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局长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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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0-01-29 09:32
  早晨出来就心情不顺,这主要是姐夫闹的。姐夫没有工作,整天呆在家中看什么都不顺眼,王点娃在他家住,就免不了要受他的气。姐姐王见娃告诉王点娃,别听他死爹哭妈的,就那揍性,早死早利索。可是王点娃不能不往心里去,她毕竟占了他们家一席位置,吃饭要占他们的桌子,睡觉要占他们的床,洗衣服要占他们家的洗衣机,连去卫生间也要和他们抢蹲位。这让王点娃比谁都在意姐夫。偏偏姐夫不管王点娃的感受,总是抽风似的摔脸子,不管啥时都摔,连吃饭时都不闲着,不是嫌菜淡了,就是嫌饭焖稀了,弄得王点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本是指望找个好对象,嫁出去就好了,可是对象却没有房子,比她经济还拮据,就越发让王点娃对未来看不到希望。

  王点娃在一家私企上班,工资挣得不多。师专毕业,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已经很不错了。王点娃感情细腻,上学时爱写诗,人也清高,这让她一出校门就无用武之地。多半都是这样,上学时守本分老实听话学生,到社会就急转直下成了发挥不了特长的人。这让王点娃落差很大,人际交往也相对滞后。如果王点娃双休日休息,她都没处去散心,要想离家清静一会儿,只有去逛商店。逛商店又没有钱,没有指定要买的东西,就只好在大街上乱走,感觉像个无家可归的人,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王点娃这天早上连饭都没吃,是姐夫打了一宿游戏的缘故。他下象棋,一个人面对电脑,却像两个人一样说说笑笑,高兴时大声喧哗,输急了破口大骂,同那将将将的声音交融一起,弄得她刚睡着就又被吵醒了。

  姐夫这样没人敢管他。王见娃睡觉死,又在里间,影响轻些。王点娃在外间,在房厅里临时搭个床,电脑离她不足三米远,就一会儿醒一会儿醒,基本一夜没睡。早晨去卫生间也遇到了麻烦,姐夫抢在她前面进去,坐在里面看报纸。王点娃早上要化淡妆,单位要求的,就急需卫生间洗漱,可是姐夫一坐上就不起来了。王见娃明白他是别有用心,去叫了两次,这倒好,不叫他还能快点,一叫就没完了。报纸看了这面又看那面,四面都看完了,又坐在上面吸烟,王点娃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连脸也没洗、牙也没刷去了单位。

  单位离王见娃家不远,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王点娃从来都走着去,每天上班提前半小时从家里出来,到单位还余十五分钟,打打水,扫扫地,做点别人不愿做的事,时间就到了。可是今天太早了点,早了一个多小时,单位可能还没开大门,再说头没梳脸没洗,她怎好在同事面前出现。想了想就去了同学方小红家。除此她没地方可去。

  方小红是王点娃师专的同学,两个人一个寝室住了三年。方小红是寝室长,和王点娃关系比较好,两个人常睡一条被子,夜晚一聊能聊一夜,话语咯鱲鱲像小石子在瓶子里不住地晃,一晃就晃了三年。直到瓶子碎了,两个人才得空儿奔了出来。

  方小红的家也在西直路这条街上,只不过是在王点娃单位的南侧,王见娃家在单位的北侧,相距都是二里路。去方小红的家要经过单位,王点娃向里看一眼,果然大门紧锁,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早晨的风很凉,尽管是五月,风还是胆胆怯怯,得到中午,鼓胀得不行了,才会把入撩拨得满身满脸是汗。

  方小红的丈夫是军人,长年在军队,她自己一个人独住。王点娃平日里和她不太联系,主要是太忙。一是她忙,每天老早就出去,很晚才归来,双休日休息,人已乏得不成样子,基本没空和朋友见面。更主要是方小红忙,她帮她姐姐照顾工程,她姐姐一直承包建筑工程,挣了不少钱,方小红的楼就是她姐姐给的。两个人都忙,也就没时间在一起重温大学的日子。

  王点娃来到方小红的楼前,抬头看了看她居住的三楼,有一扇窗子开着,白色的窗纱轻柔地舔向窗外,说明家里有人。门铃响了两声,有人问话,找谁?一听是个男人的声音。王点娃以为是自己按错了,但也只有回答,我找小红。那人迟疑了一下,没说什么,门就咔地一声开了。

  上楼时王点娃想,可能是方小红的老爹来了,军人这个时候是不太可能回来的。方小红的老爹有时到城里小住,就住在方小红家,是个很幽默很慈祥的老人,很喜欢王点娃。

  上楼时迎面下来一个男人,王点娃向上望了望,没太看清,那人背光,楼梯间窗子射下的光,晃花了她的眼睛,王点娃就觉得一座山背着太阳下来了。她让了让,那人就过去了。方小红家的门裂着缝儿,是在等她,果然见方小红穿着粉红色的睡衣在门里为她准备拖鞋。看到小红王点娃的心有点酸,觉得方小红的日子过得像神仙,自己这一生可能很难达到了。

  方小红看出王点娃的面容有点惆怅,就盯着她的脸问,怎么情绪不好?王点娃一边换拖鞋一边垂下眼帘,说,我姐夫,一个卫生间上了一个小时,害得我没处洗脸。方小红说,那你赶紧在这儿洗,我准备早餐咱俩吃点。和小红王点娃没什么可客气的,一生不见面,再见面也还是朋友。她脱了外衣去了卫生间。

  方小红家两个卫生间,一个人用,没人和她抢,这让王点娃产生隔世之感,好像是到了一个极乐的世界,她都不愿出来了。如果放张床,她在里面住她都愿意。小红的化妆品都是欧莱雅,王点娃稍一修饰就把自己打扮得光鲜透亮。

  王点娃的美是人所共知的,她又和方小红长得相像。为了证实这件事,两个人曾经穿着一样的服装,剪着一样的头型去照大头贴,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和动作,拿回来让同学分辨,哪一个是真正的方小红,哪一个是真正的王点娃,还真就有把她们看错位的。

