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砍下我的头(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文员,迷魂药,卦象
  • 发布时间:2015-05-18 13:41

  五、明知故昧

  杜理也深知这样的剜股伺虎,时日越久,失去的民心就越多,收拾起来就更难。然而这只虎不仅是牙尖爪利,而且还有视其为骨肉的大帅为之做后盾,若不,丁鹄有几个脑袋也早就给砍掉了。怎样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绳之以法,又不被大帅干预呢?就在杜理愁白了头发,胡须几乎捻断时,机会终于来了。

  丁鹄派大侍卫来镇帅府汇报战绩:缉私处得到线报,赫赫有名的惯匪“三江王”与悍匪“震北天”绺子在拉拉鳖交易由俄境走私过来的烟土。丁处长率全员浴血奋战,一举全歼两股匪徒,缴获烟土八百两及现大洋五千块,特来上缴。杜理再三称赞,并亲自给大侍卫斟茶道乏,并让其带回赏赐的分成。大侍卫大喜过望而归。缉私队里都认为:杜理并未觉察瞒报了的十几箱烟土和那么多现大洋,还要向大帅给处长请功。无论他是昏昧无知还是不敢惹乎处长,从今往后都可高枕无忧了。岂不知杜理早就接到稽查队的详报:各怀鬼胎的两伙巨匪相约在拉拉鳖的黑风洞前、交易史上数量最大的烟土。三江王虽然驮来了几麻袋光洋,只是个幌子,想一块光洋也不付,还得拿走所有的烟土。震北天则以烟土为诱饵,想收下大洋后再抢回货。在双方集中精力呛咕成色、争讲价格之时,隐蔽在树上的“三狠”抽冷子把三江王的“花舌子”(绺子里的四梁八柱之一——负责联络的)击毙,立刻引发了一场狗咬狗的血拼。先是弹雨横飞,手雷乱抛,后是剑刺刀劈,徒手肉搏。在两败俱伤近于丧失战斗力的时候,丁鹄率埋伏在附近的缉私队员呐喊着一跃而出,轻而易举地全歼了两伙匪徒,二十箱烟土和几麻袋光洋都被当场缴获。如今,拿着区区八百两烟土、五千块现大洋就来邀功请赏,岂不是将镇帅玩弄于股掌之上吗?丁鹄瞒报,一则是试探杜理的耳目灵不灵,二则是看他能不能随方就圆地默认既成的事实,再决定下一步的对策。杜理却在“明知故昧”,不仅连夜往大帅府发电报请示制匾嘉奖,当晚还责成镇内四合发等几个大饭馆子,扯旗放炮地给缉私处送食盒进行犒劳,还派“落子”园送戏上门庆功。缉私处猜拳行令吵吵巴火差不多闹腾了一宿。

  雷副官怒气冲冲地把一沓子传单“啪”一下子掴在杜理的公案上:“太不像话了,逮住这满街贴的人,我非剁了他的手爪子不可。”杜理拿起一张看了后,不仅没发火,反而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官场怪事年年出,唯有兰湾太特殊。黎民有冤何能雪,镇守俨如处长奴。哎!安先生,你这词编得不错嘛!”

  “马马虎虎。”安先生摘下眼镜,指了指电报说,“和大帅的回电正好配成一服迷魂药。”“迷魂药?我说牛鼻子,闹了半天,这是你派人贴的?”雷副官茫然了。杜理递过一杯新沏的龙井:“消消火,少安毋躁,等老虎睡着了,逮时,就省力多了。”一听抓虎,雷副官就兴奋地问:“多咱?怎么抓?”安先生上前拉起他道:“走,我请客,酒桌上说。”

