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的耳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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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7-03 08:40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中山公园门口。福勇想都没想,就带李莎走了进去。中山公园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能走一圈。福勇转头看见一张长椅,走过去坐下来,拍拍长椅靠背,示意李莎坐在自己一侧。
那好吧
阳光一片片飞洒在他们身上,福勇好像很惬意地眯起眼睛来。忽然,一直保持沉默的李莎忍不住说:
“你什么意思啊?带我来个破公园是什么意思啊?”
福勇眯着眼睛。“你我两个,我是国王。”他说,口气一点不像开玩笑,“我封你做我的王后。你可以任意驱使元宝。他是我们共同的奴隶。”
“你是国王?”李莎不以为然地说,“有你这样的国王?大话不说小的。你带我出来到底什么意思啊?”
“再次给我闭嘴!”福勇皱紧眉头说,“你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在济南游荡,逛公园,看电影,我给你。我还要做到更多。等我花光了所有的钱,你爱滚哪就滚哪去。”
李莎一声不响了。有人在从中山公园的小山上朝他们瞅。
“你有多少钱?”李莎忽然问道。
“不用你管。”
“花光这些钱你就想死吗?”李莎说,“我看你是花光钱就想死!”
福勇愣了愣。实际上他还从没想过是不是想死。从来没有。他太年轻了。人生才刚刚开始。李莎的问题让他身上一阵发凉。他看看李莎,两眼无神,因为他根本没有力量予以反驳,李莎却默然躲开了他的视线。
她慢慢恢复着自己的平静。
“回去我把自己攒的钱也都给你。”她低下头,小声说,“随你怎么花。”
福勇像没听到。
下午,他们竟然游荡到亭驿街小区门口。那小区真的很有些年数了,院墙里面都是些与赵老太住的一样的四五层楼高的旧砖楼。所有墙体,都爬满爬山虎的藤蔓。落光叶子的藤蔓下,露着暗淡的红砖。
福勇停下脚步,不往前走了。见李莎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他就说:
“蝙蝠,其实你不知道,我是要和你一起看看城市里的生活。我在想,过去四年半时间不算短,可我在这里生活过吗?我没在这里生活过,那又是在哪里?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死在济南。要死,我也只会回家死。回赵家祖坟地里,自己挖坑自己埋。”
李莎撅起嘴来。“哼,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死啦活啦的,你什么意思啊!”她说,目光乜斜。“我要打车回成丰。我脚磨泡了。我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妈的你怎么不早说自己要看济南人的生活!哼,闲情。你要早说我也换双运动鞋。”
福勇望着她:“蝙蝠。”
李莎嘴里骂骂咧咧:“大冷天的,妈的把我叫出来跟你找难受是吧。妈的叫我蝙蝠,怎么不叫我臭虫!我是一只臭虫,快捏死我算了!”
“蝙蝠你不要任性。”福勇说,“我不嫌脏,不怕累,你能做到吗?”
“我是蝙蝠我飞了。”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福勇说,直视着她。不知不觉地,两眼放出了火热的光,“重新开始。包括我。我们两个。”
“我是臭虫。”李莎说。
“来,蝙蝠,我们去墙角。”福勇说。他们来到一个墙角。“家有千顷地,不如一门好手艺。我长这么大,什么也没学到。可是,我要开公司。我能开什么公司?我想出来了,我们开装修公司!”
李莎唧咕:“你以为装修公司那么好开?吹口气就成,你是孙悟空吗?”
福勇拉下脸来:“蝙蝠,我得批评你,你看什么都不能愁云惨雾。年轻人,总要看到光明。”
李莎抬眼看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一撇嘴。
“我不光要开装修公司,连装修公司的名字我都想好了。”福勇说,“就叫‘元宝装修’。”不容李莎张嘴,福勇就说,“你能做到,蝙蝠。”说着,不管李莎是不是答应,就双脚一跳,向前走去。走了很远,才看见李莎跟过来。
“你要救我,是不是?”李莎塌蒙着眼皮,说,“你是党代表么,福勇?我看你是要救我……你是党代表,孙悟空,可我是财主家的娇小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风一吹就倒。那好吧。”
元宝,让我留下来
光李莎的琐碎东西,就装满了出租车的后备箱。在给李莎收拾的时候,福勇几乎猜明白了李莎的身世。很多李莎有的,福勇也有。福勇在想要不要再去姚家小区把自己的那些东西给弄回来。他最值得拿回的东西,就是一台旧笔记本电脑。不是电脑值钱,而是存在里面的有些资料可能有用。另外就是些书籍。大学毕业后书籍已经丢得差不多了,这都是挑选剩下的。出租车绕到姚家小区的出租房,他把电脑拿到车上,对出租车司机说,没有了。出租车刚开了几步,他却又叫司机停下。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了老板娘夜读《邓选》的情景。
毫无疑问,《邓选》是书。于是,福勇返回去重新把书籍分拣了一下,给弄了下来。车上已没有地方可放,他就抱在怀里。
抱着书,他觉得很舒适。不!是蛮和谐。
来到那个住宅小区,把东西卸在地上,福勇就走进地下车库,去储藏室找黄哥。黄哥不在,他就去装修现场找老板娘。
“我回来了。”他对老板娘说,刚才他忘了把那些书放下。“我把女朋友带来了。”他说。他也忘了书还在自己怀里。“我想请黄哥给我找间储藏室。”
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
“好嘛。”老板娘说,“地下一层地下二层有的是,你们随便挑。就有一样,都没安房门。不怕简陋,自己弄块木板挡挡。平时注意安全。”
福勇叫李莎把行李搬到选中的储藏室,李莎站着不动,他就只管自己往储藏室搬。搬了一半,李莎说:
“我不想再住地下。”
她歪了下脖子,目光往楼顶瞟一眼。
“我住够了地下,赵福勇。我要住最高的地方。”她说,“哪里最高我住哪儿。”
福勇也朝楼顶瞟一眼。这座住宅楼是高层建筑,足有二十八层。他戏谑地想起工长说过的“桃花源”,略一迟疑,没说出口。拎起其余行李,走进车库入口的斜坡。没回头,也知道李莎慢慢跟了过来。
来到储藏室,李莎继续面无表情地站着。
“这就是你的公司?”她问福勇。“天底下有你这样的破公司?”