  方小红没多大一会儿就把早餐弄好了,王点娃坐在了她对面。两个人一人一杯牛奶,牛奶冒着袅袅的热气,和甜点一起都是用微波炉热过的,王点娃看到这一切眼睛有点湿润,她说,我好像进入了诗的境界。方小红明白她的好友是想起了自己,就打岔说,什么诗,什么境界,哪有诗人像我,我现在都满身铜臭味了。诗和金钱,我选择了后者,我把精神都丢了。说着给王点娃夹蛋糕。

  王点娃吃了一小口,忽然抬起头说,叔叔呢,叫他也过来吃。方小红打了个愣,忽而明白王点娃指的是谁,就笑了起来,说,你说刚才给你开门的那人啊,他走了。又像想起什么,问王点娃,怎么你没看见他,就和你脚前脚后。王点娃想起来了,自己上楼时确实有一个男人下楼,可是她感觉那个人好像很年轻,根本不是方小红的父亲。就有点发愣。

  方小红见她这样,就说,愣什么愣,我新找的,临时搭档。一边说一边把一只剥好的鸡蛋放在王点娃的碗里。方小红随意中把这么大个事说出来,王点娃就认为她是在开玩笑,说,你才结婚几天,总不会这么快就红杏出墙吧。没信,继续吃。

  方小红则喜气洋洋,诱导她说,你这样想啊,他一年不回来一次,我熬着?实话说,不结婚好熬,结了婚就熬不住了。我这人你不是不知道,我的人生观就是让自己享乐,性爱也要享乐。这回王点娃信了,她吃惊了起来。甜点停在筷子上,又掉在桌上。小红递给她一块餐巾纸,进一步说,你也一样,干吗找个穷的,干吗和他过苦日子,干吗没地方住,干吗用大半生的时间去改变苦难,你想吧,我觉得不值。

  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信息,王点娃有点糊涂,她的脑筋急剧地旋转着,脸色有些苍白,眼里云霓游动,像进入了五里雾海一样。小红吃饭快,几口就把蛋糕吃完,几口又把牛奶喝掉,说,你慢用,我收拾一下,好去给我姐照看工地。

  方小红去打扮了,王点娃却坐在那里放肆地傻。她忘记了吃蛋糕,忘记了吃鸡蛋,忘记了喝牛奶,甚至忘记了这是方小红的家。良久,她看见对面墙前立着的冰箱,听说只这冰箱就六万元,如果她要有六万元,她就有房子住了,就不会和姐姐挤在一起,去看姐夫的脸色了。

  姐姐王见娃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她声音很急切,王点娃听了从头皮紧到脚跟,她让王点娃速速去医院,说姐夫王诸明被人打了,脸都打肿了,嘴唇也打豁了,牙也打掉了……王点娃马上告别小红,打出租去了医院。

  期间她给李里打了电话,让他也去医院。李里是王点娃的男朋友,在一家工地做小工。李里吭哧了半天,才说,他去不了,他父亲来了,向他要钱,家里没钱买化肥了。李里说,他若去,父亲就得后天走,他就还得搭两天工陪他,不如今天就给他弄钱,今天就送父亲走。王点娃一听险些晕过去。李里刚上班没几天,他的家就盯了上来,打死他也不会有买化肥的钱,只有借。那这以后漫长的一生,如总是这样可怎么过?现在是向李里要钱,结婚后就是向他俩要钱。王点娃一想起这些,头都大了,心里就堵得没缝儿,气都喘不匀了。

  按说这个李里也不聪明,这些若不对王点娃说,怎么着也会好一些,推托工地有事,太忙出不来,或干脆把老爹扔下,陪王点娃去医院,这些都未尝不可。但是这个李里实在,不知道和女朋友还得讲求方法,照直说了,照直做了,他不知道这就惹了麻烦。王点娃就是在这时想起了方小红的话,那话就像天上的流星,从一方滑向另一方,虽一闪而过,亮度却耀眼,照亮了王点娃沉沉的夜。

  王点娃什么都没说,挂断了电话。

  王诸明正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脸肿得像个紫葫芦,门牙掉了,露出了黑黑的洞,嘴唇肿得老高,上唇还压着一块白纱布,看来是缝合了。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说不用住院,而他却赖在那里不走,等候打人者前来付检查费和医药费。

  王诸明早晨在卫生间里蹲够了,就去他家楼下的小吃部买油条。卖油条的人那天情绪不好,他的摊子支在他小吃部的门外,被城管局的人以影响市容的理由罚了款,这让他觉得晦气。他做买卖最讲究一天的开端,开端好,一天都顺,不好则一天倒霉。恰巧这个时候王诸明来了。

  王诸明买油条总是在大堆里往出抽,抽出来的看不好还不要,好像他买油条就是看模样。眼看一大堆油条被他拽散了花,他还是没决定要哪根。这若是往常,卖油条的人会大不见小不见的过去。但是今天他情绪不好,刚刚交了五十元罚款。五十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今早的油条白卖了,意味着他昨晚和面、今早四点钟起床都付之东流了。所以他没好气地和王诸明嚷,上供啊,挑那么仔细?

  就这一句话,战争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卖油条的人打了他并没有送他去医院。爱咋地咋地。卖油条的人说,就不信还能把老子拘了,是他先骂我的,满嘴喷粪还怪揍他?没把油泼在他脸上就算便宜他!