  在聚宾阁二楼的雅间坐下后,堂倌送来两杯茶。安先生呷了一口,吧嗒吧嗒嘴,连说:“好茶。”雷副官则“噗”地一口吐将出来:“喂!牛鼻子,这是茶吗?黑不溜秋,还有股子药性味儿。”“一会儿品尝佳肴时妙处自见。”“我宁可不吃你的佳肴也不喝这黑汤子。”说罢起身就要往外走。安先生则“嘿嘿”一笑:“那缚虎的锦囊妙计只好先烂在老朽的肚子里了。”雷副官窝回头扯着安先生的袖子,赔着笑脸央求他快说。安先生一指茶杯,雷副官憋着一口气“咕嘟咕嘟”地喝光了,把茶杯往安先生面前一蹾,那意思:这回该说了吧!安先生如无所见催着上菜,雷副官赌气地抽起了闷烟。工夫不大,一股子从未闻过的鲜香之气伴随着堂倌扑面而来,抬头一望,那盘菜全是胖乎乎的菇丁。更奇的是玫瑰红色的菌伞皆如算盘珠般大小,伞盖中心有数条色彩稍深的菌丝线,直达伞沿;二寸来长铅笔粗细的菇腿为橙红色,菇裙更艳,一水水呈放射线状码放,和碟中间的葱白丝与香菜段一配,白绿红三色相衬艳丽极了。安先生举筷让着僵坐的雷副官:“请!边喝边聊。”雷副官一想可也是,遂连吃带喝起来。三杯酒下肚,安先生问:“你知道这东西叫啥名,又产于何地吗?”雷副官晃晃头,安先生神神道道地说:“这东西只在背风、向阳、湿润的老爷岭下四季温泉边上才有,名叫仙女菇。”“我说过去咋没吃过。”“这种野菌其香如肉,其鲜似鱼,美赛画图,堪称世上一绝。可其毒也无与伦比,就你我入腹这些,就足可毙命矣。”雷副官虽然知道自己绝无生命之虞,但也有点惶惶然。恰巧,一只猫闻着香味进了雅间,安先生将那盘吃剩下的仙女菇端给它,那猫喜出望外狼吞虎咽起来。两个人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那猫就口鼻流血蹬腿了。雷副官不无焦虑地指着肚子问:“安先生,那咱们俩……”安先生举起茶杯晃了晃,笑着又呷了一口似乎作答。雷副官如梦方醒一拍巴掌,乐道:“好个仙女菇,胜过甲兵无数!哎,您怎么想出来这么个绝妙的主意?”“解毒之法是年轻习医时见书中所载,巧的是前些日子在老爷岭的四季泉边,竟然见到了这种罕见的既鲜又毒的野菌。老朽由少至多试过多回,也曾差一点被无常鬼勾了去。”雷副官由衷地称赞:“为缚虎,也真难为你这个牛鼻子了。”

  缉私处里,吵成了一锅粥。“依我说呀!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干脆辞了不去!”“那镇守使给请了‘缉私精英’的金匾,并在公馆中设宴庆功,不去,绕不过理去吧?”“慈恩寺开光那天他像条哈巴狗,有人满街贴满臭屁他的小报,他都装聋作哑。就他,还能咋的?”“不!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其深莫测,不可不防啊!”“处长乃大帅的义弟,又有双枪双刀的咱们哥儿八个不离左右,他能奈何?”丁鹄拍拍手站起,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本处长决不能畏他如鼠,可也不能大意失荆州。谢绝不去,总得有个八面见光的理由;去,则要确保万无一失。你们接着议,我出去透透风。”说毕,踱了出去。

  六、分席待客

  拐过十字街,就望见卦幌在微风中摆动。丁鹄刚一推开卦馆的门,段铁嘴就躬身迎上来:“处座能屈尊光临,敝卦馆蓬荜生辉,请先品杯刚刚沏好的云雾山白毫。”丁鹄掀开杯盖,一股异乎寻常的清香沁透心脾,更见那茶叶在杯中根根竖立着,喜得连呼:“绝品!绝品!铁嘴啊,你的茶艺堪称炉火纯青,可不知卦断得如何?”段铁嘴谄媚地一笑:“若是不灵,胡子早就得被薅光了,还敢报号‘一口断’吗?大人莫非也想试试小人的准头?”丁鹄哂笑着算是答复。段铁嘴从卦桶里恭恭敬敬地倒出六枚开元通宝。丁鹄扣在手心中晃了几晃,撒手摊在案上。待段铁嘴记完字、闷(面)后,丁鹄还要抓过铜钱再晃,段铁嘴摆手叫停。丁鹄问:“不得摇三次吗?”段铁嘴自豪地说:“那是六爻占断法。”“你这是……”“咱这是周文王推演出的八八六十四卦,也叫诸葛马前课,一次成卦,极为灵验。”丁鹄一听又是周文王、又是诸葛亮的,顿时格外地虔诚起来,连忙站起双手合十,心里默念:拜求文王、孔明二位老先生给指点迷津——弟子明天该不该去镇帅府赴宴?丁鹄这边拜着,那边的段铁嘴可如百爪挠心犯开难了。望着丁鹄一脸的期待,他如履薄冰:一个字五个闷(面),明明是下下之卦,可咋敢跟这个嗜杀成性的阎王解吔?都说他杀人比碾死个臭虫还随便,可这摇卦的行当又不能信口胡诌,再说了,胡诌也没个跑哇。若是不准,这魔头一定来找后账,不得揭了我的皮呀?面对丁鹄一个劲儿地嚷着快给解,段铁嘴后背淌汗前面作揖恳求他另找先生再测,惹得丁鹄冲天火起,“啪”一下子,拍碎了茶几:“摇完卦不给解,这他妈的是什么卦馆?怕我不给钱,还是怕我踢蹬了你?”在丁鹄保证不再发怒后,段铁嘴才忐忐忑忑低声细语地解开了:“这是个山地剥卦,鹰雀同林,大不吉。”“挑简近的说。”“那我可就照直说了。”“说!”“卦象曰——雀在天晚入林中,不想林中先宿鹰。鹰见小雀生恶念,逢此卦者祸非轻。”

