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手
- 来源:章回小说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0-01-29 09:16
没有人会忘记,当年的宋世庠走在麻衣街上是只迈右腿。这种步态有些怪异,似乎左腿总被拖在身后。但看上去不疾不慌,很像戏曲舞台上的老生那种亮靴底的四方步。那时的宋世庠在街上已不再被人直呼其名,虽然只有三十几岁,却被官称宋爷。宋爷每次踱着这样的步子走进麻衣街,两边的商铺老板立刻就会紧张起来。人们屏住呼吸,远远看着,似乎想从宋爷那悠闲的步履中寻找出一点信息。有胆大一些的试探着上前打招呼:宋爷,好啊您哪?宋爷一般不很经意,只用眼角朝斜下方瞥一下就算理睬了。打招呼的人则也会稍稍松一口气,知道自己的商铺这一次并没进入宋爷的视野。当然,倘若仔细观察一下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如果宋爷穿了漂白纺绸的对襟小褂,便是一个危险信号。其次是他手里的烟斗,这是一只山梨木烟斗,看上去硕大无比,而且油滑细腻,在阳光下放射出沉重的木色。每当宋爷的一只手里擎了这样一只烟斗,另一只手里就会拎着一块青砖。青砖是用干纺的黄麻细线拦腰系着,在上面打一个精致的结,这样就刚好用几根手指勾住。麻衣街上的人都知道,宋爷一旦这样走进街里,就注定有哪家店铺又要破财了。宋爷走到选定的店铺门前,一般并不开口,只用那只山梨木的烟斗敲击手里的青砖。这种敲击的方法堪称一绝,青砖的中间声音低沉,边缘则高亢清脆,如此抑扬顿挫地敲击起来非常悦耳,就像在弹奏一架木琴。店铺里的老板听了,立刻就会将封好的红包亲自送出来,另外还要备些烟酒腊肉一类的礼物。宋爷也不称谢,只是微微点一下头,将手里的青砖留在门外便拎了东西转身离去。这家店铺的门前有了这块青砖,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宋爷就不会再来叨扰。自然也有不开眼的店铺老板,任凭宋爷将那块青砖敲击成一首悦耳的乐曲却仍然无动于衷。这时宋爷的敲击便会渐渐急促起来,这急促中明显带有一些不耐烦,也有了一种步步紧逼的威胁意味。直到最后叭地一声脆响,青砖被敲成两半,敲击声便也会戛然而止。麻衣街上的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时的宋爷仍然不动声色,先将手里的半块青砖放到地上,然后慢慢直起身,脸上就皱起一副古怪的表情,接着突然大吼一声:开嗨!
然后又一声:开——嗨!
跟着再一声:开——嗨——!
宋爷的这三声吆喝很讲究,听上去层层递进,第一声比较低沉,也略带沙哑;第二声就有了一些嘹亮;到第三声的时候喉咙已经完全打开,声音也充分洪亮起来,几乎在一条麻衣街上都能激起嗡嗡的回响。宋爷的这三声吆喝一出口就无法挽回了。与此同时,他手里的半块青砖也会随之抡起来挂着呼呼的风响叭地拍在自己头上。位置一般在前额,也有时会是头顶,这要视宋爷所要的效果而定。因为前额的伤口往往会比头顶明显,给人的感觉更加惨烈,而头顶流出的血则会比前额要多。殷红的血水汩汩地流淌下来,滴落到宋爷漂白的纺绸小褂上显得格外鲜艳,于是也更加烘托起血腥隆重的气氛。通常到了这一步,这家店铺就要有大麻烦了。这时的宋爷会在这家店铺的门前静静站立一会儿,待头上的血流得足够多了,便从纺绸小褂的前襟撕下一块,然后蘸了血水去这家店铺的门前涂抹,有时涂抹得兴起还会写几个“死”、“哭”、“丧”、“赔”之类晦气的血字。这些腥红的血字都是正宗的颜体,看上去遒劲有力格外醒目。也有时宋爷则干脆将血水都涂抹到这家店铺的货品上。经商的人都迷信,自己好端端的铺面被涂抹得如此鲜血淋漓自然很不吉利,况且原本光鲜的货色给抹了血顾客哪个还肯再要?于是只好忍气吞声地拿出钱来像送鬼送神一般地想将宋爷送走。但这时再想用些小钱打发就已经不容易了,总要先将宋爷请到燕春楼或醉月楼去好酒好菜地摆上一桌,临走还要拎了封好的大洋和备下的礼品,最后再算一笔不菲的医药费。
因此,场面上的店铺老板轻易都不会让事情走到这一步。
关于宋爷的身世,麻衣街上有很多传说。据专做古玩生意的博古斋林老板说,宋爷的父亲当年曾是这宁阳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梁上君子,为人天资聪慧,又无师自通地颇懂古玩玉器,夜里经常飞檐走壁去大户人家弄些值钱的东西,再拿到麻衣街上来卖。一天晚上,他无意中偷到一个殷实的书香人家,见这家小姐正在床上熟睡,一时兴起就连人家的身子也给偷了。待这小姐惊醒时才发现自己的生米已被煮成熟饭,再哭再叫都已经来不及。这家老爷为保全家门名声,好言好语地安抚了女儿之后,也就没将此事声张出去。再仔细看一看眼前这个被家人捆绑了的小毛贼,虽说干的是梁上君子勾当,眉宇间却也透出几分清秀。于是咬一咬牙,索性顺水推舟就将女儿嫁给了他。
这小姐就是宋爷的母亲。
宋爷的父母这样成亲竟然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宋爷的父亲从此金盆洗手改务正业,每日举案齐眉妇唱夫随地真与宋爷的母亲过起了正经日子。只可惜好景不长,或许是因为宋爷的母亲受孕时受了惊吓,怀胎十月之后竟难产死了。宋爷的父亲刚入正道又遭受如此打击,从此就万念俱灰终日与酒为伴。一个冬天的夜里喝得烂醉,就倒在街上活活冻死了。宋爷长到十几岁时,家里又横遭祸事,不知他外祖父在外面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写了什么不该写的文章,突然被抓去下了大狱,家里也被抄检一空。
就这样,宋爷便独自流落到街上。
2
宋爷在街上混出名声之后,又收了一个叫么五的徒弟。
宋爷收么五也是一件偶然的事。那一年冬天宋爷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手头宽裕,便在“同盛和”老号买了一顶水獭皮的帽子。这帽子的款式很新颖,戴在头上既暖和又很体面,因此宋爷非常喜爱。一天中午,宋爷戴着这顶帽子在街上闲逛,看到一圈人围着一个打把式卖艺的,就凑过去站在人群里看热闹。正看得入神时,突然就觉自己的帽子被人啪地一拍摘走了。他猛一回头,看到身后正站着一个小个子。这小个子身形干瘦,圆脸,看上去很精致。他的头上也戴着一顶颜色和款式都相同的水獭皮帽子。宋爷仔细看了看,觉得这帽子有些眼熟,却又不好贸然去认,于是就盯着这顶帽子出神。小个子却嘻地一下笑了,拽了拽勒在自己耳边的细绳对宋爷说,帽子被人偷走了吧?你看我,在帽子上系了一根带子,这样想摘都摘不去。宋爷一听这话就笑了,伸手从他的头上拿过帽子。原来这小个子的细绳是假的,只是事先勒在头上,这样再扣上帽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拴在帽子上。
宋爷对他说,跟我来这套?你知道我是做哪行的?