  王见娃被人从家里唤出来,见到王诸明时,他满脸是血躺在大街上,周围都是散落的油条。一群人围着看热闹。几只白色宠物狗跳着高奔油条而去,被主人手中的锁链生生地拉住。摊主大着喉咙跳着脚冲着街上的人喊,说他的一袋子面的油条被他祸害了。王诸明的鼻血流淌不止,衣服都流透了,地上一大片,看得王见娃直咧嘴,忙把王诸明拽起来,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医院。

  血是止住了,王诸明两个鼻孔塞满了棉球,白和紫,眼球的黑,加上擦伤的红,让他的脸充满各种色彩。王点娃看到这场面,心里惊叫,怎么打成这样?王诸明见王点娃来,像见到了救星,早晨的事俨然忘个精光,张不开的嘴,呜呜地吐出,你可要为姐夫申冤啊。王诸明倚着床头,可怜巴巴的,让王点娃心生柔软,眼泪差点掉下来。

  其实刚开始时,王诸明对王点娃很好,王见娃一不在家,他就做好吃的,都是为王点娃做的。王点娃的姐姐在鞋城卖鞋,她自己有一节柜台,小小的柜台就是他们家一年的吃饭钱。她有时去外地进货,为了选好货,一去就是好几天。家里就扔给王诸明。

  王诸明很乐意王见娃走,她一走,他就乐陶陶,有一次竟然买了一只鸡和一瓶红酒。要知道这样的举动可是王诸明家过年才有,他们家是没有资本在非节日置办这些的。这些东西要花去姐姐卖三天鞋挣的钱,这让王点娃很难受。吃鸡时她没吃几口,喝红酒时她没喝,都是王诸明自己喝。王诸明先是喝白酒,后又喝红酒,不一会儿就把眼睛喝红了,说话就露了骨头。他说,你姐不如你,软硬不吃的家伙,为你,我什么都豁得出来。王点娃一听这话,人就翻起了眼睛,她没想到酒能帮一个男人脱掉遮羞的衣服。王点娃毕竟在高校里受过教育,毕竟是现代青年,她一本正经地放下饭碗,放出很大的响动,剩下的半碗饭也没吃,拎起包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要搬出去。

  王点娃那天很晚才回到姐姐家,是姐姐在外地打来电话,让她无论如何回家住。走到小巷时看到家里的灯亮着,知道姐夫还没睡,走进去,果然见王诸明在电脑前打游戏。没说话,进卫生间洗漱。等她出来时,王诸明知趣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从此没再提此事,也从此变态似的一天比一天发狂……

  王见娃见王点娃来,抹着眼泪和妹妹哭诉,这可怎么办,操死心了,打人的不来,这药费怎么办?王见娃挣钱不容易,花这类钱心有不甘。再说让人打一顿还自己花钱,说到底是冤了些。

  王点娃说打110啊,问他们怎么办。王见娃说这倒是个办法,那你快打吧。她什么事都指望这个妹妹。急诊室很吵,好几伙急诊,医生的脚步都乱了。王点娃就到外面去打,不想110问明情况后说,我们只处理现场,像你们现在的状况属于民事纠纷了,找有关部门协调吧。

  王点娃想也是,除非打出人命那会儿,110有理由出面,别的好像都说不通。正急着不知怎么办,方小红来电话了,问她,姐夫的伤怎么样?王点娃如实说了,并请她帮忙想想办法。方小红想了想说,还真有一个人能办这事,他在城管局上班,收拾一个卖油条的轻松加愉快。王点娃说,那你就找找他吧,我也真是走投无路了,哪怕只把医药费给了呢,也有个台阶下啊。方小红很爽快,说了一下方法和步骤。

  王点娃早晨从方小红那儿出来,方小红硬扯着她穿了方小红一件衣服,是一件红色的丝衫,方小红送给她的。方小红嫌她穿得土气,就拿出一件自己穿过的却很时尚的衣服临时救急。

  果然王点娃穿上它人一下子靓了许多,就跟一个活脱脱方小红一样。这会儿方小红告诉王点娃,就穿这件衣服去城管局,找一个叫佟城的人,现在就去,不许换衣服。

  王点娃不知方小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顾不得问,就按着她的指点去做了。城管局不远,离她在的这家医院只有一站地,王点娃揣起手机,和姐姐说明了意思,就一路小跑,直奔城管局,期间她只有一个祈求,佟城,不管你是谁,你都要帮帮我。

  佟城就是早晨王点娃在方小红家楼梯上碰见的那个人,那个没看清眉眼的男人。按说方小红不该把自己的情人介绍给自己的女友,还让她穿着自己的衣服去见他。这很危险。但偏偏方小红是个开朗豪爽的人,她不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佟城见到王点娃那一刻会不会把王点娃当成自己。

  这对她太有刺激性了。

  王点娃找到佟城时,佟城正坐在办公桌前接电话。这是个标准的男人,穿着蓝灰白绿四种颜色的条格衬衫,脸色白皙略有疲惫,不苟言笑。他用眼睛余光看到王点娃进来,指了一下他前方的沙发,示意她坐,然后眼睛盯着桌上的台历,不断地下意识翻,继续他的电话。等接完,他又忙着拿出一支烟点上,边点燃边漫不经心地说,不是不让你来单位吗,怎么不听话?王点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说,是小红让我来的,她没和你说?听到这话佟城才抬起头,定睛望去,他大吃一惊。

  如果说佟城是个有经验的男人,那不如说他是个有经验的领导,他马上对自己的不打自招做了修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今天只接待老百姓上访,你上访吗?王点娃有点尴尬,嗫嚅着说,也算上访吧,我的姐夫被人打了,是一个卖油条的,打得不轻,在医院里,打人的还拒交医药费,小红说,你能帮我。

  王点娃说这话时,内心的信念已不像来时那么坚定,她是硬着头皮说的,说时环顾一下屋子,迅速低下了头。办公室宽阔明亮,仅一个办公桌就比王点娃的床大,桌上电脑、打印机俱全,仅电话就两部,书柜里都是精装书,占满了一山墙。

  王点娃瞬间的不自然让佟城觉出她的自卑,他预感这个长相和方小红差不多的女孩可没方小红放荡不羁,是个从骨子里温柔到外表的如水的女孩。这样一想佟城就不想难为她了。佟城说,你把手机号留下,把那个卖油条的住址写给我,半小时之内我告诉你消息。

