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狗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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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5-18 13:03
一
天一擦黑,吴丫就溜进了老黑的家。她知道老黑媳妇没在家。下午她亲眼看见老黑的姑爷开着警车来把老黑媳妇接走了,走时还到她的小卖店给自己买了包红塔山烟,给老丈母娘买了瓶娃哈哈。老黑媳妇坐在警车里,车窗玻璃拉下来,头从车窗里伸出来,不无炫耀地和来往的人说:“姑娘要生孩子了,姑爷来接我去伺候月子。”
三年前吴丫老公遇车祸死了,肇事的车主不认赔,吴丫就去找老黑。老黑的姑爷在县公安局当科长。老黑就领着去了。老丈人领来的,姑爷痛痛快快地就给办,而且办得很顺利。从那儿开始,吴丫就和老黑好上了,有机会俩人就往一块凑,今天这机会岂能错过。
北方盛夏的凌晨三点多,天就发亮。外边亮,屋里也亮。于是,就看见了黑熊般的老黑搂着白条猪般的吴丫,吴丫手里还攥着老黑的那玩意儿。老黑的那玩意儿硬硬的,长长的,从女人的手里露出头。
吴丫似醒非醒,蒙蒙眬眬地说:“又这硬,再干一回吧?”
老黑说:“不行,多大岁数了,昨晚都干两次了。”
吴丫就撒娇地说:“那咋还这么硬?”
老黑说:“是尿憋的。”
吴丫说:“去把尿撒了,憋着多难受。”
老黑就起来,光着身子下地,趿拉鞋到外屋,外屋有尿盆。老黑一开门就嚷:“操,什么鸡巴玩意儿,昨晚你来咋不关门?”
吴丫说:“还不是想你急的。”
老黑不撒尿四下撒眸半天,说:“狗,狗,我的大丹呢?”老黑顾不上撒尿急忙回来穿衣服,边穿边骂女人。
吴丫也起来了,边穿衣服边嘟囔:“不就是一条狗嘛,又不是你儿子,值得你这样?”
老黑说:“你懂个屁!那狗金贵,我姑爷说值好几万呢!狗崽儿都值两千多,是别人给他的。他住楼房没法养,就送我这儿来了。”
吴丫惊讶地说:“狗崽儿还值两千多,真赶上儿子值钱了。”
老黑穿好衣服就出了门,房门一开,老黑就松了口气——那只名贵的大丹狗,正和一只半大肥胖的本地狗屁股对屁股地连着呢。听见门响,它俩都转过头,四只狗眼望着老黑,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然后就旁若无人地亲昵起来。
吴丫也凑过来,笑着说:“它们俩也搞上了,真是随了主人,也能搞破鞋。”
老黑说:“别放狗屁,不能让它俩搞,笨狗配的崽儿不值钱。”
于是,老黑就拿起烧火棍来打那本地狗。那本地狗就拖着大丹满院跑,边跑边叫,像是在说,为什么打我,我们是自愿的。那大丹也低声呜咽着,像是说,不要打它,是我愿意的。
老黑打了好半天,那对狗依然还连着。
吴丫说:“狗连裆,可紧呢,得三四天才能开。”
老黑说:“我知道。三四天,那还不配上了?”老黑就又打那笨狗,打也打不开。
老黑似乎是没招了,就问吴丫:“都是鸡巴你整的,你想法给我整开。”
吴丫想了想就转回屋,从墙上抽下一把镰。那镰刀是昨天新磨的,准备割麦子,锋利得很。
老黑明白了,接过来镰刀,慢慢地从两狗的屁股中间伸进去,又慢慢地往上钩,咬牙猛地一拉,只见那笨狗惨叫一声,向前蹿出一丈远,然后在原地螺旋般地打转转,鲜血也随之飞溅着。
好半天,那狗才停止了转圈,浑身的毛都竖起来,舌头伸出好长,狼一般地嚎叫着。突然,狗猛地向老黑扑去,照着他裆下就一口,血就顺着老黑的大腿流下来。老黑捂着裆杀猪般地叫,吴丫吓得也叫。那狗又扑上去,一蹿,像人一样地直立起来,照着吴丫的前胸又是一口,吴丫的半个奶子就被扯下来,她也杀猪般地叫。
笨狗冲出院门,冲向村外,转瞬就消失在茫茫的晨雾里。
这狗疯了,到处乱跑,碰见什么咬什么。又咬了好多人,咬猪马牛羊,还咬花草树木,人们都说,疯狗咬啥啥疯。老黑和吴丫两个人都被咬在私密之处,开始的时候因为嫌砢碜不肯去医院,只找个乡间医生打算糊点草药治疗一下,可是几天之后,不仅伤口开始糜烂,而且出现了异常症状,最后实在忍受不了了,才由着家人和乡邻把他们送到了县里。
那天早晨医生刚上班,就先后有三辆山区常用的四轮子车把四个病人送进了县传染病院。他们都是来自本县卧龙乡山区的,都说是疯狗咬的,其中两个还神志清醒,老黑和吴丫已昏迷不醒,老黑的裆下还往外渗血,吴丫的胸前也血迹斑斑。老黑和吴丫被抬进急救室后就出现了狂犬病的症状——吴丫的身体不停地抽搐,口吐白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老黑的四肢弯曲成狗爪样,横蹬乱踹,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的狗叫声。经过检查化验,四人血液中均被感染狂犬病毒,大夫说老黑和吴丫已没有治愈的可能了。
一个小小的县城医院,在一个早晨就收治四个狂犬病患者,而且此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一批上山下地时被狗袭击的乡民,这可非同小可!院长立即报告了卫生局。局长接到电话后,立刻带着防疫站的人员赶到传染病院,经过再次的询问、检查、化验,狂犬病确诊无疑。卫生局局长立即向主管副县长和上级主管部门做了口头汇报。上级领导很快就做出明确指示:必须将这次突发性的狂犬病疫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如果出现严重的后果,要严厉追究有关领导的责任。
于是,县委常委会很快就做出了决议:三天之内必须将造成这次疫情的罪魁祸首,即那条狂犬捕杀。为此制定了三条措施:一、由公安部门严密封锁出入卧龙乡山区的各个路口,三天之内严禁进出;二、为防止那条狂犬漏网,对卧龙乡山区所有的犬类实行灭绝性的捕杀;三,加大宣传力度,要让全县特别是卧龙乡山区的人民群众都知道,并要他们积极配合。
会议结束后,很快,一支以公安部门和卫生部门为主的灭犬防疫队伍开进了卧龙乡山区。公安警察和防疫站的工作人员封锁了通往卧龙山区的山口,一根横杆拦在路上,只许出,不许进,出来的车辆得一律经过检查和消毒才能通过。
