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大厦(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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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7-03 09:58
“不过,还有一事,”袁局长谨小慎微地说。
“你说。”
“龙贵大厦事实上是一栋违章建筑。”
李贵书抱着脑袋,像是晴天霹雳。“你在说什么?”如果此时李贵书手上有一把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对着这个恶棍瞄准射击。砰,击毙他又怎的。“龙贵大厦是违章建筑?天大的笑话。”
“是真的。”袁局长耐心地说道。他从材料堆里又抽出一个陈旧的文件袋,里面夹着几张发黄的纸张,他恭敬地把它递给李贵书。“龙贵大厦当初报建的时候有一项手续没办下来,因为李总和领导都熟,手续早晚能办。基于这种情况,当时的县委冯书记答应龙贵大厦可以边建边跑手续。也就是房子先建,手续缓办。没想到这一缓,后来竟忘掉了。不光你们龙贵忘掉了,就连我们规划局办事的人自己也忘掉了。因了这个手续没办,龙贵大厦它就是违章建筑。”
李贵书愣怔着,他猛地记起来了,确实有这事。那时候事太多了,说是缓办一压就给忘记了,忘得一点影子也没有。如果不是袁局长现在旧事重提,仍然记不起来。
“我记得,当时好像还有人事方面的变动,一缓一压确实给忘了。”李贵书说,“我们当时办事没有后来规范,人手也不够。”
“如果不是重新清理档案,我们也不会发现。”袁局长惭愧地说,“根本没人往那上头想,谁也不会也不敢相信龙贵大厦是违章建筑。”
“有办法补救吗?”李贵书欠了欠身,一欠身,胸前又锥心地疼。
“补救的办法是有的。”袁局长说,“如果没有城区新规划,可以帮李总补办,我个人也愿意为龙贵效劳。可是有了新规划,龙贵正好属于拆迁之列,再要补办,肯定就不合适了。再说事太大,我也做不了主,李总还是找找古书记吧。”
说着,袁局长站起身。李贵书疲惫地摆了摆手,王永年适时地进来为客人送行。
李贵书在医院住满了三个多月,出院那天,徐小丽和向秀琴过来接他。徐小丽身材看着比以前胖些了,或许是身孕已略约现形。向秀琴也活泛多了,举止自然。她时不时地去扶一下徐小丽的肩头,神态里流露出对儿媳妇的喜爱。三人在病房里聊了会天,亲切恬淡。
“妈,这会儿我们真像是一家子人啊。”李贵书眼眶湿润。
徐小丽四下环顾,点着头说:“就是一家人。”
向秀琴也不反对:“嗯,一家子。”
徐小丽削苹果,削好了,递一个给婆婆,递一个给哥哥。李贵书说:“你也吃一个。”徐小丽就又削。削好了,放在嘴里脆脆地啃。病房里三个人都在啃苹果,卡嘣卡嘣。
咬着苹果,李贵书突然说:“真想永远住在医院里呢。”
十二
可是李贵书必须出院。他一出来,迎头撞上钱荒。幸福县的钱荒如此严重,突然间到处都没钱了。龙贵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李贵书知道公司有难处,没想到竟到了这种地步,都已经揭不开锅了。发迹时是在滚雪球,到今天走下坡路了如同雪崩。李贵书要保住龙贵,就得力挽狂澜。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天不亮就来到大厦,每天工作到深夜。
李贵书勤奋,用力,费尽心血。之前李贵书从来没有这样勤奋地工作过,他把时间和精力都泡在大厦里,钉在大厦里。首要的事情仍然是钱,真让人头疼。龚必达每天都要抱一大堆东西过来,都是跟龙贵要钱,追讨债务。龙贵怎么会欠那么多钱呢?欠银行,甚至欠那些小混混的钱。我李贵书沦落到这样啊,那些搞地下赌场的人、搞地下钱庄的人,以前他们从来都是仰我的鼻息,找我借钱,我什么时候会找到他们头上啊?李贵书问龚必达是怎么回事,龚必达说都是王永年经手的事。再问王永年,王永年说先生去上海和回来住院期间,公司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临时拆借了一些。但是他们的利息确实更高,都是些吸血鬼、蚊子、蚂蟥、水蛭,这些鬼东西无比贪婪,叮着龙贵吸我们的血。