  段铁嘴自顾自地按照卦象小心翼翼地解着,全没注意丁鹄的面部表情已经起了变化:“可有啥破法?”段铁嘴说:“破法嘛倒是有,不……不过……”“不过得需要大价钱。而且还不一定能管用。是吧?”暴怒的丁鹄一脚踏在方凳上,探身指着段铁嘴的脑盖说:“凡问卜者都是盼望给指点迷津。你的卦灵不灵且先不论,可你不该大言不惭地说能‘破’,分明是妖言惑众招摇撞骗。今儿个本处非砸了你的卦馆不可!”抄起棒子的丁鹄虽然似在义愤填膺地“打假”,实则还是因为卦辞太不顺耳了,是在拿着段铁嘴撒气泻火。没等他手中的棒子落下,就见段铁嘴那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徒弟从里间跑出,直溜溜地跪在段铁嘴的面前:“师父恕罪,今天,我偷懒了。”丁鹄要看看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究竟想要干啥,拄着棒子在无言地等待。段铁嘴也蒙门了,不知道徒弟因为啥事前来请罪?只见小徒弟诡秘地对他连连挤眼:“徒儿今天早上起来晚了,忙得忘了清洗那六枚通宝了。您过去说过‘不洗的金钱淹留着前一天的浊气,起课不灵’。结果,触了处长的霉头。师父,徒儿情愿被责打。”见师父打了个唉声没动手,他就含泪膝行到丁鹄的跟前磕头说:“师父不忍动手,就请您老人家狠狠地打我屁股吧。”说罢,把屁股翘得高高的,竟把丁鹄逗得“扑哧”一下子乐了,扔了棒子,又怜又爱地摩挲着他的头,揪揪耳朵说:“还不快去清洗通宝。”

  擦干金钱后,重新起课,丁鹄这回摇出来个仨字仨闷(面)。段铁嘴掐指一算,笑盈盈地说:“处长,这卦是地天泰,喜报三元。象曰——喜报三元运气强,谋划诸事皆吉祥,交易出行均如意,是非口舌都无妨。”

  这回的卦象和断语字字带吉,句句示喜,与丁鹄的近况极相吻合:歼匪发财;大帅赐匾;镇帅赐宴庆功,可不是喜报三元咋的。丁鹄一高兴就赏了小学徒两块大洋,一步三晃地回了缉私处,一进门就说:“别议了,明天陪我准时赴宴!”