  王点娃把他说的都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佟城时她说,谢谢佟局长,我和小红都忘不了你。佟城没有说什么,只看手里的王点娃娟秀的字迹。

  王点娃出去后,佟城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给方小红的。他说,搞什么鬼,也不提前说一声。方小红那边哈哈笑着,说,怎么样,像吧,就是考考你,看你能不能经得住诱惑。佟城这边笑了,想起昨晚小红的疯劲儿,心中很熨帖。他说,怎么办,她的事?方小红说,办呀,我的朋友,还能不办?佟城说,那我就派人去了。

  佟城的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分管王点娃那个区的片长的。让他速速把这件事办了,把医药费给人家送到医院。佟城特意嘱咐让他以个人身份去办这件事,因为由他们出面干涉是超越权限的,如果业主还是不买账,佟城就会协调有关部门出面。

  佟城打完这两个电话后在想,要不要给王点娃一个电话,想了想,没打。

  王点娃走出佟城的工作单位,也在想,佟城会给自己打电话吗?想想不可能,地位的悬殊造成了不可能。那么不可能就是说这事还在悬着。到了马路上,她决定给方小红打一个,问问方小红这事可靠吗,到现在,王点娃还没认出佟城就是她早上遇到的那个人。可是方小红的手机占线。

  王点娃泄气地走在大街上,思绪飘摇不定,她在等方小红打完这个电话。这当儿,她握在手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李里,知道是李里她就不想接了,她很烦,忽而觉得李里离她很远了,远得就像海水退后沙滩上那片狼藉。

  方小红的电话打通了,方小红开口就说,他在给你办呢。方小红手机里搅拌机在轰隆地响着,方小红说,你等一下我找个僻静地方和你说。不一会儿,小红的声音清晰了起来。她说,他在给你办呢,给我来电话了,你就等着就行了。王点娃说,他真的能给办吗?我怎么看他不太热心啊。

  小红那头笑得花枝乱颤,说话都接不上溜儿了,她说,点娃,看来你不是傻是真傻呀,告诉你吧,他就是我那个人,早上给你开门的人。王点娃真是有点傻了,她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也责怪自己心粗,活该担心得如坐针毡。

  不过她还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也和小红一样,笑了起来。笑过后她说,小红,如果这事办成,我请你俩吃饭。小红说,要请也得他请,也轮不到你请。又说,以后有用得着的尽管吱声。

  王点娃听了这话,沉默了起来。小红等了一会儿不见她说话,就问,怎么了?王点娃想了想不如就直说,反正也是好朋友。就说,小红,帮了这件事,只是燃眉之急,还是没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小红说,那你说,我尽力。王点娃说,你和我姐说说,让我姐夫去她那里做工好吗?挣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再让他整天闲得总发脾气,我也跟着不轻松。小红说,好说,就依你,我和姐说,等消息吧。挂了电话。

  王诸明回家养伤了,是佟城帮了他的忙。佟城真办事,把他的医药费一分不少地都要了回来,还外加五百元精神损失费,总计那个卖油条的支付了一千元。姐夫王诸明有点沾沾自喜,脸上有了笑容,嘴唇三天就折线了,脸上的痂也于半月以后消失掉了,就是门牙上的两个黑洞依旧黑着,打算过些天去医院把它镶上。养伤其间由于心情好,他还特意去录像厅租了一些碟看电视连续剧。

  四十几集电视剧陪着他度过了休养期,方小红的姐姐就同意他去她的工地看堆儿了。看堆儿就是看护工地上的搅拌机、脚手架,还有水泥、钢筋等建筑材料,但是都是晚上的活儿,就是在夜静更深时守夜。王诸明很高兴,毕竟不用在家里混吃等死了,更夫苦点,但有进项,每月一千五百元钱,是王诸明求之不得的。王诸明欣喜之余甚至想,这次挨打,给自己带来了好运。

  王诸明就去了,把自己的脚步迈得铿锵有力。工地上夜晚是要自己带被褥的,王见娃把家里过冬的被给他准备好。他抱着,从自家往出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对一直看着他忙碌的王点娃说,你搬到里屋和你姐一起住吧,我反正也不住了。说这话时他直直地盯着王点娃的脸,这是他和王点娃那次闹掰后第一次正眼看王点娃,也是感恩的意思,表明了他很久都想说的歉意。

  王点娃听了他的话,心里也不是滋味。她虽高兴姐夫有了活干,但也没想让他晚上去受苦。因此马上说,不用,我在这儿挺好的,她硏了一眼自己的铺位,你安心去吧,先干着,以后有机会再调。说再调时王点娃想到了佟城,她想,如果和佟城能处好,佟城帮姐夫点忙可不费吹灰之力。他的工作常用临时工,安排姐夫做点什么不是没有可能,但是现在不是时候,现在方小红在中间,总不能越过小红和佟城单挑,那样小红会不高兴。

  这日王点娃单位来了个客户,经理的孩子病了,让王点娃出面陪同。王点娃把这个人领到了一个叫日新月异的酒店,在一个包房里宴请了他,一起来的还有单位的几个要人。王点娃不会喝酒,中途借故安排主食而停留在大厅里,坐在沙发上发愣。她坐时身边就有两个人,只是她没在意。王点娃的神情里总是有稍许的忧郁,这让她的内在的东西明显比别人多些,沉思的时候她会表现出一种不声不响静态的凝重。

  她坐在那里时,心情就被这种凝重笼罩,像雾一样缭绕着人们,过往的回头率就很高,如同观赏一盆奇异的盆景,免不了惊奇的一瞥。而她自己没有发觉这些,对她来说,生活太沉重了,墨一样泼满她的全身,无法躲闪,她注意的是这墨的所到之处给她造成的重创,而不是具备的美丽。

