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斯塔科维奇:见证,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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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2-10-06 20:45
裹上了胶质的拟像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肖斯塔科维奇(1906.9.25-1975.8.9),最常被提及的形容大概就是——“一个终生都在等待枪决的人”。死亡的黑影,时代的云翳,像划破天际的流星,跟随着他,直到他用死亡换取它的陨落,留下的是后世的“众说纷坛”,是音乐是历史的低语,是《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以下简称《见证》)也是《时间的噪音》······在历史的洪流中,能够不被湮灭的事件和人物,往往夹杂着时代的痛楚与悲壮,转折与变革,极为突出,极具代表。“肖斯塔科维奇”便是其中之一。
肖斯塔科维奇出生于“俄罗斯帝国”末期,见证了苏俄内战,生活于苏联时期,他经历了“俄罗斯历史”的大动荡与破碎,近两百年的政权覆灭,新时代大刀阔斧,内部的不安与外部的创伤如影随形,任何一个生活在大地上的人都无法幸免于难。战争与反抗是时代的大背景,不止于俄罗斯。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影响是全球性的,对这些正在发生的或近或远、个体与群体的悲哀与痛苦,肖斯塔科维奇选择了留在祖国,继续自己的音乐创作,尽管那会造成举步维艰的处境。
如果让肖斯塔科维奇描述自己,他绝不会用伟大、传奇、反叛等具有强烈风格或明确指代意义的词来形容自己,对他来说“老老实实”已经足够。他老老实实的工作、生活、待人接物,不做超出自己限度以外的事情,有人说他是英雄,也有人说他是懦夫或“颠僧”,但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老实人,没有那么善于交际,但有自己的见地,不愿宣讲什么,也不听什么宣讲。他的面孔里有难以言说的思绪,时常紧闭双唇,眼睛透过厚厚的圆形镜片,像是在表达一种倔强的妥协,直视生活里的一切,无论好坏。
“关于往事,必须说真话,否则就什么也别说。追忆往事十分困难,只有说真话才值得追忆。”这是《见证》正文的第二段话,从这句话开始,关于见证关于历史,肖斯塔科维奇立下了说真话的旗帜。但随后他又用“梅耶霍尔德(先锋派戏剧的导演、演员、理论家,肖斯塔科维奇的朋友和支持者)在课堂上讲的一个故事”来解释,即便如此,他所说的真话也可能只是个人的见证,尽管那是凭着良心的见证。结合《见证》一书的争议性,这似乎也是作者所罗门·伏尔科夫为质疑这本书真伪的一个回答。由此可见,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开场。
斯人已逝,真相不得而知。《见证》的真伪既重要也无关紧要,文本可见的只是关于肖斯塔科维奇的一种拟像,比起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以肖斯塔科维奇为主人公写的《时间的噪音》要多了一些历史的厚度与局内人的疼痛。如今,国内对于肖斯塔科维奇的认识,不少都是源自真伪难辨的《见证》以及小说《时间的噪音》。肖斯塔科维奇是藏在一层又一层迷雾里的人,从文本中了解只能窥探其细碎的边角与模糊的轮廓,是裹上了胶质的拟像,对于一个作曲家来说,最好的了解方式大概就是从他的音乐作品中探知“真相”!
隐在音乐里的历史
音乐,是多义的;不算直白,但直接,不显而易见,却能由耳及心。音符不是文字,无法传递确切的含义,但旋律的产生一定有所指,直接与创作当下发生关联。肖斯塔科维奇无疑具有音乐天赋,他的一生都在通过音乐来呈现,抽象又真实。不管是作为苏联政权的代言人,还是社会现实的抒写者,他那“崇高的感情、奇异的方式、深刻的抒情与朴素的叙事的结合”(伏尔科夫对肖斯塔科维奇作品的评价)的音乐,在任何时候都能唤起人的触动。
《第一交响曲》(1924-1925)是肖斯塔科维奇的成名作,活泼生动,也使得他名声大噪。自此他创作的交响曲一直备受关注,也成了历史的见证。他的《第二交响曲》(1927)是受官方委托庆祝 “十月革命”十周年的创作,《第三交响曲》(1929)是苏维埃建设时期的颂歌,《第四交响曲》(1935-1936)反映的是悲惨的社会现实——因为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1930-1932)被雪藏,《第五交响曲》(1937)是对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的“拨乱反正”,《第七交响曲》(1941)被看作是反法西斯的“进行曲”与卫国战争的“凯歌”,《第八交响曲》(1943)试图展现的是战争背景下人民的真实生活······为时代做注,肖斯塔科维奇以作曲家的视角,以自身的生命体验,让见证成为记录,将历史写进音乐。
伟大的艺术创作离不开历史,离不开创作者所处的时代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经历。1936年1月28日,发表在《真理报》的社论《混乱代替音乐》,把肖斯塔科维奇彻底拉入了时代漩涡的中心,他的懦夫形象似乎也由此开始。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斯大林看懂了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的反专制与反传统,所以这篇造成作曲家惶恐的社论也被认为是斯大林的授意,事实如此。