小个子的脸一下红起来,两眼盯着宋爷,没说话。
宋爷笑笑又说,我在街上玩这把戏时,还没你呢。
不想这小个子一听这话倒像是受了侮辱,立刻哼一声说,你宋爷的名气,在这街上自然是都知道的,可真要论起荣门儿这一行,也未必咋样呢。
宋爷当然懂,小个子所说的“荣门儿”是指小绺,也就是偷。宋爷觉得这小个子口气很大,于是点点头说,好吧,那我今天倒要看一看,你究竟还有什么本事。
小个子朝宋爷把头一歪说,你跟我来。
宋爷就跟着他来到街上一个僻静地方。
小个子这才对宋爷说,说实话,刚才偷帽子时,并不知道前面站的是宋爷,所以多有得罪。这样吧,小个子想想说,我今天送您一点小东西,一来赔罪,二来也算是见面礼。
宋爷问,你要送我什么?
小个子抬头朝街边一间店铺的字号看了看,是一家绸缎庄,于是说,我送您一匹衣料吧,回去做件大褂。宋爷这时已经来了兴趣,想看一看这小个子究竟还有怎样的本事,就点点头说,好吧,那我就先谢了。小个子没再说话,只朝宋爷使个眼色,示意他等在绸缎庄的门外,自己就转身朝里面走进去。绸缎庄里的生意很冷清,长长的柜台跟前只有一个小伙计,正歪在那里把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小个子走过去,轻轻拿起一匹蟹海青的精纺绸,突然砰地一摔又扔在柜台上。小伙计立刻吓得一惊,睁开眼瞪着问,你……怎么回事?!小个子立刻把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冲这小伙计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然后朝左右看了看凑近他耳边说,这匹蟹海青是我刚从西街口的连升货栈偷出来的,你要不要?便宜点算给你?
小伙计一听皱起眉头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这里不收赃物!
小个子翻起衣料的一角给他看着说,这可是正经的精纺绸!
小伙计拨愣着脑袋挥手道,这里是正经买卖,拿走快拿走!
小个子没再说话,抱起这匹蟹海青就转身出来了。
宋爷在门外看了,立刻忍俊不禁。
宋爷自然不会要这匹蟹海青。在这个中午,小个子找个地方卖了蟹海青,然后请宋爷到瘦龙河边的醉月楼喝了一顿酒。这时宋爷才知道,这小个子叫么五。么五一边喝着酒才对宋爷说出实话,其实他偷宋爷的水獭皮帽子是存心这样做的。么五说,他在街上久慕宋爷大名,却—直没机会认识,这一次偷帽子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宋爷听了笑一笑,问么五,认识自己又想怎样。么五叹息一声说,荣门儿生意虽然轻松,却也不可久做,如果真能跟了宋爷,日后也是长久之计。宋爷想一想,自己也的确需要这样一个帮手,于是沉吟一下便点头应允了。么五连忙又说,万事都要有个规矩,没规矩不成方圆。
宋爷一笑说,这样一点事,还要什么规矩。
么五说,从今儿起,您就收我做个徒弟吧。
宋爷听了点点头,觉得这么五还懂些事理。
3
宋爷自从有了么五便如虎添翼。两人几乎不用磨合,再做起生意来便配合默契,而且相得益彰,几乎从没失过手。宁阳城的人直到很多年后仍还记得,宋爷曾带着么五从一个法国洋人的手里赢了二十条狼狗,而且是清一色的纯种德国黑背。
这件事在宁阳城里一时被传为奇闻,还上了当时的报纸。
那一次也是合当宋爷师徒二人发这笔横财。按宋爷以往的习惯,一般是只在麻衣街上做生意,但那一天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去云飞路。云飞路在城西,多是洋人的买卖商号。当时么五有些担心,曾提醒宋爷,说洋人不同于中国人,都是生冷脾性,只怕不好做生意。但宋爷却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去云飞路上的拉瓦锡洋行。么五无奈,只好跟随师父来到云飞路。么五早就知道这家拉瓦锡洋行。洋行老板是一个叫查理的法国人,据说当年在那边也是做偏门生意的,后来大概惹了什么麻烦,在国内实在混不下去了才跑来中国避风头,再后来就开了这家专做绸缎布匹生意的拉瓦锡洋行。
这洋人查理当然不懂宋爷的这门生意。
在这个早晨,洋人查理喝过咖啡,叼着烟斗信步从洋行里出来,一见门外来了两个穿戴怪异的中国人,以为是乞丐,就让伙计将他们撵走。但撵了两下,见这两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又要把狗放出来。这时一个中国帮办在一旁认出是宋爷,便连忙过来伏在洋人查理的耳边说,千万不能放狗,如果真把这两个人惹了,麻烦可就大了。不料这洋人查理却轻蔑地把手一挥,哼一声说,我倒要看一看,这两个中国人会闹出什么大麻烦。一边说着把手放到嘴里打了一个呼哨,就见一条半人多高的大狼狗呼地从洋行里蹿出来。
站在门外的宋爷见了并没有躲闪,只是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然后回头对身边的么五说,今天该着省事,有替咱流血的了。
正这样说着,就见那条粗壮的黑背犬已经扑上来。宋爷仍然站着没动,待这条狗扑到跟前,伸出两条前腿朝上一蹿时,突然抡起手里的青砖就叭地拍在它的头上。这条狗先是愣了一下,又瞪起两眼很认真地看看宋爷,然后就软软地瘫下去。洋人查理一见立刻恼怒起来,正要从台阶上下来跟宋爷二人理论,却立刻被那个中国帮办拉住了。
中国帮办低声说,死条狗是小事,千万别再把事情闹大了。
洋人查理瞪起眼愤愤地说,这两个人,凭什么打死我的狗?!
中国帮办这才将他拉到一边,详细讲了宋爷这一行的规矩。
但这时已经晚了。只见宋爷拉过那条死狗,一只脚蹬住它的一条后腿,然后抓住另一条腿用力一扯,只听嘶啦一声,这条足有几十斤重的黑背犬就被扯成两半。么五立刻走过来,熟练地从插在门前的彩旗上扯下一块,蘸着狗血就在拉瓦锡洋行的门前涂抹起来。洋人原本爱干净,门窗都刷了雪白的油漆,连墙壁和台阶石栏都是用的汉白玉,被么五这样一涂抹立刻就鲜血淋漓地披红挂彩起来。门前的街上很快就招来很多人看热闹。洋人查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搞不清这两个中国人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事,一下就惊愕地愣在了那里。待回过神来,才发现么五涂抹得兴起,这时已将狗头卸下来,嘴里叼着刀子正要拎进去继续粉刷洋行里面的墙壁。洋人查理一见连忙扑过来想要阻拦,却不料被么五甩头狠狠一撞就给撞得跌坐在地上。么五撞了这一下反倒像是自己挨了打,立刻哇哇惨叫着就将那颗狗头抡起来朝洋人查理的头上和身上乱摔乱砸,直弄得查理浑身满脸都是狗血。
事情闹到这一步就已经进入高潮,么五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铁桶,将那条没了脑袋的死狗倒着提起来控了半桶狗血,然后拎着就要朝洋行里冲。幸好这时那个中国帮办赶紧过来,赔着笑脸将么五拦住了。这中国帮办说自己敝姓刘,虽然在这洋行里只是一个帮办,但跟洋人还能说得上话,所以一切事情都好商量。刘帮办又对宋爷说,洋人都属蛮夷,对咱礼仪之邦的规矩自然不懂,二位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他可以去跟洋人商议。
宋爷听了并不说话,只是转过脸去看看身边的么五。
么五哼一声说,既然你这样说,规矩你自然是懂了?
