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捧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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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7-03 08:23
一
许明亮五十多岁,小个儿,瘦瘦巴巴,脸上一堆褶子,头也有点秃。天热,他心里一急,血压便噌噌上去了,脚软得什么似的,眼前也起了红雾。木陀又没个眼力劲儿,还只管愣眉直眼地问:“师父,那怎么办?票都卖出去了,周末是演还是不演呀?”
“演!你来个木陀专场!”许明亮没好气。木陀杵着个拖把,“啊”了一声,把头耷拉了。
破破烂烂的光明书场里,半点光明的意思也没有,桌椅横三竖四,条凳七零八落。逢着周末晚上演出的时候,灯光罩着,笑声遮着,还有个热乎劲儿,这会儿大下午的,无遮无拦,破的脏的旧的,全没羞没臊地敞着来了。许明亮扶着掉皮儿的墙,提着气冲木陀道:“拿把凳子过来呀!”
木陀忙扔了拖把,拿凳子给许明亮坐了,又直眼看他,连捎带着给师傅倒杯水的机灵也没有。
唉!许明亮看着书场舞台正后方那块“笑声社”的牌子,心里起了个调,唱出京韵大鼓里的两句词儿:“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上那顶头的风——”
要往根儿上刨的话,那还得怪许明亮自己作死。好好的,他非要在江南地界儿上说相声。不想想,就是津京那种曲艺窝子里,也不过就出个德云社,那也是人家吃苦受罪了多少年才熬出来的,即便这么着,又敢说全国有几个人靠着说相声就把日子过得不错的?更何况,南方人又不爱听相声,压根儿就不好那一口,爱听书爱曲艺的,远的听听沪上的海派清口,近的听听操本地方言的阿六头、开心茶馆,偶然到书场看个滑稽戏,听个杭州大书——京字京白京腔京韵的相声,听在“滋”、“呲”不分的杭州人耳中,费劲!隔路!醋瓶子装洋酒,不是一个味儿!
可,许明亮好这一口儿,好得连命也愿意搭上。他年轻时在专业小团干过,说相声也算是科班,但那时相声正处在冰封期,电视和晚会上的相声,禁忌多包袱少,根本就没法逗人笑;让观众去书场听,当时又没那气候。很多相声演员熬不过去,都另找饭辙去了,只有他,混书场,跑码头,十多年痴心不改,苦打苦熬。到后来郭德纲一火,才算是把这一行当给救活了,相声从此由电视又回到了书场,许明亮也赶着这股回暖的春风,七搭八凑弄出个“笑声社”,说起来在杭州也算是独一份儿。
可养活自己不易呵。这两三年,许明亮管找活儿、管说活儿,还要管业务管人,头发掉了,血压高了,笑声社也就混个半饥不饱。演员们来的来,去的去,走马灯似的换;如果不是票友,想专职地在笑声社干,那日子过得,在数百万杭州人里,恐怕就得垫底儿了。
许明亮虽然心累,在自家的草台班子前却从来都是一身正能量:“人家德云社怎么火的?人家北京第二班怎么火的?人家嘻哈包袱铺怎么火的?你得坚持!成功,就是拼谁扛得住!”——这些话,草台班子后台那帮人,也只有木陀直着眼点头,其他人,听多了心里既窝囊又撮火:扛住?那也得肚里有食儿呀。许明亮也由此得了个“师父”的尊称,一半是敬他有韧劲儿,一半是嫌他励起志来比唐僧还唐僧。
饥一顿饱一顿也就由它去了,最闹心的事还是场地问题。说相声,总得有个据点,不然,今儿个窜到东,明儿个窜到西,贼眉鼠眼,自己颠腾也罢了,难不成还想观众跟着你?费老劲攒下来百把粉丝,早就颠腾散了——怎么也得有个场地。这场地又不容易,大了不行,没那么多观众;价钱不能贵,门票也才收三五十块;还不是天天用,既要每周一次,又只周六一天。打游击打了好几年,终于从去年起,郭胖子给介绍了这个光明书场。三层破小楼,一层是店面,二层仓库;三楼空着,是光明绸厂的旧产业,窝在个旧小区边上,臊眉耷眼。三楼本是给小区里的闲人当棋牌室用的,胡乱收几个茶钱,给笑声社每周用一天也不打紧;最主要还是郭胖子是绸厂的老人,有那么点面子,而且给许明亮捧过哏,也好这一口。“不过老许,这地儿能用到哪一天我可说不准。”当时郭胖子说,“早抵押出去了,你瞧我们绸厂的倒灶模样,也活不了几天了。”“能干多久干多久,胖子,就这你已经是救了我了!”当时许明亮说。
这么多年颠腾下来,许明亮早习惯了过一天算一天,天大的事儿也绷住,尽量地不上心上脸。入夏以后,势头不好了,三层破小楼的楼下两层都关了门,封了条,只留了一个楼梯给走到三楼,最后的卷包期限也明确了:8月25日。许明亮一脸笑纹地答应着——不答应还怎么着?郭胖子自己都办了内退手续,帮忙已经算帮到了——纳凉相声专场的票都卖出去了,难得还卖得挺火,许明亮就只能拿这个给自己提着气——有人看就好好演呗!以后?以后只能是走着瞧。
把许明亮最后那口气给泄了的,是草台班子后台那几个混人,刺刺棱棱,没几个合心称用的;七搭八凑成的班子,他许明亮是按下葫芦起来瓢,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说白了,人在这儿能挣着几个钱?
原本,许明亮心里最看重那几个说得不错的逗哏,虽说“三分逗七分捧”,但一个班子里,没有几个过硬的逗哏,那哪立得起来?尤其是草台班子里,更得先顾主要的。逗哏的,铜豌豆一颗,自己百分百过硬,再搭上合适的捧哏,那才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
笑声社是个小庙,何时才能有自己的铜豌豆呵。许明亮心底有个遗憾,他深知自己虽然基本功不错,但却少了点天分。凭他是哪一行,要成角儿,天分都是底子,然后再加上勤,再加上天时地利。
七八年前碰到尤宏伟的时候,他对这个长方脸、浓眉毛大眼睛的小老弟简直是看不够爱不够——尤宏伟太聪明了!他是艺校出身,样貌声音都是上乘,在一家企业上班,闲了来票一把相声。相声这门艺术,说起来有对口,有单口,有群口,有快板,归总起来就是说、学、逗、唱四门功课。但无论是哪种形式,都必须得练好童子功。大段的贯口,像什么《报菜名》、《地理图》、《八扇屏》,都是打小先背个滚瓜烂熟,长大了上台再慢慢咂摸。尤宏伟这半路出家的却也厉害,不多时也都烂熟了,而且在台上特别有急智。这种大贯口情节性差,新观众不爱听,尤宏伟灵活拆分,适时运用,和时令段子穿插着说,看现场气氛活泛着用,新观众听着不累赘,老观众也能品出他的口齿功夫。他学的功夫也十分了得,平时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方言,很快便能学得出来——北方地界的天津话、保定话、河南山东山西陕西东北话,南方地界的上海苏北苏州话、萧山宁波绍兴话,张口就来。喜怒哀乐嗔痴怨,他也是变脸即成。许明亮给他捧哏,那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逗的人机智,捧的人巧妙,珠联璧合,当当当一个大段40多分钟说下来,流风回雪,行云送月,一个字:爽!