二
在卧龙村其昌老汉家,其昌老汉正欲吃晚饭,桌上已摆着炒好的两盘菜。老汉拿起酒盅又拎过酒瓶,一看酒瓶里竟是空的。其昌老汉就对旁边正在写作业的孩子说:“宝子,作业还没写完啊,给爷爷打瓶酒去。”
宝子头也不抬地说:“早呢,今天作业留得多,你让大黑去吧。”
其昌老汉就说:“那你写吧。”他对着外边喊了一句:“大黑,过来。“其昌老汉话音刚落,一只皮毛油黑闪亮、大耳朵双垂的大黑狗蹿进了屋,摇头摆尾很欢快的样子。
其昌老汉拿过一个篮子,把酒瓶和五元钞票放在篮子里,拍拍大黑狗的头。大黑狗叼起篮子出了门。
其昌老汉老伴儿去世时,儿子就像现在的宝子这么大,是他又当爹又当娘地把儿子拉扯大。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那年冬天就去当了兵,在部队当的是训犬员,听人说就是整天逗狗玩。其昌老汉听了老大不高兴,就打电话抱怨儿子说:“你从小就逗狗贪玩,结果学习啥也不是,考大学连边也搭不上。指望你到部队能出息出息,结果你当了个逗狗的兵。”
儿子就说:“我到了部队就是军人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这个道理其昌老汉是明白的——老汉虽然没当过兵,当年也是基干民兵的排长呢。于是他就对儿子说:“行了,行了,反正你也没多大的出息了,对付几年就复员回来吧!有能耐就到城里找个工作;没能耐就回来,娶个媳妇,有房子有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也挺好。”
谁知儿子这一去十年没有回来。其昌老汉万万没想到,儿子逗狗还逗出了出息,立了功,提了干,现在是副营级中队长,还娶了个部队医院的护士做媳妇,把家也安在了部队里。看来这辈子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了。
儿子还是挺孝顺的,几次接他去。他也去了几次,不知怎么就是待不惯,每次去,住不到一个月就吃不好睡不安的,说什么也要回这大山沟里来。儿子也拿他没办法,来去随他自由了。爹不去,儿子就逢年过节回来看老子。前年过春节,儿子是开车回来的,除了带着媳妇外,还带来一条大黑狗。儿子说:“这是部队淘汰的军犬,我跟领导说了,就给你带回来了。虽然是淘汰的,可也比笨狗强百倍呢,非常通人性。爹一个人在家寂寞,就让它陪伴爹,除了看家护院,还能帮爹干很多事呢。”
其昌老汉就笑了说:“一个狗,再能,能帮我干什么?”
看爹不信,儿子就当着爹的面,让大黑表演起来。儿子脱了鞋,扔到墙角那儿,然后指着那鞋对大黑说:“给我拿过来。”大黑就给儿子叼过来。儿子穿上鞋,蹲下来,把后背对着大黑说:“给我挠挠背。”大黑就抬起一只爪,轻轻挠着。儿子又把大黑带到院里茅房旁,对大黑说:“以后拉屎撒尿就到这里来,不要随地大小便。”大黑就在茅房旁撒了一股尿。儿子又把爹养的一头猪撵到大门外头,然后指指猪对大黑说:“去把它截回来。”大黑就撵去,叼着猪的一只耳朵,把猪给扯回来。
看着这一切,其昌老汉目瞪口呆,连声说:“神了,神了,比人还听话呢。”儿子说:“这还不算啥呢。”
第二天儿子带着爹上街去办年货,大黑就叼着篮子,儿子买一样,往篮子放一样。好多人都觉得新鲜,就跟着围观。到了超市门口,儿子对大黑说:“你不能进去,你在这儿等着。”大黑就放下篮子,然后趴在旁边。
儿子和爹在商店里转了一个多小时,出来看见大黑依然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篮子里的年货一样也没少。有人告诉其昌老汉,好几个人试着动篮子里的东西,一伸手,大黑就哼哼地发出警告,吓得那些人就急忙缩回了手。
就这一次,大黑就在这山沟小镇上出了名,都知道其昌老汉儿子带回一条比人还精的狗回来。
在家过年那几天,儿子没事就带着大黑熟悉环境,训练大黑怎样听从爹的指挥,怎样干它能干的事。大黑很快就适应了。
儿子回部队了,临别时,指指爹,拍拍大黑的头说:“以后你要听话,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大黑呜咽地叫了两声,眼泪就流下来了。
儿子走后,其昌老汉和大黑越混越熟,越处越好,形影不离不说,甚至到了老汉吃什么大黑吃什么的程度。晚上睡觉,其昌老汉住炕头,大黑住炕梢。其昌老汉走到哪儿,大黑就带到那儿。其昌老汉从来没拿大黑当一条狗看待,简直是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了。大黑也俯首帖耳地听从老汉的指挥,恪尽职守尽着自己力所能及的职责。赶上其昌老汉要买个什么,又懒得动弹时,就把要买的东西、买多少写在纸条上,把纸条和钱放到篮子里,大黑就叼着篮子出去,很快就买回来。长了,镇上几家小卖店和街摊上的主人都拿大黑当老主顾,看见大黑叼着篮子来,都主动和大黑打招呼,让大黑到自己的摊位上。山里人都实在,看看纸条上要买的东西,都足斤足秤地给称好,装到篮子里,就是剩下钱,也找回去,谁也不挣昧良心的钱,那样他们觉得自己真的连狗都不如了。
最让小镇上人感动的是,大黑救了老姜家孩子宝子的命。镇边有条卧庞河。一到夏天孩子们就到河边游泳嬉闹。其昌老汉有五亩承包田,就靠着卧龙河边。那天中午其昌老汉从承包田回来,突然听见河边孩子炸了营地喊:“快救人啊,宝子让水冲跑了!”其昌老汉循声望去,看见河中间一个孩子一起一伏的。其昌老汉年纪大,下不了水,就拍拍大黑的头,指指河里的孩子说:“大黑,快,快!”大黑就毫不犹豫地跳下河,向孩子游去,然后叼着孩子的一条胳膊游回来,孩子得救了。
老姜家把其昌老汉当成了救命恩人,当天就带了厚礼来到其昌老汉家,让宝子给其昌老汉磕了三个响头,认了干爷爷。其昌老汉抹不开地说:“哪是我救的呀,是我家大黑救的宝子,你要感谢就感谢大黑吧。”
宝子爹是个卖肉的,从那以后,卖肉剩下的筋头巴脑、老皮骨头的都给大黑留着。
要讲和大黑最亲的还是宝子这孩子。自从大黑救了他,他就和大黑形影不离了,一天看不见就想得难受,放学先不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大黑;有时索性就住在其昌老汉家,写完作业就和大黑嬉闹一会儿,困了就搂着大黑睡。