  段铁嘴虽然感谢聪明的小徒弟急中生智帮自己躲过了一劫,但为了避祸,还是连夜关门闭户,携家眷领着小徒弟带着细软悄悄地躲到了乡下的姐姐家。

  次日,艳阳高照。镇帅府门楼两边高挂八盏宫灯,彩旗招展,黄土铺路,清水洒街。扯起的过街横额上粘着十八个烫金大字——“热烈庆贺大帅为丁处长颁赐‘缉私精英’金匾”,熠熠生辉。丁鹄和八个马弁见场面如此隆重均露笑颜。安先生和雷副官急忙上前,躬身侧手,连说:“请!”还没走到宴会厅的台阶前,一身青衣小帽的杜理自里迎出,捧起丁鹄的双手,笑吟吟地说:“恭喜恭喜,愚兄迎接来迟,恕罪恕罪!”丁鹄一边嘴里客套着,一边逡巡,不由心里暗笑:和一身戎装的自己比,那杜理简直就是一个文弱商人,昨夜反复研究如何应对他可真是白耽误工夫了。在小雅间前,杜理谦逊地让进丁鹄,紧随着的大侍卫及另外七个马弁也要跟进,雷副官礼貌地劝道:“老几位请到隔壁的中雅间入席。”“入什么席?”二横举枪一晃,“弟兄们出外场的规矩就是处长坐,贴边站,处长吃,身后看。闪开!”安先生躬身抱拳笑道:“今日是镇帅和处长兄弟小酌,还有机密事相商。各位紧随,似有不便吧?何况那小雅间里也站不开八位尊兄啊。再说了,让各位弟兄空腹而归,也不是帅府的待客之道哇!”“你就是说出龙叫唤,我们也得和处长寸步不离。若不,换个大间!”小雅间里的杜理故意问外边争讲什么?安先生为难地学了一遍。丁鹄从彩旗红灯、金字横额、黄土铺路、清水洒街到杜理谦恭的降阶相迎,尤其是那个“喜报三元”的上上之卦,早就把头脑里的防范意识给一风吹了,又见新间壁的雅间确实狭小(特意而为),遂说:“我和镇帅是兄弟,进府如到家,你们也破例一回,随雷副官去放量地品尝镇帅的茅台吧!”大侍卫欲再次提醒:“处长……”“放心,今天,既不是刀光剑影的鸿门宴,也绝非是埋好了炸药的庆功楼。”接着“噼噼啪啪”拍开了腕和肘,半真半假地笑道:“镇帅若是真的有雅兴,想和我切磋切磋拳脚,也未必能完胜我。是吧,玄存兄?”说完二人朗声大笑,笑完又接着说,“再说两个雅间毗邻仅一板之隔,快去入座吧!”

  七、雅间擒贼

  寒暄落座后,“三狠”揭开茶盅盖,一看茶色,皱着眉头啜了一小口,旋即“噗”地吐出,众马弁愕然。“三狠”挖苦道:“堂堂帅府,竟以此茶待客,太寒酸了吧?”雷副官赧颜道:“此茶价亦不菲,乃乌药双花,有清热解毒、开胃消食的功效,正宜……”“二横”打断:“我等是来帅府做客,又不是来鉴评保健茶的。”雷副官忙尴尬地高呼:“撤下乌药双花,换上雨前龙井茶。”

  这伙客人诡异得很,凡是雷副官不夹的菜,大侍卫一律不动。大侍卫不动筷的,其他七人绝不投箸。雷副官恍若不知,与其觥筹交错侃天说地。那道仙女菇端上桌来,那八个人的眼睛都看长长了,浅绿色荷花型的深盘中,玫瑰红的菇头根根斜立向上,似寒梅昂首初绽,又如妖桃笑靥乍放,满屋生辉,鲜香盈室。雷副官暗视那八人皆想品鲜,却又都等待着自己的“领尝”。故意用筷子指着问:“诸位可知此菜何名?”众皆默然摇头。这正是他所期望的,夹起一根放进嘴里,边嚼边说:“传说牛郎的妻子——织女被王母娘娘抓回天上后,和另外六个仙女说起了人间的好处,惹得凡心齐动,一起结伴到老爷岭下的四季泉中洗澡欢聚,哪承想被凶恶的天兵天将通通地抓回到天上。落在老爷岭下四季泉旁花花绿绿的外衣就变成了色彩斑斓的蘑菇,人们叫它仙女菇,其味鲜香无比,久食可百病不侵延年益寿。但也有人叫它仙人断,说吃后登时会七窍流血肠断而亡。不知你们信哪个?”说罢大快朵颐起来。还说啥呀!真能药死人那雷副官还能大吃大嚼吗?刹那间,七双筷子紧随着大侍卫同时出征了,争前恐后地会猎于荷花盘。不一会儿,就见那七个马弁口鼻流血,有的仰歪在椅子上,有的趴到了桌上。大侍卫强撑着嗫嚅道:“你也吃了,咋没事?”雷副官戏弄道:“事先,给你们端上乌药双花茶,可你们都嫌这解药黑不肯喝呀!”说着,又喝了一大口。大侍卫“唉”了一声,喷出一口血后气绝而亡。雷副官扒拉扒拉见都没气了,悄悄推门而去。

