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发生的事情,在山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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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9-06 14:13
大本营传来消息:“本次攀登活动取消,B队全体下撤!”此次救援共消耗了67瓶氧气,其中包括B队所有的氧气储备,而且也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登顶时间窗口
海拔8200米,在珠穆朗玛峰的登山路上,跑鱼(网名)在费力地往前爬,每跨一步都需要猛吸几口气才能平复下来。忽然她一抬头,发现离她十米的地方躺着一个人。刚开始她以为是队友在休息,但突然想到前面的队友穿的不是这个颜色的衣服,而且队友和向导是两个人,不可能单独留到原地。等走到那个穿着连体衣的人只有四五米的地方,她心里一紧,意识到这是一具遗体。
“我瞬间停在原地,双脚像被钉在了这里。”跑鱼急切地回头看着自己的向导普次,普次摆了一下手,示意她继续前进。此刻的跑鱼心跳加速,“呆若木鸡,不知道如何是好,更不敢转头”。在出发前,她和普次交代,虽然知道山上有很多遇难者,可她还没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所以在遇到第一个遗体的时候,一定要提前告诉她。普次感到了跑鱼眼神里的一丝责备,快步走到她跟前,委屈地在她耳朵边说:“这个人是昨天才死亡的,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但不知道在什么位置,所以才没跟你说。”
五分钟过去了,跑鱼还是无法转过身去面对前方。“看到‘他’躺在那里,感觉是在休息一样,脑子里乱极了。他是谁?以前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他的家人知道吗?最后那一刻,他会怕吗?”
此时的她不知道的是,她将会和同队的另外九个人还会再遇上一起“事故”,而且是在离珠峰之巅400米的地方。
“妈!我去登珠峰了,等我回来!”
在珠峰登山者的身份之外,跑鱼是广西桂林人,在当地的一座旅游县城内经营着两家地中海风格的酒店。她自称是“吃货一枚、极不靠谱女青年”。今年7月初,她酒店所在的地方内涝严重,跑鱼在店内贴出通告,附近被水淹的人家可免费在酒店住宿。后来,这些借宿的人纷纷送来红包,都被她拒绝了。
一提起那次攀登珠峰的故事,跑鱼就变得严肃起来。
2013年2月7日凌晨1点。跑鱼收拾好行李,在自己房间的一角安静地坐着,看着巨大的落地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如她的眼睛,眼泪含在眼眶里一闪一闪。天一亮,她就要出发了。即将开始的珠峰攀登,意味着未来的三个多月都无法与父母见面。一想到这里,跑鱼深深地吸了口气,试着拼命把头仰起来,不让眼泪流下来。
关于这次远行,父母劝过她,但最终还是执拗不过她。不过跑鱼也是孝顺和性情中人,以至于她不敢当面与父母辞行。临走前,她写下纸条放在客厅,“妈!我去登珠峰了。等我回来!”后来她才知道,那一晚父母也未曾入眠,在她转身离去之后,母亲从房间出来,看到字条,泪如雨下。此后,母亲在短短3个月内消瘦了8斤。
同时,为了这次攀登珠峰,她自认为把所有想到的结果都提前做好了准备,包括那两家她亲手一点点经营起来的酒店,也写好了“委托书”,如果她在山上发生不测,酒店以及她名下所有的财产由姐姐负责全权处理。前段时间,姐妹两个在回忆这件事情的时候,姐姐第一次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当时感受,“你知道让我在上面签字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吗?”跑鱼沉默不语。
冲击珠峰前的演练
2013年正好是西藏圣山公司纪念人类攀登珠峰60周年活动,在拉萨训练一个月后,跑鱼加入的此次登山队伍分为A、B两队,她是唯一一名女队员被分在了B队。尽管前期准备了几年,但是冲顶前的准备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根据圣山公司制订的计划,前后总共有60天左右。这些队员为了适应高原反应和锻炼攀登的技能,需要不断地拉练,循环向珠峰的不同高度进发。其实最后冲顶时间也就是在短短的两三天内完成。