不能招惹他们,平时像扔骨头给疯狗一样施舍他们倒还可以。等到我们不行了,需要帮助,他们一定会恩将仇报,变本加厉。但是李贵书没有责怪王永年,不能怪他,毕竟是他帮我顶着。这世界就是个借贷关系,你借我我借你,你还我我还你,周而复始以至无穷,也因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纠结缠绕的过程此消彼长,你变大了我变小了,或者我变大了你变小了,不过就是个过程。银行也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以前幸福县的每一家银行都争着抢着给龙贵放贷。行长们动不动请我去吃乌龟甲鱼,请我打麻将。这会儿李贵书一个行长也找不着,打他们电话要么说出差在外地,要么哑着嗓子说正在开会,谁知道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不光不放贷,还一个劲地催逼还贷。那些行长手下的信贷员、信贷科长们整天蹲在龙贵大厦,只要看到账上有一点钱,立马要求财务划过去。他们求着龚必达,要他尽可能体谅他们。都不容易,龙贵有了钱的话务必先考虑他们。
那些小混混们也来龙贵大厦逼债,要钱,要利息。额度有大有小,大到上千万,小到几万块钱。李贵书无比羞耻,脸上真是无光啊,怎么能找这些杂种借几万块钱呢?要丢人也不能让龙贵这样丢人啊。可是龚必达说这也是王永年的意思,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广开财路,聚少成多嘛。于是多也借少也借,既借他们的钱,也找职工集资。乱套了,龙贵看来已病入膏肓。就像一个人病危了,又没钱,不能输血,只能盲目地打鸡血、狗血或猪血。这些乱七八糟的血输进病人血管会怎样呢?李贵书真想重新回过去,让兄弟们重新提起刀子,操!先他妈的把这群杂种给我一一干掉。
“不能。”王永年说,“这种方法太古老了,先生不能再干这个。”
李贵书苦笑着说,“我也就是想想,这帮杂种太可恶。”
“先生辛苦,这段时间先生不分昼夜地操劳,令人感动。不过看先生的样子,身体倒是比先前好多了。”
“是不是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李贵书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不停地咳嗽。
王永年脸上变色,“先生何出此言?”
“我也就是一说,没别的意思。”
“那就好,先生!”
“你有没有觉得龙贵大厦在摇晃?我怎么有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呢,它真的是在摇晃吗?”
王永年站着不动,仔细想了想说:“没摇晃先生,我没觉着龙贵大厦在摇晃。”
“龙贵大厦摇晃得厉害,”李贵书脸色苍白,“我现在经常这样觉得,就像是地震。”
“没有,先生。”王永年过去扶着李贵书,“先生这些日子太累,不过是幻觉。先生摇摇头定定神,这幻觉就没了。不信你试试,先生。”
李贵书摇着头,就像是在坚定地否认脑子里突然出现的某个念头。然后他说:“摇头很有效,真没了,龙贵大厦不再摇晃。”
“先生,”王永年无比温柔地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幸福县城我们一共拆了多少房子啊?”
“不记得,也无法统计。”李贵书说,“人们只知道龙贵造了好多房子,却不知道我们也拆过很多房子。小王你现在为什么要问这个?”
“是啊,我们拆过的房子不计其数。”王永年说,“强拆的事都是我们顶在前面,难拆的房子更要我们出面,幸福县有名的钉子户都是我们干掉的,对吗先生?”
“对呀,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那么,”王永年说,“如果有一天,先生我是说如果有一天,龙贵大厦必须拆除,以什么样的方式拆掉比较合适呢?”
李贵书像是不认识小王似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龙贵大厦不能拆除。”李贵书几乎是咆哮着吼叫。
“可是古书记不会同意,他不会允许龙贵大厦存在。”
“这是古书记的底牌吗?”