“这还不是公司,这是装修队。”福勇说。“装修队一般是由工头和装修工组成的。”福勇说,“装修公司是由一个个装修队组成的。明白吗,蝙蝠?”
李莎木棍似的站着。
“我不明白。”李莎说,“赵福勇,你把我卖了。”
“你这样的,要卖你,能卖一千次。”福勇说。
李莎身体开始抖动。她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呜咽一声,悲痛地哭起来。“你要我当你的工人,可我什么都不会。”她哭着说,“我没干过粗活。”
福勇搂住她。
“你不会也是我的老板娘。”他说。
她推开福勇,向福勇伸出手来。
“你看我的手,我是干粗活的人吗?这是小姐的手,这是公主的手。”她说,“不,福勇,我要回去。我怕脏,也怕累。我要回成丰,反正都是地下……我要回去。”
元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储藏室门口。李莎转头发现了他。
“元宝,你在说什么?”她说,“元宝,你让我留下来?”
还是叫蝙蝠
李莎留在了工地。吃过晚饭,福勇带她和元宝上了楼顶。福勇指着西边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庞大建筑,告诉元宝,那就是闻名遐迩的龙奥大厦。紧挨龙奥大厦的就是奥体中心的两座运动场馆,人称“东荷西柳”。他问元宝这里高不高。其实是在问李莎高不高。他记着李莎白天说过的话。刚才他们还在楼房的地下,这才一忽儿工夫,他们就在耸入夜空的楼顶了。李莎自己走到一边,默默无声往远处凝望。福勇没去打搅她。
半夜里,李莎推醒福勇。“你别怕我不能吃苦。”她端坐着说,“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个样子。你放心,我能做粗活,父母也都是出苦力的,还没享过一天福。我不嫌脏,不嫌累,我会做得比你好。我嫌脏怕累就是忘本。你办公司需要钱,我有!你要,我这就拿出来。可能有两万。”
福勇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就伸手拉她躺下。她不躺。
“我有一个要求。”她双目灼灼地说,“我身上白嫩,我的手白嫩,等我不白嫩了,请你不要抛弃我!”
福勇没说话,但他相信自己点了下头。
“还有,”李莎说,“请你不要叫我‘蝙蝠’。我不做蝙蝠,我讨厌总在黑暗里的蝙蝠。哪怕你叫我一只鸡。”
福勇张了张嘴,差点把蝙蝠叫出口。
“我不叫。”他答应了。
李莎显得高兴了。她像条鱼自己钻到福勇怀里。
“我今天心里很舒坦。”她说,“虽然还是住在地下,住在更差的地下,这门都没有,睡地铺,可是……站在楼顶上,我想到将来自己也能买上房子。买就买楼层最高的房子。俯视全城。俯视人间。福勇,谢谢你。你救了我。”
福勇却轻轻叹息一声。黄哥救了福勇,没有黄哥,他现在仍会在街头四处游荡。实际上,李莎也救了福勇。没有“蝙蝠”李莎陪伴,他在这储藏室里也不会躺得这么踏实。没有李莎,他也不能真正看到自己生活的决定。他捉住李莎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暗暗用了下劲。
“睡吧,李莎。”他静静地说。
第二天,他带李莎去找老板娘干活。老板娘把他赶走。中午吃饭时,老板娘对他说这妹子比你能干。他说她能干请你好好教她。老板娘却瞪他一眼,你急什么!这一眼让他纳闷,好像老板娘不应该瞪他。他没说什么啊。吃完饭,他和李莎也回到储藏室。俩人都没说什么话,躺下午休。因为惦记下午上工,俩人不过迷糊一下就起来了。
一天的工作结束,福勇和李莎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外面响着工人们相约出去闲逛的招呼声。车库里的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带着嗡嗡的回声传到储藏室。储藏室的墙壁有正常的两层楼高,人躺在里面像是躺在一口深井里。高高悬挂在房顶的白炽灯混混沌沌射下一团灯光,蒙在还没粉刷的水泥墙壁上,好像要永远掩盖它的本来面目似的。
非常奇怪,这显然是陌生的环境,他们却感觉不到陌生,就像他们是生在这里的。哪怕在外面漂泊一万里,只要回到这里,这里就是家。
过了很久,李莎才先开口。
“老板娘和黄哥没有结婚。”她小声说。
“哦。”福勇微微有些吃惊。
“老板娘在百花公园西门开过一间酒吧,是找黄哥装修的。”李莎说,“但酒吧一直不景气,黄哥就常去,还把朋友带过去帮衬。因为投资失败,老板娘一个人跑到黄河边上,黄哥去找她,对她说,酒吧开不下去,可以跟我搞装修。在你决定之前,我要送你一本书……”
“《邓选》?”
“你听说过?”
“没有。”
“你先读这本书,然后再下决定……你会改变。”李莎说,“老板娘说,她从此爱上了《邓选》,也爱上了黄哥,而在此之前,她只觉得黄哥是个好人。黄哥让她读《邓选》她才觉得黄哥可爱。不是黄哥谁会想到……这档事儿听上去可够古怪的,但这是事实。跟黄哥两年了,老板娘坚持不举行婚礼。她说用不着。”
“老板娘对你说得可够多的。”福勇说,“她没告诉你她的名字?”