孩子们喜欢大黑,大人们也常常拿大黑做比较,有时谁和谁闹了矛盾纠纷互相吵起来,看见大黑就指着大黑骂:“你还是个人吗,你连大黑都不如。”对方也指着大黑还嘴骂:“我不如,你更不如。”谁家的男人和女人吵起来,就说:“跟你过,还不如跟大黑过呢。”
小镇上有个混混儿,从小没爹没妈,一天书也没念,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因为一边膀子往下斜,一只眼睛往下斜,一边的嘴角往下斜,大伙就叫他三斜。这小子从小不务正业,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什么操蛋事都干,人们就把斜歪的斜,改成邪恶的邪了。三邪是典型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炮筒子,什么事只要给点儿好处,他豁出命来给你做。随着年龄的增长,小时候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事他不干了。他长着一身懒肉,又无一技之长,总得要活着。那些职业赌徒看中了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就请他去当保镖。赌徒们把成捆的钞票往赌桌上一放,开赌后,三邪就站在后边,不管春夏秋冬,寒凉酷暑,三邪总喜欢光着膀子,两只胳膊上绣着飞龙,胸前刺着恶鹰,那阵势,叫人看了不寒而栗,毛骨悚然。三邪这样子,只有在港台电影里的黑社会中才能看得到。
终于有一天,赌徒因为输赢太大,在赌场上发生火拼。三邪为保其主,把人打成了重伤,被法院判处五年有期徒刑。
五年刑满释放,三邪回到了卧龙镇,正赶上现在的吴镇长来卧龙镇任政法书记。吴镇长原来在县看守所任所长。三邪被抓进去,羁押在看守所,吴镇长那时才是个一般管教,也算是和三邪有过一面之交。社会治安是头等大事,年终评比对主管领导实行一票否决。为了让三邪不给他这个新来的政法书记惹麻烦,吴书记就主动找三邪做帮教工作,给他讲理想讲人生,讲怎样做人。可是给三邪讲这些无非是对牛弹琴。
三邪说:“吴书记,你说这些我都懂,我在监狱里关了五年听了五年,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我现在回来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我首先得要吃饭活命啊!我要是有安身立足的地方,谁要给你惹事,谁就是你揍的。”
三邪说得也在理。
吴书记说:“那你能干点儿什么?”
三邪说:“我也不想大干,就想开个狗肉馆。你还不知道吗,现在城里的狗肉馆都可火了。咱这地方虽然不大,唯独我一家,我看也能火起来,可惜我现在是两手攥空拳。”
吴书记说:“你这想法不错,我回去商量商量,尽量满足你。”
吴书记和现在已退休在家的老书记商量,临街原来供销社一个小卖店,现在空闲着,就无偿借给三邪,又让砖厂的黄老板赞助了五千元钱。三邪的狗肉馆就这样开起来了,而且也真像三邪说的那样,确实是红火了一阵子,三邪的狐朋狗友也多了起来。
这几天三邪挺上火,连着三天狗肉馆都冷冷清清的,冷清的原因就是没狗肉,狗肉馆没狗肉谁还来吃饭?刚开业时,一天能杀个一条两条的,时间长了,外地的狗进不来,本地的狗该杀的都杀了,不该杀的,你给多少钱,人家也不杀。三邪又开始动邪的,他把以前常在一起偷鸡摸狗的两个朋友找来了,一个因为手指头多一个叫六针;一个因为走路两脚外八字,叫老八。这两个都是偷狗的高手。老八擅长使麻醉,就是把肉里掺上麻醉剂,狗一吃肉先麻倒,然后装到麻袋里扛着就走。六针偷狗最绝,他就是用一条绳拴上鱼钩,鱼钩上钩块肉,老远把带钩的肉甩过去,狗一吞,连钩带肉吞进去,这边一牵绳,鱼钩就钩到狗嗓子上,狗就乖乖地一声不响跟着走。
三邪整了几个小菜,就是没有狗肉。老八很不高兴。三邪道出了苦衷,说:“这就是我今天找你们来的原因,明白了吧?”
老八和六针心知肚明,没有说话,只是连连点头。
三邪又说:“我不管你们怎么整来的,亲兄弟还明算账,我按正常价给你们钱。”
老八挺兴奋,举起酒杯说:“我知道三哥是个敞亮人,就这么定了!”
三人就共同干了杯中酒。三邪看桌上没了酒,就对六针说:“去到柜台上打酒去,狗肉没有,酒管够。”
六针就去柜台打酒。就在这时候,大黑叼着篮子蹿进来。
六针看见大黑眼睛一亮大笑起来:“刚商量完,咱的买卖就开张了。这狗可够肥的,有一百多斤,先把它杀了,能卖三天。”
六针话音刚落,大黑咆哮了几声,呼地扑上去,把前爪搭在柜台上,恶狠狠地盯着六针。
六针吓得躲到柜台底下不敢出来。
三邪走过来,拍拍大黑的头,大黑才把前爪放下来,用嘴拱拱那篮子。三邪拿起篮子里的酒瓶子对六针说:“看你那熊样,没事了,先把这瓶酒打了。”
六针就站起来,边打酒边说:“这狗能听懂人话。”
三邪说:“这狗才精呢,你能把人偷来,你也偷不来它。别人给再好的东西,它连闻都不闻。”
老八不信,就从桌子上捡起一块猪骨头,扔给大黑,大黑连看也没看。
三邪接过六针的酒瓶子放到篮子里,又拍拍大黑的头。大黑叼着篮子跑开了。
大黑走后,三人又继续吃喝。正喝着,突然,三邪眼睛直了,直勾勾看着高挂在墙上的电视,荧屏上出现了一位男播音员:
“现在是本地新闻时间。据卫生防疫部门汇报,我县卧龙山区发生了严重的狂犬伤人事件,截至目前,已有四人被伤,其中两人伤情极为严重……”
随着播音员的声音出现了以下画面:病人被抬进了病房,医务人员在不停地忙碌着。吴丫口吐白沫,不停地抽搐;老黑趴着,四肢如狗状,不时发出狗叫的声音。
“为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防止狂犬病的蔓延,县委、县政府果断做出决定,封锁卧龙山口,对卧龙山区的所有犬类实行灭绝性捕杀。三日内可自行捕杀;三日后仍不捕杀的,实行强制捕杀。县委、县政府希望卧龙山区的所有养犬户以大局为重,予以协助配合;不予配合或暴力抗拒者,后果自负。”
三邪哈哈大笑,一口干尽满满的一杯酒:“真是天助我也,这就叫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啊!”