“可能是,不过我不能确定。”
“不能这样,真这样的话,我也做钉子户。”
“先生你知道的,”王永年说,“做钉子户没用的,做上访户也没用。我在想另外的事先生,龙贵大厦这么大的楼房,要拆除只能爆炸。怎样爆炸才能不殃及四周呢?我反正没办法,先生估计也没办法,看来只能请专门的爆破公司。听说他们能做定向爆破,让大厦垂直坍塌。除了爆破公司,没有谁有这种能力。”
“你滚吧小王,现在就滚。”
“好吧,先生。”
王永年鞠了一躬,弓着身子倒退着出去了。
龙贵资金链脱落、断裂,只有钱出去,没有钱回来。它已经撑不住了,并开始拖欠员工工资。拖欠工资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现在却不得不这样,因为实在开不出工资了。刚开始拖欠一两个月,员工们还能接受,还在观望。他们相信会是短暂的,权宜之计。大多数人仍然信任李贵书,相信他是个能人,相信他是个仁慈的人,没问题,他肯定能带领大家渡过难关。但是李贵书自身难保,他挽救不了龙贵。员工的工资到底要拖欠多久,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也看不到尽头。拿不到工资,龙贵大厦内部人心涣散。人们上班不再像从前那么严格,迟到早退,松松垮垮,或者根本就不来。于是更进一步,公司开始裁减一部分多余的员工。谁是多余的呢?谁又不是多余的呢?没有明确说法。公司承诺,等到情况好转,一定会把裁掉的员工再请回来。至于留下来的员工,工资也要降低。当然少发给他们的钱,档案上还有保留,以后会补发给他们。但是留下的人也好,被裁掉的人也好,都不怎么来公司了。
龙贵大厦空空荡荡,里面现在住满了前来讨债的人。李贵书认识一些人,更多人不认识。碰了头打上照面也不认识,他们在大厦里面四处走动,闲聊喝茶,还有人在里面大声唱歌。走廊上有撕碎的报纸,可能是谁垫在地上坐过。有人随地吐痰,更有人在拐角处随意大小便。在不同地方,李贵书都发现了粪便。没有人打扫卫生,清洁工早就不上班了。保安们都不来,即使来了,也不穿制服。他们穿着便装,前来打探虚实。没有制服包裹,他们还原了过去的形象,一看就是狡诈的农民模样。员工因为拿不到工资,为了得到补偿,开始偷窃。他们把办公室的物品往自己家里搬,能搬多少是多少,减少一点损失是一点。这一类小算盘,许多人全都无师自通,总不能让自己吃亏上当。办公室的电脑、空调、热水壶洗劫一空,盆栽植物、打印机、固定电话也有人往家里拿。空置的房间太多,有的房间居然有人打麻将,李贵书从门前经过时听到了麻将声。还有的房间李贵书听到了更可疑的声音,男人女人闩着门在里头做爱,但是李贵书并没有贸然闯进去,他只是听到了声音。还有人在走道里、墙壁上张贴广告,张贴告示和启事。李贵书有时没事也会站在这里看上一看,那些从前出墙报的地方,现在贴满了各类纸片。讨债的人在这里相互交流信息,寻找他们丢失的手机、驾照或钥匙,也有人以暗号语言在这里找人约会。怎么会这样?李贵书无法理解雪崩的速度这样快。龙贵集团就像一架过山车,它跌到谷底时突然间断电了,再也爬不起来。不光龙贵的员工们在大厦里偷窃,那些前来讨债又要不着钱的人,也开始干这种事。有一天,李贵书正从他的专供电梯上楼。电梯在某个楼层停下,居然进来了一个人。李贵书不认识他,他不知道他是怎么钻进来的。从理论上说,没人能进入这部电梯。那人要么是黑客,侵入了这部电梯的程序;要么,这部电梯不再只读取李贵书。那人抱着一捆A4打印纸,可能实在没东西可偷,他运气不好,只能抱着这等便宜货。他要把它抱回家去,猛然看到李贵书,他脸上有一些腼腆。虽然李贵书不认识他,他应该认识李贵书。但他并不害怕,他的眼神稍稍有些羞怯。于是李贵书笑着说:“你好。”
那人回说:“你好李总。”
李贵书又说:“没关系的。”
那人也说:“嗯。”
“你喜欢打印纸吗?”
