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金瓶奇人的遭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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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0-09-19 09:54
这两个人,一个叫姚灵犀,一个叫曹涵美。
这一南一北的两个人,如果仅仅都是因《金瓶梅》而爆得大名,也就罢了;我一直在想,他们两个是否相遇过呢?幸运的是,终于在曹涵美的《金瓶梅全图》第三册中,看到了姚灵犀写的序。哈哈,他们两个曾有过交集,而且还是因为《金瓶梅》。
一
还是先看看姚灵犀为曹涵美的《金瓶梅全图》第三册写的序吧。这篇序载于1942年上海国民新闻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的此书中,是书信体:
涵美先生左右:
法绘金瓶梅图披览,至为钦佩。雅艳生动,法古开来,艺苑中别开生面者,惟先生堪称杰出耳。
先生从界画入手,周旋皆中规矩。周昉仕女丰颐广额,具天人姿,虽唐、仇所不敢为。法绘皆硕人其颀、丰肌秀骨,胸中先贮美人倩影,故能抗迈今古。汤乐氏世家公子,所见多闺秀,自较费晓楼、王小某(注:均为晚清画家)徒见倚门娼者,高出百倍。若吴友如(注:晚清时主笔《点石斋画报》)辈,笔端侧媚,去古远矣。今人未求深造,浪得虚名,时装美人虽能多博润笔金钱,非士人之画也,未足以语此。
先生丘壑在胸,饶书卷气已属高人,一切而笔如悬缄,银钩铁画,尤非时人所敢望君项背。独步文艺之场,盛誉攸止海内,钦服非幸致也。故都有徐燕孙(注:生于1899年,卒于1961年,是二十世纪杰出的工笔人物画家)者,虽未谋面,两相知心,先生识之否?徐有册叶十二页,题名“琼钩秘府”,皆香莲故事,春意盎然,正托友求之摄影。此君之画,亦自可人,纯拟古人,不参西法,殊可取也。侧闻徐君于先生之画甚为倾心,每见漫画中金瓶梅图,必购两份,以一份剪取另存,初未知有单行本印行之意。古有曹衣吴带之誉,先生与徐称雄南北,亦一时之瑜亮也。昨见影印金瓶十三回,同观春册行乐一页,尤为欣喜。陈老莲亦尝绘秘戏图,有讥之沦入恶趣者,若以希腊罗马之艺术观之,必先触除道学先生头巾气。须知奇幻之处、幽微之道,实泄天地之秘、而参造化之功也。
先生勿绥以求孟晋,惟窃有管蠡之见,贡之于此:吾人观摄影术所得西洋秘戏,须眉毕见,乳阴分明,然不及中国所传手卷册页摹拟入神者,为耐人寻味,即中国画有含蓄故也。才子佳人,面目身份俱觉可爱,不似西洋照相,男皆荒俭,女均妖荡,穷形尽相,徒失美感。惟有余不尽之情,更为聪慧者所颠倒,造为意淫二字,之人可谓聪明绝顶,故梵典四天天王之淫,自为高下。
先生慧心巧思,实具天际人知识,想瑞香花下、湖上石畔,一帧春梅旁耽,何等高超!缘男女二根之状不雅,而男子厥物更不雅观,即妇人私处亦不求之酷肖,两股之间坟起便足(原图所绘头角峥嵘,厥状甚丑)。秘辛所状,数字而已,男势万不可见,不得已时玉茎半露,若逼真便蛇足矣。又见同文本《聊斋志异》绣像所绘秋千绳索纷絮,阅之费解,今见大内库中残本明刊鲁班秋千架样子,描摹附呈,以备画二十五回时之采择。妇人纤趾,古有藕覆罩足背,秋千上人藕覆垂足,鞋尖亦不可见,是亦可法。一得之愚,谬发妄言,诸乞鉴宥。再者,关于金瓶秘戏各图,如付印流传,定垂不朽,可用宣纸精印中装,不必发售,以重价预约,俾有缘人各得一部。
