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篇:王国沉浮

  • 来源:西藏人文地理
  • 关键字:传教士,古格王国
  • 发布时间:2014-09-12 15:07

  佛法的荣耀似乎一直光耀在古格王室身上,然而却没有给他们带来国土安稳、边境安宁、万蕃来朝的庇护。

  不仅未能与拉达克保持“和平共处”,古格王朝自己内部也陷入“多事之秋”。

  隐患与危机

  拉喇嘛•益希沃“舍命请阿底峡”的典故,虽然被五世达赖喇嘛认为是“智慧低劣的表现”,但还是被后人所津津乐道。典故是这样的,拉喇嘛•益希沃出家后,把王位禅让给弟弟阔热后,“虽已逊位,但仍掌军权”,他带兵与克什米尔地区的噶逻国作战时不幸被俘。噶逻国王提出释放益西沃条件:要么放弃佛教信仰,要么以等同于益西沃身体重量的黄金作为赎金。

  为了救出益西沃,古格积极筹措黄金。当只剩头部重量的黄金还未凑足时,益西沃则传话给他的侄儿绛曲沃说道:“现在我已老迈,对谁也无利益。因此应将所获黄金拿去迎请许多班智达来建立佛法。”故事的结局是绛曲沃用这笔黄金请到前文所提的阿底峡大师一行及其他班智达入藏,使古格王朝的佛法“如日中天”。

  若去除典故中的佛教色彩,它反映了古格王朝初建之时的外敌入侵频仍的状况。从当时的周边环境看,古格周围的一些国家和地区,如克什米尔、印度、尼泊尔、拉达克等出于政治、经济、宗教等各种原因的考虑,对古格王国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从而对古格王朝构成极大的威胁。古格王朝坐享商品交流的重利时,也要承担周边诸国给其带来的不稳定因素。加之立国之初,对王朝各地的统治并未完全牢固,四处征战、抵抗外敌似乎是常见的事,益西沃的故事只是其中的一个反映吧。

  直到古格第六代国王孜德在位时,这种征战还在继续。后人尊称孜德王为拉钦(尊胜)孜德,他不仅以召开上文所说的火龙年大法会而闻名,还以其赫赫的战功而被后代传诵。“藏历水猪年时,率大臣与王室领兵出击与古格同边的部落交锋奋战,在此次战斗中,同边的13个土王皆臣服投降,将统领权拱手交给了古格泽德王。”

  传说孜德王还让赫赫有名的林.格萨尔臣服。

  林•格萨尔见到孜德王气势威猛强大,于是派出4名使者,以大量的财物与牛羊作为请和的贽礼。礼品有:盔甲18套、名贵松耳石20件、颈饰10套、财箧子3个、宝剑18把、腰刀15把、吉祥马鞍20套、各色骏马150匹和大量牛羊。如此可以推断当时孜德王在位时,古格国力之强盛。这期间布让和亚泽王也先后归于古格管辖。

  长期的战火,让历代的古格王采取了“深挖洞、广积粮”的措施,在苦心经营札布让的古格王宫之外,还在都城外数公里到近百公里范围内的战略要地或险要位置上,建立了一批外围防御的“卫城”,使古格都城形成内外两重防御系统,共同组成一个更大的防御体系,使王国更加牢固。这些卫城,在古格王国灭亡后,因人口骤减等原因,形成了众多规模宏大的遗址:如多香遗址、达巴遗址、香孜遗址、卡尔普遗址、东嘎皮央遗址等。不过这是后话了。

  古格在11世纪左右开始的光辉,一直闪烁到12世纪。据记载,12世纪中叶的1150年前后,拉达克国王不仅占领了古格西部的下拉达克,并且占领了古格城及东部地区的普兰和洛沃地区,古格失了自主权,成了拉达克国喇钦乌德巴拉的领地。喇钦乌德巴拉保留了他所占各地的原来国王,以此作为获得贡品的最好手段。只是这种做法可以保证取得贡品,但也使得反叛变得非常容易,事实上古格很快就恢复了独立。据史料记载,第七代古格王的长子扎西孜战败后被杀,三子魏巴尔孜因战败被俘入狱,后死于敌牢,很有可能就是指的12世纪的这次拉达克的入侵。

  从1150年以后到1450年,《拉达克王统记》中有三个世纪没有再提到古格,这就使得人们可以想象,这个王国从那时起已经不属于拉达克了。1450年后不久,古格再次丧失独立,沦为拉达克统治下的一个部落。《拉达克王统记》中记载:直到洛卓却丹国王在位的1440-1460年期间,曾占领古格,战争中取得的最大胜利莫过于从古格获得的贡品--盔甲18套、宝剑18件、腰刀15把、名贵松石15件,马鞍20套、各色骏马150匹、奶牛20头、公牛20头及大量的山绵羊等,拉达克就此兴旺发达。