就为这个,许明亮对尤宏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多少场演出攒下来的呀,入了心了。但凡他能的会的,全兜底儿地教给尤宏伟,受了累了心里还美不滋儿。对口相声中的搭档也是一奇,干别的,像电影电视,男女主角的搭配时时地换,并不碍着什么,对口相声中的黄金搭档,却往往从一而终,像从前的侯宝林搭郭全宝,后来的姜昆搭李文华,台湾相声中的杜少卿搭冯翊风,都是一搭大半辈子,很有点“原配”的意思。可是搭档也如夫妻,一头热不成,搭了两三年,尤宏伟从原来上班的企业辞了职,去了一家投资公司。许明亮说:“宏伟,闲了还来说相声呀,不耽误你发财。”尤宏伟眨巴着波光大眼,嬉皮笑脸:“师兄,这说相声银子太少了,不值当。我也玩够了。我劝你也改行,咱们一起挣钱去!”
钱却没那么好挣。尤宏伟的聪明并没显现在投资上。他老婆跑了,房子卖了,孩子扔到了父母家,原来乌黑油亮的头发里夹上了白丝,没辙了,回过头来又找许明亮:“师兄,现在演艺圈大发迹的也多着呢,搭个班子,就算不出名,有钱人家演演堂会也不坏。擦!屌毛鸡巴的,干什么不是吃饭!”
回过头来的尤宏伟还是聪明,但多了油滑气,一上台,大眼珠子咕噜噜直转,顺着场下的观众,荤旳腥的顺口就来。脚下没根,腰也成了水蛇的,说话间,似邪似浪,九尾狐狸般。许明亮后来因为笑声社的杂事多,身体又一天不如一天,上台越来越说不动,便把新带的徒弟木陀安排给尤宏伟捧哏,尤宏伟时时憋坏,拿木陀的老实愚钝开心,有时候上台就管说自己的:
“我这个搭档木陀呀,别看他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他妈可是个人物,家住拱宸桥那一带,人称拱宸桥黑木耳……”
拱宸桥那一带靠着运河,老底子的时候船舶运输繁忙,来往人流繁密,下等妓女云集,所以一说拱宸桥黑木耳,观众忍不住笑。
尤宏伟继续挤眉弄眼:“他爸心里别扭,有回喝多了胆儿壮,拍着桌子吼,说,结婚前你到底有过多少个?他妈打马虎眼儿,说,还提这些干吗……”
木陀听着这横空出世的一段儿,傻在台上,跟个冰箱似的,一个字也接不上,只能听天由命地任尤宏伟胡扯。
“他爸说,到底有过多少个?你明说出来。你说一个,我给你100块。他妈被逼得没法儿,也急了,”尤宏伟顿一下,憋着女声道:
“我就说了,你一时也拿不出那十万块来——”
满场登时都笑了。
许明亮一边听着生气,不好直说,在后台只骂木陀。木陀倒挂着两根粗扫帚眉,委屈道:“师父,他不照词儿说呀,我听都没听过,怎么对词儿。”尤宏伟听见,笑着飞过一个眼风来:“师兄,没看见台下都笑得岔过气去了?你到网上瞧瞧视频去,就北京那几个有名的班子,大段儿前头都花插着说点儿重口小段儿。”
许明亮明里痛骂木陀,暗里跟“平顶山”商量了,把他换给尤宏伟当捧哏。平顶山四十靠边,小平头,是个有闲的票友。他性子很沉,台风稳健,站在尤宏伟边上,像个铁钩子,总算把轻浮得快飞起来的尤宏伟给勾住了。
但是这回,让许明亮血压蹿上去的,不是尤宏伟,而是另一个叫后海的逗哏。前天下午,后台这帮人在书场对词儿,准备着周末的纳凉相声专场、也是在光明书场的最后一场演出。大伙儿心里都没着没落的,打不起什么精神。笑声社里唯一的女性、报幕兼总务的小葵,打了好几次电话,后海才踢踢踏踏地到了,身上又是一股酒气。
尤宏伟笑嘻嘻道:“角儿来啦。”
后海醉眼迷离,也笑嘻嘻道:“来啦。我就知道,爷没来,你们开不了场。”
后海绰号“菊疯子”,平时众人是既不爱搭理他,也吃不消招惹他,只有尤宏伟会趁他醉时跟他逗逗闷子,原因是醉了的后海荤得很,好玩儿。尤宏伟正要说话,小葵走上来数落道:“你不知道今天要排练么?都最后一场了,师父愁得血压都高了,你还让他大热天里等这么半天。这三楼顶薄,都晒透了,师父心疼电费,又不让开空调——”
小葵是个圆脸盘子、矮矮胖胖的姑娘,既没色又没艺,却偏好文艺,来笑声社看演出,后来就干脆帮上了忙。她自己有份正经工作,来帮忙并不要钱。一个全是爷们儿的相声社,也着实需要有个女人点缀点缀,卖票子、收款、管杂务、打扫剧场、侍弄茶水点心,笑声社越来越少不了她。这小葵懂事、周到、麻利,笑声社没有不喜欢她的——只除了后海。全后台的人,包括许明亮也知道,小葵以前是后海的粉丝,她留在笑声社,就是为了他。
后海平时鼻孔朝天,眼角都不夹小葵一下的,这时候带着酒,邪劲儿上来了,涎着脸斜乜着眼,对小葵道:“你絮叨什么?去!给我倒杯茶去,没见你男人渴得喉咙里伸出手来了!”小葵瞪他一眼去倒水,尤宏伟满脸跑眉毛:“哟!你什么时候成了她男人了?已经那个过啦?”后海没脸没皮只管道:“她倒是想!就这种短腿胖冬瓜,跪在地上撅着光腚求我,我也懒得干!”小葵倒水回来,正听见这话——她就算不好看,就算喜欢后海,也是个正经的大姑娘,当着这么多人,哪受得了这种下流粗话,脸盘子腾地通红,说了个“你——”字,扭过身抹着眼泪跑了。后海没回过神,嘴角还带着笑纹儿,不曾想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平时老实巴交的木陀一拳头打在他太阳穴上:“让你小子胡说!”后海平时就不是好性儿,顿时也怒了,抄起剧场里一个条凳,冲着木陀脑袋上砸。两人厮打在一处。话说蔫人出豹子,木陀平时憋着多少醋意,这会儿全发作出来,骑到了后海身上,来了出“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众人拉的拉,劝的劝,好容易架开了木陀。后海挣起来,眉眼都挪了位,一句话没说,踉踉跄跄,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
许明亮从旁边小区裁缝铺取大褂回来,见了这烂摊子,顿时发了急,他把木陀骂了个狗血淋头。木陀平时老实,这会儿也轴上了:“谁叫他嘴贱!师父你不公平,凭什么总护着他!”许明亮嘴里发苦,嗓子冒烟,把大褂摔到剧场的桌子上:“你少跟这儿添乱!还嫌不够背时倒运?最后一场了,你有那能耐,你给我上台说大段儿去!”
