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遭遇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少校,国民党,农村
  • 发布时间:2015-05-18 13:33

  一

  我是在一九六五年的夏天来啤酒厂干活的。那时候,大家都管啤酒叫马尿。

  我记得,那会儿一瓶马尿卖两毛八,到了文革初期生产量减少了,就涨到三毛钱一瓶。学徒工一个月挣二十多块,就是说,我做一个月马尿能得到二十多块钱。进啤酒厂学徒那天,劳资科长王胖子慢条斯理地说,你根儿红苗正,是无产阶级的好后代,就去发酵车间吧,那儿是啤酒厂的心脏啊。到了发酵车间,一位老头打量我说,来了?先坐下吧。我姓陆。于是,我就叫了一声陆师傅。

  陆师傅古铜色的面颊,深陷的眼眶,始终下垂的嘴角和不苟言笑的表情更让人觉得他威严、强悍。陆师傅直起微驼的背说,咱也别客气,先前我带过两个徒弟,头一天能把师傅叫到天黑,第二天就喊老陆了。第三天下班时,他俩就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猪中老陆。所以,你就干脆叫我老陆吧!我笑了笑说,今后我跟着您干活儿,还是称师傅对劲儿!

  陆师傅的第一个徒弟是红色造反团的骨干。他会几下拳脚功夫,人很虎实,中学没毕业,就有胆量去闹革命了——也真叫他闹着了,在革委会当副主任——我们师徒四人,他就是孙猴子。第二个徒弟不造反,擅长活学活用,算得上文官,把领袖的四本著作读得滚瓜烂熟,并且写得一手好文章,批到了谁,谁就头破血流,是革委会的首席笔杆子。他回来看望师傅,带着说不尽的荣耀。两个徒弟,一文一武,各有千秋,这就叫条条大路通长安……头一天我就听说,陆师傅是个党员,但到了第二天就模糊了。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的人来找他,说在市档案局发现的敌伪档案里,一个印着国民党徽章的档案袋里有他的照片。师傅支支吾吾,磨蹭了半天也没说明白,当即就被撸去了车间主任职务。那个时候,阶级斗争是第一位,酿造啤酒是第二位。门口的大黑板上就用仿宋体写着:瓶瓶啤酒是炮弹,颗颗射向帝修反!

  陆师傅不在乎当不当车间主任,却很在乎我抹不抹雪花膏。早晨一上班,师傅就凑过来闻我的脸,觉得有香味了,就逼着我到车间门口的水龙头去冲洗。师傅说,啤酒最怕两样东西,一个是油腻,一个是香料。一沾上这两样东西,啤酒算是完蛋了。陆师傅言之凿凿地说,过去的规章制度里都有这一条,可惜现在废掉了,所以口味就有些马虎。我就笑他,您还有心思管雪花膏的事?一个跟头栽在皮袄上,你让人家抓住毛了——好好想一想吧,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呢?师傅神色黯然,嘟囔说,阎王爷审案子,全是他妈的鬼事!我是个本分工人,咋知道国民党的勾当。我就劝师傅,您那两个徒弟很出息,他俩一定会照顾您老的,绝不会把你跟蒋介石扯到一起!

  二

  那时候,啤酒厂是省城很大的厂子。听陆师傅说,这厂子起初是俄国商人乌卢布列夫斯基于一九〇〇年开办的,是中国第一家啤酒厂,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九一八事变后,改名大日本酒麦株式会社,由高桥真男任社长。一九四六年苏联红军将哈埠啤酒股份有限公司香坊分厂更名为秋林股份有限公司第一啤酒厂,经理为俄国人马力且夫少校,当时生产的商标为红星牌。一九五〇年苏联红军将啤酒厂交还中国政府,企业归属哈埠实业总公司,正式定名哈尔滨啤酒厂。如今到了“文革”时期,在啤酒厂九百多名职工中一下就揪出六十多个国民党党员,光少校就有二十多个,全是搞阶级斗争给挖出来的。一旦成了国民党党员,灾难就时时刻刻会降临到你的头上……