“给我儿子画画用。”
“哦。”
“他喜欢画古时候的仕女图。”
“明白了。不好意思,好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让你拿回去。”
“但是这电梯不错。”那人说。
“是不错。”李贵书表示同意。
“把电梯拆下来弄回去的话,那可就值钱了。”
“你这样想过?”
“想过。”
“你这样想,我不会有意见。”
那人还算有礼貌,他抱着打印纸往边上闪了闪,似乎想在电梯里给李贵书多留一点空间,让李总能够站得更宽敞一些。
尽管李贵书坚持每天过来,但他确实无所事事。李贵书没事,有事也做不了。古书记不见他,就连古书记的秘书也对他很不耐烦。“你不要动不动找书记好不好。”古书记的秘书大声武气地训斥李贵书,“古书记是全县人民的书记,不是哪个人的书记。全都像你一样大事小事嚷嚷着要见古书记,古书记还忙得过来吗?有事你找该找的人,一层一层往上找嘛,不要一下子捅到顶层。”
李贵书又不是傻子,秘书的话他哪会听不明白。可别人李贵书同样见不着,规划局袁局长李贵书打了十一次电话也没能约着。袁局长每次都打哈哈,说什么下次吧,下次我请你。他妈的又不是请客,这不是明摆着往后拖吗?下次,永远没有下次。以前这些人排着队要见李贵书,现在他要找谁谁都不在。
没人在,就连小王也不在。自从那次他骂小王,让他滚,到现在还没露过面呢。李贵书颓唐极了,他空坐在办公室里,许多事情似乎渐渐想明白了。
这天,小王来了。对了,应该叫他王永年吧,都这么叫他。王永年没穿西服,也不衣冠楚楚,他像李贵书一样穿着宽松的休闲服装。王永年怯生生地说:“好长时间在忙别的事,先生对不起,往后我不能再给你开车了。”
“为什么?”李贵书简短地问道。
“因为我自己也已经有司机了。”
“你有司机了吗?”
“是啊。先生,他叫小季,先生要不要见一见他?”
“什么?”李贵书有点回不过神,想了想才像是醒悟了,“你也有司机?行了,知道你的意思,他来了吗?”李贵书一直不愿意相信的事情,可能终归是发生了。王永年就像在变一场魔术,这时候他要来对我揭晓什么吗?有什么好揭晓的,如果是真的,那就全有了逻辑。只不过我从来都不愿相信,我宁愿蒙在鼓里。
“来了,就在门外。先生要见他,我就让他进来。”
“不用了,还是不见好。”李贵书伸手拦住王永年,“怎么说也是小辈的小辈。”
“那是,小辈的小辈。”
李贵书此时正站在窗边,他看到外面暮色苍茫。
王永年说:“先生,我知道你和徐飞虎的事情。”
“你什么都知道,我就知道没什么你不知道。”李贵书含混地说着,他渐渐感到和王永年说话很吃力。外面的暮色涌进来,倒灌在他喉咙里。他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结巴,真要结巴就太丢人了。
“他死了而你还活着,是你运气好一点。”
“是这样,我运气比他好。”
“运气很重要,你们那一辈人就靠运气。”
“还有别的办法吗?”
“应该有吧先生。你和徐飞虎是一种模式,但那是旧模式先生。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明白了,你做的那些事情算得是新教材吧。”
“先生知道我做过的事情吗?”
“不知道,我到现在才知道。”
“先生,对不起,我为你难过。”王永年说着,他抹着眼泪,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先生,小王不孝。”
“为什么你要用不孝这个词?”李贵书好生奇怪。
“就是不孝。”王永年说,“小王一直把先生当作父亲,可是我没办法。古时候就有一宗罪叫弑父,小王犯下的罪行便是这弑父之罪。”
“你不怕我把你从窗口扔出去吗?”
“不会的先生,你不会。”
“为什么我不会?”
“你不会。”
“小季在外面?”
“是的。”
“你刚才在流泪,我相信你是真为我伤心。”
“是真的,先生。”
“龙贵现在只有一个空壳子,就像这房子,我只有空壳子了。空壳子里面的东西,里面的人早被你暗渡陈仓弄走了,是这样吗王永年?”