木陀耷拉了头。
接下来两天,电话打了无数,后海不接。带着木陀上门赔理去,后海不开门。“救场如救火呀后海,你跟木陀置什么气,票都卖出去了,你好意思这么撂挑子么?”里面不搭茬儿,一点动静没有。
许明亮是真没辙了,现在是周四,纳凉晚会是周六,少了后海,笑声社塌半边,光明书场的最后一场是铁定要砸锅了。许明亮平时总跟后台这帮人絮叨:嘴里一定要干净。这干净不单是吐字儿清楚,平时也不能带脏字儿,不然,说滑了嘴儿,上台保不齐就会带出来。可这会儿,许明亮急得忘了形,也蹦出一句:“擦!这屌后海!”
十年前的后海那叫一个清俊漂亮,活凤凰一般。他人清瘦,脸也是瘦骨脸,两眉虬连着。一双凤眼中,时时带着些桀骜。
说起他的身世经历,则是可恨可怜。他出生在小县城,他妈因所嫁非人,独自带着后海过活。这女人也出格,不管束着后海好好念书,反而由着个半大孩子撒着欢儿胡闹,吹拉弹唱,学了一肚子没用的杂碎,十六七岁就辍了学,开始参加各种选秀节目。他妈把县城的家也扔了,脑残粉似的,跟着后海到处跑。年轻俊俏总是占着些便宜,十八岁那年,后海在当时最火的一档男生选秀节目里进了江南大区赛的十强——选秀比赛就怕没眼球,后海说得唱得跳得,又是单亲妈妈弃了家倾力支持来参赛,正合了当时那股子炒草根的潮流。
可惜,后海再聪明,再多才多艺,说到底也没正经学过,全是自己琢磨出来的野路子,所以那回比赛,他也就止步于区域赛的十强。再说选秀节目为的是博收视,根子上本来也不养人:今年有今年的亮点,明年有明年的风光。何况节目五花八门,年年翻新,曾经的小流星,也都很快淹没消失,该干吗还干吗去了。后海却不甘心,继续参加各种比赛,而战绩越来越差。他也曾趁着那年选秀的余热,在杂毛小综艺节目里打个酱油,在烂电视剧里扮个群众演员,但始终也没有被哪个伯乐看上,把他正式地向圈里带。
之后七八年,后海带着他妈,从上海到广东,在好几个城市飘零。那些日子怎么过的,他后来绝口不提,反正回到杭州时,他是一身的大小病症。漂亮的人物,垮塌下来,残得比一般人更厉害,后海也就约略还剩下个形。从前的傲气倒还在,而且更添上了怨气和戾气。
唉,后海啊后海,叫人气也不是,恨也不是。纳凉晚会这一场,许明亮本来想自己和木陀来个开场小段,尤宏伟和平顶山紧跟其后,然后其他人来两个对口,后海说一大段单的,最后自己和尤宏伟后海使个群口,这样整场下来,也算紧致、饱满,可眼下后海这一撂挑子,算是全瞎了——笑声社里活儿好的就这么几个,临时八脚的,这上哪儿去找人来救场呢?
二
正当许明亮面对着死蟹一只浑没主意的徒弟木陀,结结实实体会着书里崇祯爷煤山上吊前的心情时,楼梯上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尤宏伟引着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了上来。打头的姑娘不过二十七八岁,神情举止却十分的端着,俨然慈禧小太后。尤宏伟在一边说道:“梁主任您瞧瞧,一年多了,我们就在这么个破地方说相声,为了心爱的传统艺术,我们容易嘛我们!喏喏,我给您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许社长,笑声社的头儿!”
许明亮一脑袋问号。小慈禧挺矜持地伸出手:“您好!”
许明亮赶紧接着:“你好你好。”心里琢磨他们是什么路数。
尤宏伟使着说正剧的功架嗓门道:“为了心爱的相声艺术,我们许社长把自己这辈子都舍出去了。吃糠咽菜,忍气受累,老娘生病他顾不上尽孝,老婆出轨他没工夫生气,儿子不管他叫爹也由他自去,一颗心,操碎了揉皱了,就只为了相声。”
这说的是哪儿跟哪儿?许明亮心里嘀咕,只能顺势当捧哏,嗯,啊,没有,咳。
小慈禧听着,既权威又尽量平易近人地问着话:从前在专业团待过?这两年什么情况?以后怎么打算?
然后小慈禧带着她那帮人,举着小摄像机,在光明书场中,对着破桌烂椅破杯烂碗破灯烂扇地拍了起来。趁他们忙活,尤宏伟把许明亮拉到了一边:原来事有凑巧,昨晚同在一个饭局上吃饭,他碰到了这位在本地挺火的视频网站当演艺频道主任的小慈禧,说话间得知小慈禧正在拍一个“传统艺术的文化复兴”专题,便见缝插针、给杆子就爬地把笑声社的情形讲了一通,也不知道他有的没的怎么说的,反正今天算是把小慈禧给忽悠来了。
许明亮听了不怎么热心,这几年,传媒圈的虾兵蟹将也有来写过稿子做过节目的,搅了一通也就几个水波纹,并没有什么大的好处。这也不能怪人家,救急不救穷,敲几下锣管不了笑声社一辈子的饭辙。想是这么想,面儿上自然还得热情客气,广结善缘。万没想到,小慈禧的谱不是白摆的,人家确实是门路广,能耐大,最后摔出的一句话把许明亮给镇住了:
“给你们做一期专题!纳凉晚会也别在这破地方演了,到新装修好的布拉格剧场去,那儿我熟,一句话搞定!传统艺术的新生——当一个城市的文化事件来做!别的媒体我帮你们叫去,准定叫你们绝处逢生!”
“太好了太好了!”尤宏伟在一边赶紧溜着拍着:“艺术繁荣就靠梁主任您这样的行家扶持!”
小慈禧傲然一笑,下巴点着尤宏伟:“落点可是新生二字。你们笑声社‘90后’的演员多不多?得强调正能量,强调文化复兴,这回演出以他们为主,我们文章也好做。”
“有有有!多得是!”尤宏伟是眼皮不带眨的,顺口就来,“好些个‘90后’呢,不哈韩剧,不追美剧,就是醉心传统艺术!我看着这些孩子们的劲头都感动!”
“那你们赶紧通知安排吧,明天下午把他们叫到布拉格剧场,我们在那儿再拍点素材!”
小慈禧前呼后拥一回鸾,许明亮就冲尤宏伟埋怨:“哪儿找‘90后’新生代演员去?你这不是给自己刨坑么?就算能把后海劝回来,他也都快三十的人了。”
“求他干吗?‘90后’也就说说,梁主任又不查你的身份证。再说,大学生相声社不是有几个能上台的么?叫几对来不就行了?他们可是二十岁上下,正经的‘90后’!”
