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金亭(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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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0-01-29 09:47
  余金亭出生贫困之家,父亲去世时,兄弟四人尚小,母亲虽终年苦做,却极难支撑五口之家。无奈,只得将金亭送到舅母家。在舅母家中,他每天拾柴放羊,处处勤快,但仍难免舅母的不悦。十二岁那年,余金亭投入陈州戏班,从此便开始了他的演艺生涯。他性情刚直,练功刻苦,先生见他扮相英俊,嗓音纯净,天资聪颖,有心扶持,便对他从严要求。每逢练腿功,一手刚扳起“朝天蹬”,先生就在他头上放上一碗开水,只要身子稍微一晃,开水就会烫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不间断。严师出高徒,很快就使他成为了班中的佼佼者。

  十五岁那年,余金亭开始登台演戏,主攻长靠武生。由于他演技精湛,仪表超人,很快就受到世人的赞誉,便有不少姑娘对他产生爱慕。有一次,两个姑娘竟背着衣服赶到班里,非要与他成婚,弄得少年余金亭哭笑不得。

  那时节,演员演戏多为搭班,陈州一带称其为“八碰班”。所谓“八碰班”就是一到农闲时节,有班主召集,伶人们就各带自己的行头到某地集合。白天一对词儿,天黑就可以演出。农忙时,演员们大多在家务农。有一年种麦时节,余金亭与本村几个村民同去周家口买牲口,路过一个集镇时,赶巧那里有戏。班儿里的名角号称“盖三省”,正在演出《黄鹤楼》,盖三省演周瑜,很是轰动。可同村去的几个人看过之后,都说不如余金亭,一个邻居说:“啥是盖三省,连这个地方儿也盖不住!”碰巧班主下台来听反映,闻到此言,觉得他们之中必有高手,忙请他们上后台攀话。余金亭的几个同村人自然不会唱戏,便将余金亭推出。余金亭先责怪那乡亲多言,然后给班主解释说:“我们是去周家口买牲口的,路过此地,怪刚才这位兄长多嘴,请班主原谅!”此时班主已看出余金亭就是“角儿”,哪里肯依,又请又让,而且连连施礼。无奈,余金亭只好随他去了后台。

  众伶一看来了个“打泡的”,穿着很农民,都没将余金亭放在眼里。晚上“拼戏”时,掌班人问他演哪一门儿,余金亭说:“生角。”那时候,盖三省刚刚唱红,很傲气,问:“今晚开《黄鹤楼》,你演谁?”余金亭磕了磕烟袋锅儿说:“随便给我丢一个就行。”盖三省想了想说:“那你就演赵云吧!”《黄鹤楼》是出折子戏,周瑜是主角,赵云是配角。开演前,掌班人走向前台,对观众炫耀道:“今晚的戏是《黄鹤楼》,盖三省演周公瑾,演赵子龙的是陈州的客!”观众一听这话,情绪顿然高涨。说是既然敢与盖三省叫板的角儿决不会弱!今日两个武生对戏,定饱眼福!

  余金亭听得掌班只说自己是个“客”,连名字也不报,心中很有些不悦,心想今晚真需要露一手了。为卖派,戏开演多时了,他还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抽旱烟,班里的那些好心人为他担心,提醒说:“老兄,该收拾身子了!”

  也有一些人在暗暗观察,揣猜,觉得这人如此拿大,说不准是个来混饭吃的混混儿。一直等戏快演到刘备看书信时,余金亭才起身走到化妆桌前,不慌不忙地几下便将妆化好了,然后穿上彩裤,戴上网子,一吊眉,两只眼睛顿时炯炯放光,一派气宇轩昂状,还没出场表演,已使得周围的艺人惊叹不已。

  轮到赵云快出场时,台下观众早已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全集中在上场门处。突然,只听得从幕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念白:“来也——!”那音如雷鸣般,打破短暂的宁静,紧接着,单见余金亭双手提甲,半侧身,迈方步,行至九龙口处,转身一个亮相,如同从天突降下一座大山,惊得观众满场爆彩,情绪陡然高涨。灯光亮处,只见台上那赵云身材魁梧,扮相英俊,随着锣鼓落台点的节奏,傲然挺立,气势昂然,整个戏台在他的脚下颤抖,似有千钧之力,气冲霄汉之势,可谓出神入化,绝伦无比了。

  此次演出获得空前成功,与盖三省之配合,可谓珠联璧合。为此,盖三省很是感动,到此时方知面前的打泡者竟是赫赫有名的余金亭,深感愧疚,连连道歉是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慢待了尊兄。余金亭笑道:“为兄过奖了!我哪里是什么金镶玉,此时此刻,只不过是一买牛客而已!”二人握手言欢,相见恨晚,直到第二天中午,方依依惜别。临走时,盖三省让掌班拿出十块大洋送给余金亭,余金亭断然谢绝,说:“兄弟,可不敢小瞧老哥哟!”