老八和六针端着酒杯一时还没转过来,怔怔地看着三邪。半天,老八问:“三哥,喜从何来?”
三邪就说:“我笨,你们比我还笨!你没听见吗,整个卧龙山区的狗要灭绝性地捕杀啊,少算也有几千条狗吧?杀了的狗还不是吃肉吗?山里人有几个舍得吃的,有几个忍心自己杀的,还不得送我这儿来吗?”
六针说:“那我们刚才商量的事,转眼之间不是泡汤了吗?”
三邪说:“没有,你们就帮我收狗,杀狗,帮我砍价。三哥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老八、六针齐声说好,三人一起碰杯。
县电视台的这条新闻一播出,着实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特别是那些养狗户,那些喜狗爱狗离不开狗的人家,更是格外地关注。
首先是其昌老汉家。新闻播出时,其昌老汉正端着酒杯,欲喝没喝,宝子写完作业正在收拾书包,一下子就被电视吸引住了。直到新闻播完了,其昌老汉端着的酒杯既没放下,也没喝一口,宝子的一只手还在书包里。好半天还是宝子打破了沉默:“爷爷,咱家的大黑也要杀掉吗?”宝子说着眼里涌出了泪水。他一把搂过大黑:“爷爷,你说该怎么办啊?”其昌老汉的酒杯掉了下来,酒水溅了一身。他下了地,抚摸着宝子的头说:“没事,咱家大黑是军犬,谁也不敢动。”
其昌老汉只不过是安慰安慰孩子罢了,实际他心里也没底。他站起身,到外边的棚子里找了半天,把儿子小时候养狗拴狗用的铁链子找出来,套在大黑的脖子上,边套边说:“大黑,这些天就委屈你了,可不能乱跑啊!”套好后,把大黑拴起来。大黑惊奇地看着主人,挣扎了几下,然后老老实实地趴下了。
其次是退休的老书记,当地人一提起他,就是两个字——好人。当领导这些年,虽然没什么政绩,但威信极高,口碑也极好。他有三个孩子,都是姑娘,现在都嫁人了,家里就他和老伴儿两个人。
电视台的新闻播出时,老书记的老伴儿正给她的那只浑身洁白如雪的哈巴狗白白洗澡呢。说起来像老书记这样的人家,本没有养宠物的爱好。三个女儿中就是嫁到城里的小女儿最疼娘,看娘一个人在家怪憋闷的,就把这只狗抱来了,就是为了给娘解闷儿的。为这还惹得外孙女哭闹了好几天。也不怪外孙女哭闹,这只狗被驯化得也实在乖巧,会直立行走,会摆手作揖,会空中接物,着实活泼可爱。到了老书记家没几天,就把书记老伴儿喜欢得不得了,视为心肝宝贝,每天如同伺候婴儿一般地伺候它。
老书记老伴儿看完电视竟毫不在意地说:“再灭绝捕杀,也轮不到我的白白头上。”
老书记皱了下眉头说:“那可保不准,它也是条狗啊,要是我还在任,就得带头杀掉。”
老伴儿嗔怪地瞪了老头子一眼:“就你能凿死理,这么小的狗也杀,那还有点儿人性吗。”
老书记老伴儿说着把白白搂在怀里,拍着说:“别怕,宝贝儿,走,睡觉去。”老伴儿走进里间又折回来说:“告诉你,要是来人捕杀我的白白,你可得出面给我说说,你的面子他们总会给的。”
老书记说:“我才不管呢!”
老伴儿这回真生气了,唠叨起来没个完:“你当领导这么些年,我求过你吗?我拉过你的后腿吗?我把孩子拉扯大,把你伺候退休了,我一辈子就求你这么点儿事,你都不答应,我跟你还过个什么劲呢?”老伴儿唠叨着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老书记也上来犟劲,喊着:“不能过,现在散也不晚!”