他们?许明亮心里扒拉来,扒拉去,赶紧盘算开了。
第二天中午,许明亮先去城东一家小写字楼找小葵。正是饭点,小葵过了会儿下来了,手里提着两套盒饭和两瓶矿泉水,两人在楼后背处的石桌边坐下。还是小葵心善体贴,不然许明亮随便买两块酱饼就打发了——小葵知道他小气,对自己是能苛扣就苛扣。
“你呀,”许明亮大口吃着鱼香肉丝饭,“别跟后海一般见识,反正木陀已经帮你出气了。”
小葵本来是满腹心事绷着不吭气,听了许明亮这话,脸盘子红了,气道:“谁叫他帮我出气的?后海一身的病,哪经得起他粗手重脚地捶?我这辈子再不理这木头疙瘩!”
看来木陀是白费劲了,落不着好。后海嘴再贱,小葵就是心里有他。
“台下是台下,台上是台上,再怎么也不该撂挑子,这回我算是看出来了,后海这疯疯癫癫不管不顾的脾气,成不了气候!我也不管了,以后随他死哪儿去!”
许明亮是没处撒气了才说这话,小葵却急了,眼圈一红迸出泪来:“师父,他哪里不管不顾了?咱们笑声社他是最上心最用功的——他是心里苦才发脾气使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哼,自己作的,别人又不欠着他。”
“师父!”
撂挑子这事在许明亮心里是罪不可赦——难怪笑声社里,除了他和小葵,别人都管后海叫菊疯子,狗屎脾气那叫一个臭硬!
后海刚来的时候,许明亮是如获至宝,喜出望外——看不出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小子,居然能说一口好单口。懂行的大概知道,相声中的单口并不好说,比起对口来,另有一种难度。说对口,好歹有捧哏的帮衬,一波三折,容易出笑果。单口的就全得靠自己。说单口又与说书不同,说书是天天连着说,用一段段的悬念和扣子拴住人,而笑声社的节奏是一周一场,当天就要说完,因此这单口既要篇幅短,又要有情节,还得逗笑观众,说好了着实不容易,而后海居然就有这能耐。他那又是野路子,不说三国水浒,不说隋唐岳飞,爱从明清话本里刨故事,今儿卖油郎独占花魁女,明儿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扮演人物的功夫更是了得,在台上学姐儿像姐儿,学公子像公子。经他一说,王美娘说上了杭州话,卖油郎撇上了河南腔——也有理,书里说了,卖油郎正是避金人之乱从开封流落到钱塘的——后海的谐趣,每每逗得全场笑翻。
然而许明亮高兴了没多久,就开始替他捏把汗——敢情这后海在台上虽然光彩,却是个野驴般暴烈没谱的脾气。有一回,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憋屈事,竟把个杜十娘说得窦娥一般,恨眼问天,捶胸顿足,直说得冬雷霆夏雨雪,根本不管这还算不算是相声。更离谱的是,说到怒沉百宝箱之际,他念了句:“中道见弃,恩情如流水;风尘难洗,投江自怜惜!”把块醒木飞下台,接着索性把扮杜十娘时弹的琵琶狠狠砸到台下的过道上。观众们早已经鼻发酸眼泛红,因此并不以为怪,还一个劲儿地鼓掌。
许明亮提着心看完这一出,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这后海,也是该说单的,要是说对口,谁吃得消跟他搭!
当时尤宏伟嫉妒他活儿好,又听他说的多是青楼故事,以为他本人也是花月浮浪人物,有一回便在台上拿后海开上了心:
“最近哪,我们后台来了一位新人。”尤宏伟道。
“哦?”那天给他捧哏的是平顶山,虽然听着不是原词儿,但上了台,也只能顺着说。
“活儿好呐!说、学、逗、唱,无一不会,无一不晓,最关键还有一样——”
“哪样?”
“人家自己会写。”
“是嘛,那可难得。”
“人家打小就会写。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秋游,全校在植物园看菊展,回来以此为题作文比赛,人家后海就拿了第一名。”
“呦,那不容易!”
“可不是嘛,还有一证书呢——后海同学在本次作文比赛中获得第一名,特赠与光荣称号。”
“什么称号?”
“菊、花、少、年!”
台下登时笑翻了。菊花两个字,如今可不是好词儿。
尤宏伟说这一段儿,在书场也不算过分——理不歪笑不来,既不能拿观众说事儿,自然是说搭档,说后台别的演员。他以前和木陀搭的时候,哪一次不拿“木陀的妈——拱宸桥黑木耳”开玩笑?况且这么逗一下,观众也容易记住演员,行里都这么干。后海却不随和,斜刺里冲出来,揪住尤宏伟要打,脸涨筋暴。旁人忙把他拉下台去。尤宏伟和平顶山台上经验丰富,赶紧说笑几句把这一节抹过去,台下观众还以为是安排好的,还接着笑。过后尤宏伟背着后海骂:“屌毛鸡巴的,你是当过鸭子还是让人操过,随便开句玩笑就戳了你的心窝子了——妈的,不识逗!”后台从此都叫后海菊疯子,他的粉丝也有跟着叫“菊少”的。后海每次听见,便跳着脚儿地骂,可已经叫开了,拦不住。
这会儿数落着后海,许明亮又交代给小葵一大堆事。挪到布拉格剧场,原来光明书场的票都得换。布拉格剧场座儿多,除了小慈禧那边送一些赠票,还能卖一部分,小葵得赶紧上笑声社的微博微信上吆喝去。
交代完,许明亮就赶到布拉格剧场去,配合小慈禧他们拍视频专题的素材。大学生相声社的几个“90后”也到了,见了许明亮,都上来叫“许老师”。
虽说这一拨里有七八个人,但许明亮看过去,瘸子里挑将军,能挑得出来的,也就是两个;且就是这两个,上台也只能勉强说说开场小活。这话绝不是故意挤兑这帮孩子,摆老人的谱,其中有个道理:人,都有两片嘴,都开口就说话,凭什么人家要来听你说?而且还心甘情愿付票钱?这里头的学问,大了去了。大学相声社的孩子们,虽说年轻聪颖,可未必是能吃这碗饭的,况且他们不过是玩玩,并不当个正经事儿。只上过校园舞台,又没经验,开口闭口,举手投足,着实嫩得很,稍像样点的商演,完全都还没经历过。
相声就是这样,一模一样的词儿,有的人说着让人笑岔气,有的人说着像背书本,这里头差的,就是十年八年的功夫。