  陆师傅已经站在了灾难的边缘。我能看出陆师傅如坐针毡的表情,他的笑容很僵硬,而且胃口不佳。师傅从来不到食堂去,他的饭盒里天天有块大肥肉,周围有时是萝卜片,有时是白菜叶。每天师傅把萝卜片或白菜吃完,再将那块肥肉带回家。第二天来上班,饭盒里又是肥肉白菜叶——那块肥肉犹如道具一般,使陆师傅的饭盒显得油光光的。师傅饭量很大,他说这跟年轻时当农民有关——吃不饱饭锄地没劲儿。陆师傅那一代人几乎都是由农民变为工人的,他们离开了土地,仍然保持着农民的胃口——自认为,不能吃饭的人干活也不行。自从被怀疑为国民党党员之后,师傅就常常对着那块肥肉出神……他的情绪糟糕透了!我常常趁着师傅想心事的空当,钻到换衣柜后边看书。那个非常时期,除了领袖的著作之外,其他的书都要偷着看。平心而论,领袖的著作写得很好,而且理论联系实际,但是也不能读一辈子啊!如果一个人终生和一本书厮守,那就是和尚诵经了。陆师傅大喊,走啊,干活了!我忙从换衣柜后边爬出来,跟着师傅去刷酒池子。啤酒厂的酒池有点儿像澡堂子,只不过大一些、深一些,里边涂着食品沥青,黑糊糊的,刷与不刷,区别不大。平时我一个人刷酒池子,最多两遍就完事了;跟着陆师傅刷酒池子,就要刷三遍。有一天,刷到两遍的时候,师傅突然问我,你父亲喝酒吗?我就一愣,说父亲喝酒啊,酒量还挺大的呢!喝着啤酒,吃着小葱拌豆腐就跟我们兄妹讲马占山的故事——父亲以前是马占山的部下,参加过江桥抗战。师傅笑了,说那就好嘛,你——仔细地刷吧,这就是你父亲的酒壶!

  当时并没有在意,我将酒池子刷了三遍。后来我自己刷酒池子,总是想到陆师傅的话,把酒池子刷三遍,还怕刷不干净。心里想的总是那句话: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猪中老陆。那时候还没有什么职业道德教育,现在有了,像警句一样贴在车间门口的大黑板上。可我觉得比不上“父亲的酒壶”那么生动……

  干起活儿来,师傅像另一个人,表现出少有的欢乐,面色愉快,身手敏捷,一招一式都透着灵气,说起话来神采飞扬,几乎到了伶牙俐齿的程度。有一天,我在酒池子里干活,忽然听到咿咿呀呀有人唱戏。我趴到酒池沿上一看,竟是师傅正对着一池好酒唱小曲儿。那一池酒发酵得很好,池沫厚实,泡盖油亮,仿佛刚烤出的面包皮一般。师傅拿着玻璃杯舀出一杯酒,看了看我,把一杯酒喝光。师傅再舀了一杯酒说,你——来尝尝吧,这一池子酒香得撩人啊!

  在尝酒的空当,我就嘻嘻哈哈地问,你还会唱戏啊,师傅!陆师傅那双深陷的眼睛突然迸发出光彩,说不是戏,是二人转,我们老家都唱二人转。年轻时跟人家学过几嗓子。多少年不唱了,看到出了好酒就忍不住哼上几声。今天出的酒是劲爽型的!陆师傅从来都不管啤酒叫马尿,看到师傅高兴,我就想到一件事,说,哪天我到你家去玩好吗?我还没见过师娘呢。陆师傅的脸色一下就黯淡下来,转了话题问我,你到底刷了几遍?师傅指的是酒池子,我忙说,三遍啊。师傅说,你父亲的酒壶——三遍就好啊!快下班时,职工们纷纷往外走。师傅把我叫住了,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就别去了吧,她是个丑八怪!

  三

  灾难终于来了!