2013年4月3日,队伍集合前往大本营建营。出发前要做一次全面体检,一旦发现身体异常,将有可能被终止参与这次攀登活动。接下去就是签下厚厚的合同以及“生死状”。跑鱼说,生死状其实就是一道道选择题,如一旦在山上遇险,尸体如何处理?A.就地处理;B.直升机运输;C.由向导背下来。当然,几乎所有的队员不约而同地都勾选了A。大家心里明白,在那种环境下向导背下来无异于让他“陪葬”,而由于中国南坡特殊的气流和地势,还没有开通直升机救援。“实际上符合现实的也只有那个选项,但既然选择了就应该勇敢面对。”
从海拔3750米的拉萨到海拔5200米的北坡珠峰大本营,队员们的高原反应就开始了。跑鱼说,几乎没有任何人对高山反应有免疫。大家都饱受失眠摧残,即使像跑鱼这样在西藏提前适应了一个多月,晚上还是难逃失眠。在大本营的第一个晚上就一直在数绵羊,“数着数着,天就亮了”。第二天开始拉练,两眼全是肿的。
第一阶段的适应是从大本营前往海拔5800米过渡营地住一晚。慢性失眠、头痛、眩晕无时不在陪伴着这些登山者。撤回大本营的时候,队员们发现原本在大本营的那些高原反应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接下来就要进行最为重要的第二阶段海拔6500米的ABC营地适应。
在到达过渡营地的时候,就有队员出现了意外情况,一名来自江苏的男队员血氧饱和度值不足50%(人体正常值90%以上)。登山者都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向导立刻给他戴上了氧气面罩,而一般只有在海拔7000米以上才开始使用氧气。当时已经是晚上,向导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只能连夜下撤!幸运的是,吸氧后这名队员摆脱了高原反应。
第二天,大家继续向ABC营地出发。这是一段在冰川迹石上形成的碎石路,几处陡坡落地差有几十米,后面还可以看到美丽的冰塔林。但这里也潜藏着致命的危险,跑鱼他们刚到达大本营,就传来一位“冰川医生”(冰川医生是对建设和维护珠峰冰川线路的统称)跌入冰裂缝死亡的噩耗。冰川深不见底,不慎坠落,可能尸骨无存。
到达ABC营地的第一晚,向导要求所有人在活动帐篷待到10点后才能回小帐篷。晚上1点还要到各个帐篷检查,这样做是为了观察大家到了新高度的适应能力和反应。其中有一个队友被检查出来高烧38度,队医过来进行了紧急处理。高原反应继续折磨着所有的人,那一晚,跑鱼和队友们基本都没睡,稀薄的氧气让他们的呼吸变得困难,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们的鼻子和喉咙。他们需要在这个海拔之上待两个星期。
实在难受的时候,跑鱼偷偷吃了去痛片和两片安眠药,却不料引起胃痛,又只好接着吃胃药,结果又导致恶心呕吐、无法入食,如恶性循环,她才知道为什么向导们都不建议吃安眠药。
队员们强忍着痛苦,但接下去他们还要向海拔7028米的C1营地进发。这次拉练,跑鱼和队友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达北坳营地,并在这里住上一晚。
领队说,如果连7028米营地都没有办法到达,那就可以打包回家了。事实上,A队确有一名队员从北坳下来的第一天就撤了。这时候,大家开始重新讨论登山的意义,那名撤下来的队员说,连北坳的难度他都无法胜任,不想让自己去冒险。“登山,要有一种勇于撤退,敢于撤退的准备。”
眼看翻过这山头就到7028米营地了,但是每个人好像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短短的几十米却仍要休息好几次,等到了7028米C1营地,很多人都直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在山上,沸点低导致烧水做饭相当不容易。尤其是从这里开始,只能煮些清水挂面,而低温可以让刚煮好的面条一夹起来马上冻成直线。