刘帮办连忙赔着笑脸说,我懂我懂……这个当然懂。
好吧,么五点头说,既然你懂,就去跟洋人商量吧。
刘帮办就过去跟洋人查理咕噜了一阵,意思显然是劝他丧神当着喜神敬,只按街上的规矩,破点小财省去麻烦也就算了。不料这洋人查理的脾气很犟,却拨愣着脑袋不肯答应,认为这两个中国人实在没有道理,无端找上门来寻衅滋事,竟还公然耍赖讹诈钱财。他对刘帮办说,他当初也曾做过一些坏事,可是走遍全世界还从没见过如此无耻的人,干出如此无耻的行径。但洋人查理毕竟明白这是在中国,嘴上虽然这样说,再回过头去看一看面无表情的宋爷和拎着一桶狗血的么五,又迟疑了一下,就还是硬着头皮勉强答应了。
4
当天晚上,刘帮办在瘦龙河边的醉月楼摆了一桌酒席,包下楼上的“捞月轩”。洋人查理虽然也到了,但心里仍还窝着口气,所以坐在桌前脸色就很难看。宋爷师徒二人却早已吃惯这样的酒席,所以并不在意洋人查理的脸色,在桌前一坐便旁若无人地顾自饕餮起来,还时而举杯碰一下,相互对酌。洋人查理在一旁斜眼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用流利的中国话讥讽地说,二位可以慢用,这就是你们今天杀死的那条黑背犬,一条足有八十磅重,足够你们吃的。么五立刻把举到嘴边的骨头停下来问,多少?八十……磅?
对,如果换算成你们中国人的重量单位,应该约合七十多斤。洋人查理微微一笑,接着又不怀好意地说,没有想到吧,我的三条犬就能抵上你们两个人的重量呢。
么五听了立刻像受到侮辱,两眼一瞪说,你说什么?三条狗?骂人么!
洋人查理似乎一下来了兴致,眨眨眼说,哦,那你说说看,要几条狗?
么五说,我跟师父加一起,少说……也能抵上你五条狗的分量!
洋人查理眯起眼问,真的吗?
么五立即答,那当然!
咱们,赌一赌怎么样?
赌就赌!
么五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问,你说怎样赌?
这时坐在一旁的刘帮办看出又要出事,赶紧起身阻拦说,好了好了,这不过是一个玩笑,赌就不用了……洋人查理却用手拨开刘帮办,对么五说,我一共有二十二条黑背犬,今天被你们杀死一条,我自己再留一条,剩下的二十条统统牵来这里,你们自己任选五条,我也选三条,咱们当场称一称,如果你们赢了,这二十条犬就是你们的。
么五立刻说,好!就这样办!
等一等。
洋人查理又说,如果我赢了,怎样说?
么五一下愣住了,回过头去看看宋爷。
宋爷这半天始终在抽着烟斗,这时才开口说,你说吧,怎样说?
洋人查理说,很简单,如果我赢了,你们两人就要也当一回狗,和我的这些黑背犬拴在一起,让我牵到街上去走一走,你们看,怎么样?
宋爷没有立刻回答。宋爷没想到这洋人查理竟会如此阴损。倘若他师徒二人这一回真的输了,再被这洋人查理当狗牵着去街上转一天,那脸面可就丢尽了,今后哪一家店铺老板还会再买账?不要说无法再在这街上混,只怕连生意也做不成了。宋爷想到这里,又沉吟片刻,将烟斗在桌边磕了磕微微一笑说,好吧,就这样说定了。
这时洋行的人已将那二十条黑背犬牵来。醉月楼里顿时黑压压地挤满了狗。但接着洋人查理和宋爷就都发现了一个问题,不要说宋爷和么五这两个大活人,就是几条黑背犬的重量也无法称,酒楼里找不到这样大的秤。宋爷略想一下,端起桌上的酒杯又喝了一口对洋人查理说,我今天坑你也不白坑你,就教你一手中国人的绝活儿,也让你长长见识。
他这样说罢,就让人牵了这二十条黑背犬前呼后拥地下了醉月楼。
这时正在酒楼里吃饭的食客也被吸引过来,见宋爷跟这洋人打赌,都想看个究竟,于是也跟着下楼来到瘦龙河边。只见么五已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小木船。这小船只有一丈多长,看上去很轻。洋人查理朝河里看了看,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回过头来看看宋爷。宋爷走过来,冲他微微一笑说,你说我二人的分量只能抵上你三条狗,现在就让你自己任选三条,省得你一会儿不认账,说我们中国人欺负你!
他这样说罢,就和么五一起跳上船去。
小船立刻往下一沉。
这时么五已心领神会,就让酒楼老板在小船的水线处画了一个标记,然后跳上岸来对洋人查理说,你把狗牵上船吧。洋人查理这时也已经有些明白了宋爷的用意。他看一看宋爷,又看看么五,就让人将选出的三条狗也牵上小船。果然,刚在船边画出的标记还远远在水线以上。宋爷走到洋人查理的面前,不慌不忙地一笑问,怎么样,你还有何话说?洋人查理的脸上顿时变了颜色,站在那里愣了一下,就将刘帮办叫到一边低声咕哝了一阵。刘帮办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然后就赔着笑脸走过来说,宋爷,这回查理先生认输啦!
宋爷面无表情地说,我还得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刘帮办赶紧说当然,查理先生当然是心服口服。
可是……刘帮办又说,话又说回来,你们师徒二人一下要这样多的狼狗也没用是不是?这些洋畜生平时都是宠坏了的,不仅娇气,还嘴馋,一天光鲜牛肉就得吃上百斤,搁在咱中国人的手里也喂不起啊,况且一天三顿地伺候也麻烦,我看倒不如……
宋爷对刘帮办说,你有什么话就照直说,不用绕弯子。
刘帮办赶紧点点头,说好好,那我就照直说,这二十条黑背犬是查理先生的心爱之物,当初都是他从法国坐着欧罗巴的小火轮儿带到中国来的,现在又喂了这几年,实在舍不得,眼下你们赢了自然是应该归你们,我看……不如这样,你们再反过手来卖给查理先生,查理先生已经说了,钱的事好说,你们只管开价儿。么五听了刚要开口,却被宋爷伸手拦住了。宋爷一笑说,行啊,不过我也有个条件,只要他能做到我就答应。
刘帮办连忙说行行,宋爷还有什么条件只管提。
宋爷朝旁边的洋人查理一指说,让他也当一回狗,跟他的这些畜生拴在一起,让我们爷儿俩牵着去街上转一天。只要他答应,我就可以把这些狗卖给他。
这个……刘帮办有些为难地说,恐怕……不太好办吧。
宋爷问,怎么不好办?
刘帮办说,这……怎么说出口啊?
么五哼一声说,刚才他提这条件时,你怎么说得出口?
刘帮办赶紧拱手作揖地说,咱……再换个条件行不行?
宋爷又微微一笑,说换个条件也行,你这专吃洋饭的多少也该有点学问,我刚才打赌用的这一招是出自哪个典故?我如果问那个洋人算欺负他,只要你能说出来,我就答应你。
刘帮办一下愣住了,这种用船称了人再称狗的办法不要说出自何典故,他过去连听都没听说过。这时宋爷就朝那洋人查理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今天告诉你句透底的话,你这回输就输在太不知深浅上了,你以为中国是什么地方?弄几条狼狗来就能把人唬住吗?我今天赢你这几条狗是为了让你记住,以后在这街上说话,千万当心点儿!