  那个时候,政治意图常常用开会的形式表现出来,革委会的主要工作就是安排各种各样的会议。我挺喜欢开职工大会的,利用这个时间可以和别的车间的老同学们见面,坐在礼堂角落,一面抽烟,一面吹牛。我们凑到一块儿,说谁谁谁家里有一台熊猫牌收音机,说谁谁谁买了辆凤凰自行车,再说某某某买了一块上海手表。我却从一排排脑袋空隙里,看见陆师傅坐在最前排,身旁一左一右是正发迹的大师兄和二师兄。我心中暗想,师傅坐在这两个活宝中间,心里会怎么想,是感到骄傲呢,还是觉得晦气?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大会开始了。劳资科长王胖子扯着公鸭嗓子叫道,把暗藏的国民党分子陆××押上台来。由于麦克风失真,我没听清楚名字。只见那对文武活宝腾地站起身来,二人架起师傅的胳膊快步走到台上,转眼之间,就把师傅弄出个喷气式飞机造型。会场马上就骚动起来,职工们不论男女几乎都惊愕了——他也是国民党党员?我心里顿时乱成一团麻,手里捏着一把汗:师傅啊,当初你干什么不好啊,像你这样善良、本分、技术又好的工人在哪儿不能混口饭吃,为什么偏偏跟国民党反动派勾搭在一起……口号声此起彼伏,把礼堂大梁上的灰尘都震落下来了。陆师傅的大徒弟是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他第一个发言,稿子自然是二徒弟写的。二徒弟在写这篇批判稿的时候,一定倾注了很大的激情,感情饱满,笔锋犀利,把师傅的画皮一层层剥下来。可惜大徒弟只通拳脚,不通文墨,把挺好的一篇大批判稿念得磕磕巴巴、错字连篇。他把逃之夭夭,念成了逃之天天,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念成了国家兴旺四夫有责,弄得台上台下哄堂大笑。批判稿列举了陆师傅的许多罪状:说他下班不回家,打扫卫生是伪装积极;说他唱二人转是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批判稿里还提到了师傅的饭盒,说他饭盒里的那块肥肉是劳动人民的民脂民膏,他吃肥肉就是吃劳动人民的血汗……

  批判大会在口号声中开始,又在口号声中结束。跟着说说笑笑的工人们回到发酵车间时,我心里却空落落的,耳边老是回响着那句话:你父亲喝酒吗?这就是你父亲的酒壶啊!一眼看到了师傅的饭盒放在油腻的桌子上。打开铁皮饭盒,里边是那块肥肉——那是民脂民膏,是劳动人民的血汗……正在踌躇,大徒弟来了,按照辈分,他该是我师兄。可我对他喜欢不起来,总觉得他不是人见人爱的孙猴子,我也不是走在最后边挑担子的。我忙问道,你刚才在大会上说国家兴旺,四夫有责,都哪四夫有责啊?大师兄有点犯迷糊,说国家兴旺嘛,少不了马夫、脚夫、伙夫,还有……还有大丈夫啊!我接着问,咱师傅呢?他怎么样了?大师兄却瞪着眼睛说,真他妈晦气!给弄拉稀了。你——去陆大珠家一趟,跟他老婆要毛巾、脸盆什么的,明天一早就送到后院小楼上。

  后院的赭黄色小楼是当年大日本酒麦株式会社总经理高桥真男的住宅,现在却变成了关押阶级敌人的“牛棚”。大师兄不屑地拍了拍陆师傅的饭盒,说,你别他妈的和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要跟陆大珠那家伙划清界线啊!

  四

  下班后,我就去给陆师傅送饭盒。师傅家住在后街的啤酒厂家属大院里。都知道今天晌午他成了国民党反动派,当我打听师傅家的门牌号时,人们用诧异的目光盯着我,然后就用手指一指说,门上贴白纸的那家。于是我明白了,那是阶级敌人的标志……敲门的时候,我心里有些忐忑,门缝里先露出了两张脏乎乎的小脸,应该是师傅的一对双胞胎儿女。接着又出现了一张麻脸,两只小眼睛凹进去,嘴巴像皮球一般凸出来,活脱脱一个女卡西莫多!她大概就是每天往师傅饭盒里放萝卜和白菜的那个人吧。我低声叫了一声师娘,告诉她,师傅这些日子回不来,我去给他送饭盒,顺便带点毛巾、香皂什么的。师娘忙把我往屋里让,我又发现她还跛着一条腿,这么多痛苦怎么加在了一个人身上?

  我颠三倒四,说师傅出了点儿事,要在厂里住一些日子。师娘很爽快,说,我知道,陆大珠是国民党少校,让人给抓起来了。下午人家来贴大白纸我就知道了。我就想安慰她几句,而师娘却目光一抖,十分尖锐地问,你们搞得这么乱,他的工资怎么办?我两手一摊,说,这个嘛,我不太清楚,也许厂里有安排吧。师娘就把目光放缓一点儿说,你是他的徒弟?先前他有两个徒弟,动不动就往这儿跑,叫俺给他介绍对象。听说当官了,就再也不来啦。现在可倒好,狗咬卵子——直接掏上了!

