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7年12月注定要永载史册
那一年,570万出身不同,从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的人共同走进考场,参加中断了10年的高考。27万人走进了大学,他们的命运就此改变,中国也由此悄然改变……
值此恢复高考四十周年之际,新京报推出大型系列专题报道“我的高考”,从每个个体的人生经历出发,追寻他们的人生道路,探寻高考给他们带来的命运转变。每个人虽然渺小,但把他们的经历结合起来,就是一部浩瀚的中国改革发展史……
■ 本期人物:梁实
高考“钉子户”梁实第21次进击高考。
成都市金牛区某茶馆内,梁实有自己的专属座位“A卡1座”,茶杯上挂着VIP353号的专属吊牌。他还给自己准备了一盏台灯,存了一个箱子,里面有维维豆奶、藕粉和麦片。
他右手举着一本《理综高考预测》,左手垫在后脑勺下方,袖子和裤腿卷起至关节处,累了就踢一踢腿——整个下午,除了擤鼻涕、翻书和上厕所,他几乎没有动过。
他每天早上九点出门,晚上十一点回家,茶馆经理调侃他“梁哥,你考勤比我打得好”。服务员过来添茶水,瞄一眼他的资料,问“这是双曲线吗”,他眉毛展开,“对对对,你懂得还挺多”。
茶馆是梁实第二个家。小时候他跟着父亲喝茶,长大了习惯在茶馆谈生意,一个人在家里根本呆不住。
去年,有人建议他,考了快20年还没考取,要不去学校复习试试,他狠下心去了。
49岁的梁实,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和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一起啃复习资料。教室里没有空调,格子衬衫总是被汗浸湿变成深褐色,他喜欢看答案不喜欢做题,“整个人好难受”,老师布置的作业根本就完不成。
今年,梁实说什么也不去学校学习了。
不过在去年,他考出了自己的最好成绩,453分。从前,他总考三百多分,朋友喊他“梁三百”,这一次,他的外号升级了,变成了“梁四百”,首次达到二本分数线。
梁实并没有填报志愿,“一定要一本大学,不然我都不想去读”。没有高考资格时,他参加过一次成人高考,被南京林业大学录取,也没有去读。
5个孩子,没有1个大学生。
在同学毛树林的眼中,梁实是从小被人羡慕的孩子。
梁实虽然生在农村,但父母都是教师,全家人吃“商品粮”。许多农村孩子打赤脚上学,半夜饿极了抓起生米就着凉水就往嘴里塞,梁实家里有粮票肉票,有胶鞋穿,每个月能吃上肉。
同村其他孩子的父母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齐,但梁实的母亲会订《红领巾》等少儿刊物,幼时的梁实看了爱迪生、牛顿的故事,觉得他们都是有知识的人,很羡慕。
上高中后,他非常不爱写作业。物理老师第一次检查作业,全班就他一个人没有做,老师让没做作业的同学站起来,他不站,一个一个点名核查后,被罚站了一节课。
就这么,梁实一路贪玩,到了高考,不出意料地落榜了。此后,梁实在父亲的建议下重读高一,没有考上,第三年,梁实又坚持复读了一个高三,再次落榜。
三次落榜后,失落又自责,梁实懊恼自己的贪玩,但家里条件已经供不起他继续念书了。
最终,这个被公认为“知识分子家庭”的5个孩子,没有一个上过大学。
他学生时代的好朋友们,有人去了厦门大学,有人去了西南财经大学,有人去了四川师范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大学生的名字在整个公社都传开了,朋友们围坐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我不喜欢和他们聊大学,聊得我都没说话了,他们都没发现,你说我是嫉妒还是自卑呢?”梁实低下头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是有一点自卑,我又不想承认”。
如今,梁实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在成都安享晚年。他总是想,如果有机会读大学,要第一个告诉妈妈,妈妈这么多年很辛苦,得让她高兴高兴。
梁实今年50岁了。银色须发一茬一茬往外扎,爬满头顶和胡茬,眼睛下面总挂着一双一元硬币大小的眼袋,进考场前,经常有保安追着他喊:“家长不要进!”
第一次参加高考时,他只有16岁,那时的他,倒八字眉毛下瞳仁清澈,有棱角分明的下巴。
最近几年,他常常感觉到自己老了。
现在都是网络报名,梁实不会操作电脑,每年都是拜托别人报名,让记者帮忙查询分数。
对于上高中才接触英语的梁实来说,英语试卷的词汇量越来越大,从前看阅读理解,感觉简单得像“小孩看的故事”,现在的阅读理解专业术语很多,更像在看“生涩的科技文”。
最直观的感受是,现在的考题量太大了,现在的理综卷子几乎没有反应时间,他不爱像在校学生那样刷题,总是大片大片做不完。
2006年,梁实第一次接受媒体采访,那时,妻子还挺支持他的决定,觉得他在追求自己的梦想,只要不影响生意,看书总比打麻将要好。
一次次落榜后,妻子觉得丢人,回避所有媒体,在家一看到有关他的新闻就换台,“你悄悄考也就算了,还要到处跟人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考得不好”。
在近十年的采访中,每次高考前,梁实都说“我有信心”,考完试后说“又考差了”,确定分数不理想后便说“好好复习,明年就会成功”。有人调侃他是成都的“高考吉祥物”。
他很少看关于自己的新闻,只说,上大学是自己一生追求的事业:“为什么有人可以花一辈子的时间攒钱买一栋房子,我不能花一辈子时间考个好大学呢?”
五月的一天,夜里十一点多,梁实走出茶馆,路灯昏黄,洒水车刚刚开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味道。走着走着,他指着高架桥上的爬山虎说“这个小草还挺好看的”。
他的神情中透露出一种轻松,眉间拧着的川字型皱纹也舒展开来,“如果今天我没有学习,而是和他们去打麻将了,我真的会好内疚、睡不着”。
现在,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家,说自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特别好。
(摘自: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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