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赶尸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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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0-01-29 09:19
  老人差不多八十岁吧。他从村东头向村西头走去。他是邻里一个年轻媳妇的爷爷,是被孙女请来消夏的。老人腰背佝偻,步履蹒跚;脸色是黝黑的,却透出暗红的光,小眼睛呢甚至还称得上炯炯有神。我注意到他,两三天来,他每天都要到村西头走一趟,走到那座已没人住的房子的偏厦旁,总要伫立好一阵,才缓缓转身离开。你看,他又站在那里了。那座房子以前是饭铺。我猜测,老人可能是在怀旧——他曾在那饭铺里住过。

  奇巧的是,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旧饭铺的旧主人也回来了,他的住在城里的孙子要处理掉老房子,他是先回来看看——老人是旧物难舍,旧情难割。旧饭铺主人回来的这天下午,我听说他和来做客的老人相遇时,两个人都认出来了。他俩是老熟人,攥着手讲了很久的话。

  傍晚时就有一个传闻石破天惊:来做客的老人原先是个赶尸匠!我早听说过赶尸的事,总觉得那是个百思难解的谜。眼看解谜的机会来了,我可不能让它溜走。于是到了晚上,我就走到年轻媳妇的家里,对夫妇俩说,我想请他们的爷爷讲讲旧时的事。年轻媳妇知道我是业余民俗工作者,就说只看爷爷同意不同意。不久,老人洗了澡来了,年轻媳妇向他提出我的请求。老人凝神片刻,说:“好,给你们讲讲,也好,也应该!”

  山村的夏夜是凉快的,只是电灯周围飞舞着小虫,当然,也有蚊子暗下毒手。年轻媳妇给我和老人各递了一把扇子,各筛了一杯茶,她的丈夫又点了一盘蚊香。于是,在微带苦味的缕缕香味里,老人缓缓讲起来。

  还是从那年我舅舅来我家那天讲起吧。

  那天,我见舅舅来了,喊了声舅舅,就出去了。我总觉得舅舅身上有股不可捉摸的怪味,脸上有股……有股慑人的鬼气。我径直来到村后头的田生大伯家里。在那样的雪天里,田生大伯灶房的火塘里烧着栗柴谷壳火,一天到晚总有冬闲的人在听田生大伯讲无本白话。田生大伯见我来了,就问我:“今天又没有事?”

  我苦笑着说:“又没有事。”

  我们所说的“没有事”是我没去给人打短工、做零工。田生大伯就笑着说:“你听我讲白话,是可以当饭吃的。”

  我坐在火塘边听了一阵,田生大伯的外甥女彩霞做清了杂事,也坐下来听,她坐在我的斜对面。不久,另几个听白话的人都回去了。田生大伯也说自己要去切烟丝,离开了。火塘边就只剩下我和彩霞——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两个人都没说话,彩霞侧着身子整理柴堂里的柴,我微微低着头,眼帘却朝土翻着,斜着眼睛看彩霞,看了腰身看脸庞——嘿嘿,也不怕你们笑话,年轻时就是那样。彩霞扭着的腰身真柔,彩霞的鹅蛋脸好红润……我是真希望田生大伯切烟丝切大半天。

  可惜不久田大婶就要彩霞去做什么了。我目送她进了一间卧房,才有点寡味地进了堂屋——田生大伯在堂屋里切烟丝。我就帮田生大伯剥烟叶的粗梗子。田生大伯说:“还是要学一门手艺。”顿了顿,又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学错行,一定要找一门又体面又赚钱的手艺来学。”

  我说:“难找啊。”

  田生大伯说:“难找,也是难找。我说呢,千难找万难找,也不要去学你舅舅那行,我是怕你走投无路,去学你舅舅那行。”

  “不去不去!”我摇着头,“饿死也不去!”我真有田生大伯讲的饿死不食周食的伯夷叔齐的决心。

  正说着,我娘来了,要我回去。我说:“回去做什么?”

  娘说:“回去和舅舅讲白话么。”

  我说:“我不去!”还有想说的话,只是不好意思出一口。

  娘就说:“有事要你去做呢!”我只得嘟着嘴回去。

  回到家里,见舅舅也坐在火塘边,他那原本青黑的脸庞倒是被火光映出红辉,只是他脸上天生有一种煞气,这种煞气是红辉掩盖不住的。舅舅见我站着,就脸上带笑地说:“坐近来烤火吧。”舅舅脸上难有笑容,就是笑,别人也不觉得他是和蔼的。我说:“不冷。”就把一条独凳移到火塘的围槛外,坐得离舅舅稍远。舅舅说:“你也十七八岁了,打短工做零工也不是路子!得学一门手艺!”舅舅说着,从柴膛里抽出一根短树枝,一下一下,很有力地斜着划,不,是敲,像是在敲打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有那样的动作。

  不久我爹来了,在火塘边坐下后就要我移近来一点,然后说:“你舅舅今天特意来,是关心你……”爹干咳一声,继续说,“他想要你跟他学徒弟。”

  我立即觉得头大起来,顿时就站起,说:“我不去!”

  爹青着脸说:“怎么不去?如今这世界,为了糊口,什么事做不得?”爹和舅舅不同,即使青着脸,别人也不觉得他脸上有什么煞气。

  我说:“不去!饿死也不去!”

  舅舅咧着满是胡髭的嘴笑着说:“俗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嘛!我做的这一行,不是偷,不是骗,不是讨,不是抢,还是做善事,又能挣钱,怎么不能做?”又说他带的第三个徒弟也出师了,这才来带我。

  我娘也进来了,红着眼睛说:“伢子呀,跟舅舅去吧,也是没办法的事……”

  三个长辈七说八说。俗话说,柴不禁百斧,人不禁百言,我只好同意了。我下面还有五个弟妹,爹娘身体也不好,又有个比我现在还老的爷爷病在床上要吃药。自己是长孙长子,不挣钱,道理讲不过去啊。舅舅又用那根树枝敲着什么,只怕是收了新徒弟心情高兴,他“敲”得更重一点了。我猜想那可能是舅舅的职业动作,像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挥动教鞭一样。这样一想,心里就发麻。

  那是农历十月底,吃了晚饭,天就黑下来了,舅舅说还要回去。我的爹娘都说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回去?舅舅说:“做我这一行手艺的,还有什么害怕的?什么鬼老子敢惹我——只要打个杉木皮火把就可以了。”

  爹就要我扎杉木皮火把。我把杉木皮火把扎好,点燃,要递给舅舅。舅舅要我今晚就和他去,说明天就要去做事。又说要趁这样的夜晚教教我——这样的夜晚难得找。

  我也没办法,只好跟着去。临走时我对爹娘和弟妹们说:“你们只说我到外面学补锅匠去了,别说跟舅舅去了。”

  舅舅要我领头走,他自己在后面。我把杉木皮火把一晃一晃的,晃得暗红的光一闪一闪的,铺着雪的路也就能辨认出来。我还听说,鬼也好,豺狼虎豹也好,都是怕火的,因此火把给我壮了胆。出了村子不远,将要爬一个叫饿鬼坳的山坳时,舅舅说把火把给他,我就给了他。他又说:“我们走慢一点,边走我边给你讲白话,你不是喜欢听白话么。”

  我说:“不要讲吓人的。”

  舅舅说:“做我们这种手艺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能怕!你听我讲啊——

  “有一次,我和我师傅——也就是你师傅爷爷——要赶的是一个和别人决斗被砍死的活儿。那活儿生前就是个恶人。他肚子被砍了三个刀口,花肠子也流了出来的;眼睛倒是没闭,鼓鼓地睁着;口腔也大张着,还伸出长长的舌头……”

  “舅舅,别说了!”我用手遮着眼睛,似乎那“活儿”就在身边。

  舅舅说:“那活儿死了也没倒,还直挺挺地立着——这种东西是最有煞气的,也最不听话。我师傅——也就是你师傅爷爷——让我给它穿寿衣寿裤寿鞋,好犟的家伙,要它把手拢到衣袖里去,它硬是不伸手,我用锣槌敲它一下,它喉咙里好像还咕噜着什么,那双眼睛也睁得像油茶籽。后来我扬着锣槌赶着它走,它老太爷一样地踱八字步,我催它快一点,它还回过头来瞪我……”

  “舅舅,别说了!”我把耳朵捂住了。

  舅舅说:“好,不说了不说了——其实,怕什么呢?活人哪里怕死人呢?舅舅告诉你,只要你有胆子,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怕你!”走了几步,我忽然觉得没有火光了,人像掉进黑窟窿,整个天地一片黑暗,就回头说:“火把怎么熄了?”

