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如磐石行艺道——蔡超从艺访谈

  • 来源:创作评谭
  • 关键字:大学,美术,系统
  • 发布时间:2025-06-08 11:20

  访谈人:刘双喜

  本期文艺家:蔡超,1944年生,上海嘉定人,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院研究员,南昌大学书画艺术研究院院长,南昌工程学院人文与艺术学院名誉院长,江西画院名誉院长,中国画学会常务理事。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江西创作中心主任等,在省内外多所画院任名誉院长,获国家有突出贡献优秀中青年专家称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被南昌大学、江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多所院校聘为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

  刘双喜(以下简称“刘”):蔡老师,您当年连环画画得那么好,后来怎么突然不画了,改画中国画了,连环画和中国画有没有内在的逻辑联系呢?

  蔡超(以下简称“蔡”):我觉得连环画有它的长处。它就像一部电影,但导演、演员、编剧都由你一人兼任。出版社只提供文字脚本,一般都很简单,基本上是一个故事简介。有的连环画可能是世界名著改编的,但也都是些故事简介。它关键在于作者的态度,作者认真可以使画面变得很好;反之,他可能画成了图解式的东西。我画的大部分都是革命历史题材,比如毛泽东、陈毅、方志敏等人的故事。你看我画方志敏的就有两三本,得益于以前打的基础,画这些题材内容就得心应手了。但是我在创作连环画的过程中还是会重新走一遍(将所画的内容重新研究),因为连环画的要求有时候不一样。我就把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重新筛选了一遍,其中有的内容当作日后连环画用得上的资料。一本连环画最多画到一千多人,你要考虑表达不同人物的角度,有正面、侧面,有仰视、俯视,无论什么角度,看上去就是这个人、这个场景,而且需要强调人物与场景怎么串联起来。我画《西双版纳的故事》那本连环画,人物只有手指一半大,而且都是用毛笔勾出来的。展厅里展出的就是连环画原稿,原稿纸就那么一点点大。我当时为了参加连环画全国美展就用皮纸,皮纸表面是毛的。在皮纸上画线条会有拙味,如果把这个稿子放大来看,它的金石味非常浓。艺术家想要画出好的画,材料是需要自己选择的。连环画最大的问题就是对造景环境的处理,包括人物的刻画、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它们就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展现。连环画可以锻炼造型能力、构图能力与观察能力等等。日本有个世界著名的电影导演黑泽明,他就会画连环画,他自己画电影场景;中国的张艺谋原先也是学美术的,他的电影场景也是自己画。这表明绘画与电影艺术的相互帮助、不同门类艺术的相互影响。

  中国画与连环画有区别。连环画的疏密关系靠构图等线条组成。而中国画的线条有枯湿浓淡之分,讲究线条的变化与运笔节奏,疏密关系是靠水墨的变化与块面感觉来处理的。它的取舍要比连环画多得多,用线用墨表现的东西也多得多。中国画的画幅也比连环画大得多。我曾画过连环画形式的国画《黄洋界保卫战》,开始面面俱到,不很理想,经过反复琢磨发现,如果我仍按照连环图那样去画,就画得不好,刻板,于是我就想把连环画里的某些东西甩掉。再后来我就干脆丢开,不搞连环画了,甚至连插图我都不画,全心全意研究国画,研究国画线条的力度,追求水墨趣味。我想把以前画连环画的固有思路转变过来,因为我画连环画很久了,思想里肯定有被连环画固化的东西,一下子是很难丢开的,需要花一定的时间来适应国画构图、画面处理、用笔用墨等问题。

  我在“文革”时期的作品绝大部分没有了,现在只留下了那张《农村调查》。它的保留是因为作品发表以后对我的一生影响很大。这张作品我画过好几张变体画稿,事实上我觉得画连环画是对中国画人物造型用线的一个锻炼。连环画线条就是中国画的白描的缩小版。我画画有这个习惯,当我画完了一张素描稿后,我会再画一张白描稿。我把它当底稿用,画素描稿起稿习惯用木炭条,不用铅笔和炭精条,宣纸上木炭可用手抹掉。用木炭画的好处就是能做到很松动,画得很过瘾。我以前看过美院的老师,包括方增先也都喜欢用木炭条画(起稿)。木炭条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易保存,要想保存就得立马喷松香。我的国画创作稿大部分有两个稿子,一个是素描稿,一个是白描稿,就是为了做到心中有数。中国画是不能改的,当然可以挖补,但是挖补效果不是很好。我的人物画创作很多是现实主义题材的,基本还是徐悲鸿、蒋兆和一派的,它实际上跟素描联系得比较紧。当然中国画不能画成素描或油画的效果,国画圈内人不会承认这是中国画。你可以在边界上模棱两可,但你不能打破这个边界,否则就是另外一个画种了。

  刘:您为什么对工业题材感兴趣?是必会走到这一步还是偶然的呢?