王永年流出更多泪水,“是这样的先生。”
李贵书差点从窗口跳下去,但是他稳住了。“什么都没有了,至少我还有这栋大厦啊,我不想失去它。小王你不是跟古书记很铁吗?我知道你一直跟他很铁,帮我说说吧,我想保留龙贵大厦。”这算什么,李贵书在跟从前的马仔求情吗?
“先生自己和古书记说呀。”
“说不了,我已经让你逼得无路可走了。”
“没有啊。”王永年痛哭流涕,他语无伦次,哽咽着,极其痛苦地摇着头,“这么好的大厦,实在是可惜了啊。”
“什么意思?”李贵书揪着王永年的衣领使劲摇晃,像是要拼命把他扯得稀烂。
“没什么意思先生。”王永年拿下李贵书的手,“一点意思也没有,谁愿意啊?没人愿意。先生错就错在当初不该把大楼做成棺材。”王永年说,“先生你又不真是官员,想什么升官发财。棺材不是那么好做的,一般人住不了棺材。你压不住它,它就要压你。棺材是用来装死人的,这栋大楼注定要装死人。”小王沉痛地搓着手,“它就是棺材。”
“你想好了吗?”
“这还用想吗?先生!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炸掉龙贵大厦?”
“是啊先生,跟爆破公司谈好了。定向爆破,可能是幸福县有史以来最大的爆炸。最好的房子,最大的爆炸,龙贵注定要载入史册。”
徐小丽挺着大肚子,她做过B超,是个男婴。预产期在元月十七日,徐小丽知道哥哥李贵书面临着跨不过去的坎,他有难处。她想帮他,为他分担些什么。快点出生吧儿子,她摸着肚皮深情地呼唤,生下你了我好去做哥的帮手,帮帮哥哥。
李贵书前不久送给徐小丽一部手机,白色。手机卡上了,却不准她使用,不准用它打电话,不准用它发短信,却又让她二十四小时开机,电池没电了立即充。不准使用却又时刻待机,徐小丽不明白。但她谨遵哥哥指令,开着的手机从来没响过,她担心它是一枚定时炸弹。只要它响了,必然有天大的事。徐小丽讨厌这种预感,她害怕。
害怕的事情发生在元旦这天夜里,它竟然响了。徐小丽从没听过它的铃声,突然响起急骤的音乐让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张皇失措地找了一通,才发现是它。白色的李贵书新送的手机,它的铃声居然是欢快的,一首通俗烂歌的旋律。徐小丽拿起手机,那上面有一组陌生数字,不知道是谁的号码。
“是我,我是哥哥。”
李贵书的声音和手机铃声一样欢快,听不到悲痛和疲惫。
“哥哥怎么用这么个号码?你在哪里?”
“这部手机和你手上的手机一样,自从上了号就没用过。这是第一次用,也是最后一次用。别的手机都不能用,你也一样。没人知道我这个号,也没人知道你那个号。没别的,就是说说话,不会有人窃听。我担心窃听,所以弄了两部新手机。”
徐小丽肚子鼓得老高,离预产期还有十七天。尽管听着李贵书声音欢快,她也明白到了非同寻常的时刻。
“哥哥,我想知道你在哪里?”
“我会告诉你的,小丽。我这会儿是个船长,船长你明白吗?”
“明白。”徐小丽一下子想到了龙贵大厦,龙贵大厦便是一艘大船,它停泊在岸上。
“也可以说哥哥这会儿是个死人,死人在哪里你知道吗?”
“别这么说哥哥,我知道。”龙贵大厦也是棺材,死人当然只能在棺材里呀。
“你记着,船沉没的时候船长一定在船上。跟船一起沉没才有意思,才过瘾,那也是船长的光荣。”
徐小丽腹部好一阵绞痛,肝肠寸断。“哥哥你在大厦里吧,我马上过来。”
“千万不要过来。”她死盯着墙壁,像是看到李贵书正伸出手来阻拦她。“龙贵大厦即将沉没,当初将龙贵做成船的形状,船终将沉下去。棺材说的是升官发财的意思,其实也像预言,哥哥只能在这里。你别动,别动啊,我有话跟你说。”
徐小丽想报警,被李贵书阻止了。
“不能报警,说出去是笑话。”
“那么,我在听。”徐小丽说。
腹部又在痛,她想婴儿或许会早产吧。不到预产期就生下来,会不会是残疾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哥哥?她那里已经在淌血了。但是她不能打断哥哥,哥哥好像是在说遗言,交代后事。
“龙贵沉没后,你和妈不能再住香格里拉了。你们去妈的老家白龙村吧,就在那里相依为命。”
“为什么?”