那边,小黑炮正手舞足蹈地接受小慈禧手下人的采访,眼睛朝许明亮这边电了一下算招呼——小黑炮算是“两个”之一,这孩子个子不高,一身黑肤色,精力充沛,像个发电机,台上台下叨叨叨叨,嘴不停。搁平时,也算是能说话会逗乐,但上了台,满身的毛病就显出来了,不但嘴里的零碎多,身上的零碎也多,一会儿耸肩膀一会儿推眼镜儿,左抓右挠,好似六耳猕猴。这种毛毛刺刺,要剔掉非有个三五年训练不行。小黑炮后面几个孩子中,穿白汗衫的那个是小敏镐,身形瘦长,面容俊秀,笑起来一口晶莹的白牙齿,是许明亮心中的“两个”之二。小敏镐声音好听,口齿清楚,普通话相当标准,当个电台主播应该不错,可一说相声,就透着中规中矩,方正死板,而且小敏镐虽然长得有人缘,老是笑盈盈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幽默感,这种脾气,一上了台,只会背着词儿往死里说,万一台下有动静,台上有异常,根本接不过来,更不可能有“哏儿”。
平时偶然在光明书场加个节目、票一把也就罢了,这回要在布拉格上台,还真替他们捏把汗。
许明亮在布拉格剧场转了一圈。尤宏伟早来了,已经跟剧场的工作人员混得倍儿熟。这布拉格剧场地处中心闹市,说起来也是CBD黄金地段,周边有商厦有影院有书城,该算是都市潮人出没的地界儿。剧场的装修布置也和着这气场,既潮又酷,走廊的两边墙上挂满画框,画的都是颇抽象费寻思的图案,剧场内则是钢架结构,十分的后现代,看着更适合演先锋戏剧。许明亮也是跑过多少年码头的人了,看了这阵势,心里反而不慌了,跟尤宏伟合计道:“把那些孩子跟笑声社的人花搭着来吧,老人捧新人。”
“行呀师兄,”尤宏伟有点憋坏,“让木陀给那小黑炮捧,一个零碎多的搭一个木头疙瘩,蛮合适。”
那小敏镐搭谁呢?这个人一定得活儿好,能带着小敏镐走,万一出了岔子,还得机智灵活,及时地抹上油、填上缝——许明亮想起了票友钱伟民,这人戴个眼镜十分儒雅,是一家大单位信息部门的工程师,之前来光明书场玩票的次数虽不多,功夫却是不错,对相声颇有心得,而且举止行事带着书卷气,形象也好,和小敏镐正是一对合适的搭档。他赶紧打电话给钱伟民,说了来龙去脉,那边听说是在布拉格剧场演,觉着新鲜,也就爽快答应。
周六晚上,千灾百难的纳凉相声晚会终于要开场了。有贵人相助就是不一样,乌泱乌泱来了各路报纸电视台和网站。经了小慈禧的圣手搅动,布拉格剧场外面居然还冒出了三五个黄牛票贩子,来看演出的也和光明书场时代那些粗头乱发、牙黄脸皱的老观众不一样,漂亮的妙龄女子看都看不过来,或是长裙曳地,或是长发披垂,露肩的,露臂的,红唇烈烈,香风拂拂,看得出来,都是些有逼格的文艺女青年——看来还真像小慈禧许诺的那样,已经成了一场本城的文化事件。
小慈禧请来的造型团队也十分给力,演员们没穿大褂,都是白衬衫加西裤,大学生相声社的“90后”更是按照韩范儿小鲜肉的规格来捯饬:抹了粉、擦了唇、涂了眼,头发都竖起寸把高。至于开演后台上的活儿,许明亮就不知该怎么说了:一对对演员中规中矩说了点小段以后,大部分时间都是“90后”们分了组,依次上台接受一位美女主持人的现场采访,看着像电影节上剧组演员给新片站台,又像电视综艺节目里的明星访谈。观众也被请上台去互动,小敏镐和小黑炮教着大家伙儿说“苏州有一个苏胡子,湖州有一个胡梳子,苏州的苏胡子找湖州的胡梳子借梳胡子的梳子梳胡子”,说“山前住着个严圆眼,山后住着个严眼圆,两人山前来比眼,也不知是严圆眼比严眼圆的眼圆,还是严眼圆比严圆眼的圆眼”,满场笑声不断。
尤宏伟这回也踏了空,满以为能出个风头的,不想最后的观众提问环节,他白陪着在台上杵了半天,结果观众点着名儿全问的是小敏镐。下来的时候,他看着同样有点愣神儿的许明亮,学着天津话说了一句:“师兄,你说说,这算他妈的嘛玩意儿!”
嘛玩意儿?红尘万丈乱纷纷,谁知道都算嘛玩意儿。也可能小慈禧他们心里有谱:这叫大众传播学。
转过天来,许明亮一觉睡到下午,闹哄哄听到外面有人嚷嚷。他以为是楼下小区公共活动器械上大妈们在闲聊天,不想老婆群英卷着风冲过来打开窗,楼下声浪应声而入:
“小敏镐、我爱你!小敏镐、我爱你!”
群英伸头骂道:“我们家没耗子!没羞没臊,才多大的毛丫头,大白天就叫上春了!”
许明亮也想探头看,老婆回过头,口沫子飞到他脸上:“死老头子你长本事了啊,钱赚不到一分,小姑娘倒追上门来了!”
许明亮忙蹬上长裤拿了衬衫往外走,脸上堆着笑:“小声点儿,叫儿子听见!”
“呸!你还知道要脸!儿子长这么大你贡献过一分钱没有?不用小声点儿,他知道他老子是个窝囊倒灶臭说相声的!——你去哪里?”
许明亮趿上鞋下楼去:“我叫这些粉丝赶紧走,别吵了邻居。”
“粉丝?寻死差不多!混帐老头子,在家哼哼唧唧像半个死人,小姑娘来了就蹦起来了——”
许明亮说了半辈子相声,不但没钱拿给家里,时不时还得蹭些个。亏得老婆自己能干会张罗,拉扯儿子长大,如今也出去上班了。这种情况下,老婆万般瞧不上他那是应该的,许明亮在家走道儿一向都贴着边儿。
下楼哄走了那群小姑娘,许明亮又给尤宏伟小葵他们打了电话,才闹清了来龙去脉:原来昨晚演出后,本城拥有30万用户的某个新闻微信,转了小慈禧他们做的专题,让笑声社一夜闻名。小葵做了一年多的笑声社微信,平时只有几千个粉丝,每条信息点击量不过几百,昨天发了一条“90后”相声小鲜肉在布拉格剧场后台的组照,今天也在各朋友圈疯转,小敏镐成了热门谈资。少女粉丝趁暑假有空,跑到小敏镐所在的大学去朝拜真人版,找不到人,又辗转地摸到了许明亮家。
都说如今是个看脸的时代,更何况是在钱塘销金窟。话本小说里,白素贞还带着些草野妖气时就对许仙说过,俺不过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再想想从前梨园行,角儿横空出世,貌那也是少不了的。不信看看梅兰芳出道时的照片,瘦长脸,细眉目,颇像F4组合里的吴建豪。夸四大名旦,说到别人是听谁谁的唱儿,说到梅兰芳则是看他的样儿,可见这模样的重要。现如今演艺圈里火起来的小鲜肉们,又哪个不是瑶池王母般的如花容似月貌?
许明亮决计不管这算“嘛玩意儿”,先高兴起来再说。笑声社这回火了小敏镐,虽然有点像眼药水抹到了脚后跟,但起码也透着正能量:甭以为说相声就是老土草根,甭以为说相声的全是歪瓜裂枣,与时俱进,也有风流漂亮的人物!再者说了,有了小敏镐这个角儿,没准儿就有人愿意提供场地,让笑声社有个固定的演出场所了呢?