  你好,点娃。一声平静的问候,响在自己的身边,把王点娃吓了一跳。她扭头一看,喜出望外,神情一下子快活起来。是佟局长!她叫道。你怎么也在这儿?佟城是在同一个人说话,手里拿着黑色公文包,看来是到了尾声,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已经站了起来。佟城没站,把脸扭向她这一方。那个人就知趣地打声招呼走了。

  佟城说,近来怎么样,忙吧?王点娃的脸微微有点红,这样近距离同这么重要的人物说话她还是头一次,而且佟城一扫那天的冷漠,平易随和,让王点娃觉得身心像被祥光照耀了一般,俨然一个故交坐在了自己面前。王点娃回答,忙是忙点,就是没有太正经的事。佟城说,啥是正经事啊,大家现在都在为不正经的事忙,只要忙就是正经事了。王点娃被他的话逗乐了,感觉到佟城的达观,之后她自作主张,说,还没感谢你呢。走,我请你喝杯咖啡。说着站起身,并顺势拉了拉佟城的袖口。

  咖啡屋就在大厅的一角,走十几步就到了,墙壁是亮晶晶的隔音玻璃,红蓝粉各色霓虹灯交替闪烁,古色古香的古车轮桌凳像历史一样向人们展示,缥缈的音乐从敞着的门羽纱一样轻轻地滑落出来。佟城也没客气,跟着王点娃就走了进去。坐到卡凳上时,王点娃的样子有点羞赧,她盯着佟城娇憨地笑,像个小孩子,得意之时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佟城看到她两排很好看的牙齿,这是在方小红那里看不到的,也使她的笑容多出几分灿烂和真诚。佟城说,那点小事,你别挂在心上,等我什么时候有事,说不定还要求到你呢。

  王点娃认为佟城是安慰她,点完咖啡后,她说,那不可能,你能有什么事呢,有事也不是我能帮上忙的。脸上现出卑微的神情。佟城说,那不好说,有些事没准非你帮忙不可。皇帝与百姓同在,上帝与万物同在。王点娃说,我听说过皇帝以百姓为刍狗,上帝以万物为刍狗,怎么到你这儿全给改了?两盘南瓜子和果脯上来了。佟城看了看果脯,若有所思地说,不是我改了,是时代变了,有些理念得更新了。果脯再以鲜果的姿态出现,在咖啡厅就没市场了。

  咖啡上来了,佟城把服务生递给他的一杯放在了王点娃面前,仅这一个动作,就让王点娃觉得无比温暖,这使得她想,小红太有福了,遇到这么个男人。再看佟城时,目光就有点躲躲闪闪了,就温柔得四下流淌了。佟城说,人,更多时候是社会的组成,生活规范了人,人成了社会的附属,他的需要就会很多,也由于环境的框定,冰冷就急需温暖来充塞。王点娃在学校时哲学学得全班第一,这会儿她立马理解出佟城有更深的蕴意。她说,佟局长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我别的做不好,感恩我责无旁贷。

  佟城说,点娃你真让我感动。他打了个唉声,硏了一眼四周,继续说,我这一生为许多人做过许多事,回头想想,没剩下几个知情知义的,能把情分记到底的几乎没有。王点娃说,小红应该算一个。佟城摇摇头,她也不算,我如没有权力,她也许很快就会忘记我了。王点娃说,我和小红在一起相处三年,她不是那种人。佟城慢饮着咖啡,若有所思,没做回答。王点娃忽然从他乌黑的头发上发现几根白发,它们直直硬硬地挺立在他的头顶,招摇地证明着他以往的岁月。五彩的灯影投置在他的脸上,炒豆一样蹦出几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惆怅。

  暂短的沉默后,佟城包里的手机响了,佟城接手机。说,好,我这就下去。放回手机他对王点娃说,司机来了,我这就走。王点娃说,那你把手机号留给我,有机会我向你问好。佟城打开手包,拿出一张名片递给王点娃。王点娃双手接了,就送佟城下楼。到了楼梯口,佟城回过头,对王点娃说,如果你那家公司效益不好,我可以给你找份差事,月薪三千,想变动,给我打电话。王点娃一个月工资一千,能挣到三千是她梦寐以求的。就说,好,电话里说。

  司机在一楼等他,身着鹅黄色短衫向上张望。佟城就和王点娃匆忙地握了一下手,下楼了。王点娃站在楼上,站在灯火通明的二楼楼梯口,看着他们走出了旋转门,上了一辆黑色福特。

  这次能遇上佟城是王点娃这些年最高兴的事,她的社会背景弱,父母在农村,城里就一个姐姐,姐夫也没能力,姐姐的日子自然不好过。她能在城里站下,成为姐姐的顶梁柱子,也就特别需要有人能帮她撑起一方天。这个人是不是佟城王点娃不知道,反正这天王点娃从内心往外喜悦,回到她吃饭的包房的过道上,她觉得走路都有劲儿了,胸也比以前挺得高了,弄得路两旁穿红色旗袍的礼仪小姐都齐刷刷看她。

  送走了客人,王点娃步行回家。这次回家,她改变了行动路线,不沿着直线走,而是绕过一条街,多走十分钟的路,从城管局的门前路过。这一举措让王点娃兴奋,当然倒不一定像她所希冀的那样,能看到佟城,但是总是能感受到佟城的气息,她认为这就很好,而且决定从明天开始,每天上班都沿着这条路走。路上王点娃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同学方小红,一个是姐夫王诸明。

  姐夫王诸明已经上班一周了,她就见过他一次,是他星期六深夜回家取大衣。黄色的军用大衣,压在柜底都长毛了,他把它翻出来。夏日里的深夜是冷的,晚上要巡夜的,王诸明实在,若是一般人早就睡大觉了。