“那里安全。既然你怀着蔡枭龙的骨肉,既然她也是蔡枭龙的妈妈,你们躲在乡下会没事的。王永年不会追杀你们,都已经归隐山野了,他哪下得了手。
“搞掉龙贵的死对头原来是小王?他不是哥哥的司机吗?你怎么会败在他手上?”
那天李贵书问过王永年,“陈灯山也是你的人,对吧?和小季一样,陈灯山早就是你的人?”
“没错先生,他只是我的马仔,一个能言善辩的马仔。”
“是他,”哥哥说,“小王夺走了我的江山。”
“既然这样,欧阳老师也是你的人?”
“是的,先生,我们也是一伙的。但我和欧阳老师的关系更复杂一些。”
“他有那么多人啊。”徐小丽说。
“是呢,那些人都是他的。”
“你说跟欧阳老师关系复杂是什么意思啊?”
“因为我妻子是欧阳老师的女儿。”
“小戚?怎么可能?”
李贵书认识小戚,她出身寒门,为人低调。学历也不高,在县医院做护士。母亲是老师,据说父亲很早就死在异地了,死于车祸。她母亲和欧阳老师的老婆从前在一间教研室,关系还挺不错。关于她们母女俩,从没有任何闲言碎语。
“小戚是欧阳老师的私生女。”
“是吗?”
“是真的,先生。”王永年说,“这会儿我不会骗你,先生!”
李贵书知道欧阳老师喜欢搞女人,他做副县长时搞过三个女人,没想到小戚的母亲也是。关于这个,社会上没有任何风言风语。
“有了这层关系,你才娶小戚对吧?”
“对了,先生。”
“谋划得真是深远啊。”徐小丽叹息着。
“不说这个,我还有另外的事要说。”
“我好痛啊哥哥,痛得我好像要死了。”
“你哪里痛?”
“腹痛哥哥,我可能也快不行了。”
“你要挺住,我还有话要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你说。”
“好,我说。放在你身体里的精子不是蔡枭龙的。从来就没有采集贮藏过他的精子,没有。”
“不是他,不是那死鬼的精子吗?”徐小丽挣扎着说。
“不是。”
“那么是谁的?”徐小丽尖叫着。
“是我的,李贵书的精子。”
“你用你的精子冒充蔡枭龙的,对吧?”她瘫在地上,坐在血泊中。
“对,你怀着的正是我的孩子。明白吗,小丽?”
“不明白,我哪能明白!”徐小丽大哭着,“你这样子还不如杀了我,杀了我吧。”
“可是你不能说出去。王永年若是知道,一定不会放过你和我们的孩子。懂吗小丽?你必须咬紧牙关,告诉所有人那就是蔡枭龙的后代,这样你们才能活着。”
“没用的哥哥,”徐小丽哭着说,“是蔡枭龙还是你的,王永年一查就查出来了。”
“不会的小丽,几个月前我花重金收买了看守蔡弟爷的狱警。他们会告诉前来找他们的人:他们的确送出了蔡枭龙的精子。”
“我可能很快就要生了,要不然就是要死了。”
“快去医院吧,让妈陪你去。”
“好,我去。”
说着,徐小丽大声喊妈。妈,妈妈!向秀琴过来了,她一边走,一边胡乱穿着衣服。
这时,手机里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龙贵大厦坍塌了,准确地说是沉陷了。爆炸很成功,垂直沉降。这场大爆炸发生的时候,就像在幸福县城引发了一场强地震。老城区的电一下子都停了,路灯也熄灭了。黑暗笼罩着县城,所有的房屋都有震感,房顶和窗玻璃剧烈摇晃。
天亮之后,人们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是龙贵大厦在元旦之夜实施了定向爆破,爆破之前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没有引起恐慌。这么大的庞然大物被炸掉,没有伤及到四周的居民和财产,堪称奇迹。全城最大的违章建筑瞬间化为乌有,夷为平地。它真像沉降下去了,遗址上,龙贵大厦的大部分建筑材料不见踪迹。有没有可能大半的楼体插在地下,而毁灭掉的只是顶上面的几层呢?人们真是浮想联翩啊,插在地下的楼体还是完好无损的吗?能不能继续办公?传说定向爆破之前,警察对整栋大厦进行了地毯式搜索清场。里面的人都被请了出来,唯有李贵书。事后确认,李贵书一个人留在里面,他同大厦一同沉降,不知所终。
有人说大爆炸发生前几秒,大厦顶层传出了疯狂的喊叫声,声音亢奋、凄厉。那应该就是李贵书,他与大厦同在。插在地层下面的楼体里,会不会仍然有李贵书走来走去的身影呢?