  我呆呆地望着师娘那有点儿恐怖的脸,不知说什么才好。师娘又转了话题,问我,你有媳妇吗?前院的老周家闺女挺好,腚大,奶子也大。你……要是乐意,我明天就去说,我都给人家说成了好几对儿啦。这个时候,我才感到了可怕,丑人并不都是卡西莫多,而师傅差不多是生活在蜘蛛精家,还跟这个女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女……

  告辞出来,在大院门口碰到糖化车间的小老李。小老李说到我家坐坐吧,我侄子刚从南方回来,给我捎来一包茉莉花茶。于是我就到小老李家坐坐。在那里,我听到与陆师傅身世相关的故事。

  陆师傅的老家在三桥镇东边的朱家屯,青少年那时候,陆大珠强壮得像一头犍子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却没有一寸属于自己的土地。陆大珠便到大赵家屯给人当长工。东家是个家境很殷实的大财主,让给他扛活的长工们敞开肚子吃窝窝头和咸鱼,还有大盘的蒜茄子,然后再去春种秋收。财主的目光带着弹性在长工们中间跳跃了很久,然后就停留在陆大珠身上。逢年过节,东家会额外给这个憨厚的伙计半扇猪肋巴。有时,还将他请到饭桌上,跟财主老爷们一起喝上几杯。这一切都让陆大珠受宠若惊。

  财富和烦恼常常是连在一起的。东家老爷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作过什么罪孽,竟然生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女儿。这个女儿和他的财富不相称,像一团不祥的影子飘荡在他的庄园上空。而且,这个丑鬼还常常做出一些惊人的举动,她爬上后窗看长工们洗澡;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长工们的面就脱下裤子撒尿;还有一回,她趁着夜晚下着大雨竟厚颜无耻地爬到长工们的大炕上……这一切,伤透了东家老爷的心,让他感到威风扫地、颜面尽失。东家老爷要了结这件事。

  交涉是在一个秋日的傍晚,接连几天的淫雨仿佛竹笼一般把人们囚在屋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东家老爷点燃了一袋旱烟后笑眯眯的表情突然没有了,他瞪着公牛一般的眼睛说,你——要了她吧。我给你三亩好地,就是屯子北边临河的那三亩水稻田。再将前街那两间老屋也给你,算是闺女的嫁妆。当时,满屋子弥漫着刺鼻子的旱烟味儿。那个身体强悍的长工一定涨红了脖子,说不定还摇了摇头。可这个条件太诱人了,那三亩水田是东家最好的地了。有人说,晚上在田里插一根筷子,到了早晨那筷子就能发出嫩芽来……在陆大珠差不多就要应允的时候,里屋的门吱呀一响,他歪头看到了那张丑陋的面孔,正在门后边向他脉脉含情地微笑,可能已经美出鼻涕泡来了。年轻的长工觉得受了侮辱,断然摇头,并且站起来要走。而那个老谋深算的东家笑一笑,走上前把他又按到皮椅上,那浓浓的乡音道,别介,别介,再想想嘛,老伙计啊,那可是三亩好地!

  再说了,女人丑点儿怕什么,只要能生孩子就是好女人。东家老爷说着,又把一包叮当乱响的现大洋晃了晃放到酒桌上,补充道,这是我给外孙的喜钱,你先收着吧。

  在东家老爷凌厉的攻势下,年轻长工的防线出现了动摇,接着就崩溃了。耳边是现大洋的响声,眼前是一片绿油油的水稻……三亩良田啊,他的历代祖宗都从土地里扒食,可谁拥有过三亩土地?在这场交易里,除了一个丑陋的女人,剩下的都是好处。当月亮越过树梢的时候,年轻的长工被旱烟呛得咳嗽了几声终于把头点了一下——他觉得脑袋像山一样沉重。东家老爷不失时机,端起了酒杯说,来吧,咱们翁婿干一杯!