接下来就是非常著名的7028-7500米风口,队员们一出发就被冰川风暴震撼住了,脚步被风吹得根本迈不动,身体在狂风中摇晃,站都站不住。如果没有路绳,肯定会被吹跑。跑鱼说,虽然戴着两个帽子,护脸面具都戴上了,但仍能感觉风打在脸上,她又强调了一下,是“打在脸上”。这次十几天的适应性拉练也止步于此。
“求求你救救我吧”
2013年5月10日,冲顶日程正式开始,A队出发。次日,B队出发。
看着队员渐行渐远,跑鱼的内心波澜起伏。几十天的拉练适应转眼成为过去,真正考验的时刻到了。当夜色降临,跑鱼去指挥帐给姐姐打了个电话,明天就要出发了。姐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保护好自己呀。你答应过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在等你回来。”
队伍继续向前的第二天,跑鱼遇见了开头的那一幕。普次取下面罩大声地告诉她,不要看,也不要怕,一直往前走。路绳就在“他”头顶几十厘米的地方,跑鱼试着把路绳扔了扔,想避开“他”往前走,但因为固定点就在那里,根本无法改变路线。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尼泊尔的一个向导。昨天A队从这里通过的时候,也一直以为他是坐在这里休息的,氧气瓶还在工作,后来有人摘下他的氧气面罩确认没有呼吸了,大家才把他抬到边上的一块平整石头上。
5月17日是A队的冲顶日,B队安排在5月18日。在前往8400米的突击营地路上,陆续听到A队有队员登顶后从顶峰用手台发回大本营的喜报,所有人都非常地激动。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所有的艰难困苦,只为了身后抬头就能望向的顶峰,B队所有队员想着明天就能站在世界之顶,内心无比期望。
下午3点,B队到达突击营地。此时,已有4人成功登顶,当然也有部分队员到达第二台阶选择了放弃。跑鱼发现自己得了严重的出发前兴奋症,开始不停地收拾明天冲顶要用的东西。
正当大部分B队队员休息的时候,手台里突然传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心揪起来的声音,A队的夏剑锋在海拔8600米向大本营发出求救:“尼玛校长,我是夏剑锋,求求你救救我吧,我不行了。”“夏剑锋,不要着急,慢慢说。”“我现在上面下不来了,求求你派人救救我吧!”
“夏剑锋,不要着急。先慢慢走。你要明白这么高的海拔实施救援是非常困难的,你一定要靠自己慢慢走下来。我们相信你,你一定可以。”之后就是向导和指挥长尼玛校长的对话。
然后手台开始沉默。
当时听到这样的消息,跑鱼帐篷里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坐起来,面对面却没有人说话。谁也不知道沉默了多长时间,手台里又传出校长的声音,校长呼叫已经下撤到C2营地的B队队长:“经过和向导们的沟通与观察。夏剑锋不行了,无法抢救。我们现在放弃救援了。现在第一时间通知家属吧!”
此时,夏剑锋躺在下撤的路上,他的向导在旁边挖出了一块稍微平整的雪地,将他放在中间。看着奄奄一息的夏剑锋,向导也无能为力,只能在他的耳边安慰说,“你这么喜欢雪山,那就再多看两眼吧”。
然而10多分钟后,手台里再次传出夏剑峰求救的声音:“尼玛校长,我现在身体恢复过来了,求你救救我吧,我有三个亿的身家。我都可以给你。求你,救救我吧!”
再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大家惊喜而又不安。惊喜的是因为他还活着,不安的是,这么高海拔,天色已黑,体力近于衰竭的夏剑锋怎么才能从海拔8600米撤回到突击营地。正在大家不安与期待中,向导阿旺按照尼玛校长的意思拿着对讲机走进帐篷咨询大家,“现在的这个情况,大家同意救援吗?”如果同意,原计划今天凌晨1点的冲顶也许将无法出发。听到这些,跑鱼还没来得及思考,竟然同时和一个帐篷的队友本能地说道,“同意”。说完这句话后,队友们回头对视的瞬间,眼泪完全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阿旺说了一句“谢谢你们”就匆忙地去了下一个帐篷。队友拍了拍跑鱼的肩膀安慰她,他的理智与冷静源于他去年在攀登另一座8000多米雪山的时候,遇到了雪崩,经历过生死。
跑鱼仍旧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流泪不止。帐篷外除了风声,还有各种杂乱的声音,包括救援需要使用的氧气瓶碰撞发出的声音。向导们开始清点氧气的数量,准备出发,之后营地就又恢复了平静。