“散就散,我现在就走!”老伴儿说着就收拾东西,打了一个包要出门。老书记见老伴儿黑灯瞎火真要走,上去使劲一拉,竟把老伴儿拉了一个跟头。老伴儿也不示弱,爬起来就往老头子身上撞。老两口儿过了快一辈子,从来没打没闹过,今天为了一只狗竟闹了个一宿没消停。
再说砖厂的黄老板。黄老板不是本地人,他是吴镇长招商引资招来的。他原来在鸡西煤矿开了个小煤窑,吴镇长刚来卧龙镇那年,那时煤炭还挺紧张,为了给镇政府搞冬季取暖煤,吴镇长认识了黄老板。后来黄老板的小煤窑砸死了人,被安检部门查封了。正赶上吴镇长的招商引资任务完不成,黄老板就被招来了,建起了这座砖厂。烧砖是个力气活,还很遭罪,特别是出窑时,窑里的温度有五十多度,一般的人是受不了。卧龙山区本来就地多人少,本地人没人干这活,黄老板就组织人到外地招工。说是招工实际就是骗,招的都是河南、安徽、贵州等偏远贫困地方出来打工的人,而且是不管什么人,智障、精神病、童工统统来者不拒。招工时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包吃包住,吃的是大米白面,顿顿有肉,按时开支,实际上住的是低矮阴暗的工棚,吃的更是猪狗不如,几个月不给开一分钱。民工们受不了,就豁出工钱都不要了纷纷逃跑。黄老板在砖厂周围拉起了铁丝网,也阻挡不了民工们的逃跑。黄老板就买了三条大狼狗,雇了几个打手牵着狼狗昼夜巡逻。这招还真灵,真把逃跑的民工看住了。特别是晚上,一有动静,狼狗就狂吠不止,逃跑的民工多数被狼狗撕扯回来,抓回来的民工都被打得半死不活的。
捕狗令的新闻播出时,黄老板正在给打手们训话,大意是现在是建筑施工的高峰期,红砖需求量供不应求,要求打手们一定要恪尽职守,防止民工外逃而影响生产等等。
就在这时,几个民工悄悄地出了工棚,沿着码好的砖坯垛,鬼鬼祟祟地向前蠕动着。他们爬到铁丝网前,一个民工掏出钳子,很小心地铰断铁丝。尽管声音很小,还是被狼狗听到了,三条狼狗狂吠起来。打手们把狼狗撒开,狼狗叫着向逃跑的民工扑去,打手们也随着狼狗撵了过去。
不一会儿,三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民工被打手们抓回来,接着打手们对民工们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民工们一声声哀叫着,不停地在地上翻滚着。
一个打手对黄老板说:“今晚没这些狼狗,就让他们跑了。”
就在这时,电视上捕狗令播出了。播完后,一个打手指着狼狗问:“老板,要按电视上说的,咱这狗也得杀了。要是也杀了,我们可看不住民工逃跑的事。”
黄老板没有吱声,他心里也没底。他掏出手机摁了号说:“是镇政府吗,给我找吴镇长。什么,开会?这么晚了还开会,什么时候散?好了。”
黄老板关了手机对打手们说:“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关于狗的事,不是还有三天呢吗,到时候再说。”
到时候再说,不光黄老板是这样的心理,其昌老汉,包括老镇长及多数的养狗户也都是这样想。
狗牵动着人们的心。
你别说,在卧龙镇对捕狗令一点不在乎的还真有一个,他就是米聋子。也不能说他是满不在乎,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六九年,米聋子才十七岁,那时还是人民公社,他出民工去桦树川修水库,他是炮工,就是打炮眼炸石头。那时兴放大炮,就是从悬崖中间打进一个十多米深的炮眼,里面装上几吨的炸药,一炮下来后,就是上千方的石料,够一个连队干个十天八天的。每天晚上收工,就是全工地十九个连队统一放炮的时间。那天等他从大炮眼里钻出来时,别的连队都把炮点着了,炮声隆隆,飞沙走石,他没办法就钻回了大炮眼里。这下可苦了他,十九个连队的炮,一放就是几百上千炮,巨大的炮声从大炮眼传进去,到了尽头又返回来,把他震得如同弹簧上的皮球,后来就人事不省了。等人们把他抬出来,已经是七窍流血,特别是两耳流出的都是紫血。经诊断耳膜严重破损,完全丧失了听力。从那以后他的思维定势基本就停留在四十年前,世事的沧桑变化他都是凭感觉理会。从水库回来后,因为他听不见上工的钟声和广播声,生产队就安排他干些固定的活计,像喂个牲口养个猪了,看个地种个瓜了。他耳聋心却明白,在老瓜倌的带领下,他悟成了一个种瓜的好把式。大包干后,他分得了十亩沙溜地,每年都种瓜。他种的瓜,个大瓤甜成熟早。别人家的瓜还没开瓤呢,他家的瓜就开园了。所以他的瓜就招人惦记,特别是小青年经常去偷,到了晚上等他睡熟了,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去摘,反正他也听不见。有一年瓜的行市好,有人竟开着汽车,把他的瓜偷去三千多斤。他就睡在瓜棚里愣不知道。邻居铁柱子看着不愤,他家的大黄狗下崽,铁柱子就给了米聋子一只。你别说,还真管用,等这狗长大后,还真把这瓜地看住了。有人就纳闷儿,他睡熟了,连打雷都听不见,狗叫能听见吗?而且他养的狗也怪,随了主人不爱叫。但是每次有人去偷瓜,米聋子都知道。实际很简单,就是米聋子睡觉前就把绳子一头拴在狗脖子上,一头拴在自己的手脖子上,外边一有动静,狗就往外挣,然后就把米聋子拽醒了。这秘密米聋子不说,谁也不知道,都说铁柱子家的狗有灵气。于是铁柱子家的狗崽就成了抢手货,每当大黄刚一怀上崽就被人号下了。头几天大黄又下了一窝崽,总共是九只,毛茸茸的甚是可爱。老百姓中有九狗出一獒的说法。獒就是凶猛而又聪明,类似藏獒一样的狗,于是很多人不是要,而是出高价钱来买。有的人都交了定钱,就等满月抱狗崽,偏偏赶上了这时候。
三
三邪有点儿急了,原先想象着捕狗令一下的第二天,人们就会从四面八方牵着狗趋之若鹜地赶来。三邪备好烀狗佐料,在外边架起了大锅,老八和六针磨好刀,准备好了喷枪,万事俱备,就欠狗来。然而,真是邪了门儿了,眼看捕狗令三天大限就要过去了,三邪的狗肉馆愣没收到一条狗。莫非是捕狗令取消了?没有啊,县电视台打破了常规,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滚动式播出,而且措辞越来越严厉,丝毫没有拉松套的余地。莫非是说的一样做的又一样,县政府在做表面文章,给上头看呢?不能啊,作为一级政府怎能如此把自己的威望和尊严当儿戏呢?不管怎么说,三邪没收到一条狗却是真真确确的。
这说怪也不怪,中国的老百姓就爱凑这个热闹,就爱互相攀比观望,就爱顶这个牛。这次捕狗也是这样,明明想卖想杀的,看别人不杀不卖,他也不杀不卖,就这么互相观望,互相依赖,都想看看最后是什么结局,反正也不差这几天。
这几天要说最着急最上火的还是吴镇长。县委常委会一结束,捕狗令一出台,他就被主管的副县长找了去,明确告诉他,这次捕杀行动要以镇政府为主,并暗示,老书记退了后,县委为什么没有马上配书记,言外之意就是这次行动就是对他一次最好的考验,干好了书记非他莫属了。吴镇长当着领导的面,拍胸打掌地表示,请领导放心,决不辜负领导的信任,保证按要求完成这次特殊的任务。
回到镇里,他连夜召开了党委扩大会,扩大到各村支部书记和治保主任,传达了县委县政府的指示,做了动员报告,随即成立了防止狂犬病蔓延指挥部。他亲任总指挥,下设调查摸底组、舆论宣传组、强行捕杀组、统计上报组,基本上做到了组织到位、落实到位、措施到位,按他想象的就等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然而三天的大限马上就过去了,各村竟没有上报一个自行捕杀数字。这期间上边不停地过问,也有领导坐小车来视察几次,在汇报时因为没有具体数字,弄得他很是尴尬。他只好一再表示,三天过后,他会完成任务。
第三天的夜里,吴镇长召开了总指挥部会议,会议的内容就是一个,从明天开始进行强行捕杀。先从镇内开始,按照事先的摸底,挨门逐户,挖地三尺也不漏掉一条狗。这几年乡镇工作的实践使他明白一个道理,对这些愚昧无知的老百姓好说好商量就是不行,就像以前收提留,谁也不主动交,于是就组织人牵老牛,搬电视,扣农用车,很快就有人交了;计划生育,有的都三胎了,还不节育,于是就强行拉到卫生院,一刀割了,也那么地了。这次也不例外。
第二天,也就是捕狗令规定的第四天。一大早,三邪的狗肉馆门前就围了一大群人,他们不是来卖狗的,而是来探风声的。
三邪嘴角叼着烟,光着膀子对大伙说:“你们谁家有狗快卖了吧,昨天晚上镇里的打狗队都成立了,打死白打,还得罚款,不如牵我这儿来,还能换两个钱。”
有人问:“牵你这来,你给多少钱一条?”