龙贵倒塌,仅仅只造成了十多个小时停电。电力部门十分出色,很快恢复了电力供应。来自官方的消息指出,龙贵集团最近几年经营不善,负债累累,早已资不抵债。内部财务混乱,人员构成复杂。县里将会有一个联合调查组对龙贵进行全面调查,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因为几乎所有的第一手资料都消失殆尽,查无可查。但是官方也表示,再难查也要查下去,给老百姓一个说法。原来是这样啊。人们惊奇地发现,所谓龙贵神话只不过是又一个泡沫,说破就破灭了。它有好几十级雄伟的台阶,两头石狮子,曾经是一架精密的机器,一艘巨船,但是眼下它不在了。跟它一同不在的还有李贵书,这座大厦立着时,具有地标意义,是他的名片。当它倒塌时,自然也就成了他的坟墓。
大爆炸那天晚上,徐小丽产下一名男婴。男婴是早产儿,徐小丽给他取名叫蔡小虎。
向秀琴要把徐小丽送往医院,因为临时停电,没法送。向秀琴只好自己在家里做了接生婆,徐小丽差点死去,她昏睡了十多个小时。等她醒过来,龙贵大厦和李贵书一起消失了。
尾声
大爆炸发生两年后,王永年成立了另一家集团公司,名叫永大集团。他没建大厦,没必要像先生李贵书那样建一座永大大厦。他把集团总部设在平林新城的别墅区内,贵书大道重新改回名字,叫桂树大道。永大集团就在桂树大道上,王总将相邻的十座别墅圈在一个院子里。集团总部别致高雅,走在里面鸟语花香,曲径通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平林新城在欧阳老师手上继续开发,前景一片光明。从前的烂尾工程又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了,房子卖得也不错,陆陆续续有人住进来。
欧阳老师既是王永年的岳父,也在集团做了副总。陈灯山则做了销售总监,王永年知人善用,用人就用长处。陈灯山你不是会忽悠吗?那么卖房子的时候,你就使着劲忽悠买主吧。至于集团的名字为什么取名叫永大,也有讲究。据王永年说,永大两个字,其中的永取自他自己的名字,另一个大则取自皮总监皮大石的名字。如果不是王永年这么解释,可能很多人早就忘了皮大石。但是王永年忘不了他,他在供奉财神爷和关帝爷的牌位旁边,也给皮大石留了一个位置。每天早上燃香,王永年总忘不了拜一把皮爷。
遵从李贵书遗嘱,徐小丽住到乡下去了,住在向秀琴老家白龙村。这间旧屋子正是蔡枭龙出生的地方,冥冥中,她真成了蔡枭龙的老婆。住在乡下,过着安宁的日子。
忽然有一天,王永年过来看她。他说是去平林总部,路过这里时,一时心血来潮便让司机拐道过来了。都是故人啊,我也该看看先生的母亲和弟媳妇。徐小丽不信这鬼话,相信他是来看虎子的。虎子是蔡小虎的小名,王永年是不是还不放心这孩子?
聊了一通闲话,王永年要见虎子。向秀琴高高兴兴地把孙子抱来。王永年细致地观察虎子的眉目,抚摸他的细胳膊小腿。
“长得真像蔡枭龙啊。”徐小丽说。
“你又没见过先生的蔡弟爷,怎么知道长得像呢?”