  小雅间里,杜理违心地称赞丁鹄神勇,破了关外史上最大的毒枭案。丁鹄也虚伪地感谢镇帅及时给上报,并替申请赐匾。同聊大帅的恩德天高地厚,虽然皆非真心实意,倒也气氛融融。唠着唠着,丁鹄忽然觉得隔壁咋寂静得反常?心中生疑,唤道:“峙巍!”连呼了三声也毫无反响。又叫“二横”、“三狠”也没人进来,顿觉不祥,瞠目怒问杜理:“你把他们咋样了?”“他们帮你坏事做尽,身心俱累,怕是长眠了吧?”丁鹄才知中计,急忙掏枪,还没等举起,就被杜理随手撇来的口碟砍在右手腕的神门穴上,手枪落地。丁鹄忙要哈腰去捡,杜理上前一脚踩住。丁鹄一见枪不可拾,遂用左手从绑腿里抽出匕首,拼力刺向杜理的腹部。杜理闪身急退,丁鹄刺了个空,踉踉跄跄地还没站稳,杜理又一脚踢在他左手腕上,匕首飞落到一边。丁鹄见枪、刀都不可复得,又伤了双腕,无心再斗,就要一个“蹿毛”翻窗而逃。杜理瞅得真切,当丁鹄刚一起“蹿”时,抓住他的皮带往后一捞,“啪唧”一下子,丁鹄就被摔趴在地上。杜理一脚踏住他,喊道:“来人!绑了!”

  人们喜笑颜开地奔走相告:缉私处被连窝端了!一见镇守使动了真格的,抓捕了丁鹄,原来不敢告的也来告了,帅府中临时增派三个文员,接待络绎不绝状告丁鹄的民众。一桩桩、一件件皆血泪斑斑,令人切齿。不得不增加人手,打夜班分门别类整理入卷。

  八、大帅阻刑

  为怕夜长梦多,两日后,在江边码头上搭起高台,召开丁鹄的公判大会。台上镇帅、县长、商会会长和知名人士端坐,台下人头攒动,江里舟楫如蚁。铁皮拉管长号三声过后,两个执法兵把五花大绑的丁鹄押上台来。桀骜不驯的丁鹄瞪眼向杜理咆哮:“我直接归大帅府节制,你无权处置我!”安先生拍了拍三寸多厚的卷宗说:“你草菅人命,豪夺民脂民膏,鲸吞缉私的货与款,成了国蠹民贼,人人得而诛之,何况镇守使乎?”丁鹄又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是陷害,我要和你们到大帅面前辩理。”雷副官怒喝:“下辈子吧。你现在必须跪下认罪!”丁鹄拧梗不跪,雷副官照他膝腘窝一踹,他就两膝着地了。丁鹄还想站起,雷副官示意两个执法兵将其牢牢地摁住。

  安先生代表镇帅府进行公诉,台下不时响起了声讨和欢呼声。初时,丁鹄绝望地颤抖,抖着、抖着,忽然放赖道:“光说我杀人害命空口无凭,可有人证?”“传人证!”声音刚落,一身孝服的月莲怒指丁鹄哭骂道:“你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去年四月十八,在庙会前的大街上,为了强抢奴家,你开枪打死了我那没成亲的女婿。你还任天道的命来!”哭喊着就要上前撕碎丁鹄,被执法兵强行推开。“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魔鬼,你惦心我家的房宅号,想吓走我们给你倒地方,趁我出门,晚上,指使人往房山角扔手榴弹,崩塌了房子,震死了我那病中的老娘,老婆吓得流产,母子双亡。我回家后找你去论理,你又开枪打折了我的一条腿。只道这辈子我报仇无日了,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哪?!”有备而来的这个瘸汉,“哧”地拔出刀来,“现在割下你一块肉,回去祭奠我一家那三口子的冤魂。”他刚被执法兵拽开,一个老汉踉踉跄跄地又走上前,哽咽着怒指丁鹄:“你为了抢金子,率爪牙扮成了胡子蒙着脸,趁月黑头血洗了七道岔出了狗头金的碃眼儿,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二十一个壮汉就全被你们给打死了,我正赶上拉肚子上茅房才捡了条命,那被打死的人中有我的兄弟和儿子啊!我要亲口咬死你给他们报仇。”哭着扑向丁鹄,执法兵费了好大劲儿才拦住。安先生问:“你咋知道是丁鹄领人干的?”那老汉蹀蹀躞躞地掏出了一枚染血的“兰湾缉私队”臂章:“这是在尸首跟前拾到的,必是在打斗中扯掉的。而且,他们临走前,我亲耳听见有人喊丁处长让快‘扯乎’(胡子黑话,撤的意思)。”回头给杜理跪下哭喊着,“镇帅,你可得给我做主哇……”一口气没缓过来,竟昏死在台上。

