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我一直在恨你。迄今为止，你是这个世上最让我哭时不分场合，没有尊严，哭到肝肠寸断，哭到痛不欲生的那个男人。
先是我成长路上你我开撕。
我不喜欢老四，正如老四不喜欢我一样。老四酗酒，暴脾气，再兼具魁梧挺拔的身材，怒时分明就是个恶煞。我贪玩，吊儿郎当，直到高三还晃晃悠悠敷衍度日，学习成绩平平。
一次中午放学回家，老四估计受了什么刺激，看见我就雷吼：“咱家祖坟上不会冒青烟，你那球相也考不住个大学。村里老义的二女，年龄和你一样大，嫁了个养大马车的人家。秋收时女婿赶着大马车，利利索索把一地玉米棒子拉回家。你念书不行，别念啦，嫁个赶马车的算了，省得家里收秋时发愁。”我早已习惯你的暴脾气，平时你看我不顺眼瞎嚷嚷时，我当耳旁风，根本不屑一顾。但是，老四，那次，你刺痛了我，你竟然说我考不上大学，士可杀不可辱！我眼泪哗哗流，饭也没吃就又奔去学校。一路上我嚎啕大哭，不管旁人如何惊异看我。我对天发毒誓：老四，你给我等着，我要破你妖言。此后我学习像换了个人似的，刻苦努力。同时此后的三个月有余，我对你冷若冰霜。你在我眼前，我不看你，不和你说话。你有时腆着老脸讨好，我置若罔闻。直到高考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半夜醒来，听见你和我娘说：“那个倔驴几月不理我。”随后你似乎哽咽。高考成绩出来，老四，你咧着嘴笑不停，满眼柔情看我。想想你此间被我冷落后的落寞，算了，不和你计较。吵闹声中，咱们又言归于好。
再是你重病后我们互相欺骗。
老四，你不病则已，一病却要我欲死不能。从山大二院血液科和你检查完，主治医师杨林花借故把你支开，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你得了急性白血病，随时有生命危险，需要立刻住院化疗。这诊断立即把我击垮，顿觉天旋地转！我踉跄着冲出血液科，躲过老四你的视线，一路飞跑进女厕所，大颗泪滴肆意横行。镜子里我看见自己万分悲怆的模样，那是一个女人最心痛的抽搐。几分钟的调整，我擦干泪水，换成笑脸，若无其事地来到你跟前：“医生说你贫血，住院输几天血就好了。”老四果然很自信，说：“我不能在这呆太久，我得赶紧回家喂我的鸡我的狗呢；我得回去看着孙儿肉肉，要不你弟媳妇不能安心上班；快收秋了呀，我得赶紧回去把地里的玉米收了，万一阴雨天又不好往家里倒腾呐。”
化疗第一个疗程结束，你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手抖得连水杯也拿不起来，上厕所得两个人搀扶。此间有一串串三大姑八大姨叔叔大爷来重症监护室探视你。对于你的病情，所有人都隐瞒。你见到每一个亲友都轻松笑着说：“没事的，不就是个贫血嘛，过几天就好了。”我曾经非常反感你大口喝酒的不羁。不输液那天，我问你想喝酒不，你突然眼睛里有欢喜的亮光。弟出去买了两道你爱吃的山西菜，买了一瓶42度汾酒，就在你病床旁的小桌上摆开。我端酒杯敬老四你，学你的样子大口给自己灌酒，你高兴得颤抖，仿佛遇知己，又仿佛回到从前可以胡吃海喝的时光，满脸幸福。其实，那时，你别说喝酒了，喝稀饭都吐。你的生命基本靠每天长达12小时的药液勉强维持。看你又昏昏沉沉睡去，我和弟去病房外的楼道透气。弟说：“姐，咱们在骗他，他也在骗咱们。”那一刻，望着病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老四，我又一次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最后一次见老四，却是生离死别。化疗第二个疗程结束，老四已经不行了。我匆忙追随老四回了村。那上午，虚脱的老四让我扶起，依在我怀里，望着窗外，说：“要是能骑着车子出去溜达一圈，多好……”渐渐就没了气息。
37岁的我抱着60岁的老四，亲身感受老四的身体慢慢软成一堆稀泥，体温一点点散去。老四撒手人寰那一刻我亦灵魂出窍，仿佛随他遁入虚无，震惊恐怖孤独至极。我突然爆发出生命史上最惨烈的痛哭“：爹啊———老四———爹———你给我回来……”
造化弄人，无常即常。我这一生，注定与老四生死纠缠。
山西 焦淑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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