  舅舅没有回答我。我又喊一声舅舅,也没有回答。我马上脊梁发麻了,觉得周围都是鬼——我在田生大伯的无本白话里听说过,这饿鬼坳是个鬼窝窝!我稍稍适应了黑暗,山野积雪的反光让我能稍稍看见近旁的事物了,却还没有看见舅舅。我就用很大的声音喊:“舅舅!”只有山野的回声,回声也像鬼叫。我想,莫非舅舅摔到坳下去了?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就想倒转去找。

  突然,“啊——喝——哟——”一种沙哑的叫声不知从哪里传来,凄厉又带着凶气,我吓得浑身打战,只好大声喊舅舅。

  “沙——沙!”突然又有什么东西撒落在我身边。我想这是田生大伯说的鬼撒沙子。没有办法,只好又大声喊舅舅。

  仍然没有舅舅的回应,只有鬼叫一般的尖啸,也许是从林子里传来的。

  “啊——喝——哟——”那种凄厉又带着凶气的声音又传来了,只是传来的方向改变了。接着又有也许是沙子也许是雪粒撒过来,方向也改变了。

  “舅——舅!”我更大声地喊,仍然没有回应,只有像老人咳嗽的声音从哪里传来。它咳一声我身子颤一下。没有办法,我打算回村了。哆嗦着往回走了不远,忽然后面传来舅舅叫我的声音。我站住了,说:“舅舅,你怎么了?”

  舅舅说:“我摔到坳下去了,摔得气都出不来,好不容易才爬上来——杉木皮火把也丢了。”

  我说:“那就回我们村吧。”

  舅舅说:“怎么能打转身?——做我们这种手艺的,有光的路要走得,没光的路也要走得。舅舅四十多岁了,眼睛没有你的好使了,舅舅可以走,你也可以走。”

  只好嘟着嘴走。

  好不容易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来到舅舅家里。舅舅说:“现在告诉你吧,在路上,我是故意吓你的!那吓人的白话不全是真的,有些是我编出来的,那怪叫和咳嗽声是我发出来的,沙子也是我撒的。你还没有吓晕,还没有吓得趴下,说明你胆子还是大的,可以跟我学徒弟。几年前有个伢子,年纪跟你差不多,说要跟我学徒弟,我带他回家,在路上我也没讲吓人的白话,只是把火熄了,学鬼叫叫了一声,他就吓晕了,我把他弄醒后,他死也不愿跟我去了,我也只好把他送回去了。”

  我就有点后悔,那时要是吓晕过去就好了。

  舅舅就让我行了拜师礼。又告诉我,明天要赶早动身去做事的。我打个呵欠,说:“现在已是半夜过了,我得马上睡觉。”

  舅舅说:“你还不能睡觉,你认得字,要读几行《正气歌》。——读了《正气歌》才有大阳气,才能做事。”

  我说明天读吧,舅舅说:“你在路上受了惊吓,阴气重,要马上读,才能提阳气,时间耽搁久了,阳气就提不上。别只管想着睡觉,今晚要熟读几句,明天早晨背给我听!——做这一行的,要学会熬夜。”

  舅舅就给我拿出一本黄表纸印的、磨毛了边的小册子。我是读过两年私塾的,就读:“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也稍稍懂得一点意思。

  老人喝了一口荼,又用扇子打着腿杆子——讨厌的蚊子!

  我说:“《正气歌》还能背吗?”

  老人说:“能!年轻时记得的,忘不了!那歌也对我的胃口;我记忆力也好,是有读书的天分的,可惜没有读书的福气!”

  我又说:“人死在外面,要把尸体弄回来倒可以理解,叶落归根嘛。为什么要‘赶’回来?请人抬回来就可以了嘛!”

  老人说:“请人抬尸,是要很多钱的:一是脚夫要价高。二是路上总有人拦阻——请人抬尸,习俗是丧家要派人跟着走,那些人知道丧家是不愿多纠缠的,要多少只好给多少,这样,如果路远的话,‘过路费’是要花很多的;三呢,我们这一带山高水恶,抬着尸走得慢,尸还没抬到屋就臭了,路远或者是热天,臭得更凶。赶尸匠要价虽比抬尸的高一些,但路上基本没人拦阻,为丧家是没有人跟着走的,一般人也不会为了点钱和下贱的赶尸匠过不去,就基本上不需要花‘过路费’。还有,赶尸匠都会做防腐的药,赶着尸在路上走几天,尸体也不会发臭。再有,更重要的,说尸如果是赶回家的,灵魂就不要过奈何桥,更不会坠地狱,还会投生到好人家。所以,有亲人死在外面,都喜欢请人赶。”

  我点着头:“原来如此!”又请老人继续讲。

  第二天天没亮,舅舅就喊我起床。我也没等他说第二句话,就说:“我来背《正气歌》吧,我能背了。”就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于人日浩然……”居然一直背到最后一句。

  舅舅说:“你记性真好!”

  我说:“读起来有味道。”

  舅舅说:“懂得《正气歌》的味道就好!有了《正气歌》垫底,度伢子,你什么都不要怕了!”——我大名叫李良度。

  吃了饭,天还只有毛毛亮,舅甥俩就上了路。舅舅让我背着一个包袱,说包袱里是一些行李、干粮和一些药。走了四天,第四天落脚还早。落脚的地方叫青茅坳,饭铺在村子的一旁,饭铺左侧是一棵大枫树,树干上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两行字,上一行是“百无禁忌”,下一行是“饮食安宿”。饭铺的老板娘和舅舅很熟,在饭铺门口,两人只说了这样的话:“来了!”“来了!”老板娘看样子才四十左右,身板虽粗实,脸庞倒是蛮清秀的。

  然后舅舅就领着我进了屋,就有一个妹子来筛茶。然后那妹子就摆上饭菜。吃饭时,舅舅对我说,吃了饭两个人还要赶三十里路,到一座叫什么山的山脚下去赶活——那地方他去过。正说着,老板娘来了,望着我,却又是对舅舅说:“哪里招到这样一个标致伢子做徒弟?”

  舅舅说:“人标致,脑壳也灵聪,《正气歌》读几遍,就倒起背得!”老板娘就冲着我爱昵地说:“那真正灵聪!”

  我有点不好意思,头就扭向一旁,这一来,正好与另一个人的视线相对——那个妹子正在一旁望着我呢,一双眼睛好亮——嘿嘿,妹子那眼神,我再也没忘记过!