李莎摇摇头。“我想过了福勇,”她说,“如果你愿意叫我‘蝙蝠’,那你就叫吧。我是蝙蝠。我是生在黑夜,那就让我呆在黑夜。我谁也不恨了。哪怕我被抛弃一千次,我也不恨。真的,福勇。”
让我们幸福吧
工地上给工人做饭的是七叔,七叔就是黄哥从南方老家带来的,无儿无女的孤老头。
因为七叔年纪大,黄哥就只让他在工地上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才几天过去,七叔就对元宝赞不绝口,说,看元宝整天埋头不语,还以为是个憨崽,其实精细着呢。原来元宝用老树根给七叔掏了个小木勺。七叔拿给福勇看,果然别致可爱。其他的人也喜欢,也都去求元宝给自己雕一个,或烟斗或木碗。元宝的答应,从来不用语言,只用表情。还真有人悄悄问福勇,元宝是不是哑巴。福勇也疑惑,好像不记得元宝说过什么。恍恍惚惚的,又觉得从四叔在村里把元宝交给他,他就一直在跟元宝对话,讲秋红,讲愤懑,讲迷茫悔恨,讲忧虑颓丧,讲些没正经……至于元宝怎么应答,一概不记得;又因不记得而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李莎来后,福勇就像跟元宝分开了。福勇跟李莎一起上工,元宝就跟了工长,很自然。是根雕木勺让福勇的目光又停顿在元宝身上。
与往日不同的是,福勇的目光柔软了。福勇白天要上工,要力求技艺精进,晚上还免不了与李莎大战。
从李莎那里,福勇才尝到人生的甜头。每一晚都是良宵,只苦夜短。虽然年轻,有的是力气,到底还是肉身。
储藏室没有厕所,起夜得上一楼。
这晚,福勇从一楼下来,路过工长住的储藏室,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光,知道工长还没睡。不是别人睡得晚,是他和李莎睡得太早。吃完饭不过在车库外面站了站,他就拉李莎回到了储藏室。车库回响着新闻联播的声音。他明白这就是他那天去成丰找回李莎的时间。
福勇忽然想去看看元宝了,就转身走到帐篷门口。那些出去闲逛的人还没回来,没出去的人在床上或倚或躺,元宝一个人坐在角落,可不,正静静地专心给人掏木碗。看这场景,福勇心头一震。
他想起了老板娘夜读《邓选》。
他还想起了工长把车库比作桃花源的那些言论。
福勇柔着目光,他觉得自己好像走不到元宝跟前去,他也听不到元宝说什么。元宝的世界,比桃花源还远,还深。
回到储藏室,福勇出了会神,李莎问他怎么了,他就说李莎我心气高吗?李莎不晓得他的意思。他又说我能够安于目前的处境我心气高吗?我觉得不高。我并没有希望找到多么光鲜的工作,我只是觉得基本能够满意就行。可是连这点要求我都没得到满足。最后还是因为我战胜了自己,我跟自己打仗,打了场大仗,我拿起了瓦刀,跟你一起住进了储藏室。在这里,我好像感受到了一点点活着的幸福。我几乎也要像老板娘一样,半夜里捧起一本《邓选》,或者捧起一本诗集。可是,你去看看元宝,他就像个影子,而且总像个影子。他一直就像活在桃花源里,他就是那些不知有汉的世外之民。幸福来得容易,因为他一直就幸福。或者可以说,他的生活没有幸与不幸。
“我不怀疑你会读起《邓选》来。”听罢,李莎说,“咦,怪了,怎么忽然就说起元宝了?你并不关心他。”
“我不关心他?”福勇说,点点头。“没错,可是,我现在觉得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他有他自己就够了。”
“你需要关心对不对?”李莎说。
福勇承认。“我需要。所以,我没有元宝的幸福。”
李莎沉默了一下。“我也需要。”她说。
福勇说:
“那就拍拍手让我们幸福吧。”
可是,李莎说:“这很可笑!”她说,“不是这样的讨论可笑,不是我们生活在储藏室里还要讨论幸福可笑,是我们把元宝当成了白痴可笑。”
“他不是白痴!”