  蔡:我画工业题材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以改革开放为界线,这以前都画红色革命题材与农村题材,包括连环画,而且都是以江西的革命素材为背景。我几乎没有画过古人,也没有画过工人。只有20世纪80年代末画滕王阁壁画《人杰图》,我才开始画古人,以前古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我都不知道,但画过以后就知道了。滕王阁里面的壁画,江西的历史名人经反复筛选后一百人左右,有官员、文学家等等,都是树碑立传的历史名人,也有最早的陶瓷工人、宗教人士。曾经有人提意见说没有画古代女性,这是事实。按我的想法这幅画我应该画到清初,而我只画到了明代中期,明代中期以前江西没有什么女性很有名值得去画。

  回归到工业题材。改革开放以后,大家都在向西方学习,尤其是美术界的“85新潮美术运动”,外来各种西方艺术新思潮涌入,有好有坏,良莠不齐,也有不少颓废消极腐朽的东西。艺术界部分人呼吁向西方学习新的表现形式和观念,尽管我们不接受其意识形态,但它对一些新东西的表现是有一定道理的。艺术的表现需要广纳各种新东西,它能推动我们的艺术思路。譬如我们现在看到的装置艺术,如果没有西方的观念进来,绝不会出现这种表现形式。包括艺术跟科技的联系。这段时间在江西省美术馆的中央美院年轻人搞的现代艺术展,很多是灯光、装置等做成梦幻般的声音、形象,这是不可能用画画能表现出来的效果,而是灯光等变化出来的感觉。杜尚的“小便池”,你说它怎么会流传下去呢?它只向人类提出新的观念—任何东西都可成为艺术品,它是波普艺术。这类艺术很多,我过去在国外看到过一种素描作品,素描明暗全是由文字组成的,或者全是由钱币组成的。那个年代我也在想如何创新。后来我认为自己赶不上西方艺术的时髦,我的经历我的想法不可能会走到那条路上去,还不如找一个更适合自己思想观念的题材去拓展。当时中国正处在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改革开放新时期,恰好当时德国画家门采尔的素描作品引进国内,我被门采尔那种粗犷有力的工业素描所吸引,他把工人们的生活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我整本地临摹。当然,我以前对蒋兆和的作品《流民图》也是整本的临摹。这是我学习中国画的一个特点,喜欢哪一个人的画就丝毫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地去学习。蒋兆和的画入骨三分,动态形象生动。比如阿Q骨瘦如柴的脸,一双蜷缩的手,将阿Q的身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

  后来我就有意识地到九江工地里体验生活。九江是江西的窗口,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最早沿江对外开放的五个港口城市之一。我首先去的是九江大桥,那是个烂尾工程,刚刚复工,江面上几个大柱子光秃秃的,没有可画的地方。后来我去了九江中石化,实际上我这段时间的创作大部分画的是九江中石化,以及跟它配套的九江电厂,还有九江炼油厂。现在你们看到我的工业题材基本上是这三个地方的综合产品。画面上的东西,工业机械与真实东西是有差距的,比如我的中国画作品《集思》,人物后面的器械实际上没有那么大,我把它处理成巨大的一个背景。这就是绘画的一个处理方式。画画是个很复杂的思维过程,为什么说收集素材很重要呢?如果素材少了,最后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凭空瞎想地去处理背景是不行的。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的工业题材画得到了广泛认可的原因。很多画家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去考察所要表现的素材,并不是他们没有我这个水平,而是缺乏认真。我画了大量的工业素材速写。有段时间我天天坐在工地上画,我要熟悉它,不然你画的时候就不可能得心应手。搞创作,取舍是最难的,哪些东西要,哪些东西不要,有时候单独看起来很好的形象,放在这幅画中反而不好看。相反,单独看起来不怎么上眼的形象,放在这幅创作中正合适,这里就有个忍痛割爱的问题。譬如《野火春风》这幅画,每个人的造型反复推敲过,而且画了好几个版本。我最早的一幅工业题材作品是画九江大桥工地的《咱们工人有力量》,有些背景是从电厂、炼油厂挪过来的。我更早的工业题材其实在“文革”中就开始画了,我当时画了一个女矿工。我去萍乡安源等多个煤矿下过矿井,还经历过瓦斯爆炸,当然没有人员伤亡,我深深理解矿工的艰辛。但可惜的是,至今我都没有画出一幅理想的矿工题材作品。

