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格遗梦王朝的崛起与殒落

  • 来源:西藏人文地理
  • 关键字:阿里前史,古格,遗梦王朝
  • 发布时间:2014-09-12 15:04

  对于古格王国,说它一夜消失,那只是浮夸或感怀的现代流行说辞。不过就算西藏已不再神秘,阿里也褪去了隐秘的光环,古格也依然可以高傲地面对世人的探索。

  上世纪前叶,意大利藏学家图齐在对古格进行考察后,曾乐观预言:“虽然他们要经受艰难困苦,但古格会成为世界上最漂亮和最健康的地方之一。”

  古格王朝的崛起、兴盛,以至最后的殒落,我们完全可以依照有据可查,有史料佐证的规则与尺度去一探究竟,而非人云亦云。

  序篇:阿里前史

  古格,一个厚重的挥之不去的古国名字,一个曾叱咤风云700年的神秘王朝。可以说,它是整个阿里高原上最为生动最具诱惑的一个词汇。

  今天,越来越多的人正试图走近它,以领略它独有的沧桑与美丽。而它的历史,还得从遥远的古国象雄开始说起。

  车行驶在阿里广袤的荒滩戈壁上,黑色的柏油路笔直地消失在天边。一望无际,除了远处的群山,近处的白云,阳光火热地笼罩着万物,没有人烟,只有偶遇的野生动物。连续行驶几个小时,视野里的景色依旧没有变化,在苍凉厚沉的阿里高原上,那是一种被“母体”包容的恍惚感,游人专注而疲乏的神情与体态,已和这高天厚土契合在一起。

  这是去阿里地区常见的画面。行政地理上所说的“阿里”,是指西藏自治区西部统辖七县的“地区级”行政区,这是一个面积不算小(304683平方公里),但人口密度却是世界上最低(0.37人/平方公里)之一的地区。它平均海拔4500米,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喜马拉雅、冈底斯、喀喇昆仑和昆仑等伟大山脉在此聚首;雅鲁藏布江、狮泉河、象泉河以及孔雀河等繁衍辉煌文明的大河在此横流;玛旁雍错、拉昂错、班公错、扎日南木错等高原大小湖泊在此星罗棋布。

  远行了的大鹏鸟

  难以想象,在这苍凉的荒原之地,千年之前,曾经存在一个有着自己的文字,高度发达的伟大王国--象雄。其最辉煌的时候,国土上至克什米尔和拉达克,中间为现在西藏的大部分地区,下到青海、四川。它是青藏高原最早的文明中心之一,在汉族史籍中被记载为“大羊同”及“大羊同国”。如唐代的《册府元龟》中就有:大羊同国,东接吐蕃,西接小羊同,北直于阗,东西千余里,胜兵八九万,辫发毡裘,畜牧为业。“

  “象雄”,在古象雄语中,意为“大鹏鸟之地”。

  象雄人认为他们是大鹏鸟的后代,国王戴着鹏犄王冠,臣民以大鹏鸟为图腾。大鹏鸟自远古以来,世世代代护佑着他们,国强民盛,丰衣足食。松赞干布的妹妹赛玛噶嫁到这个王国之后,就曾经感叹道:“我们的一份饮食是鱼和麦子,吃也吃不完。”

  它还是苯教的发祥地。象雄盛世,也是西藏苯教盛行之际。苯教在象雄传统文化中居于至高无上的位置,它源远流长,遍及青藏高原,至今仍深深影响着藏族人民的生活。而古格王国的前世今生,也与苯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现在行政区域上的阿里地区,都是古老的象雄王国的辖区。由于海拔高、人烟稀少、交通艰难、气候恶劣、补给不便等综合因素,这里是人类生理极限所能达到的一个高点,故长时间以来,到阿里旅游一直是“勇敢人的游戏”,即便现在阿里已经开通了昆莎机场,219国道日土至拉萨段也全程铺上了柏油路。

