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集(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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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1-25 17:20
——王青石文章、王松奇书法
在罗切斯特过中秋
王青石
我在距离家乡一万零七百公里的小城里,迎来了海外留学的第四个秋季。空旷的大草地上已泛起些许凉意,徐徐晚风吹来了清澈的白月光,循着轻盈的曲声仰头瞻望,恍然发现在这花旗飘舞的深夜,迎面而至的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
回忆,回忆,回忆。
印象里的中秋节总是有许许多多的月饼,由父母的朋友和学生们提着礼品袋送上门来。那时客厅里每天都堆满大盒小盒、金盒铁盒、各式各样的精美盒子,而我一旦闲下来就会搬个小马扎去逐个打开翻看,细细观察一个个黄澄澄的月饼,若看到令我食欲旺盛的,则立即将其开封,放在小瓷盘上用白色塑料刀把饼心慢慢切开。月饼被整齐切割开的一瞬间总是最美好的--一张张油亮的酥皮下包裹了清甜经典的莲蓉蛋黄、朴实耐吃的枣泥豆沙、风味独特的香辣牛肉以及香气怡人的奶油椰蓉等等,无不让爱吃的我喜笑颜开。那些年的月饼也总是源源不断的,从中秋节前两星期到节后一星期内,基本每天都能收到新的月饼。我们一家三口,就数我爱月饼爱得最深,所以,我在家的时候每逢中秋基本上都是我过节,吃一个月的月饼吃到肚皮溜圆,心情大好,即便是在草木凋零的秋季也能带着笑脸面对每一天。
后来,我到了波特兰,再没有了中秋节的氛围,即便到了该是过节的那两天也不再有伸手即来的月饼。当地的亚洲超市自然会上架一些以应时应景,但他们的月饼做工简陋,价格昂贵,而且还需提前好些天去抢购才会买到。于是,在身处波特兰的三年里,我只在最后一年的中秋节有幸吃了一次月饼。苦苦等来的那一块,味道还算可口,只是手捧着它站在美国人家的后院遥望俄勒冈的大森林,怎样也无法触景生情,仅仅口中有熟悉的味道,心里却少了一丝舒坦,多了一分思乡的失落。就这样,吃着吃着不觉有些兴味索然,不大想吃了,便将剩下的半块弃置在纸盘边上,然后,默默忘却视线内的青翠山岭和明媚阳光,转身走进脑海最深处的回忆里。
眨眼,又是一年。在这寂静的中秋夜,纽约州的星河与我深情对望。
不一样的是,我已不再孤身一人。在大学生涯的开端,我很幸运地结识了一众同在异乡为异客的好朋友。经历着相似人生、感受着类似乡愁的我们,在这万里之外的罗切斯特走到了一起。也正是在这风清月皎、夜静更阑时分,我们决定让这一年的中秋节名如其实--我们要为自己做一顿团圆饭。
必须承认,四年来我头一次这么期待中秋节的到来。当我们共同挤进计程车踏上征服亚洲超市的路途,我心中突然变得感性起来,似乎那一个久违的、轻易激动的自我要死灰重燃,随之而来的还有种温馨的预感。但忽略自作多情的我,我们还是喜气洋洋地列出了一份大菜单,买齐了一大车各类食材,并唱着小曲回到了校园。第二天过了正午,我们便挽起衣袖,下厨开伙。宿舍楼四层的厨房很小,勉勉强强刚好挤进吾等七人。开封的食材与酱料都堆放在小餐台上,有种杂乱无章的即视感。还好,每个人都在积极地洗着菜,切着肉,热着油,扒着蒜,虽然很拥挤,但衬托着大声播放的音乐,大家都干得很快活,气氛也愈发热闹起来。
我们就这样不慌不忙地在小厨房奋战了不知多久,直至一道道菜终于冒着香气出锅,才发现窗外竟然已夜幕降临。
放眼望穿星罗棋布的夜空,只觉中秋次日的月亮依然足够圆,足够亮。月光照进不大的宿舍楼活动室,我们清理出一条长桌,摆上一大桌热腾腾的菜肴。
大家都疲惫地入座后,才惊觉我们从头至尾竟然从未想起过买月饼--没有月饼的中秋是否注定是个不完整的中秋?必然非也,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才发现,中秋佳节重要的从来就不是月饼,而是在这圆圆月亮映照下,背井离乡的人们在丰盈月光里那一份对团圆的渴望。家庭对每个人的意义或许都不同,但不变的是家庭作为一个永远的归宿的本质。只身在国外,任何人都免不了思念故里,思念那在远方的家。但我真的很欣慰,因为我可以坦诚地告诉自己,当来自祖国不同城市的好朋友们一起热火朝天地炒菜烧饭,又坐到一起共同享用这充满家乡味道的劳动成果时,恍然间的那种感动,正是家庭的感觉。