宋爷这样说罢,就和么五牵了这二十条黑背犬浩浩荡荡地扬长而去。
5
宋爷出事,是在那一年中秋前夕的一个上午。
事后据么五向麻衣街上的人说,宋爷在出事前已经感觉有些不对,太阳穴总是一跳一跳的,而且经常会感到头痛。宋爷曾去济生堂药铺找了一个坐堂先生给号过脉,又看了舌苔,却都没看出结果,只说是脾湿肝热,内有虚火。在那个上午,宋爷和么五从城西转到城南,又从城南转到城东,待走进城北的麻衣街时就已是将近中午。这时街上已经热闹起来。正是中秋节前夕,各家商铺的门前都张灯结彩,还有的挑出“大酬宾”或“大甩卖”一类招幌,一眼看去又比平时繁华了很多。他师徒二人在街上走了一阵,就在一家削面馆的门前站住了。么五伸头朝面馆里看了看,立刻对宋爷说,咱还是再走一家吧,这面馆是山西人开的,山西人最吝啬,一刀子都扎不出血来。
宋爷看他一眼,站着没动。
么五就不再说话了,接过师父手里的青砖嗒嗒地敲起来。这时刚好有两个食客走过来,正要抬脚进面馆,一听这敲击声吓了一跳,再看一看宋爷和么五站在门前的架势立刻就明白了,于是赶紧抽回脚转身走了。接着面馆里吃饭的食客也都看到了门外的宋爷和么五,立刻面也不吃了便纷纷躲出来。正在里面忙碌的面馆老板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伸头朝外一看便赶紧迎出来,将双手抱在胸前赔着笑脸说,哦……敢情是宋爷和五爷来了,失迎失迎,快……快里边请!锅里刚换的清水,这会儿正爽口!一边说着又回头冲里边喊,快给宋爷和五爷下两碗削面,要宽宽的汤啊——!
宋爷和么五立刻明白了,面馆老板这样说,也就等于表明今天的态度。
宋爷并不说话,只是看看面馆老板,又看看么五手里的那块青砖。
面馆老板又朝里喊了一声,给宋爷二位找个清静点的雅座啊!
这时么五的敲击突然停下来,接着,嘴里喊出一声:开嗨——!
么五的脸上没有表情,沙哑的嗓音似乎能分出几个杈来。
面馆老板没有防备,立刻被么五的这一声吓得激灵一下。
这时宋爷就走过来,拍拍面馆老板的肩膀说,你老板开着这样大一个买卖,也该是个透亮人,我们爷儿俩今天走到你这门口,不会只为讨一碗面吃吧?接着微微一笑,又说,这街面儿上的规矩,你该不会不懂吧?
面馆老板连忙说,小店刚开板儿,总共……才削了十几碗面。
这时么五叭地一敲青砖,又憋着嗓子喊了一声:开——嗨!
但这一次面馆老板不怕了,脸上仍然笑嘻嘻地说,五爷你喊也没用,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小店刚开板儿,锅里还清汤寡水,这会儿真拿不出钱来孝敬您二位。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僵住了。宋爷没料到面馆老板竟会把嘴咬得这样死。宋爷的心里自然清楚,做这一行生意向来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一开始就得有个结果,无论店铺还是自己,总要有一个出血的才算为止。这时旁边店铺里的人也都闻声出来,站得远远的朝这边看着。宋爷咬一咬牙想,说话就到中秋节了,这一次原想是省些事的,但现在看来,不见血是真不行了。他想到这里就扭过头去,用力朝身边的么五看了一眼。
么五立刻心领神会,叭地一敲手里的青砖又大喝一声:开嗨——!
然后就抡起那块三寸多厚的青砖猛一下朝自己头上拍下来。
事后据么五回忆,也许是因为这一上午走得累了,所以他最后的这一下并没有将那块青砖敲破,也就是说,他实际是将一块完整的青砖朝自己头上拍下来。如果真这样拍到头上,那后果自然可想而知。但么五又明明看到,就在这块砖快要拍到自己头上的一瞬,宋爷却已经先倒下去了。当时宋爷倒得很慢,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头部,就那样迟疑了一下,又用手摸着前额摇晃了一下,然后两腿一软就一点一点地瘫倒下去。么五立刻意识到是出事了,连忙扔下手里的青砖就朝宋爷扑过去。待扶起宋爷,只见他双目微闭,牙关紧咬,嘴角还挂着一缕淡淡的涎沫。么五哇地一声大叫起来——他的叫声尖厉得有些夸张——但看一看围在一旁的人们并没有反应,就背起宋爷朝麻衣街的西头跑去。
6
么五在这个中午背着宋爷来到麻衣街西头的济生堂药铺。
济生堂药铺的坐堂先生姓向,是一个七十多岁的驼背男人。向老先生一见背来的是宋爷,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让放到春凳上慢慢躺下。待诊过脉,又翻起眼皮看了看,就摇头叹息一声。么五连忙问是怎么回事。向老先生沉吟一下,才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病啊。
么五问,不是一般的病,又是什么病?
向老先生又微微摇了下头,没再说话。
原来这向老先生早在宋爷上一次来看病时就已摸出他的脉息出了问题,但当时只说是脾湿肝热,却没敢告诉宋爷,这脾湿肝热其实是气滞肝痹的征兆,而气滞肝痹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中风。这时,向老先生从药柜上拿出一颗“安宫牛黄丸”,在小碗里兑了些水捣烂,让么五帮着给宋爷灌下去。然后说,凭我的医术,也就能做这些了。
么五一听立刻瞪起眼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向老先生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向老先生沉了一下,又对么五说,自古中风乃万恶沉疴,就是神仙也难治的。这时宋爷被灌了一剂“安宫牛黄丸”,已有些缓过气来,于是艰难地动了一下,对么五含混地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不要难为向先生,就……听天由命吧。
向老先生想想说,不过……要真想治,也还有一个办法。
么五连忙问,什么办法?
向老先生说,东街有一家梅记茶汤铺,你可知道?
么五说知道。
向老先生说,去找梅老板,也许……他还有办法。
7
么五当然知道梅记茶汤铺。
梅记茶汤铺的老板叫梅杏天,字慈雨,是—个七十多岁的文墨人,街上人都称梅老板。据说这梅老板当年也是杏林中人,熟知张仲景的各类汤头方剂,也熟读《黄帝内经》和《医宗金鉴》一类典籍,在街上开有一间诊所。只是当年一次为人接诊治病,一时失手,错开了药方险些闹出人命官司,后来渐渐就没人信服了。再后来眼看诊所支应不下去,梅老板一咬牙就将这诊所改成茶汤铺。平时按四季时令,将一些或补或泻或滋阴壮阳的药材放进茶汤里,既能解饱又可强身健体。从此,生意竟一天天好起来。么五在这个中午将宋爷背来梅记茶汤铺,梅老板立刻闻声出来,一见么五就笑笑说,现在午饭已过,要吃茶汤得下午了。么五连忙说,我们不吃茶汤,是来……请您看病的。梅老板听了脸色立刻一沉,但还是勉强笑笑说,要看病你们可走错门了,门外的招幌儿写的清楚,这里是茶汤铺。
么五点头说知道,知道这里是茶汤铺。
梅老板说,哪有来茶汤铺看病的道理?
么五的心里自然有数。刚才临来时,济生堂的向老先生已叮嘱过,说梅老板自从杏林收山已经心灰意冷,发誓再也不给人看病,所以,只怕去了会碰钉子。于是么五便低声下气地央求说,就算走错了门,街上哪个不知您梅掌柜当年是一个神医,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就给看看吧。梅老板听了却苦笑一下摇摇头说,倘若我当年真是神医,今天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接着又摆一摆手,做出朝外送的样子说,你们还是走吧,我看他病得不轻,还是抓紧时间去街上另请高明吧。么五却仍不死心,上前一把拉住梅老板说,您当初行医一天也是治病的先生,做先生的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这时梅老板朝后退一步,脸就撂下来,说,如果我没认错,你应该就是么五?