“可是你已经把他当成了白痴。”李莎说。
福勇叽咕一声。“我只是想关心他。”他说,中气明显不足,“他跟我来的,我不能不管他。”
黄哥去世
屋,女人,工作,这三样,的确改变了福勇的心境,虽然屋是储藏室,女人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工作更是他以前想都不想干的。
天无绝人之路。他以为走进了困窘的人生,实际上再困窘的人生也会有美丽的邂逅。哪怕有一丁点美丽,也叫美丽。就像幸福,哪怕一丁点幸福,那也是幸福。实际上,幸福常常会感染。带女人在工地的,他没数过,但至少有四五家。工长每天就很幸福,这样简陋的环境在他眼里都胜过了桃花源。
福勇的心情没理由不好。很好说不上,却起码是轻松许多。他心情好了,有一丁点幸福了,他就要去关心别人了。
接下来的日子,福勇就总打算兑现诺言。元宝的将来他还顾及不到,但带他去济南的风景点转转,他是能做到的。可是小区交房期限日近,装修要赶进度,地产商方面每天派人催,工长也跟着急,福勇又是新手,就不好请假。心想,过了元旦再说。他盘算过了,春节还是留在济南过。他回去跟人说什么?他不回,但元宝肯定回的。给他买上车票,让他自己回,估计丢不了他。福勇已不怕在济南孤寂,因为他已有了忠诚的蝙蝠李莎。
岂料还没到元旦,就传出了黄哥病重的消息。那些从黄哥老家来的人,过去都没看出黄哥有病,没想到黄哥说病就病倒了,一时间天塌半边一般,俱魂不守舍,无心上工。
福勇李莎也随人们去省立医院看望了黄哥。不过才过几天,接受化疗的黄哥就瘦得不成样儿,但精神还算好的。见大家悲痛,反而宽慰大家。说做过保险的都知道,有个概念叫作不可抗拒因素。《民法通则》上指不能预见、不能避免、不能克服的客观情况。因为不可抗拒因素而造成的损失,不在保险赔偿之列。他生病不是不看,是实在看不好,科技无奈,医生无奈。这看不好也应是不可抗拒因素,因此就没有幸与不幸之说。他自己只是偶然,并没有个人悲伤,希望大家也不要难过,好好回去干活。
黄哥镇定乐观面对死亡的态度感染了福勇,让他觉得自己又去掉了几分浮躁之气。元旦到了,福勇也不想带元宝去逛,但又有消息传来:
黄哥马上要跟老板娘结婚了。
消息没能引起黄哥老家人的议论。
显然,黄哥老家人表现得较为哑默。
婚礼是在千佛山下的舜耕山庄举行的,也算隆重,来的人不少。黄哥戴了假发,自始至终都笑嘻嘻的。老板娘本来就不老,穿上婚纱,化上新娘妆,更显年轻。福勇伴郎,李莎伴娘。婚礼后,车子将新人送到湖苑小区,黄哥在那里有套一百平米的房子。福勇李莎都去了。房子正南向,可以俯瞰波光粼粼的大明湖。看远处的英雄山、千佛山、佛慧山、燕子山,黑苍苍的,一溜儿排开,东西横去数十里。近处湖,远处山,只朝外看一眼,就觉魂儿荡悠悠的,要飞出窗外,溶于这北方少见的湖光山色。
不过两周之后,黄哥在省立医院去世。
去世那天,天降大雪。
神秘的硬,神秘的扁
自从黄哥生病,福勇就不大好见到老板娘了。黄哥的骨灰没有下葬,而是被老板娘放在了家里。黄哥老家的人讲了许多老家的风俗,老板娘听听就算了。就知道老板娘也是有自己主意的人。眼看春节又要到了,人心思归。
有一天,福勇路过黄哥和老板娘住过的储藏室,顺手一推那简陋的房门,房门就开了。迟疑了一下,福勇走进去。
除了里面没有人,一切都没什么改变。黄哥和老板娘睡的铁床,靠墙的简易书架,桌子,洗脸架……高悬在房顶的灯还亮着。福勇默默看了一会儿,正要出去时才发现躺在桌子上的那本《邓选》。他捡起来拿在手中。对《邓选》他并不陌生,上大学的时候学校曾发给每个学生一本,如今早不知丢哪儿了。
福勇怀揣着《邓选》来到装修现场,却感到心慌意乱。终于忍不住,坐电梯到了楼顶。积雪还没融化,被冻得很硬,发出耀眼的光芒。远处的群山,也都白茫茫的。福勇眯起眼,在积雪上坐下来,掏出《邓选》。
书是第二卷。打开目录,第一篇,《军队要整顿》(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五日)。
目光停留在题目上,好长时间也没往下看。他又翻到正文最后。《中国的对外政策》(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一日)。文章最后一句话:
“尽管这个目标人家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我们自己仍然称之为宏伟目标。”
他慌忙把书合上,好像耀眼的雪光里密密麻麻地集中了全人类的眼睛和已化鬼的人的眼睛。
一直到他送元宝回老家,这本书就揣在他的怀里。
腊月二十八上午,他带元宝游逛了趵突泉,又花三百元从趵突泉船站买了船票坐了船,一路绕进大明湖,溯东护城河,经黑虎泉,过南门大桥,返回趵突泉船站,饱饱地游览了一番。其实他和李莎都是第一次坐游船,也早就想坐,只是不舍得。
送元宝上了去往老家的长途客车,福勇与李莎就牵着手慢慢走到街上。看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形色匆忙,好像都是些要急着赶回老家跟亲人团聚的人。独他俩不是。他俩生于斯,长于斯。沿纬二路行至大观园,又沿经四路往东走,来到顺河高架的桥下。
忽然,他们激动万分地拥抱起来。
“我陪你!”
“我陪你!”
没人注意到这对年轻人。他们疯狂地亲吻着。李莎被福勇挤到桥柱上。福勇的手伸进了李莎的衣服里。“我要。”他剧烈地喘息着,鼻中灼热的气流喷到李莎脸上。“我要。我要……”
“我也要。去旅馆……”
“不……”他挤压着她。
“不……去旅馆……”
“我这就要。”他欲火熊熊。
李莎无力地“哦”一声。“那是什么?”
“什么?”
“硬的是什么?”
“硬的?是……钱包。”
“扁的?”