  吃了饭就出发,舅舅手里又晃着一扎长长的杉木皮火把,是老板娘给的。走了约两个时辰,来到一座山脚下,不久就看见前头不远处有火光。舅舅说:“到了,有光的地方就是——没有什么害怕的!我要你怎样做你就怎样做,你不能说话!”我终究有点紧张,没别的办法,只好在心里背诵《正气歌》。走到火光旁边,我看见两个人在烤火。又注意到他们是蹲在一个用竹簟子搭的棚子下面,火堆后面是……是用被子盖着的长形的东西……

  舅舅和那两个人说了一阵,就让那两个人走了。只剩下两个活人了,我就觉得身上麻栗栗的,不敢把眼光投向那一堆长形的东西,只是往火堆上添柴。

  等那两个人离开了好一阵,舅舅才对我说:“我们开始吧!”就把我拉到那长形的东西旁边,叮嘱说,“我要你怎样做你就怎样做!”然后用命令的口气说,“掀开被单!”

  我犹豫了一下,就把那被单掀开了。

  半明半暗的火光映照下,一具用白布包扎着的尸体僵僵地躺在那里,旁边摆着的物什,应该是寿衣。

  舅舅就对我说:“你看我怎样给这活儿穿寿衣——还要记住我说的话和念的咒!”又告诉我,“穿寿衣时说的话,并不是铁定了的,死者生前的情况和死的原因不同,内容也要不同。”又说,“我问了,这活儿,生前凶得很,是替别人打架打死的。跟这样的东西说话就也要硬一些,凶一些。”

  然后舅舅从包袱里掏出灵锣,镗镗镗敲了几下,就拖着变了调的长声,既像说又像唱:

  人固有一死呃——

  死何足惜欤——

  叶落要归根啊——

  人死归祖坟!

  我今送汝走啊——

  走前须着衣欤——

  乖乖听我话啊——

  手脚莫僵直!

  我言乃敕命也——

  不能有违拗啊——

  违拗定不饶呃——

  敲碎你脑壳!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说完就拿起寿衣给那活儿穿,一边操作一边念咒。那咒语,我听不出意思来,只是些“哞叭、乜吁、咕唠、咚哺”一类的音。也怪,舅舅很快就给那活儿把长衫、长裤、鞋子、帽子穿戴好了。然后,舅舅就把它扶起来。那活儿比舅舅还高,僵挺挺的,实在让我心悸。又想,这样的东西,能自己走路吗?

  舅舅对我说:“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我就走到舅舅身边。舅舅说:“我要去拿东西,你用背顶住它,不要让它倒!”我犹豫着。舅舅硬硬地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我只好遵令移步到那活儿旁边,舅舅就把那活儿移到我身子后面,然后让它靠在我背上。我真是紧张得冷汗直冒,猛跳的心好像要撞破胸腔。

  “怕什么?念《正气歌》!”舅舅说。

  我就念《正气歌》。

  舅舅从包袱里找来一根布带子,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就三下两下的,把那活儿捆在我背上了。那活儿的头超出我的,它的脚齐着我的小腿肚。我说:“舅舅,这是做什么?”

  舅舅说:“这就叫赶活!”

  “不是‘赶’吗?怎么是背?”

  “别多话!”舅舅又对我说,“记住,干我们这一行的,把这东西称做‘活儿’,等一下你背着这‘活儿’,走,我在后面赶,就叫‘赶活’。”

  舅舅把一件大氅一样的东西覆过去,连我和我背上的活儿一起覆盖住,当然,遮着我的脸的,是一块黑色的丝巾。舅舅又让我把手伸进大氅又大又长的袖子里,还在那活儿的头上盖一个斗笠。这样一来,我和那活儿就像是一个人了,不,是一个“活儿”了。

  舅舅又用右手的食指在那活儿的背上画符,究竟画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后来我当然也会画了。接着,就镗镗镗地敲了几下灵锣,又拖着长声像说又像唱:

  呜——呃——

  汝今即上路啊——

  身子须轻灵欤——

  叫汝走就走哟——

  叫你停就停!

  切勿弄邪祟啊——

  切勿耍奸佞欤——

  若不听我言哟——

  打断你腿胫!

  ……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启步!

  他自己就先启了步。我却呆着不动。舅舅后脑勺长了眼睛,回头凶凶地说:“怎么不听话!”我只得启步,跟在舅舅后头。舅舅敲了几下灵锣,就把灵锣收起,只是专心晃火把了。

  我一肚子火气,一肚子牢骚,一肚子骂舅舅的话,但我不敢发火,不敢发牢骚,不敢骂人。我只能一边走一边念《正气歌》。但《正气歌》并不能压倒我的恐惧。自己的脚踩在融了雪的路上,吧唧吧唧响,总觉得后面也有吧唧吧唧的脚步声跟着,那脚步声还不是那个死鬼的魂?我脑海里突然浮起那天晚上舅舅说的那具死尸的凶恶样相,而今那样的东西就附在自己背上,它的眼睛是那样凶凶地睁着。我这样想着,就觉得有一双手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呼吸不畅。

  “咕倒!咕倒!”啊,什么叫?山上的鸟?不,也许就是这活儿的魂跟在后面叫!

  “舅舅,我走前头吧!”我向舅舅提出要求。

  “怕什么!”舅舅说,“要是背累了,就歇一下。”

  我就说要歇一下。舅舅就让我停下,我就停下。舅舅就把捆绑着我和那活儿的布带子解开,让那活儿靠在一面坳上。

  “世界上哪里有鬼?有鬼,也不敢惹身上有正气的人!”舅舅说,“你不要把这活儿看成别的什么,要把它看做一截木头!木头有什么害怕的——好在这手艺还能挣些钱,做了这一桩,你可以得到这么多光洋!”舅舅把我的手抓过去,掰我的指头。我也就得了点慰藉,那是我打两年短工也挣不到的。

  歇了一阵,舅舅说:“你走一程空路,我来背一程吧!”

  我说:“不,还是我来!”

  舅舅说:“听话!——到了要天亮的时候,仍然要你背的。”

  舅舅告诉我怎样把活儿捆在自己背后,我确很灵聪,一教就会做。

  走了一程,稍远处村子里的雄鸡叫了,舅舅又让我背活儿,并让我走在前面。他自己也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大氅穿上,又拿出灵锣,镗镗镗地敲了。敲了几下,舅舅说:“敲这灵锣,表面上是为被赶着的活儿招魂,让它的魂跟着回家。其实,敲锣真正的作用是要告诉路上的人,我赶着活儿来了,请你避让!过路的人远远听见锣声,就会避到岔路上去,身子还会背着我们,等我们过了才走的。这样,我们一般不会和别人在路上拨身——你呢,腰杆要挺,膝要直,要像弯不起来的一样——这活儿的膝盖是僵直的。

  果然,走了不久,我透过丝巾,看见稍远处两个早行人避在一条岔路上。这时舅舅敲两下锣,就念两句诗:“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再念一些我听不懂的咒语,边念边扬起锣槌,就像催促活儿快点走的样子。

  我呢,是这样想的:在那些人心目中,我和背上的东西就是一具尸体,一具被人赶着、自己走路的尸体。这样想着,就僵僵地直着膝盖走,当然也不敢弯一弯腰。舅舅敲了两下灵锣,又拖着长声唱起来:“走得好呀,走得乖呀!还要走得快呀,到了阴间好投胎呀!投的爹娘万贯家财呀……”

  我觉得舅舅还有几分幽默,就忍不住想笑。我又突然想起,那天舅舅在火塘边拿着一根树枝斜着一划一划的,原来就是打灵锣的动作啊。真是习惯成自然!

  将要大天亮的时候,我就和舅舅走到了大枫树下面那个“百无禁忌”的饭铺前,饭铺旁边的偏厦门是虚掩着的,舅舅领着我进了那偏厦,然后,就把我身上的布带子解开,把活儿倚在门角落里。舅舅又开了一扇侧门,把我领到一间小房子里,小声说:“你要呆在这房子里睡觉,睡醒了也不能到外面去走;别人看到的活人只有我一个——等一下有人给你送水来洗澡,送饭来吃。”

  我说:“那么,送饭来的人不是会知道?”