  王诸明回来的时候,腋下夹回来一些东西,用工地上的绿色丝网布包着,挺沉,抱着挺费力的。王点娃住在房厅里,姐夫回来她正看书,听到门响就把书放下,拉上被子装睡着了。王诸明把东西放在阳台里,才开始找大衣。王点娃以为他会在家睡,结果没有,他找到后就走了,走时把脚步放轻,把吊灯关了。他走后王点娃去阳台看他抱回了什么,一看是长短不一的钢筋头儿,足足有三四十斤。王点娃明白,贫穷的姐夫是想用它来换钱。

  现在王点娃顶着漆黑的夜,决定把姐夫对工作认真的劲儿和方小红传达一下,这有助于他能长期在那里立足。方小红刚洗完澡,淡粉色的浴巾在身上裹着,正闲着无聊想有人说话,正巧点娃找她,开口就说,救命的来了,正好闲极难忍呢。王点娃笑了起来,笑声在夜空里蹦跳。她说找你那位呀,找他陪你呀。方小红说,他忙得像蜜蜂,不撑着不会上我这儿来。王点娃更笑了,她说,你真会比喻,要总是给你往回采蜜,你就发家了。方小红说,我才不稀罕呢,他采他的我采我的。告诉你呀,我今天遇到一位帅哥,那才漂亮呢。不比李里长相差。

  一提到李里,王点娃立即不悦起来。李里这两天天天磨她,已经两天没去工地上班了,一再向她表示,婚后不再管家里的事。即便这样,王点娃也还是没有答应他,她已经和他摊牌了,不再继续他们的事。就对方小红说,告诉你呀,别再跟我提他。方小红就吐吐舌头,说,好好好,那我们说点别的。

  由于怕小红吃不消自己的态度,王点娃就放缓了语气神秘地说,哎,我看到你的那位了。方小红忙问,在哪?王点娃说,在饭店里,怎么他没和你说?小红说,没有,三分钟前他还和我通话了呢,他在外县。听说在外县,王点娃自知说走了嘴,就不敢往下说了。忙改口,那是我看错了?小红说,一个李里把你弄得神叨叨的。王点娃说,又提他,没记性。小红就咯咯地笑。王点娃说,笑什么笑,我想和你说姐夫,姐夫的活儿做得怎么样,他很认真,听姐说了没有?小红说,在姐那儿干活你就放心吧。

  这个电话还算圆满,至少把不该说的话及时搂了回来,把该说的说了,可是小红和佟城的关系让她纳闷起来。这当儿,佟城的单位到了,王点娃脚步没停地向里望,楼里有几扇窗子亮着灯,窗台一律放着小红旗的装饰品,这让她无法权衡哪一间是佟城办公室。那天她太匆忙了,心思全扑在了姐夫的事上,现在弄不清是亮着灯的是,还是没有亮着灯的是。不过不管怎样,王点娃的心理空间还是拓宽了,以前逼仄狭窄,现在由于有了佟城宽绰多了,而且前方有了光亮,这光亮是她奔往的方向。

  王点娃刚走过城管局大门不远,从院子里开出一辆黑色福特。路灯下,这辆车滑向王点娃的身边停下了,司机探身对王点娃说,佟局长让我送送你。王点娃的心骤然紧了一下,她立即认出这是佟城的司机,也认出这是佟城的福特,笑着说,不用,我快到家了。司机是个年岁比王点娃大的人,以为她信不实自己,就说,刚才在日新月异你没看见我呀,我和佟局长一起出门的。

  王点娃说,我知道,我看到你了,你当时也穿着这件鹅黄色上衣。司机还在等她,她只好上车。车子启动后,司机说,佟局长人好,我本是在车里等他回家,他看见你就让我先送你。司机说这话时很平静,就像执行一次普通的公务。有一句话司机没说,就是佟城每晚都要在自己的办公室一个人坐一小时。这一小时他关着灯,什么也不干,默默坐着,司机在外面静静地等,这已经成为了习惯。

  王点娃却和司机相反,内心波澜起伏,多少年了,她从没有过如此机缘和待遇。这一夜无疑是个幸福之夜,许多事,像约好了一样,一起挤进她的生活,令她措手不及。她还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就是佟城和小红只是单项朋友。这单项局限在性的方面,作为男人,佟城需要性爱,但他也需要心灵的朋友,他和自己说的话,一下就进入了心灵的范畴之列。那么对于心灵朋友,王点娃有自己的态度,她决定要有自己的恪守,她宁愿保持着友谊,也不愿像花掉一笔财富一样挥霍它。他提到的每月三千元的事,她不会去做,她不到走投无路时不会给他打这个电话。因为她太需要佟城这份友谊了,太需要佟城对自己的这份尊重了。

  十几天以后的下午,王点娃接到一个电话。当时她正在单位处理一份传真,她的手机就响起来了。来电话的正是那晚的司机,司机像个老朋友一样说,点娃你下来,我在你单位的楼下。

  王点娃下来时,看见司机正在车里看报纸。如火的六月,他把车停在了树阴下。车窗开着,王点娃弯下腰,探进头,问,找我有事?司机放下报纸,说,上车说吧。司机还是穿着那件鹅黄色短衫,这让他的脸在这明净的午后比那晚白净了许多。王点娃上了车,坐在了他的身边。司机平淡地从身旁的储藏箱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王点娃,他说,佟局长在外公出,他的老母亲没人照顾,想让你替他照看几天,工钱他回来付。

  王点娃茫然地接过钥匙,心咚咚地跳,这太突然了,这应该是小红的事,可是却成了自己的事。她想问司机这是为什么,又觉不妥,不知佟城和小红的关系司机知不知道。司机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说,佟局长很信任你,这事都没让小红做,而让你做,你最好别对任何人说,包括小红。

  此时的王点娃,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就剩下一门心思——报恩,她是个干脆的人,是个有恩必报的人,这事就这么定了。

  晚饭前王点娃回到姐姐家,小小地做了一番准备,她和单位请了十天的假,把自己换洗的衣服放在肩包里,告诉姐姐,她和同学出去旅游,晚上的火车,就出门了。临出门前,她在自己一件刚换下来的衣服口袋里,放了司机给她的佟城妈妈的地址,她想一旦这事不靠实,出现差错,姐姐联系不上她,会找到这张条子,那这张条子就会成为寻找她的线索。