“为什么生活如此黑暗,如此可怖?人诞生于世,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吗?”这是“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最后的质询,在歌剧中没有答案,只余下一场不被悼念的死亡。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让这出时代悲剧,一个具有反叛精神的女性形象更加夺目。不同于传统歌剧的古典配乐,在这部歌剧中,肖斯塔科维奇音乐上的现代性是鲜明的。而正因为这种现代性的锋芒,他成了被攻击的对象。
“音乐被蓄意制造成一无是处的样子,完全无法令人回想起那些古典歌剧。这是一场十足诡诈的游戏,且游戏的结局将糟糕无比。”(出自《混乱代替音乐》)经过这个事件之后,肖斯塔科维奇不出意外地被禁了。可能也是从这时候开始,那种内在的恐慌越来越清晰,他只能依靠自身为数不多但坚强的乐观精神继续生活,去除所谓的“形式主义”变成斯大林的作曲家,一个在夹缝中生存的作曲家。他面对当局的态度是服从与妥协,因此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创作自由,只要不超出斯大林的限定或者说足够聪明就能够做自己的音乐作品。
顺应局势的肖斯塔科维奇,没有因为时局放弃自己对音乐的追求,尽管他像一个“宣传工具”奔走在各种会议与演讲之中,但他知道自己真正的追求。古典的、现代的、浪漫的、民族的、现实的,斯大林喜欢的、斯大林不喜欢的,电影配乐、歌剧、交响曲······他都会创作,并保持着对音乐的真诚,处于一种相对“平衡”的微妙状态。为了生存,为了音乐,如是而已。
难以消亡的“黑修士”
晚年时期,肖斯塔科维奇曾在一场关于列宁格勒(圣彼得堡前称)的演讲会上说:在我的一生中,我经历过许多有趣的事,见过许多有趣的人,我不记日记,也没有写过回忆录,为此我深感遗憾。因为我相信,这样的记录不仅对我自己而言十分重要,许多读者肯定也深感兴趣。我会尽量回答你们的问题,但如果其中的一些问题难以回应的话,也请不要为此怨我······他深知自己所见的一切是具有价值的,但也知道有太多东西是不便记录的,至少在那个时代那种环境下,说太多话或写日记并不是一件安全或明智的事。
年纪越大便越容易回忆过往,因为正是过往造成了现在。疾病与精神压力折磨着肖斯塔科维奇,音乐是他少有的抚慰之一,他的忧郁越来越明显,对自我对生命的思索也越来越深邃。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一个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是一个有文学思维的人,他会阅读也乐于阅读。歌剧一直都是他喜欢的创作类型,比起用“秘密语言”写就的音乐,有时候他也想很直白地说点什么。
歌剧《鼻子》(1927-1928)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部歌剧作品,取材于果戈里的短篇小说,以戏谑的手法讽刺了常见的社会问题,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以及虚伪的“面子主义”。他喜欢果戈里的小说,喜欢这些现实的写照。但当有人问他这部剧的主题是什么的时候,他却说没什么主旨,只是为了好玩。矛盾如肖斯塔科维奇,善用作品表达真实的想法,但不敢多说真实的现实。
契诃夫的《黑修士》(1973)是肖斯塔科维奇晚年很想做成歌剧的作品,“黑修士”的幻影无处不在,似乎是他长久以来精神压力的来源,一种关于时代的精神疾病。《第十五交响曲》(1971)是他在疾病中完成的,人生最后一部交响曲,也自然成为他对一生的回顾。在《见证》一书中,《第十五交响曲》与《黑修士》有直接关系,“《第十五交响曲》不是《黑修士》的草稿,而是一个主题的变奏曲。《第十五交响曲》有许多地方与《黑修士》有关系,虽然它是一部完全独立的作品。”
《黑修士》讲述的是一个患有自大狂的心理学硕士柯甫陵,因“黑修士”的幻想而毁灭了自己的爱情与思想的故事。 “黑修士”是自大的裂变,是每个时代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一种精神疾病,它的出现是为了取悦“自我”,与它抗争需要理智,但这种理智并不那么容易保持。柯甫陵是沉迷于幻想的“大人物”,在临死之前追忆自己抛弃的爱情与生活,并露出一种幸福的微笑,但他真的觉醒了吗?并没有。因为在死之前他依旧看到了“黑修士”,依旧相信自己就是“上帝的选民,是天才”,尽管他是呼唤着爱人的名字而离去的。
“幻想支撑着我们在痛苦中慢慢崩溃,幻想逐渐的消亡,直到最后无影无踪,但是幻想并没有彻底的消亡,它们根植于人们的灵魂深处。我就会让幻想一直与我相伴,只要我还活着。”这段话大概可以看作是肖斯塔科维奇对“黑修士” 的理解,而《第十五交响曲》想要表达的正是与这种幻想这种命运这种现实的斡旋与抗争,无奈、悲怆、坦荡!
有人说《黑修士》是在讲述现实与理想的挣扎,也有人觉得是关于自大的寓言,至少契诃夫认为的是后者。了解契诃夫的人都知道,他本人对自己作品的解释与外界的评论时常是两回事,而这也是肖斯塔科维奇一直面对的问题。但不同的是,面对“误读”肖斯塔科维奇很少有机会去辩解,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肖斯塔科维奇是一个真诚的人,在音乐里就能感知到他丰富的情感与深刻的思想,尽管外界看到的或许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黑修士”。而今,对于“肖斯塔科维奇”的了解是否也只是一种“黑修士” 似乎也没有答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留下的音乐会流传,成为他的人生见证,成为历史的永恒记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