三
小敏镐这一火,激活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借机寻摸新场地的许明亮,不是酸溜溜有点醋意的尤宏伟,而是小敏镐的新搭档——钱伟民。
钱伟民三十六七岁,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一副典型的江南书生模样。十多年前,跟小敏镐这么大的时候,他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大单位的信息部。这工作稳定,待遇好,若非老底子的杭州人,父母又有点门路,还谋不到这位置。钱伟民本人也是个散淡脾气,守着大单位里活儿不多的信息部,图个清闲安逸。单位后边巷子里有个小花店,价格公道,花艺也不错,钱伟民常去那里订花送给女朋友,一来二去便与店里心灵手巧、模样甜净的细妹子混熟了。那年情人节,细妹子用心用意扎了一捧粉色玫瑰,配上淡绿色包装纸,看着钱伟民下班后捧着,兴冲冲找女朋友去。不想到半夜,钱伟民垮耷着脸回到花店,把花束一扔,捧头坐到了一边——原来钱伟民的女朋友心气高,一样学的是信息,人家跳了两三次槽,已经当上了一家网站的部门主管,看不上钱伟民的不上进,铁了心要跟他分手——从大学到工作,已经好了五六年了,这会儿说分就要分,一点余地也不留,这一刀把钱伟民给捅的,那是真疼。看着满街的幸福恋人,他倒提着没送出去的玫瑰花,不知不觉在街上走到大半夜,不知不觉又转回到细妹子的花店。细妹子并不急着搭话,继续忙自己的活儿,等店里没客人了,才洗了手,站到钱伟民身边。先摸了摸他的头发,见他还泥塑似的不动,便轻声说了句“傻瓜”,把他的头抱到了怀里。
正经的杭州人、大单位白领、独养儿子、有车有房——按说钱伟民的条件,配细妹子这么个外地打工妹,多少有一点低就。钱伟民却怕了心气高的能干女人,情愿有个小女人哄着宠着,过份平淡日子。他不顾父母反对,和细妹子走到一起。老天爷却含着包坏水,偏要跟他逗一逗。结婚以后,原来温柔随顺的细妹子露出了头角,先是磨着钱伟民拿出积蓄,把花店从小巷子里搬到了大马路上,然后脚不沾地,人不着家,把生意越做越好,店面越扩越大,五六年下来就张罗着开分店。因为招来的伙计既不见得可靠,手脚心思又不灵活,细妹子就把自己老家的两个姐姐、两个姐夫、一个弟弟和一个堂妹,都叫来帮忙。这一家人都是勤俭要强的,大姐主管进出账目,精明务实;两个姐夫壮实肯干,去外地进花木;弟弟管店里的来往客人及生意;堂妹最活络,和一些会所酒店婚庆公司挂上了钩,拉到的都是大单生意。钱伟民呢,除了连锁花店的名字“花功夫”,是细妹子给他个面子让他起的,别的就再没一星半点的贡献了。
之后细妹子的爹妈也来了,一家子都在杭州扎下了根。每次家庭聚会,鸟叫似的全是他们的家乡话,说的都是花长花短,赚多赚少,钱伟民倒成了外来上门女婿,插都插不进去。细妹子经过多年淘洗,说话行事,已经是城里人,姐姐姐夫及爹妈则不同,想事儿办事儿还是乡下人的路数;尤其那个大姐,老是防贼般防着钱伟民,背后还叫他甩手大少爷。细妹子对钱伟民还是有情义的,但是赚钱心太切,逢着各种大忙的节日,总是亲自上阵熬夜扎花,两次怀孕都是这么掉的。
走了一个女能人,又来一个女能人,而且是个拖家带口的乡村版,钱伟民那由纯朴乡妹子宠着哄着疗情伤的幻想破灭了。现如今,房有几套,车有几辆,按说日子过得不差,可想到那一大窝子亲戚,守着个空空荡荡连孩子都没有的大屋,过着又有什么劲儿。
钱伟民寂寞得整个人都快长出了毛。他觉得细妹子的心仿佛也是个花店,里面装着各种花木和她的一帮娘家人,他自己则像那“花功夫”的招牌,始终挂在店外面。结婚已经十年了,卧室内难得有两口子的温馨交流。就寝前,钱伟民一般是靠着枕头翻翻书,细妹子则蜜蜂似的忙碌,不到最后上床那一刻不算完。有时对个话,也是你说前门楼子,我说后门头子。
“约翰沃森这篇关于幽默的文章,还真是挺有意思。他说法国笑话最精巧,瞧这个——”钱伟民翻着书页说,“聪明人受不了闷蛋絮絮叨叨,指着老远处一个打哈欠的路人说,瞧,他偷听咱们说话了。”
细妹子则说:“我看你们单位大楼里,好些女同事在楼下的流动小贩那儿买花,那些花不便宜,质量又差,玫瑰花看着饱满,头上的套子一摘下来,花瓣准一片片往下掉。”
钱伟民接着自己的话茬儿往下说:“英式幽默就比法式的冲。你听这个呵。德国人说自己法语说得比英国人好,英国人一句话甩回去——要是拿破仑两次入侵我们国家,我们也能说好——呵,这一军将的!”
细妹子那边也继续:“其实咱们店里做的那批插在花泥上的蝴蝶兰小花艺,特别适合办公室里摆。而且特别方便,水都不用浇,比养富贵竹还省心。你有空发个微信问问,同事里有没想要这种案头小兰花的?”