“我天天拿着蔡枭龙的照片看,越看越像。这眼睛,这鼻子,这小嘴无一处不像。”
“也给我一张照片,行吗?”
“行啊。”
照片是现成的,徐小丽递给王永年。虎子五官还没怎么长明白,谁都像又谁都不像。其实徐小丽以为更像李贵书。王永年千万不能也得出这种结论,否则虎子就完了,我也跟着完蛋,他要斩草就会除根。王永年举着照片,一一对照着看虎子。
“呵,还真像。”
“就是,像极了。”
“先生做了好事,让蔡家有了后代。”
“只是亏待了我。”徐小丽这抱怨不是假装出来的,泪水真就夺眶而出。
“你不能埋怨先生。”
“可是我容易吗?”
“我后来真派人去找了当年的狱警。”王永年说。
“他们人还在吗?”
“在的,他们确实想办法送出了蔡枭龙的精子。”王永年丢了照片,打量着徐小丽。此时,徐小丽的脸色苍白得像安眠药药片。他不知道这女人内心有多么恐惧,她怕他从虎子身上看到李贵书的蛛丝马迹。
“他们送出来的东西,现在变成了虎子。”
王永年不再看虎子,大概是没有疑心了。
“是哦,那东西管用。”
“有一件事我想问一下,行吗?”
“问吧问吧,我们谁跟谁呢。”
“你是死鬼吗?”
“瞎问,呵呵,瞎问。”王永年宽厚地微笑着,徐小丽从那笑容里看到了李贵书生前的笑,只有成功男人才会如此宽厚地笑。
“算我没问,王总。”
“可是你已经问了。”
“王总有很多秘密啊。”
“不算太多吧。”
“我不知道。”
“说个让你吃惊的消息吧,欧阳老师是曾崇德的本科学生。”
“这重要吗?”
“我是曾崇德的研究生。”
“我还是不明白这其中的联系。”徐小丽真诚地说。
“很多东西都有隐秘的通道,需要考证。考证索隐永远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跟着曾崇德学习训诂学。”
“你终究还是个书生啊。”
“那是,”王永年高兴地说,“我就是个书生,在先生家人面前,我才这么放松呢。”
聊得开心,可还是到了告辞的时候。司机小季已经先出去了,他发动车并开了空调,正等在外面。王永年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这时他俯在徐小丽耳边轻声说:“你看清楚了我的司机吗?他没有胡须。”
徐小丽回忆着,小季果然没有胡须,也没有胡须茬。他的下巴光溜溜的,像女人的额头那么光洁。徐小丽之所以记得,因为当时心里就有了疑问,这人怎么长成这样?
“我注意到了,是啊,他没有胡须,也没有喉结。什么原因呢?”
“因为他自己给自己做了手术。”
“什么手术?”
“他自宫了。”王永年神秘地说。
“自宫?你是说小季他是太监?”
“太监这是古时候的叫法。”
“那现在叫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表达对我的忠诚,小季选择了这种做法。”
“太监是侍候皇上的。”
“那也是古时候的事。”
“现在一个男人为了表达对另一个男人忠诚,便自宫了。是他自己这么做的,我根本没想到这一层。我准备挑选一名私人司机,他听说了,便找上门来。”
“明白了,他太想脱颖而出。”
“他出了奇招,并感动了我。就为了跟着我,他居然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这样子,谁都会感动。”
“小季挺不错,我很满意。”
“他看上去非常不错。”徐小丽表示同意。
王永年没再说话,他挺直腰板走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徐小丽全身发冷。她没有起身送他,因为她压根站不起来。这时虎子大哭,刚才被王永年抚摸时,他已经害怕得不行了,但是小孩子憋着。现在王永年走了,他才哭出声来。向秀琴听不得虎子哭,一听到他的哭声就会奔过来。她手上拿着红薯往这儿跑,中途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徐小丽看着她倒在地上,她想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或许也将不久于人世,到头来只有她和虎子相依为命。于是,徐小丽将虎子搂得更紧。
曹军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