  舅舅说:“这个饭铺里的人知道是不要紧的——别的饭铺就不行。”说罢就出去了。

  有了一夜的历练,我对隔壁那活儿也不那么害怕了。不久,洗脸水洗澡水就送来了,送的还是昨晚那个妹子。那个妹子看着我洗脸,又说:“你是第一次做这事吧,不怕?”

  我为了表现自己是个男子汉,就说:“怕什么?男子汉什么都不怕!”又加一句,“其实哪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也不怕么?”

  妹子说:“我是习惯了!”

  我洗了澡不久,妹子又送来饭菜。我就吃。妹子就端起脚盆出去倒洗澡水。我就不好意思,心里埋怨自己太不讲礼俗——洗澡水不应该让人家妹子倒嘛,你又不是老太爷。妹子倒了水进来,就坐在一旁。我本来已经很饿了,但在妹子面前,还装得文绉绉的,细嚼慢咽着。

  妹子说:“男子汉吃饭这样斯文做什么?”

  我笑笑,就狼吞虎咽起来,露出本相。吃了两碗,忽然说:“我舅舅——不,我师傅在哪里吃饭?

  妹子说:“他不跟你在这里吃的,他另有地方,另有人服侍。”样子有点羞涩。

  “地方在哪里?什么人服侍?”我追问。

  妹子更羞涩地笑笑,说:“不该问的不要问嘛!”

  我又说:“不是挣得几个钱就到龌龊地方去,就去干坏事吧!”

  妹子说:“不是的!”

  “不是的!”我学着妹子的腔调,却夸大了妹子的羞涩,“我相信你!”

  老人说到这里,嘿嘿笑了一下,是一种忘情的笑,老人是进入了当年那境界之中了。那硕果仅存的门牙闪着瓷白的光,眼睛里也闪烁着一种幽亮的光。

  我说:“赶尸匠究竟是怎样挣钱的?”

  老人说:“赶一个尸,有底价,再按路程的远近加钱。不同的尸又有不同的底价和路程费,比方,重尸比轻尸价高,女尸比男尸价高,横死的比病死的价高,年轻的比年老的价高——钱是挣得些的,一般的赶尸匠也舍得吃,舍得花,有些人确实也嫖也赌——经常和死尸打交道,什么都看透了。”

  他喝一口茶,又说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舅舅就在这饭铺的另一间房子里,受到的接待是高规格的。老板娘亲自提水来让他洗澡。吃饭也是在那间房子里吃,饭菜也是老板娘亲自端去的。

  那是老板娘的卧房。

  那天晚上舅舅和老板娘所说的所做的,是他后来告诉我的。“那个伢子还有点像你,是你什么人?”老板娘问。

  舅舅说:“外甥,亲外甥!”

  老板娘就微微叹一口气:“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做这行——看以后怎样讨亲!”

  舅舅说:“我倒想起一个法子来了,看你愿意不愿意。”

  老板娘轻叹一口气说:“你要做什么我不愿意——说嘛!”

  “把你的侄女嫁给我的外甥——两个人倒是般配的!”

  老板娘说:“你说你不占别人便宜的,怎么就想起占这个便宜了?”

  舅舅笑着说:“这是双方都好的事,哪里是一方占了便宜?”老板娘就笑笑:“你倒是总有理。”

  舅舅懂得她这话的意思,说:“另一个便宜,以后我还是要占的。”

  老板娘垂下眼帘,又轻轻叹一口气,说:“真有那一天,那也不是占便宜啊。”又抬起眼帘,“看得出,你精神不如往日住在这里的好——昨晚你怜惜外甥,背活儿背了很长的路吧。”

  “你心这样细——我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老板娘又说:“刚才讲的两个年轻人的事,先还是哪一方也不要告诉。年轻人,可能不比你和我,告诉了,怕他们做出格的事。”

  舅舅说:“听你的。”

  舅舅吃了饭,老板娘给他在一把水烟筒里装了烟。他接过去,用火镰点燃媒纸,就咕噜咕噜地吃烟。老板娘说:“吃了烟你就好好睡一觉,仍在这床上。”说着铺了铺床,就出去了。

  舅舅目送着她。

  老板娘的一些情况,也是舅舅后来告诉我的。老板娘丈夫在时,两口子在村口自己的家早开了饭铺,接待南来北往的客商,生意还不错。后来丈夫中了邪,抽起鸦片来了,把身子抽垮了,生了一场病,就死了。村里的古老爷就耍名堂把她家的房子夺去,自家开了饭铺。她只得在这村子偏后的地方砌了这座土砖房,古家又放出风来,不准她再开饭铺。她就和他论理,说生意各做各的,怎么能仗势抢别人的饭碗?古老爷说,生意各做各的是没错,但一山终容不了两虎,以后免不了磕碰,劝她还是别和他开一样的铺子,开一个接待赶尸匠的铺子,也挣钱。她牙一咬,就让一步,就挂了招牌,专门接待赶尸匠。好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这几省交界的要冲过路的赶尸匠还不算少。她原也想招赘一个男人的,开了这种饭铺,别人也不敢来了。是三年前吧,有一天,一个在饭铺里住宿的赶尸匠闯进她的卧房,要行非礼之事,她奋力反抗。那天舅舅也住在这里,听见隔壁声响不正常,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破门而入……

  那个要行非礼者不到傍晚就走了。到了傍晚,舅舅也要动身,老板娘说,请他多待一晚,怕那个行非礼的转来。他就留下了。晚上,老板娘就请他到自己卧房里洗澡、吃饭,并拿自己丈夫留下的水烟筒装好烟给他吃,又留他在房里睡。他说,他不能这样,这是乘人之危。老板娘说,她是自愿的;说怕那个行非礼的转来也是哄他的,可以肯定那人不会转来。舅舅就被她的真情柔情感动了,想答应,却又改变了想法:“等我多挣一些钱,不赶活了,我就住到你这里来,明媒正娶地和你做夫妻——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娶你,人又好,你还是要跟他去。”老板娘也说等他。他每一次投宿这里,虽受到高规格的接待,却没越雷池半步。

  他俩这样清白,老板娘的侄女都是不知道的,以为他俩肯定是做了夫妻之事了的。

  再说我睡了一大觉醒来,觉得精力又恢复了。想起舅舅说的不能让别人看见的话,就有点愁。透过小窗往外面看,太阳黄亮亮的,把雪地照得晃人的眼睛。闲着也闲着,我就拿出那本小册子,读《正气歌》:“……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读了不久,门被推开了,我一看,进来的是那个妹子。“你有事吗?”我说,又马上意识到这话很不妥当。果然,妹子说:“没事就不能进来吗——当然有事,来收拾房间嘛!以后也别‘你’、‘你’的,树有名,草有姓,我叫林芝蓉!”我说:“好。”就又读《正气歌》。芝蓉说:“你还认得字?还这样攒劲读书?”

  我说:“一首诗,是师傅要我读的——做这一行不能不读的。”

  芝蓉说:“是《正气歌》吧?我也知道做你们这一行的要读它,我也想读呢,可惜没人教我。”

  “我教你!”我是脱口就说出来的。

  芝蓉就坐在我的床梃上,我读一句,她学一句——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阳光透过屋上的两块亮瓦射进来,明亮亮的一片儿,先落在床边的地上,再移到床头,再移到我身上,再移到芝蓉身上。我看着被亮光映着的芝蓉的脸庞和身子,呆住了,忘了读了。芝蓉见了我的神态,垂着下巴看看自己的身子,又抬头看看屋上的亮瓦,说:“今天太阳好暖和。”

  我说:“有太阳真好!”我心里还真想再说一句,“你也是一个太阳!”