么五连忙点头,说是。
梅老板拱一拱手说,么五师傅,该说的话我刚才都已说过了,你不要让我勉为其难。
么五却不听这一套,上前一步又要伸手去拉梅老板。梅老板却将衣袖轻轻一甩,甩掉么五的手说,实在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出去一下,就恕不奉陪了。
梅老板这样说罢,便出门上街去了。
么五看一看梅老板的背影,又看一看歪在一旁的师父,一时竟没了主意。
但么五毕竟是么五,在街上跑了这几年也见过一些世面。在这个下午,他想了一下就背起宋爷去了街对面的春鸣茶楼。到傍晚时分,看一看梅记茶汤铺已经开业,梅老板又像往常一样面带微笑地站在店堂门门口招呼进出的客人,么五就背起宋爷又来到这边。正喝茶汤的人们认出是宋爷和么五,连忙都起身让座。么五却哼地一声将宋爷放到地上,起身朝里面喊一声,来两碗茶汤!里面的伙计出来一看就愣住了,连忙过来小心问,您要……哪种茶汤?
么五翻一翻眼皮说,随便哪一种,能治病就行!
伙计说,小店的茶汤不能治病,只能强身健体。
么五点头说行啊,那就来一碗能强身健体的吧。
伙计听了看看么五,又看看歪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宋爷,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茶汤铺里立刻乱起来。人们都知道宋爷和么五平时在街上是做什么生意的,这时一见么五的架势不像善碴儿,便纷纷扔下碗朝门外躲。这时梅老板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对么五说,我当你们是街面上的人,所以下午才说了那番话,你这样做可就不对了。
么五说,我和师父来茶汤铺喝茶汤,哪里不对了?
梅老板一笑说,大家都是敞亮人,不用来这套吧。
么五张张嘴,立刻不再说话了。
梅老板又问,你真想让我治病?
么五的眼圈一红,立刻跪下了。
么五说,我早就听说,您梅老板叫梅慈雨,今天……就请您发发慈悲吧。
梅老板摇摇头,叹息一声说,进来吧。
8
梅老板在这个傍晚让么五将宋爷背到茶汤铺的后面。
茶汤铺的后面是一个小院。么五将宋爷背到厢房,让他躺到一个小床上。这时宋爷已苏醒过来,睁开眼看看梅老板,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精神。梅老板先坐到宋爷跟前,抓过一只手腕摸了摸脉息,然后沉吟一下说,我虽然没跟你打过交道,但人是早就听说过的。
宋爷艰难地说,梅老板的名声……我也早就知道。
梅老板问,街上的人,都叫你宋爷?
宋爷连忙说不敢,我……叫宋世庠。
梅老板点点头说,听名字,你也该是书香人家。
宋爷眼里忽地一暗,看看梅老板,嘴动了一下。
好吧,梅老板说,我今天既然答应为你看病,自然是要看出个结果,不过看病和治病可不是一回事,我就算看出结果也未必能治,就算能治也未必能治好。
么五连忙在一旁说,今天既然让您治了,治好治不好……
梅老板回头看一眼么五。么五立刻闭上嘴不再吱声了。
宋爷也说是啊,既然让您治了,治好治不好自然都无话说。
梅老板嗯一声说,如果这样说,那我就告诉你,那济生堂的向老先生没看错,你的确患的是中风。你们这样的人整天在街上与人争强斗狠,自然心火极盛,而肝属木,遇火即燃,所以自古中风者,多是素有好胜脾性之人。我当年行医时一向主张标本兼治,这其中病是标,心性就是本,只可惜你们这些吃惯街上饭的人本性难移,又有几个能从善如流?梅老板摇摇头又说道,所以,如果标本不能兼治,我医术再高也就无能为力了。
宋爷连忙说,只要梅老先生能治好,我听您的就是。
梅老板这才舒出一口气,抓过宋爷的手腕又摸了一阵,然后说,大凡病疾皆缘有因,你平时表面平和而内里暴戾,又心浮神亏阳气早虚,这一次是贼风侵入中经,营卫痹塞血运不行(畅)所致。梅老板说到这里又问,发病时是不是突然仆倒的?
宋爷点点头。
梅老板又让宋爷张嘴看了一下,然后说,你神识若明若暗,舌底强直,苔白滑腻,脉象尺部悬沉而寸关弦紧,幸好小便未遗,说明肾气尚固,看来还有一线转机。
么五被梅老板这一番话说到云里雾里,只听懂最后一句,还有一线转机,便连忙说,那您就赶紧用药吧。接着又说,钱的事只管放心,无论贵贱,您只管开方子就是。梅老板这时已取过纸笔,一听这话就把笔又放下了,笑笑说,自古治病不是以钱财衡量的,千金求得的好药贵不贵重?不治病也照样没用。倒是不起眼的几味小药,兴许就把大病祛了。
宋爷听了看一眼么五。
么五连忙点头,说是。
这时梅老板已将一张药方写好,沉吟了一下,递给么五说,现在……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跟你们这些街上人打交道,我多少还是有些顾虑的,医生治病的事向来很难说,病治好了还好说,倘若治不好,恐怕就有说不清的麻烦了。
么五一听刚要说话,却立刻被梅老板拦住了。
梅老板又说,我现在就把这病给你们交代清楚。依我看是气滞肝痹,阳虚中风,所以现在开的方子是张仲景的“小续命汤”,又以病情做了增减,你最好先去街上找个明白人看一看再去抓药,省得将来大家都说不清楚。么五连忙说,梅老板您这话就言重了,我师父虽是街上混的,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将来不管怎样自然不会找您麻烦的,更何况听您的话,肯定是杏林高手,想必不会有差错。梅老板听了立刻摆手说,话可不是这样说,这治病的事谁都不敢说有十成把握,就是扁鹊华佗在世,也未必治一个就能好一个。
梅老板这样说着,么五已经拿着方子转身出去了。
9
梅老板的药很快就见了功效。
宋爷在梅记茶汤铺里睡了几天,再醒来时,神志就已清醒了。
梅老板来后面看了,说是好兆,说明前一番的药用对了。接着又为宋爷细细地诊过脉息,感到尺部脉象仍有沉细,寸关虽紧却已稍见平和。于是说,病情已有明显好转,只要再继续用“小续命汤”扶阳通络即可更见效果。么五听了看一眼梅老板,小心地说,现在命是保住了,只是……腿脚还不灵便。梅老板沉了一下,说,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多年积下的病患一剂方子就想治愈,天底下还没有这样的灵丹妙药。么五听了赶紧点头,说是是。梅老板又说,自古中风失语和半身不遂是医家最棘手的两大顽疾,病人阳气虚亏,才导致藩篱不固贼风乘虚而入,这岂是几服药就可以化解的。
梅老板这样说罢,就又开了一剂方子交给么五。
这样几番药再用下来,宋爷的病就眼看一天好似一天了。梅老板随即加大黄芪用量,每天又增加了鹿茸用陈酒送服,而且每五日再服一粒大活络丹,就这样又过一段时间,宋爷就已经能下床了。这天梅老板来到后面,看到宋爷的样子也很高兴。宋爷请梅老板坐下,张张嘴,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梅老板看看他说,你好像,有事?