  可是,令余金亭想不到的是,这盖三省虽然戏演得可以,但人品有些差,妒忌心极强。这次与余金亭不期而遇,深知余金亭的唱功做功均在自己之上,虽然他表面一片恭维,但内心却恨得咬牙切齿。心想自己日后若要在这一带称霸,余金亭肯定是最大的障碍。所以,等余金亭一离开戏班,他就开始琢磨如何才能除掉这个劲敌。

  旧世道,梨园同行相互诋毁多用这几种办法:一是毁其嗓子,用一种药物将其嗓子致哑,从此不能登台;二是毁其双腿,尤其对武生演员,断其一腿便断了他的生路;三是毁其名声,将其杀掉,死后再给他安个罪名,或曰争风吃醋的情杀,或曰贪得无厌的财杀。总之,让其死后也不能给观众留下什么念想,以防他的艺术阴魂久久不散,罩得活着的人无法超越。盖三省是聪明人,觉得这几套路数都太残忍,尤其是后一条,听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再说,余金亭还未达到那种大师级的火候,更不值得去效法。想来想去,他觉得最好能借官家之手整掉余金亭为上策。也就是说,若能用法将余金亭陷进监牢之中,判上个十年八年的,等刑满释放后,艺术青春也就完了。他觉得这主意不错,便想跟踪余金亭寻找时机。赶巧第二天台口结束,因演员们要回家种麦,班子就散了。盖三省也佯装回家,可走到半路,却一拐头去了周家口。

  到了周家口以后,盖三省先打听到余金亭和他的几个老乡住的干店,然后就去牲口行跟踪余金亭。余金亭和他的几个老乡此时正在挑选牲口,因为是几个人,每人要买一头或两头牛,并不是一天能选好的。第一天他们只选了一头,将牛牵到干店里,租了被褥,就住下了。

  自然,盖三省当天也住在了那个店内,只是与余金亭他们不是一个房,算一墙之隔。虽然盖三省与余金亭只一墙之隔住下了,但如何能让余金亭进监牢的计谋还未想出来。这时候他才觉得一个人想让另一个人进监坐牢并非易事。自己一没官二没权,搞诬陷什么的肯定会冒很大的危险,弄不好会把自己也搭进去。想着想着突然就退了一步,心想这是何必呢?我为什么要做这个难,费这个脑筋?都是穷戏子,相煎是不是太急了?算了吧,若弄不好惹祸上了身,那才叫偷鸡不成又蚀了米!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可让盖三省料想不到的是,当天夜里,突然闯进了几个蒙面大盗,他们封住干店门口,挨个搜身。当搜到盖三省时,收获颇丰,因为他刚领的台口钱全带着哩!这很使强盗们高兴,其中一个蒙面人还叫了一声“好”。

  盖三省自认晦气,这真叫偷鸡不成蚀了米了,原想来暗算人家,却在这里栽了。强盗们走了好一时,他还在那里愣神儿。另几个房客吓得不敢吭声,有一个还尿了一床。盖三省毕竟见过世面,等愣过神儿后,禁不住要想一想强盗抢钱的全过程,于是,他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蒙面强盗脱口而出的“好”字很耳熟,再一想,一下惊呆了!那不就是余金亭的声音吗?原来这余金亭明为“响角儿”,暗里却为强盗,怪不得他不在乎那十块大洋……盖三省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便急忙去公安署报了案,并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公安署派人火速赶到那家干店,将余金亭和他的几个乡亲一同抓了,并在他们的包裹里搜出了不少银钱,算是人赃俱获。余金亭他们对犯罪事实也供认不讳。

  盖三省见果真是余金亭他们所为,心想,余金亭这回不杀头也得判个十年八年的!他越想越高兴,觉得这是老天助自己,梨园里再也不会有余金亭了!

