了的日常时间。平时干嘛?灾年就琢磨怎么活下去,丰年就生儿子
这是本七旬老人写的书。老太太六十岁了才学识字、写文章,几年就写得这么好,文字流畅,节奏感尤强,对话生动,场景有强烈的视觉感。这是真会讲故事。
不过有的时候,语言再好,都架不住让人堵得慌的内容。太堵得慌了。
读冯唐的书,他的语言基本能让我完全不在乎他写什么,想法再青春期、语调再得意洋洋都不太有所谓,读汉赋也是这么个感觉。意思简单重复或者想法反动,那都能扛过去,不过要是内容堵得慌,就没治了。
这本《乱时候,穷时候》描写的中国平民的生活,可以总结成:相互坑,使劲生,窝里斗,欺负人,恶狠狠,特兴奋。那是真有精神头儿。
对于这本书,曾发表其中篇章的杂志和出全书的出版商都在赞叹,“太感人了、太感人了”,我猜大概是夸闯过苦难的平民到老仍然精神百倍的意思。这也能理解,他们绕过内容,主要谈作者的生命史和写作史,摘出来老太太高龄学识字、文章写出来倍儿好这一项猛说,既应了高级励志体的风潮,又能绕开审查(毕竟写了饥荒等敏感问题)。
我确实敬佩老人高龄学诗还能写这么好,这是厉害,堪比康拉德。不过,抛开出版商不谈,也有很多读者谈到自己大受感动。我反正是没被感动,只是觉得堵得慌了,一口脓血要咳出来,胸中全是废气。
宣传称此书为“平民史”。所谓平民,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受苦受难的民、伟大坚强的民、有精神有骨头扛过战争跟革命跟饥荒的民。要是按这种浪漫的乡愁氤氲的通行解释来理解这本书,恐怕不对。《乱时候,穷时候》里的平民是真平民,鲁迅拿来当材料的真平民,可怜可鄙,堵死你没说的,看完了你自己也不想活了。
这里头的复仇和惩罚,跟血性扯不上什么关系,这儿的复仇是报复、惩罚是折磨。暴力不是行动是发泄,旁边围一圈儿流口水的看暴力的热闹,真爽啊,回来就着锅盔当故事讲,吃的都是血馒头。
也不总是暴力。暴力那种要多开心有多开心的事件,要碰到也不容易,只能像仪式一样偶尔点缀没完没了的日常时间。平时干嘛?灾年就琢磨怎么活下去,丰年就生儿子。
说到生儿子,生不出来丢人,自己生出来了不是儿子也丢人。丢人的事儿多去了,瘸子丢人,寡妇再嫁丢人,寡妇不嫁靠在娘家丢人。女人的生存之道是:生儿子、折磨婆婆折磨媳妇、大闹、耍心眼儿、跳井、喝药、被活埋。我觉得你丢人了,怎么办?你要是我家的,我把你活埋了;你要是别人家的,我戳死你的脊梁骨,笑话死你,让你活不下去。乡土就是囚笼。
《二奶奶》一篇里,二奶奶老头儿死了,孩子又死了。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怕人说她绝户,魔怔了,老觉得老头儿给她肚子里留了根儿,她还能生儿子。她坐院子里,摸着胸跟小闺女讲,“我下来奶了”,在院子里放个小台子,等生孩子时就方便了。
有人特受感动的一句话是老人回忆“穷时候”时说的,她告诫儿子说,“人穷的时候最有劲”。可我觉得整本书的内容就是在反驳这句话啊。或者说,对,没错,人穷的时候有精神,因为不使劲琢磨怎么坑人、怎么挠扒生活所需,就活不下去。那是基本的生存意志,达尔文说的。那“劲”,是挠扒的劲,跟人之为人没什么关系。人是动物吗?是。可是人光是动物啊?
《车祸》是悲伤的一篇,1996年,老人的老伴因交通事故去世。交管部门不解决,老太太上门去闹跟大队长说我去告你、我在你这桌子这儿喝药。所以大队长就给解决了,让肇事的几方赔偿。
闹、威胁、报复。有理的也闹,不闹解决不了,解决了以后再威胁,你凶我比你还凶,凶的欺负熊的,公事私事都一样。你能说什么?你什么都没法说,你就觉得是一个环啊,通向一股腥臭的黑未来。
看余华《现实一种》的时候我觉得是神作,故事中暴力的发展逻辑和人物逻辑让人毛骨悚然,讲述故事的冷口吻是高超而自觉的叙述语言选择,神。然而看完《乱时候,穷时候》,就觉得《现实一种》也未必是非常有创造性的,说不定那种叙事风格就是从生活经验里来的,是现实中已经有的,打的是讲故事的人读不着小说、读得着的人坐北京办公室里沏茶呢这么张牌。《乱时候,穷时候》里《点天灯》那篇,从“一九二七年,巨野出了两个人命案”开始的两个案子,你没联想到《现实一种》的情节、人物、口吻?
乡里的事儿有乡里的讲法,或者说得文一点儿,从生活逻辑到叙事逻辑,乡土的思维,平铺直叙的自私和暴力,总是凉得、薄得像隔夜的一碗稀粥。
淡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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