三邪说:“以质论价,好的一百,孬的五十。”
有人说:“三邪,你也太黑了,以前你都最低三百元一条。”
三邪奸笑着说:“以前是以前,我说的是现在。现在我也没强买强卖,你们爱卖不卖啊!”
老八帮腔说:“不卖也行,让打狗队打死,就装上四轮子,挖坑埋了,啥也捞不着,你们傻×啊?”
就在这时,其昌老汉来了,他不是自己来的,还带着大黑。
六针说:“来主顾了。”他说着就迎上去,“老爷子,你是来卖大黑的?你要卖,我出高价,给你三百。”
其昌老汉拍拍大黑的头说:“我是想卖,你问问它同意吗?”他指指六针对大黑说了声:“去。”
大黑“呼”地扑了上去,两只前爪搭在六针的肩膀上,张着的大嘴对着六针的脑袋,好像一下子就能把六针的脑袋吞下去,六针吓得像筛糠般浑身哆嗦。
三邪走过来,拍拍大黑的头说:“大黑,别闹,别吓着我这弟兄。”大黑就下来回到其昌老汉的身边。
就在这时,吴镇长领着打狗队过来了,把大黑团团围在中间。一个打狗队员对着大黑就要下手。
其昌老汉大喝道:“住手,不知打狗还得看主人吗?”
打狗队队员停住手,看着吴镇长。
吴镇长对其昌老汉说:“大叔,在咱这卧龙镇,您是最德高望重的,您应该带头啊。”
其昌老汉说:“我是应该带头,可更应该有人带头。”
吴镇长:“谁?”
其昌老汉:“那我问你,所有的狗都杀掉吗?”
吴镇长说:“县委县政府捕杀令说得明明白白的。”
其昌老汉说:“那我问你,退休的老书记家有条宠物狗是不是狗?”
吴镇长说:“是呀。”
其昌老汉问:“那应不应该杀掉啊?”吴镇长犹豫了一下说:“应该。”
其昌老汉又问:“再有,砖厂黄老板的三条大狼狗也得杀掉吧?”
吴镇长点点头。
其昌老汉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村看村,户看户,老百姓看干部,如果老书记家的那条宠物狗和黄老板的三条狼狗先处理了,我保证把我家大黑也交给你们,任意处置。”
村民都嚷着:“我们也是。”有的干脆就当着其昌老汉的面说:“其昌大叔的大黑要是处理了,我二话不说。”
吴镇长被大伙闹哄得没办法,就大声说:“好,你们等着。”他跟打狗队员一摆手说:“走!”
老书记家里,老书记老两口正在葡萄架下逗狗玩,逗得很开心。吴镇长领着几个人进来了。
老书记一愣:“你们这是?”
吴镇长小声说:“老书记,前几天的电视你看了吧?”
老书记说:“就是那打狗的事吧?”
吴镇长点点头。
老书记看看老伴儿没有吱声。老书记老伴儿把白白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说:“我们这狗也打吗?”
一个打狗队员应道:“是狗都得打。”
“我们这狗招谁惹谁了?平时连大门都不出,吃饭和我们在一起,睡觉我还搂着呢。”
吴镇长依然是小声说:“我也是没办法,老书记,大婶不理解,你当领导这么些年,你该理解啊。”
老书记老伴儿火了:“这事儿跟他说不着,狗是我养的,为这事儿我前天就和他干了一宿。他当领导那时,没说的,啥事得处处带头;现在他退了,也是个平头百姓了,你还让他带什么头啊?如果这次他要再带这个头,我就和他离婚。吴镇长,不是我翻小肠,自从你来这卧龙镇,你大叔还有我,哪点没对得起你?你在我家吃过,在我家住过,我家有好吃的都给你留着。你大叔当书记那时,看你年轻有为,培养你,关心你。你来时,你大叔是镇长,还是副书记,你大叔当了书记,有多少人争这个镇长位置,是你大叔找领导找组织部,极力推荐你当镇长。他从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又极力主张你当书记,我们图过你什么吗?求过你什么吗?这次就算求你了行不,就求你这一次了行不?”
老书记喊着:“你说这些干什么!”
老伴儿倔强地说:“就说,不说他知道吗?”说着竟呜呜地哭起来。
吴镇长被老书记老伴儿说得脸白一阵儿红一阵儿,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一个队员小声说:“镇长,我看就算了吧!”
吴镇长正好没台阶下,就摆摆手无奈地领人走开了。
出了老书记家,吴镇长领着人直奔砖厂而去。到了砖厂门口,把门的大狼狗凶神恶煞地把他们拦住了。听见狗叫,黄老板从屋里走出来,喝退狼狗,把吴镇长让进了办公室,递上香烟,倒上茶水,然后不紧不慢软中带硬地说:“你们非要打我的狗,我没意见,但是,我可是你招商引资来的,如果你打我的狗,我就撤资。是你们这投资环境使我不得不撤的。撤可是撤,你们得包赔我的损失,我投了多少钱,给了你们谁多少好处,你们从我这儿拉走了多少赞助,吴镇长你不会不知道吧?”