  阿里地区南与尼泊尔、印度接壤,西与克什米尔(印占)毗邻,北部连着新疆及中亚各地的特殊地望,决定了这里作为中西文化交流的特殊节点和丝绸之路的重要分支,也曾经商贾如流,车水马龙。

  据常霞青先生《麝香之路上的西藏宗教文化》一书所言,西藏从唐帝国获得的丝绸,有一部分转贩到西方,以获得西方的财物。除了丝绸,西藏与西方交流的最大宗商品是麝香。早在公元一世纪时,罗马帝国就有来自于西藏的麝香。其贩运途径除了经吉隆、普兰、亚东等地到达印度,由印度商人再贩运到西方外,另一途径就是通过阿里地区,从日土等地北上,经克什米尔等地最终到达西方。而西方运向西藏的商品,最特殊的可能是钢铁制成的武器,据说还取得过法兰克--国卡罗林王朝时期所生产的法兰克剑,以及锁子甲与马的披甲等物件。

  象雄王国与吐蕃王国皆为古代青藏高原大国,藏史《佛法铁柱》记载:“象雄与吐蕃,以后藏之卡日阿为界,藏西北大片地方皆为古象雄之辖区。”在吐蕃松赞干布时,吐蕃与象雄王室联姻,即松赞干布娶象雄公主李特曼为妻,同时将嫡亲妹妹赛玛噶嫁给象雄王李聂秀(有说李迷夏)为妻,两国和亲结成联盟,以达到互不侵犯的目的。

  公元644年,赛玛噶被象雄王李聂秀冷落,这可能是象雄强于吐蕃,对吐蕃王室有轻视之举的体现。在王妹的激励下,松赞干布于是年发兵攻打象雄,杀了李聂秀,将一切象雄部落均收为吐蕃治下。653年,吐蕃以布金赞•玛穷任象雄之“岸本”征收象雄部的赋税,进行了制度化的管理。史书记载松赞干布曾把西藏划分成“五茹”,即伍茹、约茹、叶茹、茹拉、苏毗茹,征服象雄后,增设象雄茹,共6个茹。其中象雄茹拥有10个豪奴千户,所谓“豪奴”,是指臣民中拥有奴隶财产者,有组织参加战争的资格。在象雄的10豪奴千户中,有一个千户叫“古格”千户,只是其辖地不知与后来名扬天下的古格王朝是否属同一个地方。

  平静的年景不长,公元677年以后,象雄叛服无常。

  到了赤松德赞时期,他大力废除苯教,改信佛教,这又引起了崇信苯教的象雄的反叛。然而赤松德赞硬攻象雄不克,于是收买象雄王的妃子“朗准来”为内应。根据朗准来的情报,吐蕃军队埋伏在象雄的腊仓地方,发动奇袭,以一万之军,战胜了象雄十万之众,杀了象雄王,从此象雄再无叛乱之举,完全归顺在吐蕃治下,直到公元842年,吐蕃王国崩溃。

  两任象雄王或多或少都因女人而身亡。想不到近千年后,古象雄的领土上,又发生了这种巧合。只是这次的主角变为吐蕃王室的后裔,古格的末代王赤.扎西扎巴。

  王子受难记

  “阿里”,古时是个特定名词,不仅指地理区域,还有政治概念。在公元10世纪以前的敦煌古藏文和吐蕃金石文中,还尚未出现这一词汇。到了10世纪以后,吐蕃王族后裔在青藏高原西部地区陆续建立一些小王朝后,阿里一词作为特定地名才开始出现于藏文文献中。其特殊含义是:“吐蕃赞普政权已灭亡,赞普的血统管辖或拥有西藏西部这片领地,这些地方从此称之为阿里。”

  它的产生是千年前上演的现实版“王子受难记”。

  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在位时,对佛教采取禁绝措施,弘扬苯教,史称“朗达玛灭佛”。末代赞普的“灭佛运动”不仅是对新兴的佛教的强力抵制,同时也导致了吐蕃集权政治的衰落。公元842年,朗达玛被佛教僧人刺杀,而后两位王子威松与永丹为争位,互相征伐,吐蕃陷入规模空前的混战中,其间吐蕃全境又爆发平民起义,终于导致吐蕃王朝的崩溃。