  在震天动地的“杀了他”的喊声中,杜理威严地走到台前拱手一揖:“各位乡亲父老,为官一任,就得造福一方。抚危助弱,抑制豪强,就是天王老子也不容情。”为了造势,也为了告慰屈死的冤魂,雷副官指挥着护卫连对天鸣枪,响如爆豆,场内欢声雷动。已经吓得瘫在地上的丁鹄膝行到杜理的跟前磕头:“镇帅,求您看在我义兄大帅的面子上,饶过我吧,我愿意财产充公,立马远离兰湾。”“本帅倒也想放你一马——”丁鹄一听个“放”字,急忙再磕头如捣蒜:“多谢镇帅!多谢镇帅!”“可是那二百来个屈死的冤魂能安息吗?千余口家属能答应吗?”“不答应!不答应!”喊声久久不绝。杜理一挥手,喊声戛然而止:“兰湾是兰湾民众的兰湾,我只是你们的大劳金(伙计)。”一指丁鹄问,“你们说他该咋办?”“杀!”“万口一词是最权威的判决。执法队!”“有。”“押到南山包砍了!”台下又卷起了欢呼的狂飙。可还没等把丁鹄架走,就见汗巴流水的传令兵边跑边喊:“镇帅,刀下留人!大帅急电让立刻把丁鹄押往省城议处。”杜理气急败坏地拽过传令兵,拧着他的腮恶狠狠地说:“你的腿和嘴咋都这么欠(快)呢!就不会等我杀了他再来报吗?”安先生上前劝道:“争分夺秒传递大帅的电报,那是他的职责所在。”“可本帅现在该咋办?”这可把杜理难坏了。一边是兰湾民众愤怒喊杀,一边是大帅严令立刻押送省城。无奈中杜理想看看丁鸽有无改悔之意,再做决断。他掐着电报,走近丁鹄:“丁鹄,你说本帅该——”“依令而行,你可是拿着我大哥的薪俸啊!老百姓那玩意儿,别惯着他们。”“可本帅也得给那些冤魂一个交代呀!”“你是想让我认罪道歉?”“正是!唯此才能……”“呀呸!就那些鱼鳖虾蟹呀!我从来就没拿他们当作人。”杜理被气得浑身直颤:“你……你……你个魔鬼!本帅原想舍出薄面帮你求个情,可你人性泯灭,死到临头还如此猖狂。自古以来,杀人者——偿命!”丁鹄一个高儿蹦起:“敢?在我干哥哥的地界上,谁敢砍下我的头?”杜理不屑与他再费唇舌了,朝省城的方向深打一躬:“大帅!丁鹄为害地方、恶贯满盈,时至今日也毫无悔改之意。不杀他,就无法安抚一十三县的乡亲父老;不杀他,就坏了玄存匡世济民的操守;不杀他,有何颜面镇守兰湾!属下只有对不住您了!”说完划火烧了急电,缓缓地站起,指着丁鹄:“你说没人敢砍下你的头,可民众能放光了你的血。雷副官,挑选两个苦主操刀行刑!”万余人“杜青天!杜青天”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淹没了丁鹄哭哭啼啼的讨饶声……