匆覆。敬颂
清安
小弟 姚灵犀 拜上
新七夕
由于是书信体,所以这篇序中不乏客套吹捧、肉麻拔高之语,这也是中国古来翰牍的通病。但这里头透露出几点信息:一是姚灵犀对周昉、仇英、唐寅的仕女画作均有研究;二是姚对徐燕孙之画作颇为欣赏,徐对曹涵美的《金瓶梅全图》也有些惺惺相惜;三是姚对中国仕女图卷与西洋秘戏摄影作比较,得出我高人下的结论;四是探讨了秘戏画作的细节问题,提供了参考样本。
二
曹涵美的这套《金瓶梅全图》,是由邵洵美创办的上海时代图书公司从1936年开始出版的,当时专门打了个出版预告。提到古版插图时说:“酒楼茶坊和秀阁深院,贫富难别;虔婆淫僧和荡妇浪子,啼笑同式;身段既太呆滞,请问风姿何来?眉目未能传情,自然生气全伤;毋说心绪不见曲曲达出,就是姿态也一一无神;不失之笔墨稚嫩,即患结构简率,无怪识者都认为缺陷,是艺林中一大憾事”。因此,广告词对这个新版全图大肆铺张,言辞颇为诱人:“文固奇书,画也佳作。曹画而无金瓶梅原文,便不能显曹画之能;金瓶梅原文而无曹画,便不能穷金瓶梅原文之妙!读曹画,不读原文则可,因已传神得一目了然;不读曹画,读原文,则不可,好比瘾没过足也。”
曹涵美的画作确实一改传统绣像图的画法,引入现代空间透视、日本浮士绘及西方立体派艺术的技法,疏密得当、繁简适宜、笔法生动,极具时代感;再加上运用连环画的形式,犹如那时的电视连续剧,让人一集一集看得欲罢不能,因而取得极大的成功。《金瓶梅全图》在十多年间连出十集,一时成为沪上盛事,文人墨客纷纷写序、题签,连一些政界人物都不堪寂寞,如时任汪伪宣传部次长兼《国民新闻》总主笔的胡兰成也为第二册写了序。
这个曹涵美(1902—1975),原名张美宇,是解放后仍保持很高知名度的画家张光宇的二弟,他们还有一个三弟叫张正宇。光宇、美宇、正宇三兄弟由于受父亲的影响,都擅丹青,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名震上海的知名画家。张美宇因过继舅家而改名为曹涵美。1929年,他们三兄弟与叶浅予合作,创办了《时代画报》。第一期出版后,市场反应不错,但接着出版资金成了问题,他们找到了邵洵美。这邵洵美可是个既留过洋又写过诗,还财大气粗办有出版社、印刷公司的厉害角色,其时正办着金屋书店和《金屋月刊》,与徐志摩、梁实秋过从甚密。邵洵美一听,这想法好,“画报可以走到文字走不到的地方”,他竟然转变书店的经营方向,开始走以画报为主的出版路子。他于1932年成立了时代图书公司,先接手《时代画报》,后又出版了《时代漫画》和图文并茂的《万象》月刊,陆续创办《时代电影》、《声色画报》、《声色周刊》,以及《十日谈》旬刊、《人言周刊》、《文学时代》、《论语》半月刊等,在当年的上海滩搅得风生水起。
据邵洵美的女儿《我的父亲邵洵美》记载,张氏兄弟在时代图书公司也扛起了挑大梁的角色,曹涵美担任会计兼编辑,洵美也对他们的创意全力支持,当时几本杂志的封面多由三兄弟执笔。1931年,洵美和光宇还合作过一本风趣的《小姐须知》,让人看后不禁莞尔,很多当时的读者如黄苗子等对此还记忆犹新。
曹涵美所画的《金瓶梅》先是连载于《时代漫画》,引来读者争相购买,后又应读者要求出版单行本,邵洵美也极力鼓励集结成册。这《曹涵美画第一奇书金瓶梅全图》的书名就是他选定的,并专门为之写序。画册为十开本,重磅米色铜版纸双色套版精印,丝线中装,古色古香。