“手机。”福勇说。
三人除夕
他们很容易在普利街找到一家小旅舍住了下来。旅舍老板一听他们要在这里住到大年初几,满心欢喜。这都腊月二十八了,房客都快走光了,生意冷清得不行。第二天福勇在房间睡觉,李莎就出去买回许多过年吃的东西。看房间里摆满了一袋袋的点心、卤货、炸货、炒货,福勇就说怎么弄这么多,又不是避难。李莎说,今天不买,明天想买也买不着,街口的沙县小吃都关门了。果然,除夕那天中午,福勇建议出去吃,在街上转悠了一圈,就一家馒头店开门。李莎说,我说的不错吧。福勇要带李莎去泉城路看看,或许能在芙蓉街上找到爱吃的。正去泉城路,福勇又不走了,说,李莎,我带你去看一个人。李莎问,什么人?福勇说,一个老太太。李莎说,你亲戚?他说你去了就知道。
福勇想去看的是亭驿街小区的赵老太。
带着从一家小超市买来的礼物,福勇和李莎敲开了赵老太家的房门。一见赵老太,福勇张口就说赵奶奶我是来道歉的。赵老太对他瞅了一下,认出他来。
“你就是那个……”赵老太说。
“我也姓赵,我叫赵福勇。”福勇赶忙说,“跟您约好了,我不该没过来给您修家具。”
赵老太摇摇头,好像不记得有这回事。她又看看李莎。“上回木工师傅是个小子。”她回忆着说。福勇告诉她,木工师傅回老家过年了。她两手一摊:
“你看。”
福勇大吃一惊,赵老太身后大变了样,几乎空空如也,大半的家具不见了踪影,地上四处堆着些拆卸下来的木件。
“你们来得晚了。”赵老太说,“能拆的我都拆了。”
福勇不由痛惜地说:“那些老家具很值钱的啊。”
赵老太神色悠远起来。“我跟桌椅板凳过了二十年,知道么。”她说,“可我不能再跟它们过二十年。我不能被埋在板凳堆里。我要亲手……就在上月我联系好了一家敬老院,在南部山区。”
“您亲手毁了……”福勇不加掩饰地连连摇头。
“我不毁它们,它们就毁我。正月初九我就要去敬老院了。那是家模范敬老院,台湾人在济南开的,叫阿里山。”赵老太说,眼神里透出由衷的喜悦。“将来你们想我,就去阿里山找我吧。”说着,又高兴地邀请他们,“你们来得好!我们一起包饺子,过除夕。二十年了,我都是一个人过除夕。”
面对孤老太太的邀请,福勇不忍推辞。真是没想到,自己和李莎会在济南像在家里一样过起除夕来。不过,他在老家没学过做饭,更不会包饺子,只能看着赵老太和李莎拾掇。
吃过饺子,三人就坐在椅子上观看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福勇一扭头,看见赵老太打起盹来,头发花白的脑袋一下一下地往前磕。过了一会儿,老人就不动了,睡了过去。福勇示意李莎不要再打搅老人。俩人悄悄走出门去,就听济南城四处炮竹声声,震耳欲聋,黑暗的天空上礼花怒放。
在炮竹的海洋中,福勇和李莎走了很久。回到普利街旅舍时,炮竹声依旧未息。已过了半夜,旅舍老板亲自值班,一见他们来,就致以新春的问候,还亲自把热水送到他们房间。
这时福勇又困又乏,就催促李莎躺下睡觉。李莎坐在床边上,没动。“你说什么?”福勇问。李莎的手慢慢在床单上抚来抚去。
“我想起了我的姥姥。”李莎小声说。
节骨眼儿上
福勇一口气睡到大年初一的中午。过去他一个人在济南过年时曾睡过整整一天,反正睡着了就是不醒。在大学的第一年他决定不回老家的时候还凄惨惨地哭过。他一遍遍哭着告诉自己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但他终于没回。他在一点一点地实践着自己的誓言。之后第二年的大年初一他选择了睡觉。宛有睡神相助,一睡就是一天,一睁眼就是一年。第三年第四年他去酒店打工,没工夫睡觉。因为酒店人手少,比平常还累。
这天醒过来,看见李莎还在床上坐着,手没抚摸床单,却是在发愣,好像根本没睡。福勇一看她,她就有些不好意思。
下午,他们一起走出旅舍。其实现在才是大部分济南人沉睡的时间。熬了一夜,又要早起拜年,没几个人受得了。但这是风俗。街上空空荡荡,只偶尔走过几个人和驰过一辆车,跟平常时候的情景迥然不同,好像已经谢幕的舞台。显然,“年”从蛟龙飞舞,渐渐步履蹒跚,行将远去。
两个人随意地走,福康街、花店街、筐市街、朝阳街、周公祠街、制锦市街、铜元局后街、少年路、大明湖路、泉城路,穿街过巷,小街也走,大街也逛。渐渐地,他们走进了城市的黑夜。
第二天,初二。
李莎醒来,发现福勇睁眼仰躺着,不知在想什么。李莎靠过去,用手指轻轻划拉着他的胸脯。
“其实,即使当上不白领,我也有很多选择。”
福勇自沉静中慢慢说,“我可以去当快递员、勤杂工、宾馆服务员、保安、司炉,摆小摊、掏粪,甚至可以去重要场合给纪委当临时监督员,可是,我现在成了指甲里嵌着白灰的装修工。那我就得悲伤吗?不,我不悲伤。至少,我不想成为一名小偷。”
“小偷?你说什么小偷?”李莎不解。
“我差点就成为小偷。”福勇接着说,“我差点走到赵老太的家里。”他轻轻叹息一声,“哦,那些老古董。现在,它们不存在了。你看到的只是木头。在节骨眼儿上,我遇到了黄哥。黄哥说,上来。我上去了。”他问李莎,“人生有许多节骨眼儿,明白吗?节骨眼儿决定你的将来。”
李莎听了,眼神幽幽地说:
“在节骨眼儿上,我也遇到了你。谢谢你,福勇。”
福勇拉她起来,眼睛看着她。“你陪我了。”福勇说,“‘年’过去了,你没食言。我送你去车站,去看望你姥姥。”
李莎莫名其妙地颤栗了一下。她摇头说:
“不。”
“回去吧。”福勇说,“你姥姥很疼你对不对?你放心,我这里很好。回去三天怎么样?不过回去三天。你初五回来,再陪我。”
“不……”,李莎还说“不”。
手机响了。福勇拿过来一看,是老家的电话,不知是谁打来的。接听了,却是元宝爹的声音,不知他用的谁的电话。
“福勇,我给你拜年!”