宋爷支吾了一下说,是……是,有点事。
梅老板一笑说,你有什么话就只管说吧。
宋爷一听梅老板这样说,就拉过么五一起跪下了。
宋爷泪如雨下地说,您这一次救了我的命,也治了我的病。我宋世庠从十几岁就没了亲人,这些年从没得过谁的恩遇,今天只求您一件事,想……认您做个义父……么五一听也连忙说,您以后就是我的祖父,将来百年之后给您披麻戴孝,顶丧架棂。
梅老板一见有些慌了,赶紧要扶他二人起来。
宋爷和么五却一定要梅老板答应了才肯起来。
梅老板想一想,长叹一声说,我这半辈子一直未曾婚娶,膝下更无儿女,你们这样说我实在担待不起,既然命中注定孤身一人,就还是做个孤老头子罢了。然后扶起宋爷,又说,只是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你这病才刚刚好转,还远没到痊愈的时候。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这样一场大病。宋爷听了点点头,说我明白,只是……在您这里打扰这些日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所以剩下的病,就想回去养了。
梅老板听了却摇摇头,微微一笑说,你以为剩下的是小病吗?
一边说着就将自己的右手举过头顶,对宋爷说,你试试看。
宋爷也学着试了一下,手刚刚抬起就举不上去了。
梅老板又伸出右手攥起来,然后再慢慢张开。
宋爷也攥起右手,但用一用力,却没能松开。
梅老板这才说,你真想痊愈,还要有待时日。
宋爷在床边坐下来,叹息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梅老板安慰说,不过你也不要灰心,我准备给你换个治法。
宋爷一听立刻抬起头,看看梅老板说,换个……什么治法?
梅老板说,前一阵是内治其心,现在要外养其形,换句话说也就是浸润筋骨。这样说着,就让伙计拎进一个袋子放到地上。打开一看,竟是一袋糯米。梅老板抓起一把糯米在手里搓了一下,对宋爷说,这还是当年我师父传下的方法。他是浙江绍兴人,所以熟稔江南糯米的功效。江浙一带潮湿多雨,生长的糯米自然属阴,中风病人除去气滞肝痹,筋骨也多干涩枯槁,常以糯米擦摩自然能外浸肌肤内润筋骨。梅老板一边说就为宋爷演示,先将右手叉开五指,然后一下一下地往糯米里插进去。宋爷也学着梅老板的样子试了试,右手果然感到麻酥酥的,像有许多蚂蚁在手上爬,跟着一股微热的感觉就顺着胳膊一直传到肩膀上来。
梅老板看了点点头,说当年行医时,也曾用过这个方法,病人都有效果。
梅老板又想了一下,对宋爷说,你也不用想别的,就在这里再住一段吧。
宋爷说,我也真想再在这里住一段,可是,您得答应我一件事。
梅老板叹息一声,摇摇头说,如果是刚才那件事,就不要说了。
宋爷看着梅老板,眼泪就流下来,说,您这是存心要赶我走啊。
梅老板说,我已经说了,你只管在这里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可是……宋爷摇摇头说,你我非亲非故,总这样打扰没道理啊。
梅老板一笑说,怎么没道理,当然有道理,自古医患是一家么。
宋爷说,如果这样说,那我就只好走了。
梅老板这才叹一口气,像对宋爷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杏林中有句话,病海无边,医渡有缘,这样看来,你我也许真有这个缘分啊……
10
宋爷就这样又在梅记茶汤铺住下来。
梅老板每天敦促宋爷练手,然后仍去前面照看生意,只是偶尔来后面看一下。宋爷则除去吃饭睡觉,就按梅老板教的方法把右手在那袋糯米里插来插去。天长日久就练成了这样的插法,先将几根手指伸开唰地插进米袋,然后猛一攥,再轻轻拔出来,如是再插进去,再拔出来。渐渐地真就感觉筋骨松展开了,手指也灵活起来。不知不觉中,糯米换了一袋又一袋。么五发现,这些糯米竟都已被宋爷一插一攥地揉搓成米粉了。
这年入夏,一天傍晚,一个南方客急慌慌地跑来东街给梅老板送信,说是梅老板当年在浙江绍兴的师父病重,很想见他一面。梅老板算一算,师父应该已有九十多岁,就明白是大限已到。于是当晚便收拾起东西,又向宋爷和么五交代了一下就跟着来人去了绍兴。
不料梅老板刚走几天,梅记茶汤铺就出事了。
事后据梅记茶汤铺的伙计说,那天也是该着有事,从早晨食客就比往常多,眼看已过早饭时辰,客人仍然有增无减。当时伙计也是忙昏了头,直到箩筐里见了底才发觉茶汤面已经没了,到后面仓房看一看又没有存货,于是一下就慌了手脚。这时伙计一回头,看到屋角有一个装茶汤面的布袋子,也没多想就拎到前面哗地倒进锅里。但他并不知道,其实这袋里装的并不是茶汤面,而是宋爷用手插出来的糯米粉,里面还带着汗津津的水汽。这时伙计已往锅里舀了热水,加之灶下火势也旺,于是用勺搅了几下便煮成一锅鹌鹑蛋大小的米粉疙瘩,捞起来一看竟像是没馅儿的赖汤圆。伙计顿时愣住了,举着汤勺站在锅边一时不知所措。此时外面的食客都已等得不耐烦,大呼小叫不停地催促。伙计一咬牙,就将这锅没馅儿的汤圆盛到碗里硬着头皮端出去。心想这一回可要惹出大麻烦了,这样一锅糨糊似的疙瘩茶汤,挨几句客人骂还是小事,真砸了梅记茶汤铺的招牌等梅老板回来可怎样交代?
不料外面的食客吃了,竟立刻一片声地啧啧称好。
伙计感到奇怪,就去锅边也偷偷尝了一口,果然发现这汤圆咸里透甜,甜里透酸,竟真有一股很鲜的味道。有客人问,这新添的茶汤叫什么。伙计愣了愣,一时答不上来。这时就见宋爷一撩门帘从后面走出来,笑笑说,这不是汤圆么。众人都知道宋爷得了中风,这时一看就都吃了一惊,只见他面色红润,目光炯炯,竟比过去又多了几分斯文。
宋爷微微笑了笑,对众人说,这种汤圆,叫梅记神手汤圆。
人们听了越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这神手两字是从何说起。
这时宋爷才又说,当初我突然病倒在麻衣街上,眼看已经半身不遂,多亏我义父梅老先生伸手相救才有了今天,所以这神手既是我,更应该是我的义父。
众人这时才恍然大悟。这几年只喝梅记茶汤铺的茶汤,却已经忘记,梅老板当年也是杏林出身。这时再看一看宋爷,就更为梅老板的医术惊叹,当初病成那样的一个宋爷,眼看只还剩下半条命,经梅老板一治竟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于是有人不禁称赞,说到底还是梅慈雨梅老先生。也有人说,梅老板在这东街上住了这样久,真不知他还有如此医道!
事后么五问宋爷,那一锅疙瘩茶汤,怎么叫神手汤圆。
宋爷摇头一笑说,当时也是情急所致,信口说出来的。
么五问,这汤圆味道确实很怪,吃到嘴里怎么会发酸?