  我想,陆师傅的婚礼一定轰动了四乡八寨。这门亲事,为孤陋寡闻的乡下人提供了丰富的口头资料。新婚之夜以后的那些情况,全是我的师娘到邻居家串门时讲出来的。师娘怀着极大的委屈对她们说,在陆大珠的床上睡了快一年了,不但没怀上身孕,而且她还是黄花闺女的身子。也就是说,结婚近一年,丑女仍是老处女。后街家属大院的女人们哄堂大笑,说你家老陆是一只不吃腥的猫!

  九一八事变后,农村大量遭受战乱失去土地的农民随着闯关东的盲流子涌入省城,以出卖劳动力为生。知道了陆师傅的经历之后,我敢说也有例外。我师傅就是例外,他是在获得了土地之后,背井离乡来到省城的。陆师傅抛弃了那三亩绿油油的稻田,也不肯为财主老爷养外孙。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师傅离家出走,这是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我想,师傅将终生恪守这个秘密。

  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太阳被几座山围困了一夜,终于在早上七点多得以成功突围,从山坳里奋力地弹跳到了浩瀚的天空。陆师傅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脚步里透着果决,眉宇间有一抹喜色。清晨人们行走在青石铺成的小路上,笑容在朝霞的陪衬下显得格外晴朗。吆喝声伴随着女人们洗衣时的敲打声,少陵河水面一层层涟漪,氤氲的水雾揭开了一天的面纱。但陆师傅却没有回头,没有向他的屯子、没有向他的三亩水田、没有向他的丑陋的女人回头一瞥。陆师傅就这么毅然决然地走了,一路风尘,扑向省城,投奔他的那个没见过几面的二叔。二叔在一个叫作啤酒厂的工厂里做工,是“满洲国”的忠实臣民,可以做保人。

  从乡下走到省城,陆师傅想了一路也没想出啤酒是用什么做成的。到了酒厂,陆师傅便被啤酒迷住了,噢,这玩艺原来是用大麦酿制的。他在“满洲国”政权下生活了不到五年,难道那个风雨飘摇的政府会跟一个下贱的酿酒工人有什么瓜葛?解放以后,省城要进行户籍管理,工人家属纷纷进城。二叔病逝后,陆师傅迟疑了很久,才把他的女人弄到省城。

  除了那张丑陋的面孔,师傅一点儿不愿想起过去的事情。可是生活中总有磕磕碰碰的事,有了事就不免要吵架,师傅往往斗不过前东家小姐。师傅只好揭短道,看你那个熊样吧,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师娘一听,便声色俱厉地道,告诉你吧,你也别忘了那三亩好地啊!于是,师傅就蔫了下来……三亩好地,几乎成了他的胎记!

  一壶茶喝得没味了,小老李问我,知道你师傅的双胞胎儿女是怎么来的吗?我笑了,生的呗,我师娘生的。小老李意味深长地笑一下说,还是女人有心计,那个丑八怪琢磨了许久,终于想出了办法。她趁着黑灯瞎火啥也看不着,就脱了个精光跟陆师傅黏糊上了,嘴里叨咕着多好多美的三亩水稻田啊……身强力壮的陆师傅再也耐不住了,就干上了……初次尝到了甜头,看着呼呼大睡的男人,她兴奋得几乎一宿没合眼。后来她就怀上了……

  五

  没有为师傅拿到洗漱用品,只好到前街的人民商店买了一点儿。一起进厂的同学有在楼上当看守的,通融一下,我便进入关押他的小监房。师傅看到我时很惊讶,说,快走吧,别在这儿惹麻烦。我忙放下东西说,是师娘让我送过来的,她和孩子们都很好,别挂记他们。师傅苦笑道,不挂记,不挂记。我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加入国民党的,还当上了少校。唉,怪不得人家都叫我猪中老陆……

  师傅不在身边,我仍然把酒池子刷三遍。两个师兄到发酵车间去过几次,撺掇工人们揭发陆师傅,并询问师傅有无反常现象,刺没刺探过什么军事情报,最近一段时间是否跟蒋匪帮联系过。大伙儿觉得好笑,洗酵母的大老李就问,他长了痔疮算不算罪行啊?大师兄和二师兄面面相觑,然后悻悻而去。