福勇慌忙说四叔你这是干什么,你是长辈应该是我给你拜年。
元宝爹说你提携了元宝我就得给你拜年。又让元宝给福勇说话。
福勇也没听到,却像看到了元宝静静微笑的样子。
手机挂了。
“我回去两天。”李莎说,“我后天立马就回来。对不起福勇,我没能好好陪你。我姥姥真的很疼我。”说着,把头深深埋在福勇胸前。“可我不想离开你。我觉得这也是在节骨眼儿上。”
“不要瞎想。”福勇宽慰她。“你已经陪我了。”
普利街遗梦
估摸李莎到家的时间,福勇打过去电话问询,却无应答。因为不放心,隔半小时再打,还是打不通。他反复打了几次,最后打通了,信号却像消失在寂静的太空里。等到半夜,也不知又打了多少次,都不通。福勇焦躁万分,却无计可施,和衣躺下,辗转反侧,朦朦胧胧的就觉得看见一只通红通红的大蝙蝠,在空中翻飞。看着看着,蝙蝠就化身为红大衣包裹的李莎,情景好像是那天在大观园影院门前分手。倏忽间,李莎在济南苍茫无际的夜色中湮灭不见,而且地老天荒不再重现。这种预感突如其来,且极为强烈,一下子让福勇在睡梦中打了个大寒颤。他像发着疟疾一样,转头对元宝说:
“李莎是假名你知道吗?干这行的不会告诉别人真名的。”
福勇试着朝李莎走去的方向走了一步,双腿就像灌铅,几乎走不动。再朝李莎看去,却发现李莎和元宝手拉着手向前飞跑,一路洒下欢快的大笑声。元宝会这么笑,他还从没听到过。他奋力追过去,一不小心,被地上的一只板凳绊了个狗吃屎。他恼羞成怒,爬起来,狠狠朝板凳踢去。
嗵嗵几脚,却发现一扇房门被踢开。门内烟雾缭绕,疯狂扭动着两个人影儿。“蝙蝠!”他大喝一声。就听半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这里没有蝙蝠,这里没有蝙蝠……”
他一急,梦境消遁。他大汗淋漓,发现自己嘴里喃喃着,“这里没有蝙蝠,这里没有蝙蝠。”
房间里很亮,原来还开着灯。
房间里果真没有蝙蝠。
第二天也没传来李莎的信息。福勇坚决不让自己出房门,好像一出房门就错过了李莎的归来。房间没有厕所,他的膀胱已憋得要爆。他几次走到房门后面,要开房门,又坚决地放弃了。忽听到有人敲门,他犹豫了一下,才把门打开。
走廊里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就像那个敲门的人是个《聊斋》里的狐狸精,在他开门之前马上俏皮娇媚地闪身。他果真闻到了一股狐狸精的味道。隐约像小时候跟大人去塔镇赶集,闻到的炸馓子的气味。
一股炸馓子的气味把福勇引到了街上。
他还是没有看到那个狐狸精,但他继续追寻。
沿福康街、东擀面巷、镇武街、锦缠街、铜元局后街、铜元局前街,因不熟路径,有迷失,有反复,但他终于来到大明湖北路上。他走进了湖苑小区,站到了黄哥家的门前。
此刻,他觉得正是李莎急匆匆赶回普利街旅舍的时辰。
寡妇门里的交谈
新寡的老板娘站在门内。在黄哥和老板娘的婚礼上,福勇已知他们夫妇的名字。
老板娘名叫刘玉霞,但福勇只想叫她“老板娘”。
“过年好,老板娘。”福勇规规矩矩地问候。
老板娘垂着目光,没有看他。但她说:
“你怎么不来看我?”
似乎是埋怨。却又淡淡一笑。转了身,向客厅里走。
福勇随后进了门。“我……我来送书。”他支吾着说。从衣服里掏出那本怀揣了好几天的书。
老板娘在沙发上坐下来。案几上摆放着黄哥的遗像。黄哥的黑白相片像是在阴间拍摄,从阴间寄来的。神秘的邮差身穿绿装,在幽暗的时光中来去。老板娘凝视着那遗像。她伸手接过福勇递来的书,目光却仍没从遗像上拿开。
“我天天看着黄哥。”她轻声说,“你坐,福勇。”
福勇在她对面坐下来。
“我懂了黄哥的意思。”她深深怀念着,“黄哥本是学冶炼的,就在本地一家大型国企上班。国企给地产商供货,让他认识了地产这个行业。虽然工作可以保证他自己衣食无忧,但他觉得自己实际上什么也做不到。他说他从参加工作就一直很痛苦,就因为这个。他不能给南方的老家人做什么。老家很穷。他无能为力,谁也帮不了。人微言轻。九年前,他果断辞职,身体力行,去做装修。从头做起,做那些最小的事。结果,他被自己练成了装修全才,刷腻子、铺地砖、吊顶,样样来得。那么小的个子,800规格的地砖,三片装的,得有成百十斤重,他一下子就能平举起来。装修队就有这好处。你瞧见过了,他从老家带来了多少人,七叔、工长、东弟、杨老表、毛崽、春伢、环妹……这些年,不断有老家人从江西的深山密林投奔他来。他很欣慰自己能做了。低有低的好处。他能帮他们了,是他把他们带了出来。他是个非常眷恋故土的人,可他在临终前选择留在了异乡。实际上,他也……选择了我。”
福勇张了张嘴,也不知他要说什么,却又合上了。
“书你看了?”老板娘忽然问他。
“没有。”福勇忙说,“翻了翻。”
“李莎回老家了?”
“嗯。”福勇神色里有一丝慌乱。
“你没回去?”