就这样鸡同鸭讲,两条平行线一直往前拉。
况且细妹子又不常在家,房子里更觉空旷,于是像病梅斜枝旁逸,冷清郁闷中钱伟民好上了相声,没事便网上看相声,音响里播相声时时刻刻,让捧哏的逗哏的言来语去地斗嘴,让观众“吁、吁——”地叫好起哄,让说话声和笑闹声把家里的空间都充满。听得多了,不仅把好多段子听得烂熟,自己也能跟着说上不少,而且听出了许多门道,有了自己的心得。打听得杭州也有个笑声社,他便常常去听,由此认识了许明亮,两人还颇有话讲。比方他俩都喜欢老相声,认为像《当行论》、《怯剃头》这种不存在了的行业故事,之所以如今都还魂似的拿出来说,就是因为本身写得好。如今的新相声,一则数量少,二则本身缺想法缺结构缺情节,只不过把一连串的小笑话小包袱攒到一块儿——网络时代,好玩的包袱几天内便全国皆知了,根本就不经用,听个几遍就无感了。哪像那些经典老相声,譬如《关公战秦琼》、《武松打虎》,情境的设置本身就充满了喜剧色彩,百听不厌,这才是真正的好段子。
钱伟民虽然愿意与许明亮谈讲谈讲,且敬着他苦心经营笑声社的韧劲儿,却并不喜欢光明书场的氛围,与后台多数人的气场也不相合,尤其受不了那股草台班子的江湖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尤宏伟老爱使相声行里所说的“伦理哏”,就是利用情境设置、或干脆就是骗着捧哏的木陀说出“爸爸”两个字,然后他和观众一块起着哄地答应一声“哎!”——这有什么可乐的?在钱伟民看来,这完全就是从“撂地”说相声的底层一路带过来的糟粕。就连那有些疯魔劲儿、单口说得颇有特色的后海,喝多了酒,也会顺着观众的趣味说荤的,而且说得十分直接暴烈:
“这女人呐,靠爹妈养,那叫公主;靠老公养,那叫太太;靠自己养,那叫头牌;正所谓,两腿一叉(念第三声),一辆索纳塔;裤袋一解,一辆保时捷——”
钱伟民城市小中产的趣味受不了这个:怪不得很多白领不爱听相声——这行里的文化素质太低了!瞧他们怎么说《学外语》的?说英语,就蹦苹果香蕉几个单词;说日语,也就一麻袋一麻袋那几个哏,殊不知现在的人游历多见闻广,尤其白领,国外去得多了,听这么简单的哏儿,笑得出来么?一开口就透着太底层。相比较,台湾的相声就雅多了,像有名的“相声瓦舍”,市场很稳定,演员也就从容。那些人,自己写相声,自己编相声剧,国学底子厚,又学过现代戏剧,因此把相声又说出另一种温雅的味道来。
在布拉格剧场与小敏镐搭档以后,虽然年龄差着十好几岁,钱伟民却觉十分投契,两人相处得很是融洽。小敏镐如出山泉水,未沾尘俗,而且敦厚柔和,阳光透亮;钱伟民也说不清自己是憋了一肚子的见解,想找个愿意听的人倒出来,还是因为到了三十六七的年龄,天性里的父爱在涌动。反正也闲,每次演出,他都去小敏镐的学校接送,半兄半父的,十分呵护关照。
小敏镐呢,虽然长着一张明星脸,却是天生丽质不自惜,成日里穿的都是最普通的T恤牛仔运动鞋,不像有些想入演艺行的年轻人,门还没摸着,就拿腔作势,捯饬得如妖人一般。钱伟民笑他道:“你把自己当迪卡普里欧了,生怕糟蹋不了那份天生本钱。”
小敏镐笑道:“我没觉着有什么天生本钱,小黑炮那能说会道才是本钱呢。我情愿跟他换换。”说着话,两排牙齿珠贝般,白得简直无辜。
“那么些女粉丝哈你,不觉得飘飘然?”钱伟民开玩笑。
“她们哈的人多了,一会儿金秀贤,一会儿钟汉良,都是些脑残二货。”
“没她们捧,你火得起来么?”
“咳,谁稀罕!”
小敏镐是真不稀罕。他来自一个古板正统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绝对的家长作风,不苟言笑,对“艺”、“色”这种事,骨子里都是怀着轻视的态度的。小敏镐告诉钱伟民,他父亲最讨厌相声,觉得那纯属耍贫嘴,是北方人爱吹牛侃大山的一种变形,幸亏他们在外省,否则知道小敏镐在学校搞这套没正经的东西,非狠狠地长篇大论教育一通不可。
钱伟民头回听说有这么讨厌相声的,不由说:“难道你父亲没有幽默感?跟他讲笑话,他笑是不笑呢?”
“哪敢去招他?不笑也算了,没准还挨顿骂,说我言行不稳重。”
小敏镐又说自己发育晚,中学时代就是个矮瘦矬,直到进大学,几年间长高十公分,整个人才算长开了。现在人人夸他帅,他既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很不适应:“老是小敏镐呀小鲜肉呀地叫,俗不俗。”
听小敏镐说着学校的事,钱伟民似乎也年轻了不少,他脑子里飘过前女友的影子,赶紧地让它过去了。想问小敏镐有没女朋友,又咽了回去,觉着太八卦。
小敏镐对钱伟民的态度则像是对老师。他是个正经用功的学生,平时念书背单词已经够忙的了,背不了几个大段儿。功夫下得不够,天性也不够灵活,上了台,有时免不了卡壳儿。见多了能干要强的聪明人,钱伟民倒是喜欢小敏镐这份“稚拙”。有时候在台上,小敏镐笑盈盈站在逗哏的位置上,由着钱伟民给他喂词儿,万一一时脑子短路接不上,言来语去间,钱伟民便把话儿接过去,当起了逗哏,说得差不多了,再把茬儿递回来。
小敏镐火了之后,不少人在笑声社前冠上了小敏镐三个字,若是邀约演出,那,这角儿是必到的。因为始终没找到固定的演出场地,夏天以后,陆陆续续接的都是零活儿,小敏镐凭着人怎么请,坚持三个“不”:有考试不去,外地不去,人家家里面不去。钱伟民也是时时处处护着小敏镐,鞍前马后,看得尤宏伟直撇嘴:“他还真把自己当经纪人了!我瞧他能和小敏镐搭一辈子。”
笑声社好容易才有这么个全城知名的角儿,后台盼着角儿带着演出好有饭吃,许明亮盼着借角儿的热乎劲儿找到场地,可角儿却是云卷云舒,不过把这当个课余的消遣——世间事呐,往往就是这么裤裆里放屁,两叉了去。
国庆期间演出不少,钱伟民和小敏镐差不多天天在一起,来来去去的路上,车里总播放着各种相声。小敏镐不由感叹道:“钱老师,相声这个坑也太深了,以前许社长说相声吃功夫吃功夫,还没怎么觉得,现在听了这么多的绕口令、贯口、大段儿,还真是有了体会。难怪以前看到后海老师走哪里都念念有词。”
“你现在年轻记性好,正该多背一些。”钱伟民道。
小敏镐挠头了:“那也得有时间呀。”
这时候汽车音响里正放到一段吃烤鸭的段子,只听逗哏的说:
“吃烤鸭,重在选料——一定得用北京填鸭。饭馆用了什么鸭子,我一摸屁股就知道,绝对蒙不了我。那回可不就是嘛,大师傅来片鸭,我说,等会儿,我先摸摸——不对,这是浙江绍鸭;这也不对,这是南京麻鸭;这还不对,这是台湾稻香鸭。”
捧哏的道:“哟!还真能摸出来?”
逗哏道:“那当然!就有这绝活!一摸就知道产地。哦对了,你媳妇是广西人吧?”
“去你的——”
小敏镐哧的笑了。
钱伟民开着车,瞥他一眼,笑道:“这招就叫意外出笑果,前边连着三四个例子都是一个逻辑,到最后一个,一下甩到圈外头。你留意听,好多小包袱用的都是这个套路。”
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听到另一段,也是小剧场相声,说得没什么顾忌,只听得逗哏的臊眉耷眼地说道:
“唉,我这个人呐,天生的扫帚星,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这不,刚上班半年,公司倒闭了;买只股票,这股票停牌了;交个女朋友,女朋友出车祸了——”
捧哏的冷不丁插一句:“哦,那送你到基地组织试试——”
听得两人都笑了。
“还真是一个套路,”小敏镐道,“只是最后那个哏也太——”
且听且行,一路上多堵也都不觉得了。
假期最后一场演出也有那小黑炮的节目,散了场,钱伟民便送小黑炮和小敏镐一起回学校去。路上经过肯德基,两个小伙子都说饿了,要进去吃一点,钱伟民是多少年没碰过这种垃圾食品了,这回也只得停了车,和他们一起进店去。十一点多了,店里人很少,那两人汉堡鸡块薯条,狠狠地点了一大堆——到底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钱伟民极慢地吃着鸡米花,和他俩对面坐着。
这回谈话的主角则是小黑炮,机关枪似的评点着当天的演出。小黑炮最崇拜尤宏伟,尤其佩服他各地方言学得像。当天尤宏伟说过这么一段:上街擦皮鞋,擦鞋大姐问是荤着擦还是素着擦,荤着擦十块,素着擦两块。他说荤着擦吧,瞧瞧怎么个荤法。十块钱交了,大姐俯身把鞋擦好。末了他诧异,这哪里荤了?擦鞋大姐道,哎呦大哥,你没看见衬衫最上边俩扣儿是解开的?