  芝蓉说:“等雪再融一些,我就要到山上去了。”

  我问她到山上去做什么,她说到山上去采药,采防腐的药,加工后卖给赶尸匠。我就说我也想去,只不过不敢出门。芝蓉想了想,说:“你要是真想去,我可以给你换一身本地人的衣服,你装作打柴人到山上去。”我当然乐意这样做,又说:“我要不要告诉师傅?”

  芝蓉说:“不要——也不要去打扰他们。”

  “他究竟在哪里睡——那里还有谁?”

  芝蓉说:“别多问!”

  我说:“你不告诉我,我去找!”

  芝蓉说:“真是条犟牛牯!”又小声说,“告诉你吧,他和我婶子在……有什么事!”又简要讲了自己所猜想的舅舅和老板娘的事——我说过,芝蓉是不了解两位长辈的。

  我就哦了一声。

  等芝蓉出了门不久,换了衣服的我也拿了柴刀,扛了扦担,开了后门,往山上走。在一片林子里,我赶上了她。芝蓉说,山上的树枝很多,捡两捆是很容易的,先帮她挖药吧。我当然特别同意。

  灌木上已经没有多少雪了,而芝蓉要挖的一种药材,正是藤蔓铺开在灌木上的叫血筒藤的根。她很容易找到一蔸血筒藤,我就接过她手里的锄头挖。芝蓉说,血筒藤的块根很深,要边挖边唱。她就唱:

  血筒根,血筒根,

  你莫钻得万丈深。

  我来挖你两三锄,

  洒洒脱脱就现身!

  但她的歌不起作用,我挖了二十锄、三十锄,血筒根还没有撇撇脱脱地现身。我已经出了毛毛汗了。芝蓉边脱棉衣边说:“你歇一下,唱歌,我来挖!”我不愿意,但锄头已经被她抢去了。我就只好当歌手了。

  脱了臃肿棉衣的妹子,身子显得特别苗条——这如今我也不怕你们笑了,当时我是忘记一切地欣赏她那好看的身子;歌就唱得不顺畅。芝蓉知道原因是什么,只是偶尔斜我一眼,也没说什么。

  芝蓉把土坑起宽,挖了一阵,终于看见了块根。很快,她就用锄头勾了一块上来。我拿起一看,那东西像红薯又不像红薯。芝蓉说:“这东西,总是两块两块由一根小藤连着的,可惜我还只挖出一块,另一块还躲着。”

  我说:“躲什么——我来挖!”说着就抢了她手中的锄头。

  我俩又挖了一些别的药材,才捡树枝。捆好两捆树枝,两个人就一人坐在一捆上。我手搭凉棚望一眼太阳,黄黄的太阳还有很高。芝蓉正在穿棉衣。我就说:“到了明年春天,不知道你会怎样好看!”

  芝蓉说:“我现在丑得很?”

  “衣服穿得少,更好看嘛!”

  “你希望人家挨冻?”芝蓉撅着嘴,却又把穿上的脱下来,说,“这衣领上沾了什么,怎么搔得颈项痒?”

  我说:“我给你看看!”就把衣服拿过去,细细查看领子。

  没有查到什么。

  我就起身,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又说:“我看看你颈项上是不是有什么。”就凑在她身边,看她的颈项;又大着胆子撩开她的秀发,手指在颈项上动作着。“你身上真香啊!”我说,身子颤颤的——请你们不要说我老不正经,我只是说出当时的实情。那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对,那时我感到芝蓉的身子也颤颤的,她让我的手在颈项上动作了一番,就把身子移开一点,扭过头来,说:“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不敢!”

  芝蓉说:“你不敢才对!”就站起来,把棉衣扣起来,说,“回去吧!”

  “以后我有了钱,我娶你!”我大着胆子说。

  芝蓉望着我,眼一眨,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说:“你哭什么——我会的!”

  “你有钱了,不会讨在那种饭铺里做过事的妹子——那是最下贱的!”

  “我还不是一样?”

  “男的就不同。男的只要有钱——你舅舅就不娶我婶,他俩好了几年!”我说:“我舅舅的想法我不知道,我是不嫌你下贱的——我倒要问你,你为什么要到这样的饭铺来做事?”

  芝蓉就告诉我,她的爹娘在她几岁的时候帮人贩卖鸦片,在路上被人打死了。她叔婶就收留了她。

  我慨叹说:“都是苦命人!”又有点气愤,“我舅舅那样的人!”又说,“我保证,我不是我舅舅!”

  老人好像不是面对我们,而是又溯回那个时代、那个场景,面对的是那个芝蓉妹子。电灯下,他的脸色更见红亮。

  他的孙女就笑起来,说:“原来什么时代的年轻人都一样啊!”

  老人笑了笑,有点难为情了:“看我这个人!”喝一口茶,又讲起来。

  我和舅舅赶了这一趟活后,又赶了一趟,回到家里,已经是腊月底了。以前的几个徒弟,一年之内舅舅是不给他什么工钱的,但自己的亲外甥不同,他打发我的钱足可以称三十斤猪肉,这就是说,这一年,我家过年是不用发愁了。

  我是断黑时归家的,一进屋,就把藏在内衣口袋里的光洋掏出来,递给爹。爹从未一次得到过这么多钱,他捧着光洋的手有点抖颤,说话也口吃起来:“怎么有……有这么多……多钱?”

  我说:“舅舅给的!”

  爹把钱捧给娘,娘接住后马上进了卧房,出来后红着眼睛鼽囊着鼻子说:“度伢子,你的钱家里不用你的,要赶紧请人给你说个婆娘。我们对别人说你是去学补锅匠,可那样的事张三没看见也可能李四看见,今天没看见也可能明天看见,一知道你是做那样的事的人了,稍好一点的妹子就不愿意来了!”

  我说:“娘,那样的事也不要急!”

  爹说:“怎么不急——你娘说得对!”

  娘说:“度伢子,娘对你说,你田生大伯的外甥女,那个彩霞妹子,长相也不错,人品也好,娘也知道你喜欢她,娘请人给你说媒吧!”

  “不!娘,我配她不上!”

  爹说:“依我看,度伢子,你和彩霞很般配——我说得直,她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出身也下贱。”接着就告诉我,彩霞的父亲是吸鸦片烟吸垮身子后被一场小病夺了命的,身子好的时候是专门装殓死者、给死者穿衣着鞋的,叫装尸匠。

  我还是说:“她父亲是她父亲!她要是知道了我的实情,有资格嫌弃我!我和她不般配,不般配!还有田生大伯,我知道,他更会嫌弃我!到时候,弄得大家都没味道!”

  娘说,生米煮成熟饭就不要紧了。就不由分说,第二天早饭后,娘就到对河村里请了媒婆邱氏,让她去田生大伯家说媒。半上午时分,邱氏就来到我们家,说,彩霞的舅舅、舅妈都愿意结这门亲。娘就说,那就日子也不用选了,就请他们在大年三十那天发红庚。邱氏就又去传信。

  上午我到村后的山坳里挖土,回来后娘就把情况告诉我。又说:“我和你爹商量好了,明年你就不跟你舅舅出去了,反正讨婆娘的钱也差不多了。”爹也说:“对,明年就不去了,不去了就不要紧了。”爹总是娘的应声虫。我说自己还想做下去,出了师再说。

  实事求是地说,我对彩霞是非常爱慕的,曾暗地里这样说过:“讨到彩霞那样的妹子,做一世人也抵得了!”只是我终究和彩霞没有什么感情。我的感情,全交给几百里外的芝蓉了。

  你们也知道,那个时代,婚姻大事向来不是当事者说了算,是父母、媒妁说了算。腊月三十一天天逼近,家里也在忙忙碌碌欢欢喜喜地做接红庚的准备。我没有别的法子,就想到舅舅那里去讨计。正好娘要我给舅舅送点油炸豆腐去,于是腊月二十七,我就到了舅舅家里,把情况对舅舅说了。舅舅拧着粗眉毛,眯缝着眼睛审视着我,说:“把不愿讨彩霞的真实原因告诉我!”