  现在王点娃开始走在报恩的路上。

  这一次出行路线,王点娃还是延续了这十几天一贯的走法,绕路十分钟,从城管局的门前路过。只是这次路过时,她进了城管局的大楼,是下班的时间,城管局没有人。楼房空旷,静谧无声。她来到守卫室的一个看门的老头跟前,隔着玻璃窗,肘臂搭在窗台上,口气漫不经心地自我介绍道,记者,找佟局长。老头很热心,告诉他,佟局长公出开会了,姑娘,你不巧啊。证明佟城真的出差了,王点娃所有的包袱都放下了,她不再担心别的了,她确定了这就是一次单纯的报恩行动。

  晚七点钟她来到佟城妈妈的楼下。这是一个新开发的小区,绿化极好,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在晚风中肆意摇荡,形态各异的灯饰美化着小区的容装,理石铺陈的地面一下延续到中心花园,让王点娃俨然进入了仙境。

  王点娃开开门时,发现司机也在。司机正拿着饭勺给佟城妈妈盛饭,桌上一只小型的电饭锅,两碟炒菜,几颗饭粒挂在他鹅黄色衣服的前襟上。佟城的妈妈对王点娃的到来很淡然,她有七十多岁,梳着齐耳短发,头发已斑白。司机说,你来得正好,我小孩补习快放学了,我得去接他了。王点娃放下背包,看着老人,问司机,我怎么称呼。司机说你不用称呼,她是位失聪的老人,也不能讲话,你以后要寂寞一些。王点娃对自己的寂寞没在意,因为这是短暂的,她在意的是,老人怎么会是聋哑人。

  司机边说边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走到门口时他说,我都顶了三天了,你来我就解放了。开门时又扭过头对王点娃说,晚上睡觉时可以锁这个锁,看到了吗?他指着门把手下的一个小钮。这样就是锁。他一掰,做着示范。又说,外边的人就是有钥匙也开不开。王点娃点头,愉快地送他出去。

  侍奉失聪老人并不费力,她身体硬朗,自己能洗漱,能去卫生间,能铺床,只是她的世界是无声的世界。开始时她对王点娃的到来似乎猜测不透,她总是坐在那里盯着王点娃想,王点娃做什么她都不错眼珠地看,弄得王点娃有点不习惯。

  王点娃是个善良的姑娘,她仅用了两天的时间,就让老人相信了她。她把八十平方米的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个遍,她先从扫房顶的塌灰开始,一节一节绳索一样的塌灰被她拦腰截断,扫树叶似的扫掉,然后擦桌子拖地。做这些事她井井有条,像做自己的家里活一样,仔细而周到。她很会安排,先清扫出一个屋子,等灰尘落尽了,擦抹得窗明几净了,才把老人接到这间屋子开始清扫别的屋子。

  当第二天黄昏来临时,她终于将所有的屋子清理得干干净净,地板亮得能照人,厨房的每一个粘满油污的坛坛罐罐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吃饭时老人喝着她做的又香又烂的红豆米粥,吃着清蒸鱼和蛋炒西红柿,脸上有了喜色,破例给王点娃夹了一块黄黄的蛋片。这一个动作,险些让王点娃落下泪来,她想起了佟城,想起了他们咖啡屋的见面,他把服务生先给他的那杯咖啡让给了她。这位无声的老人,连同有声的儿子,一前一后搅起了她情感深处的波澜。

  日子就这样以好的开端开始了。两天之后王点娃已经能熟练地为老人找到平时用的药片了,司机也只是每天早上送过来一些菜,白天基本不用过来了。这天王点娃闲下来,想起自从离家后,还没和姐姐联系过呢,就给王见娃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长白山呢,想玩一阵子再回去,如果碰见就业的机会,也可能在这里工作。姐姐王见娃很喜悦,嗔怪说,你就野吧,打小你就野,我就知道咱们这儿水浅养不住你大鱼。王点娃嘻嘻地笑,挂了电话。

  她打电话时佟城的妈妈在屋里躺着,她的背痛,半小时前王点娃给她拔了两火罐,老人觉得很好,眯起眼睛像是要睡觉。王点娃给她盖好了被子就到房厅里给姐姐打电话。不想电话刚放下,老人出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你告诉佟城让他来这里一趟。字写得很大,有笔锋,是个有过写字历程的人,原来佟城的妈妈有文化,这让王点娃好像窥视到了她昔日的世界。

  王点娃看明她的意思,就拿起桌上的笔写道,佟局长出门开会了,一时回不来,你有什么事,我为你办。王点娃把这些字写得和她上面的字一样大,像一角硬币那么大。老人果然看懂了,乐了,露出残缺的牙齿,就转身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这时王点娃的手机嘀的一声响了一下,这表明她来短信了。一看是方小红,这把王点娃吓了一大跳,浑身的汗毛孔都开了,这些天她把没法见方小红想了无数遍,好像她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小红写道:佟城不管我了,也不来我这儿了,我病了,你来看看我吧。王点娃拿着手机不知怎么办,她不知怎么给方小红回这短信,回不回短信。这若是以往她会一个电话打过去,然后速速打车去她那里,要知道她就这么一个好朋友。而现在她这些都不能做了,和佟城的走近让她和小红的关系走在一根悬在空中的铁索上。

  想了许久,王点娃还是战战兢兢给方小红回了,写道,我在长白山,一段时间回不去?你赶紧去医院,用不用我找姐夫陪你去。方小红回了短信,说不用,她已经吃了药。王点娃不放心,又把短信发过去,说怎么回事,你们俩闹矛盾了?他现在在哪儿?方小红的短信卡壳了,好久没有声息。这期间王点娃坐立不安,无数的小虫子咬噬得她一身一身出着热汗。她疑心方小红知道了自己的一切,她痛苦到了极点。