吴镇长怎么会不知道呢?为了完成招商引资任务,自己虽然给了黄老板很多优惠条件,但是也从黄老板那儿得到了不少的实惠。像公家盖学校,建敬老院,都是从这儿拉的红砖,一分钱没给不说,前几天老丈人盖房子也是从这儿拉的砖。每次上边来人吃吃喝喝的票子也没少在这儿报销,算一算也有个三万多,连三邪开狗肉馆的钱都是从这儿拉来的。更让吴镇长担心的是,那次在城里喝完酒,他们去了在水一方洗浴城,黄老板还给他找了两个按摩女,借着酒劲,就不仅仅是按摩了,账都是黄老板结的。要是把黄老板逼急了,他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如果这样,自己不仅仅是能不能完成这次捕狗任务的事,而是断送前程身败名裂了。想到这些,吴镇长就心惊肉跳,浑身出冷汗,他急忙找了个借口领人走开了。
回到镇政府,吴镇长是彻底蔫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愁也好,苦也罢,可打狗这事儿还得张罗啊,于是吴镇长又召集指挥部的人员开会,让大家出点子想办法。呛呛了半天谁也没拿出太好的办法来。突然有人说:“不行,就花钱雇人打狗。”
有人说:“不行,这事儿给多少钱也没人干。”
那人说:“让三邪找人打狗,打死的狗归三邪。他准能干,不行再给他点儿奖励。”
吴镇长把桌子一拍:“太好了,你怎么不早说呢。”
吴镇长当即就让人找来了三邪。除了应承打死的狗归三邪外,对那些钉子户的狗打死一条,奖励一百元,把三邪乐坏了。
当天下午以三邪为首,老八、六针为副的打狗队就出动了。早晨其昌老汉和吴镇长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只有把老书记家和黄老板的狗打死,才能制服其昌老汉,制服了其昌老汉就制服了全镇的人。这就叫擒贼先擒王,打蛇打在七寸上。
三邪他们第一个来到老书记家,一进门,二话不说从老书记老伴儿怀里抢过白白,抓着两条腿,往地上一摔,可怜的白白就这样被活活摔死了。没等老书记和老伴儿缓过神来,三邪他们已经扬长而去了。老书记不停地骂:“强盗,简直就是强盗!”老伴儿当场就气休克了。
出了老书记的门,三邪领人直奔砖厂而去。到了砖厂,黄老板一看这架势,知道来者不善,就作揖说:“请你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三邪说:“我是奉命行事,公事公办。”
黄老板说:“那就让吴镇长来吧。”
三邪说:“不用找他,找他也没用。打狗这事儿,我承包了。这样吧,黄老板,咱们都是江湖上的人,我三邪的为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既来之则安之,你说怎么办吧,免得伤了和气。”
黄老板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便有点儿放赖说:“既然这样我也不难为你。我把狗散开,你能赤手空拳把我的狗打死,我就认了。”
三邪冷笑一声说:“好,我连人都敢杀,还在乎你这几条狗吗?”三邪话音一落,冷不防地抓住一条狼狗的两只后腿,像田径场上的链球比赛一样,抡起来转了两个圈一松手,那狗重重地摔在围墙上,当场毙命。其余两条狼狗竟觳觫在地上动弹不得。三邪上去,照那两条狗的脑袋一个一拳,鲜血顺着狗嘴喷出来,把在场的人惊得目瞪口呆。那些饱受欺凌压榨的民工看见黄老板如此狼狈,便借势一哄而散。老八和六针收拾起三条狼狗装到四轮子车上,三邪对黄老板拱拱手说:“多有得罪。”说完坐车凯旋而归了,黄老板的砖厂就此也关门大吉了。
这个下午,三邪领人到外村打死了三十多条狗,装了满满的一四轮车。傍晚时回到了狗肉馆。狗肉馆前很快就围满了人,其昌老汉也来了。三邪对其昌老汉说:“你不来,我还想找你呢,老书记家的狗,黄老板砖厂的狗都打死了,你和吴镇长说的话还算数吗?”
其昌老汉说:“我其昌老汉在卧龙镇活了快一辈子了,一口吐沫吐出来都是钉。为了一条狗,不能辱没我的名声。我当然说话算数。”
三邪试探着问:“那你家大黑,你打算怎样处置?”
其昌老汉说:“怎样处置?怎样处置我也不能把它卖了,那样卖了钱,也花不到正地方,不是买棺材就是买孝帽子。要是杀了吃肉,吃完不是噎死,也得跑肚拉稀。我家大黑是军用品,在部队它就是一个战士,战士就得死战场上。”其昌老汉指着老八和六针有些激动地说,“决不能死在你们畜生一样的棍棒下。我家大黑虽然没死在战场上,就让它死在枪口下吧。明天我把它牵到河滩上,你们就给它一枪,然后我给它打个棺材,埋在我的承包地上,给它修座坟,了却我一个主人的心愿吧。”其昌老汉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他的话感染了周围的人,人们也都附和着:“其昌老汉说得对,咱不能卖也不能吃,那样真是连狗都不如。”
“我家狗也要和大黑一样的死法。”
“我也是。”
三邪说:“要这样,我还得和吴镇长说说,让他调一个班的武警来。”
当天晚上三邪就汇报给了吴镇长。吴镇长说:“要这样更好了,我们省好多事了。”吴镇长把电话往县里打,说明了情况。县上很快就回了电话,说:“你们的想法很好,明天就派去一个班的武警,都带着冲锋枪。”
第二天一大早,其昌老汉就牵着大黑往河滩走,全村的养狗户也都跟着走,不一会儿就汇成了一条人和狗的队伍,长长的,算一算也有三百多条狗。到了河滩边,那里吴镇长事先设立了登记处,登完记后,人们就把自家狗带到一处,有的拿出一些好吃的给狗吃,有的不停地抚摸着狗的头、狗的脸、狗的皮毛。老关太太还拿出一只香喷喷的鸡,边撕边对一条花脸狗说:“花脸,自从你到我家来,也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我家穷啊,你却不嫌弃,帮我看羊,帮我放牛,今天你要走了,就吃上一口像样的饭吧。”那狗就大口地吃起来。
有人说:“老关太太,你家那么困难,就卖两个钱吧。”
老关太太说:“我家是满族,狗对我们满族是有恩的,我就是穷死,也不能做违背老祖宗留下的规矩的事。”
其昌老汉把大黑牵到一棵柳树下。柳枝袅袅垂下,像一把绿色的大伞,遮住了其昌老汉的身躯,遮住了其昌老汉挂着泪水的脸。宝子和他爹也来了,宝子爹带来的不是骨头,都是上好的里脊肉,给大黑吃,大黑闻闻竟没有动一口。宝子就搂着大黑的脖子呜呜地哭。
吴镇长和三邪带着老八和六针坐着四轮车来了。在登记处吴镇长问:“按照事先摸底的数,还有谁的狗没牵来?”
