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哲琴: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种召唤

  以前看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海拔五千多米的山上有一头豹子,死在那里。豹子到这么高寒的地方来干什么呢?以前不了解,但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豹子为何而来,它不是为了觅食。就像人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是它在牵引着人往前走,那是一种--calling。

  心探索:我看到一个采访里说到,你对声音非常敏感,这次的展览也运用了很多声音的元素,你对“声觉”这两个字是怎么看的,为什么要用“声觉”这个词去形容?

  朱哲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跟无形的东西打交道,声音就是一个不可见、抓不到、摸不着的东西,这次展览就是要把听觉世界给我的感受以及它给我的力量和能量传达出来。现代社会很多东西都非常物质化,声音也没有它独立的存在、尊严和身份,但是我觉得,越是在这种物质化和嘈杂的社会里面,这个展览就是要把声音的元素强化出来,让人们开启听觉,感受内在的能量和力量。这么多人聚集起来去感受自己的能量,我觉得会对这个世界和自己有新的发现。

  心探索:说到声音,由于我常年从事广播工作,有这样一位艺术家关注声音,我听到以后是特别欣慰,因为当前世界视觉的吸引力是最大的,但其实我发现听觉跟我们的心是靠得很近的,听到内心的声音对现在很多人来说很难,在这样嘈杂、纷繁的世界里,你怎么样听见内心的声音?

  朱哲琴:其实人是通过声音来认知世界的。我们在还是一个胚胎的时候,可能没有视觉,没有触觉,没有手脚,我们就开始用听觉来感知世界和自己的存在,对我来说,声音更本质,是一种本能。

  心探索:说到本能,我看过你的采访和你写的一些话,讲到你曾经登山的经历,应该是在喜马拉雅山上--

  朱哲琴:明天就去!

  心探索:是吗?你说在那儿体会到一种巅峰状态,想问那种巅峰状态什么样子的?是恐惧吗?还是绝望?还是一切都不存在了?

  朱哲琴:那个时刻,在极限的状态里,人会突然间想一些最简单的事情。

  心探索:比如说?

  朱哲琴:比如“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心探索:那个瞬间很容易给人答案吗?

  朱哲琴:也不是寻找答案,所有的反应在那个瞬间都不是逻辑性的思考,而是它会突然跳出来。你会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为何而来?以前看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海拔五千多米的山上有一头豹子,死在那里。豹子到这么高寒的地方来干什么呢?以前不了解,但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豹子为何而来,它不是为了觅食。就像人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是它在牵引着人往前走,那是一种--calling(呼唤)。

  我无意把这个东西宗教化,但我觉得这是一种天性,你到了一个“境”,你会看这个“境”的上一层,即它的另一面是什么。我们可以称之为一种自觉性,内在的,往前的,你也可以说它是探索的力量、好奇的力量或者不满足,它牵引着人往前走。人类就是这么过来的。

  心探索:是这样,否则不可能发展到今天。这次“声觉”展览是不是也是这种内在的力量让你从一个音乐人慢慢开始做一些新的尝试?

  朱哲琴:对,你从声音这个点进入音乐这个门派,音乐又带领你去发现、好奇、冒险,去经历另外的世界,永远带你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方。

  《声·觉》是朱哲琴的第一个声音艺术展,展厅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声音建筑”的创作者。朱哲琴通过手势和磬声,带领大家发出不同的声音,看似简单的“练声”变得别有趣致。展厅的水池也成为声音的来源,当志愿者拍击水面,水声与磬声互相交织。几名舞者聆听现场不同的声音,随之起舞。朱哲琴说:“找到心灵的发声点和大家一起发声,这是以前不曾想到的,而今变成了现实,像是一个奇迹。”

  每个时刻都像一粒珍珠

  每个时刻都像一粒珍珠,你的一生就是由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串起来的。你不要以为那些让你落泪的时刻、艰难的时刻就不是珍珠,它们是一种很奇特的珍珠。我们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品尝出来。

  心探索:我特别想跟你分享一段话,昨天刚好看到的,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说:艺术让人充满希望,艺术让人相信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孤独者,艺术让人平衡。这几点在你做的“世界看见”包括“看见造物”上都能看到,我想问,你觉得艺术是什么,艺术能给人带来什么?