  半小时以后,小红的短信犹犹豫豫地来了。她说,佟城找不见了,他一直关机,关了五六天了。单位说他公出了。他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情况,从来都是他到哪儿都告诉我行踪。王点娃看完方小红的短信,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她也觉得佟城的出差有点不正常,她搞不清他到底怎么了。如果说真的出门开会,不一定非关手机;如果说开会期间关机,那休息时总得开机;如果说和方小红情感出了问题而躲着方小红,那也不该躲着单位的人和所有的人;如果说和自己有着暧昧的想法,那更不能不见自己。王点娃越想越觉得诧异,就打算也给佟城打个电话,试试深浅。她从没有给佟城打过手机,这些天一次没打,她觉得没必要打,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帮他一点小忙,和他为自己办的事比,不足挂齿。

  而现在她想打了,她想告诉佟城,小红病了;她想告诉佟城,她的妈妈让他回来一趟;她想告诉佟城,不能和小红就这么结束了,她会痛苦死。可是王点娃最后还是失望了,佟城真的关机。这让她的心像翻在了海里,跌散的魂魄四处逃窜,再也拾不起来了。

  倒是司机给了王点娃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他听了王点娃的疑问,说,你呀,真是的,管那么多干啥,领导不开机太正常了,都是大会议,都是和大领导在一起,哪有时间听家里的小事。又对王点娃说,你就安心挣你的钱得了,佟局长早让我把你的工资打到了你的卡上了,不信你查一下。

  楼下就是建行的自动取款机,王点娃下去买蚊香时就把卡插在里面看了,她的卡是工资卡,里面就有几毛钱,可上面却明明显示三千零几毛钱。王点娃欣喜之余就更加疑虑重重了。

  佟城的妈妈这晚闹肚子,一夜起了好几次,到天亮时就屙脱水了,裤子弄脏了好几条,王点娃饭都没来得及吃,就陪老人去了医院,诊断是急性胃肠炎,马上点滴。点滴的时候王点娃遇到一个人,差点儿把她吓得虚脱过去。方小红躺在点滴间靠里边的一张床上,人瘦了一圈,脸色苍白,眼里透着不尽的哀伤,见王点娃领人来点滴,眼泪立即就涌了出来,擦了擦,忙问王点娃,这是谁?她指的是佟城的妈妈。王点娃迟疑了一下说,我姨妈。方小红就说,那你让姨妈躺在我这床上吧,我这儿通风。王点娃慌忙说,不用不用,哪儿都一样,点完就回去了。

  之后和护士一起安排老人躺下,进行静脉滴液。等看到白色的液体流进了佟城妈妈的血管,药速稳定之后,王点娃的心才稍稍从刚才的慌乱中沉静下来,她断定,小红不认识佟城的妈妈。王点娃扭过头和方小红解释说,刚到家,还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了?方小红痴痴呆呆的眼睛就扭向了窗外,之后眼泪又一次流下来。她一哭,王点娃的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她说,小红,能和我说说吗?方小红哭了一阵,说,他能不能是双规了,不然为什么工作都不要了?王点娃松了一口气,知道小红还不知自己的事。就说,不会吧,没有可能性,如果是,瞒得住吗,早传开了。方小红就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比滴进她血管里的药水流得还快。她说,我以为我不在意他呢,结果还是在意了……

  秋天来了,秋天把一切苦楚都写在了凋零上,它把红的染黄了,把绿的染黄了,把白的也染黄了,把不该染黄的都染黄了。王点娃屈指算算,她和佟城的妈妈在一起生活已经三个月了,还是每月工资三千,还是由司机打在她的卡上。王点娃从这钱里抽出一部分,为她们俩买米买油买蔬菜,买过冬吃的土豆和白菜,买佟城母亲需要的营养品,药品,还有日用品。佟城依旧没有消息,他在单位的领导职务已经由别人顶替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时莫衷一是,众说纷纭。

  天冷了,王点娃像个尽职尽责的女儿开始给佟城的妈妈做棉裤了,王点娃学过裁剪,做棉衣什么的,就不用拿到成衣房去做了。她也给她买了两条商店里卖的现成的,可是老人不喜欢,有一天王点娃发现她往好端端的棉裤上抹面粉,里外都抹,一茶杯面粉被她抹没了,弄得满身满脸都是。王点娃就明白她是嫌买来的棉裤太光滑,她是喜欢早年她自己做的棉裤,就把这猜测写在纸上给老人看。果然老人脸上绽开了花朵,盛开了一小时都没败落。王点娃就许诺由自己给她做。

  做之前王点娃找了几条老人穿过的旧裤子,准备用来做棉裤的里和面儿,布料厚一点儿的做面儿,布料软一点儿的做里儿。在找棉花时,老人把她拉到另一间屋子里,指了指放在衣柜顶端的纸箱子,示意她那里有,王点娃表示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趁老人午睡的时候,王点娃跳上凳子,摇摇晃晃把纸箱子拿了下来,很沉,她费了很大的劲。

  打开时,她看见上边有两捆崭新崭新的棉花,还有一些旧衣服和旧棉花,就把这些一一拿出来,以便备用。拿到最底层时,王点娃看到一个塑料袋,塑料袋是透明的,里面四四方方放着几捆钱,都是银行打包没拆封的,白线绳还在上面。看到钱时王点娃很麻木,她没觉得这真是钱,她一生也没见过这么多钱,直到看到里面有一张纸条,她才相信这是真的,之后她像挨了一闷棍,颓然地坐在了地板上。纸条上写道:点娃,我是佟城,这是我一生唯一的干净钱,四十万,留给你和我母亲用吧。别问我去了哪里,一定代我为她养老送终。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一连用了三个拜托了。

  王点娃欲哭无泪,眼前空洞无物,人哆嗦成一团,越缩越紧,简直无法打开了……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任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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