  我低着头,嗫嚅着说:“我,我……我喜欢……那个芝蓉!”

  舅舅骂道:“卵家伙三!”又和缓了声音,“你把她怎样了?”

  “哪里呢!你怎么那样想!”

  舅舅说:“算你有眼力,芝蓉确实是个好妹子!”

  “那我该怎么阻止我爹我娘让我讨彩霞?”

  舅舅摇着头:“我也不是诸葛亮,也想不出好法子。”

  我就说:“我就干脆告诉我爹我娘,说我在外面找到了。”

  舅舅说:“也不行啊,你爹你娘是很着急的,他要你近期带回来怎么办?芝蓉你轻易带得动——只怕她婶子还要她帮两年呢。”

  我就垂头丧气地回去。走了不远,舅舅又追上来了,小声地和我说了几句什么。我先是犹豫着,后来就点了头。晚上,我来到另一户人家里烤栗柴谷壳火。那一家的火塘边也围了好几个人,有人讲了一个白话,就对我说:“良度,你不要光是听,你也讲一个白话,你是到过外面学手艺的人!”

  我就说:“好吧,讲一个,讲一个赶尸的白话。就讲。那白话是答应跟舅舅学徒弟那次我到舅舅家去,舅舅在路上给我讲过的,只是我讲得更详细,更生动,更恐怖。讲着讲着,胆子小的就要别人把门关紧。有人就感慨:“做那行事的人,真要胆子大啊!”我就说:“其实,那是吓你们的!死尸是僵硬的,哪能回头?”有人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和舅舅赶过两回了!”大家就用奇异的眼光望着我。坐在我两侧的人就移了屁股,与我拉开距离。

  “良度,原来你并不是在学补锅匠,是和你舅舅学赶尸啊!”有人这样说。“怪不得你有钱讨婆娘了啊!”又有人这样说。

  我说:“我说错话了!请你们不要传出去吧!”

  有人就笑起来。

  我回到家里不久,田生大伯就打着火把来了,沉着脸对我说:“良度,这两个月你到底到哪里做什么?”

  爹说:“田生大哥你坐吧——良度是在学补锅匠啊!”

  娘就切了一小块过年用的片糖,放在碗里,冲上刚烧开的茶,颤着手递给他。他接是接住了,却又放下了,忿忿地说:“他自己讲出来了,他是和他舅舅做那行事!”

  爹和娘就一齐用眼睛瞪着我,爹又说:“你自己……”

  我说:“我自己讲出来了!”又对田生大伯说,“我对你们不住,我骗了你们!”

  娘就说:“田生大哥,我对你说吧,良度明年不会去的。这次也只是跟着他舅舅走了一转,别的什么事都没做!”

  爹则低着头,显出羞愧的样相。

  田生大伯确是很喜欢我的,就说:“要是这样……我看还是不要紧——明年一定不要去了!”

  娘就又把那碗放了一小块片糖的茶端起来,再次递向田生大伯。田生大伯也接住了,见碗底还有浓浓的一团,就晃荡着,以便让它加速融化。等田生大伯甜甜地喝了糖茶,我就说:“田生大伯,我把话讲在前头,明年我还是要跟舅舅去的——我不害彩霞!”

  爹和娘就又一次一齐用眼睛瞪着我,娘又骂道:“教不变的猪血坨!”

  田生大伯就对我说:“我知道你,舍那个甜头不得!”也不管碗底还有没全部融化的糖,撂下碗,出去了。

  娘对我说:“明天要你爹把你舅舅喊来,要他答应明年不带你去了!”

  第二天清早,爹就去了。吃了早饭不久,就领着舅舅来了。你们知道吧,哪一行的匠人都有要把自己的手艺传下去的愿望的,舅舅居然劝我娘:“彩霞妹子好,我也知道,好在世上好妹子也不是只有一个!度伢子总能找到合适的妹子的!”又讲了一些道理,打了一些比方,娘还是听了舅舅的,而我的爹在路上已经被舅舅说服了。

  于是爹和娘也愿意放弃彩霞了。

  舅舅走了不久,媒婆邱氏又来了,对我的爹和娘说:“田生大哥也真是,这样的大事怎么不通过媒人,他自己怎么就要断掉年轻人的姻缘?我今天早饭后才听到情况,马上就走到他们家里,说了他一顿。他还犟着脖子说,他没有做错——我问了彩霞自己,问她愿不愿意和你结亲。你们说她是怎样回我的?她说她愿意!随你是什么匠她都愿意!还说随你学什么匠,都要学出师!”

  “哦!”爹和娘的眼睛都亮了。

  我却沮丧地垂下了头。

  邱氏说:“讲是这样讲,婚事要听父母的,听媒人的,戏文里也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彩霞没有爹娘了;娘亲舅大是对的,可舅舅到底还不是父母。依我看,彩霞嫁给谁,还要看她自己怎样想。彩霞愿意嫁给良度,谁也不要说二话——我会说通田生大哥的!”

  娘说:“是的,谁也不要说二话!”

  爹说:“那就……还是按原先定的,请我们三十日发红庚吧!”

  这时我说话了,我称邱氏为表姨妈的,但把表字去掉了:“姨妈,赶尸匠和别的匠人都不同呢——那真正是和鬼打交道的呢——身上都有尸臭有鬼气的呢!”

  邱氏说:“外甥,别说了——彩霞喜欢你!”

  娘骂道:“只有你,是个大哈宝!”

  田生大伯到底还是被邱氏说通了。于是双方发、接红庚的准备又紧锣密鼓地进行。我当然特别烦躁,终日闷不做声。

  到了二十九的上午,舅舅又来了,对我的爹和娘说,又有活儿了。有个大户请我,要求在正月初五“赶”到家,今天就要动身。

  我非常感激地望着舅舅。

  娘说:“那,接红庚的事怎么办?女方送来红庚,别人是不能代接的,必须是当事的男子亲自接。”爹觉得这事太难处理,就只好把纱线帽取下,用手搔头皮,搔得头屑纷纷扬扬落。

  舅舅说:“和妹子那边说,红庚延迟到明年哪个月发吧——这一次收入不会少,我对那家大户的人说了,新年大节期间去做事,工钱要加倍,他们答应了,还交了定金。”说完,从长衫的衣襟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我的爹。

  娘就对爹说:“那就去吧——你去跟他姨妈说一声,要她去跟田生大哥说,把发红庚的日期推到明年哪个月。”爹就去了。

  吃了饭,舅舅就领着我出去了。到了路上,我说:“怎么碰得这样巧啊?”舅舅告诉我,是接到一件活儿,但时间并不紧迫,丧家只要求我在元宵节以前赶回,所以,大年初一以前是不必动身的。舅舅又说,他打一个从我们那边村到这边村来走亲戚的人口里知道,田生大伯到底还是同意大年三十那天发红庚了,他就只好把我接走——先不接红庚,以后再看着办。我当然特别感激舅舅。舅舅说:“你可要打定主意,要是确实不愿讨彩霞,就要努力追芝蓉,别扁担没扎,两头失塌!”

  我羞涩地说:“舅舅,你传给我经验吧!”

  舅舅呵呵笑着说:“舅舅四十多了,还没讨亲,哪里有什么经验?”

  我就又说:“你和芝蓉的婶子那样好,为什么又不愿意讨人家?”