宋爷说,那些糯米粉都是用手插出来的,自然会发酸。
么五点点头,这才恍然明白,原来汤圆里的酸味是汗味。
“梅记神手汤圆”就这样很快在街上出了名。宋爷从此也就更勤于练手,索性让么五去街上扛回十几袋糯米,还特意在米上淋了些水,这样待练手时糯米就已酥散,加之手上恢复了气力,只要三五日便可将一袋糯米插成细细的米粉。
11
这时么五已在梅记茶汤铺里住得有些不耐烦。
么五过去是过惯好日子的。做“荣门儿”生意自然手头宽绰,每天吃香喝辣,尤其跟了宋爷以后,更是隔三差五就可以去酒楼下饭馆。相比之下茶汤铺的日子就很清苦了,平时有顿馒头吃就已经不错,菜也是寡淡得没多少油水。宋爷知道么五的心思,但自从自己生病,手头的钱已花得所剩无几,又已经很久没去街上做生意,所以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只好安慰么五,说再忍一忍,待自己身体再硬实一些自然会另做打算。
不料一天下午,么五竟拎回一只油汪汪的“稻香村”烧鸡来,来到后面宋爷的房里,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芦台特曲”。么五显然已在外面喝过酒了,嘴上还闪着油光,脸也泛着红润的酒色。宋爷先以为是么五独自出去做生意了,但想一想,么五这几天始终在自己身边,并没有出去,于是就沉下脸问,怎么回事。么五先是支吾了一下,然后才说,他见师父这一阵的日子实在太素,所以就想了点办法,弄回点吃的让师父开一开荤。
宋爷沉着脸问,你……想的什么办法?
么五看看师父,吭哧一下没说出话来。
宋爷说,你今天必须告诉我,这钱究竟是哪来的。
么五哼唧了几声才说,师父你怎么忘了街上的规矩,做“荣门儿”生意的只要手头有钱就只管花,是从不问钱的来历的,况且,况且……么五又偷偷瞥一眼宋爷的脸色,就低下头没再说下去。沉了一下,才告诉宋爷,钱是从前面柜上拿的。
宋爷说,我之所以这样问你,就已经猜到了。
么五立刻争辩道,可这钱……也是咱赚来的。
宋爷说,话不能这样说,茶汤铺赚的钱再多也跟咱没关系。
么五哼一声说,师父,我有句话,一直不知……该不该说。
宋爷说,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么五说,你这一次生了这场大病,眼下虽说好了,恐怕以后也做不成当初的生意了,所以我想,咱是不是还走荣门儿?这样来钱快,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
宋爷说,以后走不走荣门儿可以再说,我现在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你如果嫌日子寡淡,想做生意只管去街上做,可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句话你懂不懂?
么五立刻不说话了。
宋爷又说,我义父对咱不薄,对我更是恩重如山,我这辈子决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一边说着就掏出身上的钱数了数交给么五,让他给柜上还回去。么五虽然不太情愿,也只好把钱接过来,看一眼宋爷又说,眼下您的病……已经痊愈,再在这茶汤铺里耗下去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咱还真要在这里卖一辈子茶汤不成?宋爷想一想说,走是自然要走的,这里再好终不是久留之地,可眼下我义父不在,咱总不能扔下这茶汤铺的生意起身就走吧。
宋爷安慰么五说,先别急,等我义父回来跟他有个交代,咱立刻就走。
12
梅老板是入秋以后回来的。
这天中午,梅老板一进东街就感到人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待走到自己的梅记茶汤铺门前一看,竟连招牌都换了。原来招牌上写的是:梅记茶汤,时令药膳,四季寒暑,皆保平安。现在却是几个粗黑的大字:梅记茶汤新点心,神手汤圆。梅老板搞不清这神手汤圆是怎么回事,顿时就有些生起气来,心想这几个伙计胆子也忒大了,自己刚走几个月竟敢擅自换招牌。这样想着正要发作,再看一看茶汤铺里有许多客人,便又忍住了。这时有人看见梅老板,就过来打招呼,说梅老板这一阵总没见,现在梅记茶汤铺新添的神手汤圆可是大受欢迎,街上人都爱吃呢。旁边又有人说,不光是神手汤圆眼下街上的人们都在议论,过去真有眼无珠,让这样一个神医卖茶汤,真是委屈了。
梅老板被人们这样一说,越发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里正说着话,茶汤铺里的伙计看见梅老板就赶紧从里面迎出来,说梅先生您可回来了,眼下茶汤铺的生意越来越火,您再不回来我们可真要支应不了了。梅老板连忙拉住伙计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伙计才把这些日子的事大致对梅老板说了一遍,然后又指着那门口的招牌说,这也是少掌柜亲手写上去的,街上人都说是正经的颜体呢。梅老板看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转念再想,他这只右手如今竟能写出这样的字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伙计接着又说,少掌柜和孙掌柜早都等着您回来呢,说有要紧的事要跟您商议。
梅老板一听就朝后面走来。
后面的小院已收拾得干净利落,院中间还摆放了几盆菊花。宋爷和么五正将几袋糯米拎进仓房,出来一见梅老板回来了,赶紧招呼着搬来木凳,又递过毛巾。
梅老板坐下擦了擦脸问,听说,你有事?
宋爷支吾了一下说,也……没什么大事。
梅老板嗯一声说,你有话,就只管说吧。
宋爷这才说,我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了。
梅老板说,门口的字,我刚才已看到了。
宋爷一下语塞,接下来竟不知该说什么。
想了一下才又说,所以……我想,总在您这里打搅也不是办法,今天您既然回来了,我们就此告辞,以后只要梅记茶汤铺有事,您说一声我们立刻过来。
梅老板未置可否,只是抓过宋爷的手腕摸了一下脉息。
然后点点头说,你如果想走是可以了,眼下你内风已基本平息,阳气扶升经络打开,只是不要忘记我曾说过的两件事,一要内养其心,二要外养其形,在街上与人争勇斗狠的事万不可再做,饮食也要多加注意,不可肆意饮酒,烟也不能再抽了。
宋爷点点头说,您放心,我都记下了。
宋爷迟疑一下,又说,另外……还有件事,不知您答不答应。
梅老板似乎已经猜到了,微微一笑说,你还是,不要张口吧。
宋爷说了一半的话一下含在嘴里,一时竟吐不出又咽不下去。
么五在一旁说,还是我替师父说吧。师父这些年在街上,人们一直都官称宋爷,自己的大名又叫不上口,所以……想请您再赐一个名儿,今后也好在街上叫。
梅老板摇摇头说,人的名字不过是一个记号,叫什么并不重要。
么五连忙说,可您给取的名字……意义总不一样。
梅老板稍稍想了一下,说,好吧,那就叫神手吧。
宋……神手?么五立刻说,这名字上口,也响亮!
梅老板说,不过这神手,将来可要用在正道上啊!