  其后百年间,永丹后裔占据或散落在卫藏各地。

  而威松之子贝科赞的地盘,被永丹及后裔占据,晚年只能移至仲巴拉孜(现拉孜县),建拉孜宗,宗府设在现拉孜县的拉孜镇(现存遗址,建于石山之上),并建立短暂的政权,虽“贬其祖行,恭敬佛法”,但后来还是被叛臣所弑。

  贝科赞有两个后裔,后妃所生的长子赤扎西孜巴贝很幸运,他生有三子,白德、维德、吉德分别统治现日喀则西部一带的不同的地方,史称“下部阿里三德”。吐蕃王朝崩溃后的一段时间,全藏处于战乱与分裂当中,成为无主之地的贡塘地方(今吉隆县)的百姓,可能是怀着对吐蕃王族血统的敬意及王子所代表的吐蕃腹地文明的仰慕,于是派梅布堆吉赤吉和香晋丹仁莫两人,把下部阿里三德之一白德的长子维色德迎请到贡塘,并奉维色德为贡塘之王,委任两个邀请者为大臣,从而开始建立贡塘王朝,并形成一个独立的世系,史称“贡塘王朝”,维色德被尊为贡塘王朝的始祖。

  而贝科赞正室所生的二子吉德尼玛衮在有些史料中说是被放逐的,“一道离开了自己依恋的故士及王宫,前往象雄故城遁去”。《布顿宗教源流》中说:“胞弟吉德尼玛衮被放逐于阿里,在布让修建尼松寝宫为正宫”。传说吉德尼玛衮在被迫移至上部象雄之时:“睹物思人行,父王说,那里形似张开的南门隅深谷,常受到勃律、巴尔提和地上蚂蚁等人类和非人的侵害,故此要按照显密宗的仪轨供养本尊及护法神,予以禳解,这是阿里赞普之政权世系受到的大力加持。”

  途中,两位大臣送行到后藏的吉马雍仲地方,临别时两大臣一位敬献了狼皮大氅,另一位敬献了一头骡子,相互伤心痛哭,舍不得分离。临别时,吉德尼玛衮对二位大臣言:“我到阿里建立起政权时,请二位为我各派一名妃子来。”说后就向阿里进发。

  《王朝金链》中记载说:“吉德尼玛衮在民变时,由曲白玛功嘎穷.白丹珠和米纳巴•阿嘎拔杂二人为首的成百上千骑士护送前往阿里,途中,因用布巾擦拭鱼和蛋,敬献于他,故而使用布巾成为西藏王族之习俗。”

  从这些记载来看,吉德尼玛衮似乎被放逐(最大可能是被顺位继承的大哥所放逐),或情不得已的原因而前往上部象雄;二大臣送至后藏上部,敬献衣服及坐骑,前行时被以曲白玛功嘎穷为首的一队骑兵看护,食用根本不喜欢的鱼和蛋。

  虽然被放逐,又落魄,但王子的身份及“品行高尚、智慧过人”的品德让一行骑士最初在现在的噶尔县扎西岗乡境内象雄玛尔域的热拉地方站住了脚跟。热拉是一个广阔无垠群山环绕的大草原,他在深处的一座石山上兴建了一个城堡“热拉红堡”。

  似乎是为将来分封三个儿子所做的注脚,王子派三位大臣去四边打探情况:布让(普兰)如同剖开的马腹被雪山所环抱,其地之人像罗刹;古格地如白色鱼肚,由石山所环抱,人似绵羊;玛尔域(拉达克)如同积满水的洼地,由湖泊所环抱,人同蛤蟆样。这次调查,更像是吉德尼玛衮对祖先的领地的一次摸底,根据《古代象雄与吐蕃史》所载,象雄王在这一带建有古格札布让咔尔(今古格王朝遗址)、布让达拉咔尔(普兰猛虎城,后在其上建有贤柏林寺)等城堡。