负责登记的人说:“就剩米聋子和铁柱家的了。”
吴镇长对三邪说:“这两户是钉子户,看来你得亲自跑一趟了。”
三邪就对老八和六针说:“你俩去米聋子家,我去铁柱家。到那儿干脆点儿,速战速决,别磨磨唧唧的。”
老八和六针说:“行,听你的。”三人说完就分头行动。
先说老八和六针骑着摩托找到了米聋子的瓜地。米聋子正从瓜地里往地头下瓜,地头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瓜。米聋子根本不知道捕杀狗的事,对老八的来意就更不知道了,还以为是来买瓜的,就问:“买瓜吗?我这瓜不零卖,不过吃一个还可以。”米聋子说着从瓜堆上拣起一个瓜,用手指弹了弹,拿起刀就要切。
老八下了车说:“我们什么也不买,是来要你的狗命的。人家都把狗牵去了,你怎么还不动弹?害得我们又亲自跑一趟。”
六针说:“你跟他说的不是废话吗,他连打雷都听不见,能听见你放的屁吗?”
老八笑了:“也是,那就别跟他啰嗦了。”老八乘米聋子低头切瓜的当口,操起木棒照着大黄狗脑袋就是两下子,大黄狗叫了两声倒在地上。
米聋子一下傻了,眼珠瞪得像老牛一样,他真的不明白这两个王八蛋为什么平白无故打死他心爱的大黄,他以为是碰到了强盗。看见在地上不停抽搐的大黄,他一股血涌到了头顶,像一头野牛哞哞地叫着冲过去,挥舞着切瓜的尖刀,照着老八和六针的肚子上各捅一刀,老八和六针惨叫着倒在大黄的旁边,如同两条狗。
再说三邪来到铁柱子家,一进大门就看见门旁的狗窝里九只毛茸茸可爱的小家伙在妈妈怀里蠕动着吮奶。老母狗听见动静,急忙起来,把狗崽揽在怀里,惊恐地看着三邪。铁柱子全家都出来了,三邪就问:“你们家狗打算怎么处置啊?”
铁柱子没好气地说:“我们没法处置,随你们的便吧。”
铁柱子娘哀求地说:“不是我们不响应政府的号召,你看这些狗崽子还没满月,看着多可怜啊,你就饶过它们吧!”
三邪说:“你真是老糊涂了,我哪有这个权力?你到河滩上看看去,全镇的狗都牵去了,你家怎么能搞特殊呢。”
铁柱子说:“狗护崽子,格外地厉害,你不怕咬着你,你就也整河滩去。”
三邪把眼睛一立:“跟我叫号哪?好,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向狗窝走去。
铁柱子娘“扑通”一声给三邪跪下了,抱着三邪的腿声嘶力竭地说:“你娘要活着,也像我这样的年纪了,我都给你跪下了,你都不饶过它们吗?”
就在这时,狗窝里母狗也走出来,没有咬,也没有叫,悄悄走到铁柱子娘旁边,挨着铁柱子娘,前腿弯曲下来,也像人一样地跪着,眼里流着泪,眼巴巴地看着三邪。
说来也怪,就在这当口,朗朗的晴空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一道闪电像利剑一样从三邪的头上划过,把门口的一棵大杨树劈掉了一根枝杈。
三邪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泥塑的一样。好半天,三邪看了一眼天空,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的云彩。他突然拍打着自己的前额,仰天嚎叫了一声:“我这不是作孽吗,莫非老天要来劈我啊!”三邪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四
一个班的武警战士坐着卡车开来了,从三面将三百多只狗围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狗群。大黑脖子上还拴着那条铁链子。其昌老汉后悔,没有把那链子解下来,死还让大黑拴着沉重的链子,应该让它轻松上路才是。他想冲进狗群里,给大黑解下那铁链子,可是晚了。
武警班长站在河堤上,摆动着小旗,拉着长声:“各就各位,预备——”在班长的口令声中,武警战士拉动了枪栓,齐刷刷把冲锋枪举起来。
班长把小旗往下一挥:“放!”
枪声像年三十儿放爆竹一样地响起来,狗一片片地倒下了。河滩被血染红了,血水流进河里,殷红的河水又向远方流去。
枪声很快停止了,河滩上是一片片狗的尸体。人们蜂拥着要去找回自家的狗。吴镇长喊起来:“先别忙,等检查完,看看有没有没死的,然后你们再找也不迟。”
人们还是很听话地停止了。
几个打狗队员走进了河滩,用木棒捅着挑着狗的尸体。还真让吴镇长说对了,真有没死的,突然一条狗站了起来,竟是大黑,它只被打断了一条腿。打狗队员一惊,挥起木棒向大黑打去。大黑快速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向河边跑去,然后纵身一跃跳进河里,在水里挣扎着向对面游去。
吴镇长就喊:“快打,别让它跑了。”
枪声又响起来,子弹在大黑四周溅起水花。大黑没有被打中,它上了岸,依然是一瘸一拐地向山上奔去。
吴镇长忙命令打狗队员快去追。
山路上,大黑拖着一条断腿艰难地跑着,还有脖子上的铁链子坠着它,影响了它逃生的速度。打狗队员在追着,距离越来越近。
在山顶上,大黑停下来。它彻底地绝望了,再往前跑就是悬崖。
大黑蹲下来,舔着断腿上的血迹,看着逼近的打狗队员,显得很从容镇定。打狗队员围上来,对着大黑举起了木棒。谁也不会想到,大黑一转身,跳下了悬崖。
大黑脖子上的铁链子挂在悬崖的一棵树上,把大黑高高地悬在半空。人们远远地就能望见,一天,三天,十天,半月,依然是那样地悬挂着。半年、一年过去了,大黑被风干了,只剩下了一张皮,依然那样悬挂着,那皮很轻,随风飘摆着,像一张招魂幡。
人们从那下面走,都要抬头看一眼。
现在卧龙镇的狗又都养起来,几乎家家都养。
杨春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