  朱:我觉得它是一种创造力,永远都在发现和创造一种想象的、遥不可及的东西。

  心探索:那落实到最实际的地方,比如去贵州,去看刺绣啊--

  朱哲琴:就拿昨天的声音场来说吧,第一次去今日美术馆的时候,忽然就有几个字浮现在我的脑海:声音的建筑。在那样一个地方,我的想象力就开始构建一个声音的建筑。在那个声音的建筑里面,听觉脱离了我们原来的固定的方式,比如说立体声、“5+1”,都是镜框式的聆听方法。在这个建筑里,我听到声音是活的,它在任意一个点都可能激活。所以我想,今日美术馆在为一个音乐人开放这个空间的时候,我能不能够为更多人开放这个空间,在这样一个空间里面去创造声音的世界和建筑。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冒险、很刺激的想法。这就是我觉得艺术最美妙之处,永远有这样的灵感、发现、创造的力量,同时又伴随着冒险、不可知和不安。

  心探索:说到冒险和不安,你也会有恐惧的时候吗?

  朱哲琴:我会啊!

  心探索:都是怎么穿越的?

  朱哲琴:我有不安,但在生活中很少有不安的感觉。作为一个东方人,我们一直在学习怎样随遇而安,用平常心来看待很多事物。但是在艺术创造里面,我觉得它真的是一个冒险之旅,我最不安的时候是在创作的过程中,我可能会好几天寝食难安。

  心探索:那时候怎么办?

  朱哲琴:那个时候就享受吧,就像音乐家登台前的紧张,其实是可以用来享受的,那个时候肾上腺素在分泌,那种感觉很好很兴奋。

  《心探索》:我还特别想问“看见造物”系列,你去一些偏远的地方探访手工艺人。我自己是扬州人,看到你关注扬州的古琴、扬派盆景等,感到很亲切,因为我回去已经很难看到这些了,而你们找到了最正宗的传承人,通过一种方式把它传递给大众。这让我特别地感动,这种发心是从何而来的?

  朱哲琴:我们生活在一个有漫长历史的国家,我们的祖先留下了很多珍宝,但是我们把它们遗弃了太长时间,不是我去发现了什么,而是它们一直在那儿,被我们忽略或者说抛弃了。这些年我有很强烈的愿望去了解我自己的文化,一切创造都是有积累的,它绝对不是无厘头或空穴来风。对自己的文化传承认知不足,使我觉得有必要重新去看待我们的文化的脉络,它的审美。

  《心探索》:这是一种使命感?

  朱哲琴:不是,我觉得是一个“扫盲运动”。谈中国的创造,当代的从哪里开始?如果我们以为接触一些新的潮流就可以真正让中国的创造有所改观,是很荒谬的。纵观世界,例如欧洲、日本的文化,都是在认识自己、有所积累之后开阔自己的视野,再用当代的语言一气呵成,绝对不是靠新潮的流派、某一个艺术形式来完成的。我们这代人对中国的传承和文化非常不了解,几近文盲。如果你对自己的血液、基因和土壤完全无知的话,你怎么做自己呢?你要做哪一个自己?英文的自己?日本的自己?还是美国的自己?发现自身的知识和基础的空白,让我觉得无法往前走,让我觉得这种认真的学习是必然的。可能中国发展很快,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可以一步登天,但我不这样认为,文化的发展不是投机取巧,也不会发生在一夜之间。它一定是一代人的诚恳、积累、开阔的世界观,以及他们所能运用的智力和对人文的理解、发挥,有一个高度的综合,才会产生一个时期原创精神的崛起。这个学习是中国的创作领域必须经历的过程。如果我们不愿意去投入这个过程,就只有在抄袭和虚无中等待。

  《心探索》:这很像一个人的成长,在成长过程,他会想要成为谁,例如有人想长大成为你或者别的名人,但是找到自己是最重要的。你有经历这样找自己的过程吗?

  朱哲琴:我想在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就开始了,我的《黄孩子》那张专辑,你去听一下就知道。中国在九十年代有这样的运动,因为打开了国门,全方位接触全世界不同的艺术、意识形态、科技,那个时候人是很迷茫的:我们是谁,我们在哪里,我们要去哪儿。

  《心探索》:当时你怎么越过这些障碍的?