抗日战争爆发后,张氏二兄弟撤离上海,曹涵美留下未走,画了大量漫画与插图。其间他的《金瓶梅》也另起炉灶,画至第三十六回,与前期风格变化很大,先是在《新中国报》上连载,后从1942年到1945年,《金瓶梅全图》由上海国民新闻图书印刷公司共印行了十集。遗憾的是他于1941年出任汪伪中央宣传部艺术科科员,第二年任科长,曾在汪为培养干部而设的中央宣传讲习所讲授漫画知识(胡兰成也曾在此讲习所讲课),并参加了“和平反共建国展览会”活动,担任伪上海中日文化协会专员。
后来,曹涵美的生活结局就不是那么美妙了。据曾与张氏兄弟三人打过交道的魏绍昌先生介绍,抗战结束后,曹定居无锡,专为无锡当地的报纸画报眉、漫画,有时兼编辑、校对工作。1945年接任同亿布厂经理。1950年,国家接管同亿布厂,成为地方国营企业,他仍留厂工作,历任秘书、会计员等职,从此他就远离绘画了。1957年,曹涵美被划为右派。1959年,由于那段特殊历史的影响,更是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投进监牢,后于1975年病逝,终年七十三岁。
一代画家的晚景,竟是如此凄凉,他的后半生从此与绘画、与《金瓶梅》无缘,《金瓶梅全图》也终未成全帙。
三
而姚灵犀先生更是命运多舛,也是在中年差点被抓进监狱,晚年也不得善终。
姚灵犀(1899—1963),名君素,字衮雪,号灵犀,以号行世,江苏丹徒人,长期寓居天津,曾主办消闲刊物《南金》,并著有《瓶外卮言》(国内第一部金瓶梅研究专著)、《思无邪小记》(有关性学的笔记资料)、《瑶光秘记》(艳情小说)、《麝尘集》(笔记),名声最彰者,是其所编《采菲录》,副题是“中国妇女缠足史料”,共六册。
据天津昆曲名家陈宗枢先生回忆:“1941年至1943年间,姚先生曾任思勤油厂董事会秘书,余任该厂会计主任,时余二十四五岁,先生长余十八岁。余常在报纸副刊写谈戏稿,公余常向先生请教诗词作法并将习作求正,先生每为批改并加以鼓励,时潘侠风编辑《游艺画刊》,先生介绍余每周写一有关昆剧稿送刊,余亦甚乐为之。”
姚灵犀的《瓶外卮言》不仅是《金瓶梅》研究的开山之作,现在仍是《金瓶梅》研究的重要参考资料,其中的《金瓶小札》考据甚夥,常为人所引用。《采菲录》始于1930年代姚灵犀在天津《天风报》副刊“黑旋风”上主持的专栏《采菲录》,取自《诗经·邶风·谷风》:“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后把专栏所载文章和陆续收集的资料编次成帙,汇集成册,仍称《采菲录》。全书分“序文”、“题词”、“《采菲录》之我见”、“考证”、“丛钞”、“韵语”、“品评”、“专著”、“撮录”、“杂俎”、“劝诫”、“琐记”、“谐作”、“附载”等,收集缠足史料、品莲文学、禁缠放足运动资料、政府法令、宣传文章、时人心得种种,并附有大量照片和插图,煌煌六册,是迄今整理汇编缠足史料最为齐全的著作。此书出版后一时褒贬不一,引起社会大哗。很多人觉得姚灵犀是抱着赏玩、褒扬甚至提倡的心态来编辑此书的,以至于姚灵犀不得不在《续编自序》里为自己辨诬:“吾人欲屏斥一事一物,必须穷源竟委以识其真相,而后始能判其是非。如劝人戒毒,非徒托空言者,亦须先知鸦片之来源及其为害之烈,而后能毅然戒除。故欲革除缠足之风,先宜知其史实,予之搜集资料勒为专书,即此意也。”也有人投书为姚灵犀鸣不平:“灵犀是要趁着缠足的妇女未死尽亡绝之前,作出一种‘风俗史’。若以为《采菲录》是提倡缠足,那么,研究古史,就是想做皇帝了;贩卖夜壶,就是喜欢喝尿了!”