  不仅未能与拉达克保持“和平共处”,古格王朝自己内部也陷入“多事之秋”,第九代王泽巴尔赞以象泉河北岸的东嘎为王宫治所,其两位王妃各生有二子,由于“北岸的某些尼姑(东嘎)和南岸(札布让)某些人的挑拨,两位王妃之间产生了矛盾,于是两位王妃之子分别占据古格南北,出现了南北分治的局面。”

  在这期间,可能在以托林寺为中心的古格地区还发生过一次类似于吐蕃“朗达玛灭佛”的灭佛运动。

  1997年考古人员在托林寺红殿(杜康大殿)中发现了一篇历史题材的诗体题记,其中有这样的描述:“善缘极薄当地人,邪恶之心大膨胀,逼迫解散持法僧,佛经庙宇化成灰。”但这起引人注目的事件,究意是何人所为,又为何而为,其规模有多大,持续时间有多长,从现有的材料中,尚不得而知。

  重新点起古格王朝佛法的熊熊大火也在同一个题记内:“此后长久无佛光,象雄善缘终未尽,迎来宗喀大弟子,阿旺扎巴燃佛灯。继承仁钦桑布业,佛法再度逞辉煌,绛色袈裟满地红,大师升迁兜率天。”

  题记中所提到的阿旺扎巴大师,又被尊称为堪钦•古格•阿旺扎巴,为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亲传弟子,是宗喀巴大师弟子中“属于在各边区地方护持教法的六人之一。”他出生于东嘎(东嘎遗址),学成后回东嘎创建东嘎•扎西曲林寺。传说阿旺扎巴大师有极大的法力,征服在当地危害极大,连萨迦、止贡等派的上师也没有能够征服的称为“扎巴本莫”的魔女。

  古格王室听说阿旺扎巴大师的盛誉后,向他请求传授佛法。《黄琉璃宝鉴》一书对此事有精彩的描绘:

  阿旺扎巴说:“王者如果要听受佛法,必须坐在低的坐垫上,舍弃三器之过,必须依止六想。如果能做到这些,就来听听佛法,否则不能对王者的傲慢奉献佛法。”

  当时法王身旁有一位萨迦派格西活佛,听到阿旺扎巴的话后说:“对于听讲佛法者应该如此要求。”

  国王问:“那么,你为什么不那样做?”

  他说:“是担心那样做大王不高兴。”

  国王说:“按照听法应该那样去做。”

  于是请来阿旺扎巴大师,听受了佛法。

  阿旺扎巴大师对其弘扬的新兴的格鲁派的教义的信心及执着,完胜已经在王室中弘法的萨迦派,自此“阿里王臣庶民都成了文殊怙主法王宗喀巴教法的虔诚信徒”,他也被任命为托林寺、玛囊寺、洛当等多个寺院的堪布。格鲁派在古格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到七世达赖喇嘛时期,托林寺被划归色拉寺管理时,托林寺已有属寺25座。

  王国的飘零

  虽然先祖吉德尼玛衮在建国后不久,把国土分为三份,封给三个儿子,希望他们不要重蹈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覆辙,只是他的良苦用心却事与愿违。古格王国与拉达克王国在各自建立的一百年之后,就开始不断的纠缠、争斗与厮杀。古格王朝在经历近700年的统治,26代王后,最终被拉达克王国所灭。

  不过古格与拉达克似乎采取了一种类似于“联邦制”的统治,对领土下面的部落强酋、土豪,只要能效忠王室,按期上贡、纳税,就不会让王室的触角深入下面。比如上文提到的阿旺扎巴大师修筑东嘎•扎西曲林寺时,他的施主就是当时的扎巴王甲央兴地,在创寺之初,似乎与古格王室没有太多的联系。

  不过在与拉达克王国的争斗中,古格王室似乎处于劣势和下方。十五到十六世纪一直是古格王国伺机脱离拉达克统治的时期,到十六世纪中叶,拉达克新国王才旺曾平定过古格王国参与的一次反叛,作为惩罚,古格王国此后每年要向拉达克纳贡900克黄金、100头饲养了3年的绵羊和一匹马。在才旺国王去世后,古格王国开始了一个繁荣自由的阶段,一直到葡萄牙传教士安夺德的到来。而这段时间,被图齐先生认为是古格王国最后的鼎盛时期。