  朱哲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就是内在的力量。人永远有这样一种东西,这就是生命的美妙之处。

  《心探索》:我突然想到了很喜欢的一句话,Maximum life in experience。就是要让生活、生命的经历变多。我越来越觉得一个人如果想要活出自己,最重要的是去经历很多不同的事情。

  朱哲琴:可以这样说,但它并不是数量上的积累,是一个自然而然、天时地利人和的过程。

  《心探索》:我一直想去“找到”,但是今天跟你谈话之后,我想也许要停止寻找的过程,让它自然而然地发生。

  朱哲琴:我比较赞同禅宗的一些想法,你把每一个时刻想做的事情、你的喜悦都实践了,还要去哪儿找呢?

  心探索:有道理!可能就是现在这个moment,now。

  朱哲琴:每个时刻都像一粒珍珠,你的一生就是由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串起来的。

  心探索:听你这么说觉得很好,几年后去看自己生命中的珍珠可不可以穿起来。

  朱哲琴:你不要以为那些让你落泪的时刻、艰难的时刻就不是珍珠,它们是一种很奇特的珍珠。

  心探索:对,我觉得它们是包得很丑的珍珠。

  朱哲琴:我们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品尝出来。

  爱,是一种感应

  爱是一个巧合,两个心灵在某个时空中有同样一种感觉,那是一个moment,一个时刻,但那个时刻是你去感应才有的。同样的两个人,在同一个时空中,可能是感觉不到爱的。所以爱不是一个实有的东西,只有你的心里产生了爱意的时候,你才能感应到。如果没有爱意产生,你就感应不到。所以,爱非常奇妙,你不能够期待,也不能执着,只能让它自由地生发。

  心探索:你有一个小的微电影里讲到家,你说天下是家,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比如在音乐中,那就是家。这种感觉是不是天人合一,找到了生命当中的那种自在?

  朱哲琴:对于一个像我这样一直跟无形的、不靠谱的东西打交道的人来说,物质性的存在固然存在,但它并不是真正的存在。

  心探索:那真正的存在是什么?

  朱哲琴:就是天下啊!你说家,可能有人说家人是家,房子是家,有你喜欢的东西,你布置的东西。那个也是,但如果我们认为天下是家,那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能安住。比如我的生活就很波西米亚,我无法把自己定型在任何一个时刻的家里。相反,在很早的时候我就学习不论我在哪里都要安住。旅行的时候,我去西藏,人家觉得我是西藏人;我去印度,人家觉得我是印度人。

  心探索:这是怎么做到的?

  朱哲琴:你不必固守一个东西。东方人讲容纳,当你逃脱一个物质性的概念“只有某处、某些人是我的家”时,你获得的东西更多,同时你对物理性的家的珍惜程度也更浓厚。家是一种自由,特别是对一个艺术家、对一个音乐人来说。

  心探索:家不该是一种束缚。

  朱哲琴:在音乐里面,从来没有一个具象的世界我们要去执着。比如1234567它可以是山脉,也可以是河流,你创造出来的这座山它可以移到你前面,也可以在顷刻之间消失。当你这样想的时候,其实你更享受这个世界,你跟哪里都会有特别亲近和深刻的情感。比如去西藏旅行,我其实是一个异乡人,但我跟西藏有一生的缘分,难道那儿就不可以是家吗?从感情上来说,那儿比我住过的很多地方都更深刻。所以我觉得“天下是家”是一种“境”,而且不是一个虚境。

  心探索:我更觉得这是因为你找到了内心的家。

  朱哲琴:其实中国人特别讲究寄情于物,把情寄托于物件中,物件才有了它的灵性和真正的魂。这些感受会影响我去看这个世界的方式。

  心探索:无形的东西最让人不能理解、最抓不着的就是爱,你怎么看待爱?

  朱哲琴:对一个做声音的人来说,真的没有一个执着的“有”。爱是一个巧合,两个心灵在某个时空中有同样一种感觉,那是一个moment,一个时刻,但那个时刻是你去感应才有的。同样的两个人,在同一个时空中,可能是感觉不到爱的。所以爱不是一个实有的东西,只有你的心里产生了爱意的时候,你才能感应到。如果没有爱意产生,你就感应不到。所以,爱非常奇妙,你不能够期待,也不能执着,只能让它自由地生发。

  心探索:也不要去担心它将来会没有。

  朱哲琴:但是我觉得纯粹是很重要的,任何一种真正的情感都会来自纯粹。

  采访/lucy 整理/黄一川 摄影/董河 摄像、剪辑/刘国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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