  在我的作品展览馆里,有个女学生问我:这些是不是画采石油啊?说实在话,我自己也不懂这些工业构件,但是我把这些工业图景与机械构件等东西组织得很好,能把它们组织好就是画家的本事,所以那段时间我全都是画这类题材。现在回过头来,我对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怎么有那么高的热情呢?作为画家一定要对新事物有点冲动,思想活跃性大,脑筋灵动性特别强。我现在就没有这么大的冲动了。

  刘:您怎么看待个人风格?其实您是有强烈的个人风格的、个人语言的。我想,您肯定一直在思索个人语言这个问题吧?

  蔡:这个问题比较大,牵涉到美学观点。每个人的认识、修养、知识面、阅历等不同,所以每位作者的绘画风格和艺术语言也不一样。我为什么画革命题材,那是因为我所处的社会环境与土壤,江西全省东南西北全是革命根据地,也促使我今后的创作思路与方向,以主题型创作为主。西方那些现当代艺术对我来说当然也有过冲动想去搞,但是我知道改变不了自己,改了的人都不成功,还不如老老实实按照自己的思想去进行。我觉得这一点对于搞艺术的人很重要,就是认识自己,知道自己的长处与短处,心里想追求的精神面貌是什么。风格也是这样,每个人的风格不是自然形成的,风格是循序渐进的,它是一个追求的过程。风格因人而异,是画家在实践过程中,力图体现自己情感个性逐渐形成的一种艺术面貌,风格是艺术家成熟的表现,艺术语言也是一个追求的过程。对于中国画,我追求大写意,大写意里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笔、墨和水分的把握,这几个最为关键,所以中国画又叫水墨画。中国的宣纸为什么会晕开?为什么要用宣纸画?就是要它的这种韵味、趣味。水墨画注重笔墨趣味,诗书画一体。中国画有时也被称为文人画,那是古代士大夫们在工作之余雅玩形成的一种艺术风格,它不讲究物象的造型,只追求笔墨的趣味。这种文人画到了民国时期便走向了衰败,除了徐悲鸿和蒋兆和以外,就没有可圈可点的人物了,它已经完全脱离了对象,去走所谓的玩艺术的路子了。新中国成立以后,这种现象特别是人物画得到了极大的改变,水墨画与西方造型艺术相结合,表现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歌颂伟大的祖国和人民。水墨艺术与时代相结合,艺术家有责任感和使命感了。我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的,与时代发展相适应。当时也有些玩纯艺术的人看不起这种创作思路与表现,但我始终坚持自己的方向。这两天有年轻的学生观众就跟我说,看我的画有一种强烈的时代气息。我认为这恰是我的追求,听了很欣慰。你看我那幅得奖的作品《顶梁柱》就体现了改革开放的时代感,所以在全国纪念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建党一百周年等重大活动的作品展都展出了这幅画。这幅画无形中已经成为了体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从农业社会走向工业社会的一个代表性作品,每次都挂在中国美术馆的圆大厅。我当时在画这批画的时候,没有现在人们所说的我有预见性,我只是想去表达我心中想画的东西,后来得到了如此好的评价,那也是巧合。

  画画要勤快,但画画的路子不对就不行,那就越画越差,越勤快就越走不出来,因为你把自己坏的习惯、坏的缺点全部固化了。但是画画又不能不勤快,这是一个辩证的关系,很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有分析能力,要用脑袋反思。多看、多画、多想,有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毛泽东主席当年就是通过大量的农村调查,才得出了农村包围城市的著名的革命论断,所以他成功了。而我那幅《毛主席农村调查》恰好符合了毛主席的革命道路宣传思想,因此得到了广泛的好评。最后我想要说的是,画画要点有天赋的,也就是所谓的悟性,没有悟性是画不出好画来的。

  (受访人单位:蔡超,江西省文联;访谈人单位:刘双喜,江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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