  只是不幸的是,到17世纪初,所有的政局发展似乎都朝着有利于拉达克王国的方向发展。

  公元1600年,继位拉达克国王的,是有着“最伟大的君主”美誉的森格南杰,他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瓦解古格王朝。森格南杰在《拉达克王统记》被为“宗教之国王”,他一生有两大嗜好,战争和宗教,虽然史书上说他对宗教更为偏爱,可是也战功赫赫。“国王在年轻的时候就同古格最边远地区的居民打过仗,并从古格的北部和卡拉沙牵走了马匹、牦牛、绵羊和羊羔等,以使本国富庶。非常幸运的是,他变得越发勇敢,并开始向古格腹地推进。”其后,他向古格内地发动了战争,杀死了沙汪和萨叶(可能是古格下面的二个小王),“拉达克整个国土上也随之遍布牦牛与绵羊。”

  对拉达克国王森格南杰在位期间的重大事情进行梳理,能对古格王国的灭亡有更深刻的理解。

  1612年左右,古格第二十六代王扎西扎巴生了一子,这样他就有了王位的继承人。可生子之后,王后丧失理智,久未康复,国王经两年徒劳努力后,想另行婚配,并请求森格南杰之妹相嫁。定下此婚事,是经过一番周折的,但当新王后来到离王宫仅两天路程的地方时,国王却命令她返回。不知是何原因使得国王如此生气,但能肯定地说,新王后是王国崩溃的主要原因,因为拉达克国王森格南杰立即就对古格宣战。

  根据传教士安夺德的信件,战争持续了十八年,国家因为不能耕作土地,不能开挖金矿而贫弱不堪。

  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缓和局势,当时的古格国王扎西扎巴才提出娶森格南杰的妹妹为妻。世事轮回,当两位象雄王因女人而亡时,绝对想不到一千多年后的吐蕃后裔古格王也是如此而亡国的。

  1618年,有两个圣僧分别对古格及拉达克王国进行了访问,这对两个王国的局势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到访拉达克的是主巴嘎举的圣僧达仓热巴。他原名才旺伦竹,法名阿旺嘉措,是藏传佛教后宏期能与大译师仁钦桑布齐名的著名僧人,受森格南杰国王的尊崇后,成为了拉达克国王的首席国师,并且他还促成拉达克国王在同年与主巴嘎举重寺德庆曲果寺(今山南贡嘎县)结成了顺缘关系。

  同样是在1618年,格鲁派的第四世班禅洛桑却吉坚赞应古格国王的邀请,在夏天到冈底斯山和玛旁雍错朝圣。在这次旅行中,班禅正式登上了仁钦桑布在托林寺中的法座,确定了格鲁派在古格的尊崇地位。

  只是他在古格的香孜城堡时,收到了拉达克国王的邀请信,请他前往拉达克,但是被回绝了,这个信息隐约透露出一丝教派之争的味道。因这次到访之后,古格国王向当地和卫藏寺院的巨额馈赠,而让国力慢慢出现了损耗殆尽的现象。

  1622年,主巴嘎举的圣僧达仓热巴想重建围绕冈底斯山和玛旁雍错湖岸修建与莲花生大师有关的胜迹,但是信奉格鲁派的古格王扎西扎巴不同意重建。这样,达仓热巴在札布让只停留五天时间,就去了拉达克。

  1624年主巴嘎举的僧人们从冈底斯山附近的娘波日宗寺院出发,到古格境内进行劫掠后,古格王和主巴嘎举之间的裂隙进一步加深了。信奉主巴嘎举的不丹夏仲阿旺南杰被激怒了,起来反对古格统治者,他派人从南路来到古格,进行抢劫和掠夺,古格的军队采取了镇压行动。

  也是1624年,古格王国来了一个特殊的人物,传教士安夺德。从人文角度讲,古格确实不是一个适宜于传播福音的地方,如果说发现了这片土地是安夺德的最大幸运,那么不能在这里传播福音则是他最大的不幸,他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时在印度莫卧儿宫廷任职的安夺德,听到在各地经商的克什米尔穆斯林向其述说,说整个大西藏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这样说的根据可能是那里的寺庙与教堂极为相似)。那里的所有人应当信仰天主教,他们的先辈在古老的庙宇里应受过天主的真传。于是为了找寻这古老的传说,安夺德误打误撞,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了古格。

  安夺德到达时古格王国的形势是这样的:上世纪出现的奇迹般的兴盛已经荡然无存,正处在急剧衰落之中,而它的敌国拉达克却继续上升,并派遣人员骚扰古格领土,肆意掠夺。人民穷困潦倒,各方首领试图分裂,加之内部分歧,这分歧主要反映在国王与担任喇嘛头领的国王兄弟之间。