  九、帅府负荆

  一连三天,都吃了闭门羹。好歹在第四天头上,大帅才传令让在书房觐见。杜理光头束发,上身赤膊用绳子斜系十字花,后背上拢着两段簇生密刺的刺老芽(北方无荆条,故用此代)俯首先行,安先生怀抱着卷宗低着头跟着进了书房,面对大帅急忙单腿跪下。大帅负气转身向左,二人急忙跪在左面,大帅复转向右面,二人一面跪着一个,大帅一见无处可躲了,故意问:“下跪何人?”“兰湾镇守使杜理前来负荆请罪。”“因何负荆?”“因为处死了丁鹄。”“行刑前可曾接到帅府的急电?”“接到了。”“电文是?”“立刻将其押往省城……”大帅推椅而起瞋目切齿,指着杜理的鼻尖怒喝:“那你把人押到哪里去了?给我交出来呀!”一直没吱声的安先生站起指着卷宗说:“他欠兰湾人的血债罄竹难书,被仇家割断脚脖上的动脉,血流尽了而死,恭请大帅过目他的罪行和万民折。”暴怒的大帅挥手把递过来的卷宗和万民折打落在地,猛地揪住杜理胸前绳子的十字花:“你不怂恿,民众敢吗?”杜理并不否认,连连点头。大帅在前面一揪,背后的刺老芽上的长针短刺根根都扎入肉中,疼得杜理紧咬下唇,涔涔滴血。安先生见了如刀剜心,“嗖”地抽出匕首来。杜理急忙喝止:“不得胡来!”大帅虽不恐惧,倒也在惊视着这个文弱的下属究竟想要干啥?“两位帅爷莫惊,安某向蒙垂青恩重如山,今天绝无犯上之意。只是想向大帅剖白,处死丁鹄的主谋是我,指挥行刑的是雷副官,镇帅是代我二人受过。如果一人偿命就能泄去大帅的心头之恨,那就让属下自裁吧;若是必需两颗人头,那就派人到驿馆知会一声,雷副官会立刻献出脑袋。恳请大帅千万不要责罚镇帅,他是边陲的干城,日俄都在虎视眈眈,兰湾可不能没有镇帅呀!”“胡扯,处死丁鹄那是本镇的恣意所为,与你们二人何干?莫要在大帅面前混淆视听。”大帅被二人争相舍生赴义感动了,还没来得及表态,安先生手握匕首分心便刺,杜理一个高儿蹿过来撞掉了安先生的匕首。大帅也忘情地上前来夺刀,没想到竟被杜理背上的刺老芽扎了。“啊!这玩意扎人这么疼啊?快传军医来!”安先生不失机宜地递上一个长折说:“这是丁鹄为非作歹、杀人害命、侵吞缉私钱物的简明清单。”大帅越瞅神色越凝重,越看越愤怒:“这还了得?二百来条人命,烟土和黄金无数……真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哪!”杜理和安先生闻听此言,惊喜风向突转,急忙又单腿跪倒,双手作揖:“谢大帅明察下情不怪。”大帅忙和安先生一块给杜理取下刺老芽枝子。军医也来了,大帅却让军医先一边站着,自己戴上老花镜,掐着镊子笨拙地给杜理拔刺,每拔掉一根刺,杜理脊梁上的肉就一哆嗦。大帅轻轻地用药棉擦去血渍子,用嘴吹过后,深情地问:“疼吗?”“属下的皮肉之苦怎能比大帅失弟的连心之痛?”大帅眼噙着泪说:“玄存哪!丁鹄和靖边大业相比轻如鸿毛,何况是他多行不义。原谅本帅太重义母之恩而错怪了你。”杜理连说属下不敢,感激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个不停……

  看了丁鹄行刑后囫囵个的尸首和立有木碑坟墓的照片,又听说为怕冤家寻仇,杜理暗里派人把丁鹄的妻儿护送回了原籍,并给了足够的生活费,全安顿妥了,大帅连说:“丁家的后代保住了。我得替死去的干妈和丁鹄,也替兰湾的民众谢谢你呀!”

  江轮驶过对石砬子山,兰湾在望。怎么有唱戏的锣鼓声随着江风飘来,杜理正诧异间,从砬子山后撑出两条彩船,头一条船上是周处《除三害》的戏出儿,另一条船上是出《武松打虎》,随着锣鼓点变换着造型,英姿勃勃地一左一右作为前导,官船随后顺流缓缓而行。岸上传来地动山摇的鞭炮声,万余人手持着小彩旗齐声欢呼:“欢迎镇守使升职归来!”之后,锣鼓铿锵,唢呐激越,各路大秧歌扭得正欢。江堤上,四个身穿仪仗队礼服的士兵护卫着一块八尺长的红底长匾,上书“强项之令,兰湾干城”八个镏金大字,商会会长指着匾说:“昨天晌午,大帅府就把匾从哈尔滨送来了。并报喜说大人已经晋升中将了。”杜理面对金匾拜了三拜,以谢不罪反奖之恩。那个五绺长髯的民意代表领着几个壮汉高擎着万民伞,恭恭敬敬地罩在杜理的头顶。舞龙灯的、耍狮子的、跑旱船的和踩高跷的依次表演走过,杜理在万民伞下含笑深情地向民众挥手致意……

  庄程彬 责任编辑 郑心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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