  师傅不在身边,日子好像短了一截,别的师傅常常在无意中说起他的某一件事。为酒品温的梁师傅说,老陆这个人啊,心和嘴都不会拐弯。六三年评上先进工作者,人家报社来采访他,他对记者说,活儿就该这么干,没什么可说的,我在“满洲国”那会儿就这样干。就这一句话,落下个思想不进步的把柄,从此再也不评他先进了。

  洗酵母的大老李说,老陆这个人啊怪得叫人摸不着底。去年搞忆苦思甜,宣传科的人下来写材料,陆师傅是建国前的老工人,就问他,国民党把头坏不坏。老陆说坏。问他把头打不打人。老陆说打人。问他恨不恨。老陆说恨。问他敢不敢骂把头。老陆说不敢。最后问他,背后骂把头呢。老陆火了,说背后骂人算什么东西!

  这就是陆师傅,自从他答应了东家老爷,娶了那个丑陋的女人以后,他就再也没做出什么漂亮的事情来。

  陆师傅在后院那座高桥真男留下的小楼上关押了一个月。说起来一个月很短,工人发一次工资,女人来一次例假,小孩剃一次光头,可是发酵车间却出了大事。啤酒的口感越来越糟糕,驻外大使馆反馈回来一些不好的消息:出口到苏联的小麦王牌啤酒让他们不高兴了,老毛子说孬孬孬,意思是你们的名牌啤酒怎么变味了。于是,外贸部就责问下来,你们省城处在反修防修的前哨,怎么啤酒还让人家搞出事端来了?省里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像耗子爬上花椒树,立刻麻爪了,忙命令红色造反团派红卫兵去啤酒厂。他们让王胖子先把总工程师放出来。总工程师到车间走了一圈,摇了摇头说,我一个人不行,还得有以前的陆师傅,这个人干活拿得起,放得下。就这样,师傅又回到发酵车间来了。

  师傅回到了他的岗位,叹了一口气说,我早就知道要出事的,我在后院急得睡不着觉,尿黄尿,眼睛起蒙嘴起泡!师傅说着就拿起一只酒杯这个酒池子尝一口,那个酒池子尝一口,然后又东闻一闻,西嗅一嗅,那样子像一只多疑的警犬,然后径直去了繁殖室。那里,有五个繁殖酵母用的大池子。师傅在池壁上摸一把,伸出手说,你们看看,三个月前我就提过这个事,你们谁也不理,再有三个月恐怕连酵母也感染了。师傅的手墨黑一团,那是沥青老化造成的。

  由于当时的革命形势已经到了斗、批、改全面发展的阶段,省里派下来的人隶属红色造反团的对立面东北新曙光的红卫兵小将(老百姓戏称鼠团)。这些人一见陆师傅两手墨黑就慌了,只好雷打急了往树上指,呵斥道,你不要跟无产阶级唱反调,你想用生产压革命吗?这回轮到王胖子不高兴了,他扯着公鸭嗓子就嚷,外贸部都怪罪下来了,你们这帮猪头除了吃饭就是抬杠。真是三七赶集,四六不懂!师傅忙回头对我说,你去找锤子和铲子来,我是资产阶级分子,池子可是无产阶级革命群众的酒壶!你把池底给砸开,要是没有问题,我现在就回后院小楼去!

  师傅是个不说大话的人,老婆那么丑,师傅都不对她说大话。何况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他敢狂妄吗!我拿来锤子和铲子跳到酒池子里,三下两下就把池底给砸裂,用铲子一掀,一股浓烈的臭味冲天而起……因为池底沥青龟裂,水泥胎子之间有了空隙,酒液和酵母便渗透进去,日积月累,就变得臭不可闻了。师傅又把人们领到发酵间,指着温度表问,这不是原来那支表。换这支表的时候校对了没有,它和实际温度能差两度,不信你们试一下!

  发酵用的温度表和糖度表要求非常严格,要通过精密仪器检测,找出误差才能使用。后任的发酵车间主任大老李拿着表到计量室一检测,高于实际温度二点三度。气得师傅对大老李训斥道,这个误差对人无所谓,对酒的发酵是大麻烦,咱们的小麦王变成了马尿。大老李啊,你这是杀猪吹屁股——愣装行家啊!