  安夺德到达古格后给外界的第一封信(1624年11月8日)中说,有三个地方首领揭竿反对古格王,期里那加王也曾借机对古格宣战。当安夺德1625年再次来到古格时,看到国王又一次陷于战事之中,写于1625年9月10日的信中,安夺德这样写道:“国王详细地向我们介绍了这次战争,这是一次非常危险的战争,国正正处在出征前的准备之中。”

  国王的叔叔和兄弟,不同意国王亲近基督教的行为,他们对国王说:“如果国王长此以往,就会使国家陷入明显的危险,会给喇嘛们造反提供新的机会,国家当今正与3个小王国处于战争之中。”安夺德也向国王发表了自已的看法:“陛下,您树敌过多了。”

  表面上,传教士安夺德等人到达古格后,取得古格王的赞赏,并在此建立教堂,王后和她的表妹以及一位公主接受了洗礼,僧侣和传教士展开辩论,传教士们取得全面胜利,僧侣一败涂地,这似乎是传教士的荣耀。但这可能只是古格王扎西扎巴为制衡因1618年四世班禅大师到来而带来的宗教势力的膨胀,以减少对王室权力的影响。

  僧人们为了避免西方教士招收教徒,开始大规模招收俗民为僧。国王剥夺了其弟的庄园租金收入,王弟则立即警告国王,国王如果继续让传教士传教,将引起民众暴动。国王则针锋相对,于1627年开始强制僧侣还俗。

  古格王扎西扎巴在1627年所实行的反喇嘛政策,实行这一政策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当然也有下面这一原因:国王曾抱怨当时的喇嘛兄弟仅在一天之内就接纳了120位青年加入自己的宗教组织,而他需要召集200名士兵保家卫国时,却招不齐。正因如此,扎西扎巴国王说,如果他的兄弟照此继续下去,王国就难以募集到战争所需要的足够士兵。

  1630年,暴动开始。僧人们给拉达克国王捎去口信,欢迎拉达克进入古格。拉达克的到达,使力量对比立刻发生重大转变。但国王的部队坚守最后的堡垒,久攻不下,拉达克人于是想退兵。僧人们开始恐慌。国王的弟弟亲自出面,安排以手足之情诱降,他向哥哥保证,只要国王投降,并保证向拉达克进贡,他可以说服拉达克退兵。此时已经病重的国王无心恋战,走出皇宫,结果是古格覆灭了,曾经一度辉煌的太阳陨落在碧血黄沙中。

  在主巴嘎举的高僧达仓热巴的传记中,对此有一些言简意赅的叙述,1630年,当拉达克的军队进入古格,袭击了札布让城堡,为了商议投降的事宜,达仓热巴被召见。他和一些弟子一起来到札布让,古格国王已经接受了多香寺的主持阿尼曲杰的建议同意投降,先前背叛拉达克的帕热琼和定居在札布让的一些人仍然坚守城堡,然而他们的处境十分无助,请求达仓热巴给予保护,他们的要求获得允准,被护送前往布让,人财无损,所有古格的居民保持着他们以前的生活状态,古格王与他们的兄弟向拉达克王表示效忠后,带着二十多名侍从和全部财富被送住拉达克,安置在一座特别而舒适的居所里,在那里,国王和他的兄弟终老而死,并获得国葬之礼。

  还有一种惨烈的说法,古格遗址的中部有迥然不同于古格遗址洞窟式建筑的石砌壕沟,那是个“通天塔”式的建筑。战争中,古格王室凭借到达王宫最后一道天险“地道”顽强地抵抗拉达克人的进攻。久攻不下的拉达克人“异想天开”,企图修筑一座高到山顶的“通天塔”,使之能与王宫守军在同一高度上作战。

  这与其说是切实而巨大的军事威胁,倒不如说是一摆死战到底决心的战术。拉达克人强迫掳获的古格百姓夜以继日地从象泉河北岸背运石头,到半山腰垒碉砌墙,在皮鞭棍棒下苦不堪言,肩背磨破,血流不止,哭喊泣嚎声不绝,末代古格王不堪目睹受苦筑墙的臣民百姓,于是走出城堡议和,古格王朝自此灭亡。

  只是在《黄琉璃宝鉴》一书中,古格王室并没有绝后,在记载中,1647年,古格王子娶拉达克王后的妹妹为妻。古格王朝的末代王子白玛扎西德于1692年来到卫藏地区,作为一位受人尊敬的贵族,一直居住在拉萨直到死去,没有男嗣,其小女儿嫁给了一位拉达克国王。

  这样也好,祖先的血脉分成古格与拉达克,最后的血缘又联在一起,世事流转,因缘相起,是非成败转眼空。王朝兴盛与灭亡,如同一梦,无论这梦中,是苯教还是佛教的色彩。

  撰文/范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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