离登顶400米的生死营救
5月17日深夜,跑鱼的帐外突然又传来呼叫声,普次赶紧把帐拉开,一个黑色的身影瞬间倒在帐门口,借着头灯才看清这个胸前全结满冰(带氧气面罩哈气会变成水直接从面罩下方流下去在胸前结成冰)疲惫不堪的人是此次登山活动的副指挥长旺青。当天下午收到信息后,他第一时间从7028米直接赶到8400米营地,队员们用了两天艰难的攀登路程,他却只用了四个小时,其他能调动的向导都在阶梯式地往上走。
午夜12点,几个留在8600米出事地点陪伴夏剑锋并等待救援的向导在救援大队伍到达后下撤到跑鱼的帐篷,几乎是连人带包倒在帐篷外。他们说因为路况实在复杂,天气非常糟糕,而且夏剑锋又失去行动能力,要从8600米海拔抢救下来可能希望很小。
走过那段路的人才知道,路窄、陡坡、强风、缺氧、低温……每一个人都自顾不暇,更何况救一个人。救援中,向导们6人一拨,用绳子慢慢地把夏剑锋往下放。一拨精疲力竭实在坚持不住了,另一拨向导就顶上。
在8400米营地每个小帐篷都挤着七八个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保留一个头灯亮着。营救之外,B队的队员们还是抱有一点点的希望,他们按照事先要求穿上所有的装备,等待着出发登顶的通知。
凌晨的时候,手台里终于再次传来了夏剑锋的声音,“尼玛校长,我现在安全了,我回到了8400米营地,谢谢你。”尼玛校长回复:你要谢的人不是我,是B队的所有队员。他们为了抢救你放弃了登顶。你现在继续往下撤吧。然后,手台陷入了沉默。
跑鱼和其他队员依旧在等待,等一个奇迹,12点、2点、4点,出发的命令迟迟未来。5月18日早晨9点,手台里从大本营传来的消息,“本次攀登活动取消,B队全体下撤!”此次救援共消耗了67瓶氧气,其中包括B队所有的氧气储备,而且也错过了最佳的登顶时间窗口。
事后,跑鱼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不管有多少不舍与留恋,珠峰,我们还是要走了。有多少人这一辈子也许就只有这一次机会站在这里,但是我们不得不在这里含泪转身,只有痛彻心扉。”
最大的梦想破灭了
大家开始收拾所有的装备,准备继续下撤。后来,有队友把所有的装备全送人了。他说攀登珠峰是他最大的梦想,现在却破灭,以后再也不想登山了,有这样想法的队友不止一个。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所有人都是当天从8400米突击营地直接撤回到6500米ABC营地。大家都只是默默地坐在大帐里,谁也不想说话。夏剑锋也已成功撤回到6500米营地,晚上9点他走进帐篷,扑通一声,双腿跪下:“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大家救了我。”这是大家第一次直面被救援下来的夏剑锋,也是他第一次正式向大家道谢,于是赶紧把他扶起来坐在椅子上。夏剑锋开始讲述当时的场景,他说自己自小信佛,在向导们把他放在一块平的雪地上准备放弃的时候,他一直在感觉神灵的指引,是神救了他……所有的队友依然沉默着,有的队友“实在听不下去了”,中途离开了。当天晚上的交流也草草结束。
救援结束的第二天,回到拉萨的当晚,营地里举办了2013年春季珠峰中国业余登山队庆功宴,中国登协主席向B队表达敬意并颁发登高证。这是人类登山史上首次8500米以上成功营救危重伤员的事例,也是珠峰史上绝无仅有的全队十名队友为他人生命,共同放弃咫尺之内的登顶机会。登协决定授予十名队员荣誉证书,并将十人的名字放入珠峰博物馆。
对于跑鱼而言,那一次,她的梦想停留在了离珠峰顶400米的地方。记者了解到,发生这件事情后,B队队友没有一人向夏剑锋或者圣山公司提出补偿等要求。获救的夏剑锋联合A队其他队员成立了一个基金,表示B队队员在今后再次登珠峰可以全额获得赞助。然而,几年过去了,虽然当年B队队员中有人使用自己所有的积蓄、有人甚至是抵押房产参加了这次攀登活动,也没有人去联系、使用这个基金。2014年5月,跑鱼成为B队中唯一一个当年登顶的队员。她说,自己是“中了雪山的毒”。
至于一年前的那次营救,夏尔巴人有一句名言:“山上发生的事情,在山上结束。”
文/方圆记者 沈寅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