13
梅老板绝没有想到,他为宋爷取名叫“神手”竟一语成谶。
宋爷带着么五离开东街没多久,宁阳城里就出了一件令人称奇的怪事。据说一天傍晚,这宁阳城市长家的千金小姐出门逛街,身边还带了几个保镖,来到城西云飞路的一家洋行正准备买东西时,无意中一摸前胸才发现,挂在脖子上的一颗纯金镶钻的项链坠竟不见了,再看一看项链才知道,显然是被人偷去了。这时刚刚入秋,天气还有些炎热,所以小姐只穿了一件低胸紧身的宽摆洋裙,这颗项链坠就挂在胸前乳沟的地方。市长千金顿时又羞又气,回到家里哭了几天。人们先是将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谈,但接着街上就有风传,说这件事竟是宋神手,也就是当初的宋爷带着徒弟么五干的。有人说得更加真切,说是这一次市长震怒,警方出动全部警力在城里四处围捕。一次已将宋神手和么五二人堵在一条死胡同里,眼看就已没了逃路,不想宋神手的腿脚竟比过去还要灵便,学会了轻功能飞檐走壁,所以和么五只轻轻一跳腾空而起,然后就踩着屋檐上的薄瓦大摇大摆地走了。
接下来不久,就又传出一件更奇的事。城西开茶楼的冯八爷有一块金壳套的瑞士怀表,据说曾被法国皇室收藏,很值几个钱。冯八爷经常在茶楼里向众人显摆这块怀表,因此很多人都亲眼见过。一天傍晚,冯八爷又像往常一样,吃过饭去华清池泡了个澡,然后来到小梨园儿听戏。不料走进小梨园儿一摸衣襟,发现自己挂在胸前的怀表竟不见了。冯八爷也是街面上的人,清楚这一行里的规矩,知道自己的怀表被偷去不会立刻销赃,于是就找来一个道上的人给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当天晚上就来了消息,说偷表的人已经找到,是宋神手的徒弟么五干的,不过打听的人说,宋神手已经表示,这一次是么五不懂规矩,表的事请放心,一半天一定原物奉还。冯八爷听了心里仍有些不痛快,当晚听了戏,又坐着洋车去燕春楼吃宵夜,刚刚来到燕春楼的门口,就见一辆洋车迎面过来。车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西服革履,头上压着一顶巴拿马草帽。这洋车过来,与冯八爷的洋车一错车的工夫,坐在对面车上的男人叭地一口痰,正吐在冯八爷的皮鞋上。冯八爷的心里正窝着火,刚要发作,却见那男人赶紧跳下车来,嘴里连声道歉说着对不起,就掏出一块雪白的生丝手绢给冯八爷擦鞋。冯八爷也是个讲面子的人,这才缓下口气说算了算了。然后就跳下洋车走进燕春楼。这时给冯八爷打听消息的人走过来,伏在耳边说,您的表已经回来了。冯八爷听了一愣,问在哪里。打听消息的人说,刚才宋神手给您擦鞋时,已把怀表用橡皮膏沾在您的鞋帮上了。冯八爷低头一看,果然在自己鞋帮的后面正沾着那块怀表,旁边还夹了个纸条,上面只写着两个字:“抱歉”。冯八爷这才知道刚才吐痰的那个人竟是宋神手,心里不由暗暗佩服。当即说,想请这宋神手吃顿饭,大家见见面。打听消息的人说,宋神手刚才已留下话,大家后会有期。
从此在宁阳城里,宋神手也就被人们越传越神。
这时梅老板也已经成为街上的瞩目人物,人们不再叫梅老板,又都按他过去开诊所时的叫法,改称梅老先生。据说一天夜里,梅老先生去了宋神手的住处。当时宋神手正一边抽着烟斗,让么五用那只小槌给自己敲手。原来么五经常带在身上的这只小槌是一件做荣门儿生意的必备之物,专门用来敲手指的,将每一根手指的关节都敲得松展开,再做起生意来,筋骨也就更加灵活。宋神手看见梅老先生先是一愣——他和么五的住处一向很隐蔽,而且三两天就要换一个地方,却不知梅老先生是怎样找来的。梅老先生一见浑身酒气的宋神手就痛心地说,我现在后悔的不是当初为你治病,而是不该为你取神手这个名字啊……
梅老先生说到这里已经老泪纵横,又张了张嘴,就说不下去了。
宋神手情知自己理亏,慢慢低下头,只是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斗。
梅老先生沉了一下,又说,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了断此事。现在有两条路,要么你只管这样做下去,不过在外面再也不准提我,你的一切事也都与我无关,咱们从此恩断义绝,你今后如有三长两短,也不要再来东街找我。不过,梅老先生又提醒宋神手,你现在心术不正,又走的是旁门左道,再这样整日吸烟酗酒昼伏夜出,只怕没多久就又要旧病复发。接着,梅老先生又为宋神手指出第二条路,说你也可以跟我回去,以后我还开我的诊所,茶汤铺的事就交给你打理,从今往后踏踏实实地做一个本分人。宋神手听了这番话也已是泪流满面,当即跪倒在梅老先生的面前。梅老先生连忙躲闪着说,你不用这样,这种大礼我可承受不起。宋神手说,就凭您刚才这番话,就对我恩重如山,您容我想几天,只要想明白了立刻答复您。
梅老先生点点头说,也好,你这种人不是轻易可以回头的,就考虑几天吧。
这样说罢,便转身走了。
14
梅老先生的话果然应验了。
这以后没过几天,宋神手就出事了。
这天早晨宋神手醒来,先是以为自己睡觉时压住了胳膊,感到半边身子麻酥酥的。但一站起来就发觉不对劲了,右腿竟站立不稳。因为已经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宋神手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一慌赶紧叫醒身边的么五。么五起初还不大相信,揉揉眼爬起来一看师父的样子,才意识到真是旧病复发了,于是一下也慌了手脚。
么五说,还是赶紧去街上,找个先生给看看吧。
宋神手想了想,一时竟想不出该去找哪个先生。
么五说,自然去找梅先生,他对你的病最熟悉。
宋神手这时已没别的办法,想了想,只好同意。
么五赶紧去雇了一辆洋车就将宋神手拉来东街。
梅老先生在这个早晨一见宋神手的样子并没有多问,先让他躺到床上,却并不忙给他看病,只是对他说,俗话说久病成医,这一次,想必你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宋神手点点头,说清楚。梅老先生说,你这一次的病比上次还要重,而且今后会一次比一次重。现在有两种治法,你自己看用哪种。一是我给你治了,开了方子,然后你自己去抓药,至于好得了好不了就看自己的造化了,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无论再病成什么样子都别来找我。宋神手有气无力地说,我想知道……第二种治法。
梅老先生叹息一声说,这第二种治法,还是算了吧。
宋神手沉默片刻,说,您不说,我心里……也清楚。
梅老先生点点头,想了一下才说,如果按杏林中的规矩是要讲究医德的,病人来投医,没有不尽全力的道理,可是没办法,我已经错过一回,不能再错第二回了,这一次病我还会给你治,也还能治好,只是……不如过去灵光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宋神手说,明白……
梅老先生问,治不治?
宋神手点点头,说治。
梅老先生看看宋神手,嗯一声说,如果这样,你就留在这里吧。
宋神手回过头去,苦笑一下对么五说,你不要怪我,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现在是死第二回,如果死两回还把事情看不透,那可就真该死了。么五这时已泪流满面,却并不说话。宋神手又说,你如果也想金盆洗手,就留下来,跟我在这东街开茶汤铺踏踏实实地过安生日子;不想金盆洗手也是人各有志,以后咱各走各的也就是了。
么五听罢抹一把脸上的泪,跪下给宋神手磕了个头就起身走了。
15
宋神手这一次中风,很快又被梅老先生治愈了。只是走路慢一些,说话似乎也慢。据梅老先生说,他这一回给宋神手换了药。他认为他这次旧病复发是气血偏行邪火攻心所致,因此就改用了张仲景的“补阳还五汤”。但并没说在方子里是如何做的加减,宋神手几番药用下来,右臂只是发热,却并不见灵活。梅老先生便仍然让他用手插糯米,说这样练一练,右手还可以做些日常的事情。东街上的人便都越发叹服,说这梅老先生的医术真是深不可测,不仅能外养其形,更能内治其心,当初那样一个宋神手现在已被点化得俯首帖耳了。
宋神手痊愈以后就很少出门。梅老先生又重新开起诊所,每天只在这边接诊,索性就将梅记茶汤铺的生意全交给宋神手打理。宋神手深知梅老先生的心思,因此对生意上的事也就尽心竭力。这天下午,宋神手正坐在茶汤铺的门口看着几个伙计打扫门面,突然看到么五从街上急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