也许是La Salle的中国人太少,已游学在异乡四年的我竟然从未如此强烈地体会过这种海外同胞之间的感情。记得那年出国前的时间里,大家都告诉我到了美国不要光和中国人抱团,要多体验体验美国文化,多去试着和美国人打成一片。这些年下来直至今天,我突然明白了为何我曾努力尝试去和美国人打交道却不是被泼冷水就是被逼得泼人冷水,因为美国人永远是美国人,而中国人永远是中国人,即便克服了语言上的障碍,但两种社会、两段历史为我们所塑造的价值观上的隔阂也难以逾越。就在这当中,有一种财富是我们中国人共有,美国人却永远难以领略的,那便是历经数千年大浪淘沙后铭刻在中华民族骨子里的爱家精神。当孔孟先贤的哲思一步步塑造了九州大地的光辉文化,家庭大于社会的观念也深深注入中国人的血液中。正是那种为家庭而战也为家庭而活下去的信念,助中国人挺过了一次又一次纷争,一次又一次战乱。直到摩登的今日,家庭对任何中国人来讲依然是最宝贵的财富。这解释了为什么一个那么爱吃月饼的我会在俄勒冈黯然神伤,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个没有月饼的中秋节会成为我此生最刻骨铭心的一个记忆。
今天在遥远的罗切斯特,我同样需要一个家庭,我庆幸我找到了。
正如中秋节不一定要有月饼才完整一样,家庭也不必局限于骨肉的关联。我爱这些朋友,他们就是我的家人,此时此地,这已经足够了。我一直认为,对中国人来讲朋友的关系是任何关系中最特殊也是最真诚的。在孔圣人所提到的五种人际关系(夫妇、父子、兄弟、君臣、朋友)里,朋友关系是唯一一个没有高下之分的。在这个没有兄弟姐妹的年代,多几个好朋友何乐不为?社会早已变迁,我们的生活也与过去大不相同,就让今夜这白花花的大米饭,成为我们最难以忘怀的思念。
真是让人感慨万千的大学生活。
不论走到哪里,身在何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桥
王青石
阳光里的我醒来,从秋天早晨的校园默默走上那座我们称为“爆菊桥”的立于珍妮西河之上的小桥。
罗切斯特大学的校园有半边区域是被弯弯的河水包围,河这边是外观堂堂的校园景致,另一边则是罗城市民们的居住区。我曾在校园外圈的林荫小路上踮起脚尖向彼岸眺望,然而那一边的果树沿着河水汇入安大略湖的方向组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屏障,遮住了我的视线。于是,每每散步在河边,只看得见潺潺流水推动残破的树枝漂向远方,却不知那水声背后真实的罗城生活又究竟是怎样的风貌。无奈,唯有自己在脑海中苦思冥想勾勒出一片果树林后的小镇世界,遐想那里有着干净整齐的街道,一间间不大但是温馨的店铺,以及沿着小马路盛开的野菊花。
当然,那座桥一直就在那里,我却迟迟没有走上去的勇气。记得开学第一天学校就反复强调,我们平时一定要离那座桥走得远一些,就算一定要由桥过河,也务必与多人结伴而行。至于具体原因,则是一句笼统的“为安全着想”。几天后从高年级的学长那里听说,去年我们学校的一个中国男孩白天去河对岸办事,天黑后独自走小桥回来,却被一名黑人大汉丧心病狂地按倒并强奸。报案后,这件事在一度安逸的校园里引起了极度恐慌,那名中国学生也因为心理创伤而离开了美国,因此才有了后来的过桥禁令。那之后,我们学校再没有学生,尤其是中国留学生,胆敢随随便便走过那座桥。它被我们这一届已然闻风丧胆的中国学生们改名称作“爆菊桥”,而我去认知河对面社区的欲望,也由此被生生掐断。
但这个星期日的早上,我还是穿上灰色外套,默默来到了这座桥边。水面的风撩起我松散的头发,好奇心是我最坚实的后盾。阳光充沛,无际蓝天,在这个时段大概不会有奇奇怪怪的人蹲在桥边。我毅然决然,如河水上游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点般坦然地走过了“爆菊桥”。