“没。”他说,“李莎昨天才走的。”
“你也会成为黄哥。”老板娘说。她打开了书。“但你不要像他。他心里只有别人。什么都有,就没自己。不然,他也不会病到那程度才想起去医院。他去世得太早,都不能给自己留下一个孩子。除了这点骨灰还在,除了一个寡妇,其他一切都被风吹散了……你不会……我会。我会为他当好一个寡妇,当好江西黄家的女人。喏,你看这段。”就听她念道:
“尽管这个目标人家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我们自己仍然称之为宏伟目标。”
恰是福勇看到的书上的最后一句话。就觉心头止不住怦然一动,身子朝前倾了一下,低低叫了声:
“老板娘……”
老板娘猛地朝他转过脸来。
“你走福勇。”她神态端庄,语气沉着地说,“请你走。我要看书了。谢谢你把书给我送来。”
BRT-5
福勇来到街上,徘徊了半天也没能朝普利街走下去。他停在了路边,弓着腰,额头抵着大明湖公园的栏杆。湖中冷冽的水气透过树丛,一团团扑到他脸上。他清醒着。而且,他一直就清醒着。路灯亮了,他转过身子,看到一辆快速公交从火车站方向开过来。等过去三四辆的时候,他就提前走到站点,等待第五辆。不大一会儿,第五辆公交车开过来。他坐上去,默默地对自己说:
“我坐的是BRT-5。”
BRT-5连接火车站和全运村。
朝全运村方向坐上BRT-5,普利街也就越来越远。
在龙奥大厦西门,福勇下车,然后赶到他们正在装修的小区车库。看守现场的七叔一见他,顾不得相互拜年,就马上问他路上有没有见到李莎。李莎刚才来过。她都急坏了。福勇一听,说一句知道了就去了他和李莎住的储藏室。在储藏室呆了一会儿,又走出来,问七叔李莎有没有说别的。七叔说,就让我见到你催你去什么街。我说你打他手机啊,现在人离了手机能活啊,连我都有手机,诺基亚,侄子给的。车库信号不好,我就每天到上边等个半小时,收收短信再下来。她只说你见了福勇让他马上回去。我说好好好。她就走了。
福勇本打算在储藏室住一晚的,听七叔这么一说,就不好住了。
离开小区工地,福勇无处可去,就信步乱走。
天色暗黑,像在村中的街口。这边都是些新建小区,一些道路连名字也还没起,更没有路灯。平时照亮道路的就是那些依靠建筑工地为生的临时小卖铺点起的灯光。新年刚过,工地尚未开工,小卖铺也都关着门,一片冷寂。
福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天,竟然爬到了一个小山丘上。他停下来远眺山下那些以闪亮的灯火显示着轮廓的豪华建筑。居身于这些建筑里的单位,大而美地绵延在经十路南北两侧,曾是他的向往,蕴含着无尽的生活的甘蜜,于他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他不是没有规划自己的人生,他的规划也并没有超出实际太多,但是,他仍要不断降低自己的规划。此刻,他立在寒风吹拂的山丘高处,却仿佛是在最低的地方,低到无可再低。但是,面对山下的城市灯火,他眼里的欲火也渐渐燃了起来。
“好吧。”他小声说了句,任何人听到都会感到指向不明。他那欲火炎炎的眼睛朝那庞大的建筑群射出的最后一眼,却足以说明有种比这座水泥森林更为强大的东西瞬息间在他心中定了下来,而且一定即坚若磐石,永不动摇。于是,他像一块坠落的巨石,带着风的呼啸,飞快地跑下山去。
在龙奥西路上,福勇坐上了BRT-5的最后一班车。
大明湖北门到了,福勇走下车来。
爱情宣言
当天,福勇再次见到老板娘。老板娘不开门,他就在门外站着。门里静悄悄的,但他知道老板娘在里面。他死缠烂打地一次次地敲。
这是座塔式住宅,一层多户。终于有一户邻居被惊动了,开门问他找谁。深夜里的敲门声多么令人起疑,但他知道这是对他的考验。他镇定自若地对那邻居说,自己来找老板娘。邻居说她不在你打她电话。他说她在。邻居问他老板娘是不是欠你工资了,他说没欠。邻居就拉脸警告他,小伙子你这样硬来是不行的。你再敲我就报警了。济南的警察有多厉害你知道。济南治安全国有名。我大舅就是警察。废话说着,就见老板娘把门开了。老板娘对他说,赵福勇,你进来。
福勇走进去,老板娘关了门。福勇主动坐在沙发上,面对黄哥的遗像,高高翘起二郎腿。
“我要给你谈谈。”福勇气概非凡地说。
老板娘一点也没表示惊奇。“你说吧。”老板娘说,“说完就走。”
“我要代替黄哥。”福勇说。他想摸摸胸口,但他克制着。
老板娘站着看他一眼,没说话。
“我今年二十四。”福勇继续说,“是个男人了。我有力气。我有勇气。我也有毅力。我本科大学毕业。我担当得起。关键是,我现在,脸皮很厚。全山东也找不出像我这样脸皮厚的人。可是,这并不妨碍我重情义。我要回报黄哥,还有他老家的人。我也要回报我老家的人。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老板娘又看他一眼。
“把腿放下!”老板娘忽然重重说一句。
福勇不由愣一下才慢慢放下二郎腿。
“说吧。”老板娘轻了声。
“我是认真的。我能做好你的帮手。”福勇说,“尽管你会耻笑我,但我还是要这样说。”
老板娘点点头,神情里并没有耻笑他的意思。“我非常理解。”老板娘说,“你还是太年轻了。二十四岁,多好的年华。”
“我不在乎。”福勇说。
“不在乎什么?”