  舅舅说:“是芝蓉妹子告诉你的吧?”就把自己和那位老板娘的关系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我就很敬重这个终日青着脸的舅舅了。

  我在舅舅家过了年,过了破五才跟着舅舅出发,元宵节前一天就交了差。同一天,又接到一件活,路径是又要过青茅坳,我们舅甥俩当然都高兴。哎,只可惜,这一次我俩高兴过早了——有恶事等着我们呢。

  老人微微摇着头,脸色也灰暗起来。老人的孙女说:“爷爷,你是在讲白话呢!”

  老人又笑笑:“是啊,我是在讲白话,讲白话——都这么多年了!”老人啜口茶,让心情平静一点。

  四天后的傍晚,我俩就到了青茅坳。老板娘和芝蓉都高兴。这一次,是四个人团坐在一起吃饭。正吃着,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笑容可掬的样子。打了个哈哈,就说:“好热闹啊!”

  老板娘说:“节先生,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古老爷家谁在外面出了事,要请赶活的师傅?”

  “别说不吉利的话——没有没有!”节先生连连摇手。

  老板娘就冷冷地说:“那你来做什么?”

  节先生说:“不是古家,是古家的一房亲戚。”又指着舅舅,“等这位师傅吃了饭,我和他详细说一说。”

  “现在就说嘛!”舅舅说。

  “还是你吃了饭再说吧!慢慢吃,吃好——我在外面候着!”说罢就到外面去。

  老板娘小声说:“他是古财老倌家的管家先生。”见舅舅放下碗,就给他舀汤。舅舅说:“吃不下了。”“慢慢喝!让他在外面吃点冻薯!”吃冻薯就是挨冻受冷的意思。

  舅舅喝了汤放下碗,节先生就推门进来了,对老板娘说:“嫂子,我请这位师傅到外面去说话!”

  老板娘说:“随便你到哪里说——问我做什么?”

  节先生就向舅舅做了个优雅的“请”的手势。舅舅就被请到了外面,又把他引到屋的山墙下——节先生和舅舅在外面做的说的,是舅舅后来告诉我的。节先生先给舅舅敬山乡难见的纸烟,然后凑近他,嘀里咕噜地说了一阵。舅舅摇着头说:“那样做,我不能!做我们这一行的,更要讲个规矩,不能失信!你行得不正,活儿就不听你的话,还要欺侮你!”

  “帮个忙吧,老师傅——工钱加倍!”节先生拍他的肩膀了。

  “我搞不赢!”舅舅坚定地摇着头,“你另请高明吧!”

  “那就让你的徒弟给那边做,你一个人给我们做!”

  “徒弟还没出师,他还不能单独做!”

  “定金我也拿来了!你一个人给我们做也好,两个人做也好,由你!总之八天之内要送到!”节先生说着从长衫的衣襟里掏出一个小袋子,递向舅舅。

  舅舅不接。节先生就拉起舅舅的胳膊,把小袋子掖在他腋下,再把他的胳膊按下来,然后说:“就这样,一言为定啊老师傅!”就走了。

  舅舅追了几步,节先生就不见了。舅舅就站在那里,木菩萨一样。夜风刮着他的脸,掀动着他搭在耳后的黑头帕的头子。

  再说我和老板娘在屋里等了一阵,不见舅舅进来,老板娘就出了门。不一会,她把舅舅拉进屋。进了屋的舅舅只是怔怔地站着。“究竟要你做什么?”老板娘关了门,闩了门,问。

  “你说这件事怎么办?”舅舅坐下来,接过老板娘的水烟筒,打了火镰点燃媒纸,“他要我和度伢子先给古老爷的亲戚家赶活,八天之内要赶到芦叶渡——可别人先请了我,讲了五天就要交差的,五天的时间还很紧;古老爷亲戚家的活儿,至少要六天!”

  “他们是以势压人!”老板娘说,“你不要帮他们做!”

  舅舅这才把腋下的东西拿出来,说:“定金也拿来了——硬塞到我腋下!”

  这时我说:“定金不要他的就是!我们不去!他们还能捆着我们去?”

  老板娘摇着头说:“没这样容易。他们有歹毒办法,让你不能不去的。”

  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老板娘问是谁。外面的人说:“保安团的!来搜人!”老板娘问搜什么人,回答说搜两个逃兵。老板娘说没有逃兵在这里,外面说搜了才放心,不开门就踢了!有人就踢得门响。老板娘说:“又要找借口弄点东西了!”就开了门。

  进来了四个人,三个背着长枪,一个背着驳壳。也不说话,有两个径直走到正在就着灯光切猪菜的芝蓉身边,一人抓着她一只手臂,同时,芝蓉手里的菜刀也被下了。

  “你们要做什么?”老板娘怒喝。我和舅舅也站起来。

  “谁也不许乱动!”背驳壳的已把驳壳握在手里了。

  那两个就把芝蓉往外面推。

  “你们为什么抢人?”老板娘冲到门口阻拦,我和舅舅也一人拉一个架着芝蓉的人的手臂。

  正在僵持的时候,外面有人说话:“嘿嘿,都不要争吵了,都听我说!”是节先生,“是这样,我们担心两个师傅不愿先给古老爷的亲戚家帮忙,就请芝蓉妹子到古家去住几天。等两个师傅八天之内交了差,我们会送回芝蓉妹子,保证原汁原味!”

  我们三个人强力阻挠,芝蓉还是被架走了。拳把子当不了枪杆子。

  哎,我们三个人呀,只好凉凉地站在门外。

  老板娘说:“还是进屋吧!”就领头进了屋。

  “也只有先给他们做了。”我说。我是担心芝蓉。

  “一是我们要讲信用!”舅舅瞪着我,有批评的意思了,“二是不甘他们这样逼人!”

  老板娘就说:“你俩能不能腿杆子快点,做了那边的,就来做这边的,八天之内也给他们做熨帖?”

  舅舅轻叹一声,说:“让我仔细想想,算一算时间账。”他想了一番,算了一番,就说:“只好让度伢子跟我多吃点苦了。”就简单地把打算说了一番。

  我说,我不怕吃苦。

  这时候又有人敲门,是节先生的声音。只好又开门。节先生提着一条麂子腿,说:“这是古老爷送给两位师傅吃的——芝蓉妹子也让我捎话来,要你们帮古老爷做好事情。”没有谁搭理他,他把麂子腿放下,讪笑着走了。

  舅舅对我说:“度伢子,年轻人瞌睡多,你赶紧睡,睡一下,我们就动身!”

  我到了睡房里,哪里睡得下?对古老爷的一肚子气出不来,又担心芝蓉。我突然来了主意,就出了房门,蹑手蹑脚的。

  经过老板娘卧房的窗外时,只听见老板娘说:“芝蓉和度伢子好上了,你知道吗?”接着听舅舅说:“不知道。”舅舅当然是故意这样说的。老板娘又说:“我看得出来,上次你们走了以后,芝蓉常跟我念叨不知你们什么时候再来。也特别喜欢哼歌了——妹子心中有人了,就喜欢哼歌的。”

  舅舅说:“那就好!”又说,“是我们使芝蓉妹子受罪的。不知他们会怎样对待她。”

  老板娘叹了一口气,没做声。

  我没继续听下去,出了门,把门关上,就朝黑暗里走了。

  过了好一阵,我又回到了老板娘门口了,只是被几个背枪的人押着。有一个人用脚踢老板娘的门。

  老板娘在里面问是谁。

  “开门开门——给你们送人回来了!”踢门的说。

  “是芝蓉回来了吗?”老板娘问。不久就开了门,马灯下,老板娘当然认出来了,回来的是我。

  “怎么回事?”舅舅也起来了。

  “这位小师傅没有瞌睡,也不怕冷,溜到古老爷府宅后面,探头探脑的,不知想做什么。我们把他送回来了。”说这话的是节先生。

  “去吧!”我被人一推,就踉跄地往前扑。舅舅把我扶住了。

  “老师傅,可要管好你的人啊!”节先生这样说了一句,就领着那几个人走了。

  我被扶到屋里,油灯下,老板娘发现了我脸上有几条伤痕,就说:“他们打了你?”又问我另外哪里痛么,我说没有哪里痛。舅舅要我坐下,我就坐下,身子是僵僵的。舅舅看出我身子是受了伤的,问我究竟伤了哪里。我还是说没有伤哪里。舅舅就强行把我的衣服解开,我自己扭头一看,腰的两侧都乌了一块。舅舅在乌块上一摸,我就禁不住哎哟起来。