  六

  王胖子也是解放前来啤酒厂的,他还头一回见师傅发这么大火,只好沉着脸不吭声。红卫兵小将们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大老李哭丧着脸说,原来那支表砸碎了,临时换了一支,谁想到呢?你们还是真正走群众路线把陆师傅调回来吧,我干不了这鸡巴主任!

  陆师傅大脑里的那根政治弦确实太差了,竟将这场混乱的革命运动称为康乾盛世,红卫兵和王胖子都很怀疑他的少校身份!几个人就交换了一下眼色,师傅又回到发酵车间。上午干活,吃过午饭到后院小楼交代问题,他还是没想起来什么时候勾结过国民党,竟然还能当上少校。饭盒里还是那块肥肉,照例是萝卜片和白菜叶。师傅把馒头和菜吃光,剩下那块肥肉带回去。能干半天活儿简直是恩赐,整整一个上午师傅几乎不到休息室去喝水,在发酵间里刷酒池子,刷输酒胶管,还把墙上的瓷砖刷得又白又亮。有一次,我用水龙头冲地上的泡沫,听到师傅又唱起了二人转。我忙扔了水管,趴在池沿上和他说话。我问,师傅,你怎么一干活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了,是干活的命吗?师傅笑了笑说,这辈子,能干好的就是活儿,别的我什么也干不好。你到我家去过,也就知道我的事了。唉,人哟,由不得自己,老话说的好,啥人啥命。我嘛,也就这命。

  师傅从酒池子里爬出来又说,你们都说我早来晚走,好像我多么先进似的。其实,我是不愿回家,又没有读书的习惯,对政治一窍不通,在政治挂帅的年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只有在干活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人样。

  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师傅扬起了右胳膊,说,走吧,咱师徒俩尝酒去。

  七

  几年以后,国家军队的副统帅出事了。师傅却没事了,原来他不是国民党党员,更不是什么少校。那些照片是当时黄色工会为了冒功邀赏,收集了许多不知根由的工人照片,装进印有国民党徽章的档案袋里应付差事的。师傅的少校身份是红卫兵小将们后来给“算”上的,这帮臭小子把师傅给涮了。

  又过了几年,这场荒唐的运动也就永远结束了。师傅的前两个徒弟落到尘埃里去了,跌得散了架子。这个时候,人民的生活水平逐渐提高了,买肉不用肉票了,买马尿也不用排长队了。全国各地都在建啤酒厂,牌子越来越多。退休的技术工人可吃香了,大老李同时给三个啤酒厂当顾问,大把大把地赚钞票。东北人本来豪饮,省城三大怪的第一怪,就是喝啤酒像灌溉。在这个节骨眼上,师傅退休了,几个厂子一齐来抢他,用不了一年,他将比当年的东家老爷还要富有。可是,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那奇丑无比的师娘倒在了回家的路上,手里一把青菜和一块肥肉。小老李帮他把师娘送到附近的市立第一人民医院,做了CT检查才知道,原来是中风。也就是说,我的师娘将不死不活地徘徊人间。

  老话说,亲不过父子,近不过夫妻。陆师傅就谢绝了所有啤酒厂的盛情邀请,开始在家门和病房中奔波。年复一年,直到啤酒厂饱和了,人家不再需要技术工人了,一拨轰轰烈烈挣钱的机会过去了,我的师娘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尚有一口气的时候,师傅看到我师娘的手动了一下,再仔细看,有两根手指弯曲着,其余三根手指伸得很直——师娘要说三了,三什么呢?

  师傅将我师娘的骨灰带回那个叫大赵家屯的地方,埋葬在自己家族坟地里。烧完了祭纸,师傅仿佛又闻到了当年旱烟的味道,呛着他的记忆。师傅就背起双手信步漫游,不知不觉走到了少陵河边的滩涂上。天空纷纷扬扬飘下初雪来。初雪照常是不融的,因为几场不大的秋雨过后,轻寒立即袭来,一直保持到这时候。师傅左看右看,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三亩稻田了——人没有了,难道地也没有了吗?地没有了,那三亩绿油油的稻田没有了,师傅的眼前只是出现一片幻觉……黄灿灿的粮食倒进了父亲的酒壶……里面发酵得很好,池沫厚实,泡盖油亮,仿佛刚刚烤出的面包皮一般……

  周独明 责任编辑 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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