“我不在乎一切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利因素,不管是年龄的,财产的、道德的,一切的一切。”福勇一字一句地说,“这不光是我对你的承诺,也还是我的爱情宣言。”
老板娘“哦”一声,低头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我会拒绝。”她说。
“我会征服你。”福勇马上打断她。
“我为黄哥冻住了。”老板娘说,目光砭人肌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化开。也许要等一个世纪。现在,我是一块冰。每次我都会拒绝。”
话音未落,福勇纵身一跃,猛虎一样把她扑倒在沙发上。她没有吃惊,也没有躲闪,但她是冰冷的,也是僵硬的。福勇眼里燃烧着热切的欲望,两手发疯地揉搓着她的没有丝毫反应的身体。他把滚烫的嘴唇压向她的面孔,好像烧红的铁钎杵进了极度寒冷的水里。
只听“啪”的一声响亮,自己脸上就火辣辣挨了一下。
“出去。”老板娘低声喝道。她四肢挺直地站在他面前。
福勇退后了一步。他使劲挤着发红的眼睛。
“我不。”他说。
“你简直就是暴徒。哦,暴徒。”老板娘说。她镇定地拉拉自己的衣服。“出去吧,听我的,为了自己。不然我喊人了。”
“我不。”他又说。
老板娘再次冷冷地看他一眼,然后转身向卧室里面走去。
福勇一动没动,看着她走进卧室。在她正要把卧室门关上时,他却像一只陡然发射的响箭,深深射到了那门上。他死死地用肩头抵住了那门,脚尖卡在门与门框之间,对里面的老板娘说:
“我想叫你秋红。”
元宝过年好
七叔忽然提出要回老家,老板娘再三挽留不得,就亲自把他送到车站。七叔见老板娘不舍,就说自己不过是回老家看看,还来。工地上再没别人,老板娘就与福勇一同赶到那里整理了一番。
正要坐下休息,福勇的手机响了。福勇下意识犹疑了一霎。一看,是小辉打来的。小辉的声音断断续续,但他还是听清楚小辉是被交警扣住了。小辉开着手扶来济南找他,从老家出发,开了整整一天一夜,刚到段店就被查了。原来济南的交警过年也上班。让他给想想办法。福勇一听,着急,虽然没办法可想,但也决定去段店找小辉。
老板娘带他开着那辆三轮车刚到北边经十路上,小辉又把电话打了来。小辉说,交警忽然又不管他们了,让他们自己把手扶弄走,可手扶怎么也发动不了,估计报废了。他们丢了这堆烂铁,打了一辆出租车,正朝福勇的装修公司而来。福勇惊问,你不是一个人?小辉说,哪会是一个人?元宝,四叔,还有村西头的卫星,都来了!元宝说你在济南开了家装修公司。福勇身上一紧,转头看着老板娘。他说,你回家去吧。老板娘像没听见。
毫无疑问元宝口里的装修公司就是小区的装修工地。福勇和老板娘又回到那里。他们只是等。地下车库里的时光静谧,福勇蓦然想起自己记得的《桃花源记》里的句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止不住出神一笑。
“福勇!”
只听一声呼喊,李莎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福勇一惊,木立在了那里。
“我恨小偷!”李莎又欢喜又充满恨意地说。“我恨死了小偷!”
老板娘一看到她就无声地走开了,而她根本就没能注意到老板娘的存在。她的眼里只有福勇,好像福勇本是她身体里的,端踞灵台,她须用尽一切气力吸他回来,以补那空缺。
“我一出车站手机就被偷了。”她急切地叙述着自己的不幸遭遇,语无伦次。“我竟然没记住你的手机号码。我多蠢哪!唉,就这智商,我活该。小偷真坏。福勇当时我都快急死了。其实我回老家是想为你借到钱。我爹给了我两万,我从表姐夫那里也借了两万。我知道你想办个装修公司。拿这些钱,再拿我的钱,我们先搞装修队。从最低的干起。福勇,这是钱。”
她把那些钱拿出来,捧着要交给福勇。
“你看够不够?”她说,“不够我再回家借。”
福勇向她手上的钱瞟了一眼。
“不够是吧。”她发现了他的眼神,“福勇你怎么不去旅舍找我?我就在旅舍等你。我告诉自己,福勇就要来了,福勇就要来了。可你没来。”
一摞钱从她手上掉下去。
“重新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她说,“我要把它刻在脑子里。为什么我会记不住?为什么,福勇?你说为什么?”
“你长得像爹。”福勇声音很小地说。
“像爹?”她不解。
“嗯。”他说。“可你在节骨眼儿上走开了。”
“像爹难道不对么?”她问。
福勇不想回答。他低了头,慢慢向储藏室走去。
“你没见过我爹……你还要侮辱我……”她沉思着说。但她一眼看到一帮人出现在了车库入口的斜坡上。这帮人里,有她认识的元宝,别的都不认识。“节骨眼儿?你别走,福勇。别走。”她恳求道。
福勇停了停。又走。
“你把我扔下了。”她痛心疾首地说,不停抖动着身子。“我就知道,你会把我扔下。”
福勇又停。
她流着眼泪左右打量。她看到了元宝。“元宝你在说什么?”她问,“元宝你让福勇留下来。”她哭着说,“福勇你听,元宝说跟李莎在一起。听听元宝。”
福勇又走。
“你走得太快了,福勇。”她说,“福勇你慢着点。你听听元宝。”她无比柔弱地低下了身子,抽泣着。她捡起地上的钱,自言自语。“上次我被男朋友抛弃,我去当了鸡。”她说,“但这次不会了。元宝你看着。元宝你过年好。元宝你说李莎过年好。可别说蝙蝠过年好。我是叫李莎。寅吃卯粮?好的。”
她抹一把眼泪,默默抱着那些钱,与福勇各自走进了另一间储藏室。
王方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