  虽然此时距吐蕃灭亡已百年左右,“平民起义”后,“各地形成了分割的局面,在各割据势力统治期间,虽然终结了赞普世系统一治理的历史,但是大小地域并没有废弃王臣与民众庶民之间的等级关系,不仅在分割的西藏还存着王臣统治,朵麦、阿里等地也继续存在赞普的统治余威。”在这种情形之下,吉德尼玛衮的侄孙维色德很幸运,被迎请到贡塘地方成为贡塘王,吉德尼玛衮也同样幸运,他被拥戴为布让(即普兰)王。

  传说当时布让的统治者格西•扎西赞听到天降预言:“众生共业善成果,名曰尼玛吐蕃裔,将自布让殊胜地,弘扬佛法如日照。”之后,或是“虚无”的预言,或出于对王子所代表的先进的雅砻河谷农耕文化的向往,或许吉德尼玛衮的千余骑兵与王室血统起到的微妙的作用,他专程来到热拉红堡拜见吉德尼玛衮,不仅仰请王子到布让当王,还许于其自己的女儿为妻(联姻)、为其建辜卡尔松城堡等丰厚条件。王子答应了他,古老的象雄血脉与高贵的吐蕃王室合流,于是落魄的王子华丽丽地转身,变为了布让王。

  藏语中被称作“马甲藏布”的孔雀河穿布让而过,其两岸的耕地是阿里地区最肥沃、最丰饶的耕地。孔雀河无疑是伟大的,它在中国境内干流全长仅110公里,然而其流域中粮食播种面积占现今整个阿里地区约1/3,粮食总产量超过一半。丰沃的土地与代表着当时农耕最高水平的吐蕃文化结合,为“落魄王子”吉德尼玛衮提供了强大的重生力量与支持。他在布让“发展商业、满足人们食品等需要措施”,在古格、藏北的罗顶等处开采金矿,制定新法,成功地发展地方经济。

  国力强盛后的吉德尼玛衮并未安于享乐,他四处征战,收复吐蕃曾有的领土,“此后以武力征服了古格,复又发兵玛尔域,占据该地区,并制定了适合该地的法规”,为光复先祖荣耀,征战中,吉德尼玛衮不再是上文所说的“品行高尚”,则更多体现了他的凶残:“对那些不服从尼玛衮统治的人员,轻者让其承认罪过,若不如实承认罪过,继续违抗,将给予砍头的处罚,如此软硬兼施,建立了统治整个阿里三围的君王政权。”

  在吉德尼玛衮建立领土广阔、法规完善、城堡完整的“阿里”王朝政权时,当年曾护送他的二位大臣按许诺,分给许配给尼玛衮1名女儿为妃。

  他与大哥一样,也生有三个儿子:白吉衮、扎西德衮、德祖衮。可能是为了不重蹈王室兄弟阋墙的复辙,吉德尼玛衮把他的领地以地形为标志,进行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分封,三个儿子长大后分别统治了上阿里的三个地方,史称“上部阿里三衮”。

  长子白吉衮的辖区在玛尔域与勃律之间(大致为拉达克),次子扎西德衮统治象雄、亚孜等地(古格、普兰等),幼子祖德衮统治桑嘎尔、果松等地(古格以西,达拉克以南之地)。这三个地方,应是阿里王系诸政权最强大时期的政治疆界,随着时代的变迁,政治格局的不断变化,诸政权势力的消长,地区间的分界历代都在变化着。对于这种政治格局,由此产生了“阿里三围”的名称,也就有了上部阿里三衮占三围的说法。

  就这样,两个落魄的王室后裔,在远离政权中心的异地他乡卧薪尝胆,获取重生的力量与希望,上部阿里与下部阿里的特定名词也因此而产生。只是,上部阿里的古格王朝与下部阿里的贡塘王朝,在几乎相同的时间建立,也灭亡于17世纪的中叶,前后只相差几年。而且都是在强敌入侵时,国王顾及百姓残伤,走下城墙,束手就擒,王朝自此烟消云散。

  历史,总是令人唏嘘不已。

  撰文/ 范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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