小黑炮道:“最后那句东北话说得!我在后台听着都笑喷了。”
小敏镐也点头:“尤老师还学韩语学泰语呢,都很像。”
钱伟民这回守着捧哏的本分,任由小黑炮在店里颇响的音乐声中聒噪。他来回想着如今相声行里的一短:品格低,原创的大段儿少,好的更是凤毛麟角。
他再看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手舞足蹈,一个浅笑盈盈。对比着,他暗想:人啊,有时候还是不要太聪明了,敛着点更可爱。台上也一样,抓挠着观众未必是好,也该给人留点余味。
小黑炮不知钱伟民心里在褒贬他,继续兴致勃勃跟小敏镐逗着乐——这也是后台的习惯,见面交换各种段子,好的就台上用:
“这天夜里11点多,女汉子走到城北,看见路牌上写着蟹兆坟路,头皮有点发麻。这儿是城乡接合部,路边有个破工地,又是砖又是草,一堆堆的,看过去真有点像坟头。女汉子见一个砖草堆后一闪一闪,活像传说中的鬼火,便一猫腰,捡起块砖扔过去,果然那鬼火灭了。可不一会儿,又飘飘摇摇移到别处。女汉子捡起砖头又扔。连续几次,终于有个吼声响起来——寻死啊!老子抽支烟拉泡屎同你啥搭界!”
最后一句小黑炮学的是城北的郊区口音,还颇像那么回事。
小敏镐哧的笑了,把吃了一半的土豆泥推到了一边。
十二月初,小敏镐接着尤宏伟一个电话,说有几个金主想见见他,聊聊明年场地的事,叫小敏镐去西湖边一家会所吃个饭。小敏镐问还有谁,尤宏伟说许明亮有点事儿,稍晚也会到。那天是周五,路爆堵,小敏镐怕钱伟民穿城过市地来接太辛苦,便与他通了电话,说好自己坐地铁换车去,到时候直接会所见。
这天非常的冷,湖边的温度又比城中低,更觉冷湿侵人。会所是白墙黑瓦,黑衣侍者迎着小敏镐,领他进了门。傍晚的余晖照着空荡荡的亭台楼阁,清泠泠的水池,翠生生的细竹,黑漆漆的雕花窗棂,处处给人高冷的感觉。整个会所没别的客人。穿堂过户,上了三楼,推开两扇雕花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这才算是暖和了。里面一个豪华的大圆桌,花团簇锦坐着些女人。好几个黑衣服的女服务生侍立在她们身后。
尤宏伟西装笔挺,头发梳得阡陌纵横,大黑眼睛精光四射。他迎过小敏镐来向众人介绍:“我们笑声社的台柱,相声界小王子——小敏镐!”
一个三十多岁的富态艳丽女子,一字一顿拖着腔儿说道:“小敏镐,今儿我请你吃满汉全席!”
小敏镐不知如何对答,只微笑。尤宏伟则替他接过话头:“别说请我们吃了,你若是能说上个三样五样的,就见你的情了。”
艳丽女子笑道:“我请你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正是传统的相声贯口《报菜名》。这一段里统共有两百多个菜名,属于相声里的基本功,不但每个相声演员会说,且相声迷们也十分熟悉。这杏云一气说了十多个菜名,嘴皮子倒是真快,众人都笑着喝彩。
尤宏伟道:“好嘛。把我们的词儿都抢了。”说完把小敏镐带到座上,和艳丽女子并肩坐下。
这群人是一帮有闲有钱的太太,日子过得不错,变着法子找点乐儿。城中也曾流行过在会所听着昆曲吃饭,很快便过去了,因为一则昆曲雅致,真懂行的见叫不到名角儿,总觉不过瘾,真叫来又不容易;二则也是太雅致了,不懂行的人看不进去,且觉着不热闹。这帮太太爱听段子爱逗乐,这一阵听说小敏镐笑声社火,便凑了份子,托人来请。据说都教授火的时候,香港有太太们凑出数百万请他吃饭——看来,太太们想出的取乐路数都差不多。中间人找到了尤宏伟,尤宏伟自然满口答应——多和富贵人家走动是好事,以后有年会寿辰生日宴,大大小小也能接点活儿,况且也不白来,也有个饭局价。只是不能跟小敏镐钱伟民明说:小敏镐是生瓜蛋子不懂事,钱伟民是鼻孔朝天不差钱——算他命好,连姓都已经姓钱了。
他心里对钱伟民一向没什么好气——这人,自以为念过几本书,每次上台都文吞吞酸丢丢挨了骟似的,难怪生不出孩子来!若不是他家里有两个糟钱,他能摆出这副爱谁谁的票友功架嘛?还不是一样得点头堆笑,看着场下的脸色说话——为嘛?得指着观众的票钱过日子!事实明摆着,郭德纲开专场每次都要感谢台下的衣食父母,周立波在美琪大戏院说二十多场,场场都把躬鞠到90度:“侬大家破费了。”清高?世上压根没有这回事!下属溜着上司,二奶哄着大款——该装孙子的时候就得把孙子装匀实喽!
尤宏伟自觉想得透彻:书场说相声,第一得逗,第二得逗,第三还是得逗!说别的都是屌毛鸡巴瞎扯淡。为嘛儿?因为不把人逗乐了,你没地儿收票钱去!
话说富态艳丽的女子是这次聚会的主角,座中有的叫她杭云,有的叫她“阿妹”。原来杭州人把“杏”念做“杭”,两个字写出来其实是杏云,这倒有些像她。这杏云雪白的脸,眼睛大,妆又化得浓,更显得目光炯炯,和手上的大钻戒相映成辉。中长发打着卷儿在脸两侧垂着——年轻时一定十分漂亮,眼下就算三十多岁,也还是艳丽,只是肉多了些,下巴有两层,一笑浑身波纹荡漾。
小敏镐落座后,一群女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问长问短,看上看下。尤宏伟也在旁帮衬,可小敏镐并不给力,话没有成句的,嗯、啊、是、对,就像个捧哏的。酒更是无论如何不肯喝,而且老是低着头抹手机。出来应酬也没有个应酬的样子,头发塌着,身上一件青蓝色羽绒服,拉链拉开了,却不肯脱,一副随时要走的架势。脚上是一双半旧的运动鞋。
太太们逗弄了小敏镐半天,总也逗弄不起来,好在尤宏伟是个热闹识趣的人,菜式也丰盛,酒一杯杯下去,段子一个个讲着,倒也是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