就这样,我来到了一地野果的河对岸,转头回望,罗切斯特大学标志性图书馆的钟楼顶层高高越过了果树林的遮盖,钟楼上洁白的大理石塔尖清晰可见。
心情舒坦,于是,我默默步出了河岸上的绿林。
谁料,看到了罗切斯特市郊生活的庐山真面目的我怔住了,童年化为泡沫的感觉又一次止不住地涌上了心头--在与我一水之隔的这块土地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安居乐业的小镇,只有一条肮脏的街道,以及道路两旁稀稀落落破旧不堪的木头房屋。挨个观察,发现当中有些房子甚至被弃置了许久,屋子外层开了皮的木板有一半已经脱落,孤零零地挂在风中前后摇摆,楼上楼下的玻璃也都被击碎,空空的屋里是望不穿的无尽黑暗。大多数房子还有人居住,却无一不是布满着裂开的油漆层。有些屋子侧面安着两排纤细的铁楼梯,脆弱的骨架锈成了与落叶相映衬的橘红色。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尽是吵闹的非裔女人,口音浓重,扯着嗓子彼此喊话。路口左右深入林子的小路上,一些满身尘土的黑色皮肤的少年在互相推搡。环视了一圈又一圈,我惊觉,原来在罗切斯特大学对面,在那个蒲公英纷飞的浪漫校园的对面,竟然是不折不扣的黑人区。
一位T恤被身体撑得要炸开的孕妇推着一辆已经躺着一个熟睡的小孩的婴儿车费力地走过。喝得烂醉的流浪老汉瘫坐在路边,挥舞着酒瓶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在俄勒冈时我曾经随住家的几个兄弟一同驾车穿过了地处波特兰另一个遥远角落的黑人区,记住了黑人区一眼就能识别出的几个街景的特点。如今,那一幕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惊诧。也许,我的惊诧是因为黑人区一直以来都离我太遥远了。虽然我总在影视作品里看到黑人区,看到那些日夜不休的暴力、帮派与毒品,却从未认真地意识到它们确实遍布美利坚的大地。我听着贫民窟里混出来的匪帮说唱歌手们抨击现实的音乐,但内心里仅仅是对他们那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感兴趣。即便是在有着黑人区的波特兰,黑人区对我来说也仅仅只是住家母亲的一句口头警告“不要去城北,城北是黑人区。”谁会去那个远在天边的鸟不拉屎的城北?我所在的密尔沃基区公共设施齐全,街边道旁,环境清雅整洁,路人和蔼友善,为什么要去管那个虚幻缥缈的黑人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一次,我再也不能忽视它,因为这座小小的桥,几步之外,居住着整整几条街的黑人,星条旗下的穷人,他们依赖政府福利度日、找不到方向,更看不到未来。
迎面走来了一众走路晃晃悠悠的黑大佬,我左顾右盼,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周围唯一的浅色皮肤。不寒而栗的我返身快步回到了桥上,回到了阳光下清新的校园。
从那时起,我再度意识到童话里的世界都是骗人的。一如环境太静雅、人们太友好、秩序太井然有条的罗大校园,并不是罗切斯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罗城这种小城市的私立大学生活也是活在人造的仙境中,它不能算是一种完整的留美体验。以后,当我再去校园的沿河小路散步时,我就会知道在另一边的人们并不是如我一般,会有散步的闲心,他们甚至连一条环境优美的河边小道都没有。不知道当他们每天早晨从破旧的木屋里的破旧的床上爬起来时,透过窗外看到罗切斯特大学高高的白塔尖时,心中会不会怨天尤人。
在许多人看来,留美大学生的生活是潇洒的。几年前的我也曾天真地抱着这种期待展望未来。也许,黑人区与我如此靠近的存在提醒了已经进入大学的我,不能太潇洒了,在我的前方,等待着的是整整一个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