  舅舅有一点诊治跌打摔伤的医术,就诊出我左右的肋骨都被打断了一根。“你究竟到他们那里去做什么?”老板娘问。

  “想去抢芝蓉。”舅舅代我回答,看得出,他脸上是不屑的神色。

  “你抢得到手?”老板娘说。

  “我想烧他们的屋!他们的屋烧起来了,大家就会救火,我就趁机闯进去,把芝蓉抢出来,抢出来就把她带走。”我这样说。

  “哈宝崽,你要是真正把屋烧起来,也只会把芝蓉烧死——古家的屋有多大,你知道吗?你知道芝蓉被关在哪里——你也会烧死!”老板娘的神态是责怪的,又隐藏着一种欣慰。

  舅舅则骂我嘴巴没毛,做事不牢。我们的包袱里带了治跌打摔伤的药,舅舅让我到床上去躺下,又请老板娘拿一块杉木皮来,他给我敷上药后就用杉木皮捆上。我说:“肋骨倒不大要紧,只有脸上的伤要快些好才行。”老板娘说:“放心吧,芝蓉出来后,如果你脸上的伤还没好,她不会嫌你不好看的。”

  也没有再睡,我和舅舅吃了点饭就出发了。——我们是先给第一家主顾赶活。哎,那一次我让舅舅吃苦了!

  老人停下话语,又啜一口茶。我看出了他脸上的懊悔。不过他又自我解嘲地说:“苦也好,甜也好,这么多年的事了,都过去了!”

  我却分明看见他眼里的泪光。

  我俩傍晚时分赶到了第一家主顾停活儿的地点。舅舅问了死者的情况:死者生前在女儿家做客,六十多岁,生性是善良的。舅舅就把他的衣服掀开,在他身上洒了防腐液——因为天气转暖了。也不让我给他穿寿衣,而是自己给他穿,说是怕我毛手毛脚伤了人家的胳膊——那是造孽。接着就拖着长声又像说又像唱——语气是和顺的:

  人虽有一死呃——

  客死外乡足叹欤——

  叶落要归根啊——

  人死归祖坟!

  我今送汝走啊——

  走前须着衣欤——

  汝须听我话啊——

  手脚莫僵撑!

  我乃为你好也——

  量你能知晓啊——

  知晓莫违拗!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给活儿穿好衣,舅舅对我说:“度儿,你有伤,不能背,由我来!”

  我说:“我的伤不要紧——让我来!”就把活儿扶起来。

  舅舅说:“听话——我来!”就把活儿扳过去,三下五除二地捆在自己背上了。又教我画符——在我的手掌上画。画了两次,我就会画了,就在活儿的背上画。舅舅又教我说送这类活儿起程的话语:

  呜——呃——

  汝今即上路啊——

  身子须轻灵欤——

  身轻如灯草啊——

  快快到乡井!

  ……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启步!

  舅舅说了一次,我就记住了,就对着活儿说了一遍,然后就敲几下灵锣。舅舅就开了步。我就晃着火把,在后面跟。

  下弦月已经升起在峡谷的上空,石板小路被月光照得分明,要是走空路,应该还是没多大问题的。但舅舅背着活儿,步子又那样快,加之那活儿又是高大的胖子,我就不能不担心了。我不时要舅舅走慢一点,舅舅总是说:“不要紧,也不算快。”

  走了几里路,我走到舅舅前面挡着舅舅,一定要替换。舅舅说绝对不行,说照道理来说我应该卧床养伤的,路都不能走;有重物压身,伤不能痊愈,还可能使身子变残。舅舅对我真关心啊!

  我肠子都悔青了,真不该那样莽撞愚蠢。转而又恨古家——太歹毒!

  到天大亮的时候,我们走了七十里,而往常,只能走五十里——我们要把十一二天的事缩到八天做完,一是要扯起腿杆子,加快步伐,二是要抄近路。

  我们这一行,通常是断黑好久才投宿,鸡叫头遍就动身,早饭前又落饭铺,在饭铺里吃了饭睡一觉,下午太阳西斜得远了才又动身:原则是在路上行人少的时候走,为的是尽可能避免与行人相遇。这一次我们打算打破惯例,所以这天大天亮后又走了二三十里,早过了吃早饭的时间,才落饭铺。

  舅舅把活儿搞熨帖,顾不得吃饭,就让我躺在床上,看我的伤。见我接好的肋骨又错开了,叹口气,又重新接好,敷好药,上好杉木皮夹板。而我又骂古家。舅舅说:“骂也没用,以后脑壳里要多根筋!”

  下午动身走了不远,舅舅对我说:“度儿,有件事和你打个商量。有两条小路,看抄哪一条:第一条小路,可以缩短五十里;第二条小路,可以缩短九十里,只是要过一条铁索桥,当地人是不准这种东西过的。你说怎么办?”

  我没有多想:“抄第二条小路——顾不得那么多了!”

  “要是被人看见,就是不得了的事!”

  我问如果抄第二条小路,过铁索桥是什么时候,舅舅说应到了亥时了。我说那不要紧,亥时了,路上哪里还有人?舅舅说那就抄第二条小路吧。

  于是抄第二条小路。当然更难走了。我又要替换舅舅,舅舅又不准,还要我小心,别跌倒。

  到了一条江边。高高悬崖下的江水发出哗哗的声响,江面泛着青白的光。往对岸望去,朦朦胧胧,看不清崖岸,也不知道江面有多宽。走了不远,就到了桥端头。舅舅把布带子解开,把活儿倚靠在一堵石壁旁,然后从包袱里掏出香、纸,祷告桥神。我们赶活,过桥过亭过庙宇是要敬神的,是例行公事,这一次,是特别请求铁索桥神谅解和保佑了。舅舅加倍地烧纸,又跪下祷告,磕头——在别的地方敬神,是不须跪的。然后我也跪下磕头。我磕了头,想不用手撑地就站起来,竟站不起来,还不由得“咝了一声,再两手撑地,身子才僵僵地伸展。舅舅就扶我,说:“我知道你的!”

  敬了神,舅舅让我先溜过去。不久,那活儿也索索地溜过来了。再不久,舅舅也溜过来了。

  舅舅把那活儿重新捆好在自己身上再覆上大氅的时候,突然前头的路上有火光,接着就有人说话的声音。舅舅说声糟糕,想背着那活儿往什么地方藏,但是,火把已到了我们面前,我只好站着。舅舅又要我把大氅脱下。

  有五六个人,都背着背篓,可能是到哪里去赶墟的。有个人客气地说:“你们早啊!”

  我谦虚地说:“不早不早,你们早!”

  又问我们从哪里来。我含糊地回答了。另一个人指着舅舅说:“他怎么了?走山路也披长衫子——那么长,那么大?”我说:“他病了,怕风。”那人就问什么病。我说:“不要紧的病,打摆子。”那人说:“我有好药——我看看病人。”我说:“还是不要掀他的衣服!”又有个人吸吸鼻子:“怎么有气味啊?什么气味?”我说:“他吃了药,是药味!”那人说:“不是一般的药味!像……像……那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尸!”我说:“不是不是!是个大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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