姚灵犀及其同好者还组成了一个访莲社,专门收集缠足资讯和物品,书中也不乏欣赏、沉迷金莲的故事与心得,如此一来使得姚灵犀早先的声明——“欣赏不等于提倡”——变得更加站不住脚。于是,这部“纯为研究风俗史者作参考之资”的著作不仅遭到“五四”以来众多新文人和社会各界的大肆挞伐,甚至引来了牢狱之灾。
台湾的柯基生先生2009年10月来广州参加世界性学大会时,披露了他收藏的姚灵犀五言诗《出狱后感言》:
著书谋稻粱,穷愁时仰屋,
谓兴世无争,辛勤求果腹;
逞笔作齐谐,含毫研民俗,
文工屡责头,戒止在裹足。
妇女千余年,备受窅娘毒,
痛楚深闺中,午夜闻啼哭;
当其行缠初,纤纤由缩缩;
迨至及笄时,刻意等膏沐,
生莲步步香,拟月弓弓玉。
荔裳作品藻,笠翁有偶录;
我亦步后尘,千古接芳躅,
同好稿纷投,图影寄相属,
嗜痂竟成癖,海内咸刮目。
祸枣与灾梨,斯文竟可鬻;
劝诫虽谆谆,阐理关性欲,
采菲成新编,卷怀恨不速。
讵知风流罪,忽兴文字狱,
峨眉例见嫉,犴目横加辱,
罚锾二百金,拘絷一来复,
方知狱吏尊,始知环人酷。
破产所不恤,斥金才许赎,
惨苦谁敢呻,不寒见起栗;
地狱佛云入,吾徒计之熟,
独怪贤士夫,察察如射鹄。
敝帚自堪珍,酱瓿尚可覆,
从此焚笔砚,不受长官督;
漫恨受蝎磨,庸知非吾福,
绝意掷毛锥,封侯聊自勖。
柯氏并注:近代名儒姚灵犀因著《采菲录》,详述缠足助性生活获罪。西元1944年当金赛获得企业捐助,专研性学时,姚灵犀因风流罪罚二百金破产,从此东西方性学研究进入消长分水岭。
这是姚灵犀曾经入狱并获二百元罚金的最直接、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也是中国近代由于性学研究而入狱的第一案例。柯基生把他与美国的性学研究开拓者金赛的命运作比较,是别具深意的。姚灵犀在新中国成立后与独子生活在北京。儿媳为著名诗人陈苍虬先生之孙女,待之颇为不善,以致他1963年郁郁而终。
据现任教于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巴纳德分校的高彦颐教授在2005年美国出版的《缠足——“金莲崇拜”盛极而衰的演变》(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3月中文版)一书中记载:“我有幸检阅台湾柯基生医生私人收藏的姚灵犀诗文书信手稿。关于姚灵犀的资料,柯医生的收藏无人能出其右。从这些手稿看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姚灵犀依然活跃于文坛,并曾写过庆祝‘三八’妇女节和‘五一’劳动节等诗作。根据他的朋友徐振五写于1961年的一首诗,姚灵犀出生于己亥(1899)11月30日。姚灵犀的最后一首诗作,写就于1959年。”
四
这,就是两位金瓶奇人的遭际。好在,五巨册的曹涵美《金瓶梅全图》已于2002年11月由浙江美术出版社重印出版;而姚灵犀的《瓶外卮言》除了由天津古籍书店于1993年少量影印过外,《思无邪小记》一直无从再版,《采菲录》六巨册只由上海书店出版社于1998年抽取了一百一十五页,放在民国史料笔记丛刊里出了本小册子。
他们的经历,使我想起了另一位性学先驱张竞生的遭遇,也几乎是与此相仿,生前名誉受污,成为人们贬损、攻击的对象,身后著作湮没,名声不彰。甚至,再加上那个曾编印过古代性学集大成之作《双梅影闇丛书》、不得终年的叶德辉。他们的罪名,都在于既研究性学,而且又政治不正确。
也许,真的是他们的思想都比时代先进抑或与时代相左,以至于从先驱变成了先烈?也许,真的是他们的研究态度都有问题,以至于遭到社会的不容(我们为什么不能包容点呢)?也许,无论任何时代,在中国研究性学本来就是一个危险的选择和职业(想想多少人在骂李银河吧),要想远离厄运,就只有逃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