  可是,令盖三省想不到的是,余金亭进局子没几天就被放了出来。原因是他是被逼参加了这次抢劫,而且没要一分钱。那几个同乡是惯盗,经常以到各地买牲口为名,然后在夜深人静时抢劫。那一天,余金亭认出了盖三省,故意叫了一声“好”,才算露出破绽,让坏人落了网。

  盖三省听到真情后,惊诧不已,很是惭愧,觉得自己的心胸太狭窄,与余金亭相比,无论在演技上还是人格上,皆相差一大截儿。于是,他便登门向余金亭谢罪,二人后来竟成了一对好朋友。

  陈哲儒,字我愚,号泉鉴,陈州南关人,幼善诗文。雍正十年,以拔贡生廷试优等发江南试用,初署赣榆县,曾以清改海运岁漕为白银折抵轰动朝野。乾隆登基那年,调任盐城知县。时遇盐城发生蝗灾,他即发布《赈济条例》,并制定“优礼德望”、“馈饷高年”、“旌奖孝义”等六条训诫,颇受乾隆赏识。不久,擢其为海州知府。不料上任初始,又遇海州大饥。陈哲儒设法救济,使二十万灾民获救。十年,升任淮安知府。又逢河决陈家堡,漂溺男女田庐无数。他立派小船数百艘,满载食品前往救援,并亲临灾区慰问灾民。十五年,山东大灾,灾民逃到淮安者不计其数。陈知府带头捐俸并劝募僚属,在二百里沿途建草房百余间,内储柴、米、衣、药等物,用以救济流民。乾隆闻知,以为贤明,遂擢升山东登莱巡道,后改任山东布政使。不想刚到任,山东又遭大灾。此时朝中已有人背后称其为“灾官”。因他每到一处,此处必遭灾。为此,陈哲儒自己也深感奇怪,最后决定辞官。皇上为此一举大为感动,赞他是一心为民着想,不准。怎奈此时他已积劳成疾,病魔缠身,便再度上奏请回籍调治,乾隆这才准奏。

  陈哲儒回陈州的那一年已年近半百,回到陈州后,仍住在南坛湖边的旧宅里。陈家在陈州城里也属大户人家,有好几处宅院。陈哲儒居住的旧宅三进深,在未获功名之前,他一直就在此读书;累了一身病,现在又回到了这个地方。遥想当年,风华正茂,十几年宦海生涯,转眼即逝。弹指一挥,已年近半百,两鬓华发了。他望着自己当年的书房,很是感慨万分。他的病是因操劳过度而致,郎中特嘱咐不可再劳累,尽量少读书,不熬夜,每天除去散步,可以在湖边垂钓。如此修身养性三年,病情方可好转。陈哲儒也深知若想让朝廷再度起用,身体是第一。所以他就遵照医嘱,少读书不熬夜,每天除去散步就是到湖边垂钓。

  陈家老宅的前边就是南坛湖,湖边常有垂钓之人。每天陪陈哲儒钓鱼的是陈府仆人,叫冯二,四十几岁,是垂钓高手。每天早饭后,冯二就提前将小凳子、鱼竿儿、鱼饵什么的先搬到湖边垂柳下,然后等陈哲儒前来垂钓。陈哲儒饭后也要散一会儿步,然后才来找冯二。那时候冯二早已帮他伸好了竿儿,上好了鱼浮和鱼饵儿。陈哲儒坐下来,冯二帮他甩钩,甩好了,这才将竿儿交给主人。若主人钓到了鱼,冯二还要帮主人卸钩。卸了鱼,再上鱼饵儿,再甩钩。这样有静有动,不知不觉就过了几个时辰。这时候,丫环送来了香茶和水果。陈哲儒呷几口香茶,吃几块水果,便把剩下的水果给冯二吃。冯二受宠若惊,忙接过来,吃得又急又快,生怕扫了主人的钓兴。

  当时陈州有个宛丘耆英社,内里的诗友多是陈哲儒的旧友。这些人终身没混到功名,对荣归故里的陈哲儒很是羡慕,所以都来劝他参加诗社,还推他为社长。陈哲儒陡然退出官场,很是不适应。而且自己抱负很大,都因身体状况在家赋闲,心中自然很痛苦。他虽每天散步垂钓,但心却仍在官场。就包括当初因别人称他为“灾官”而辞职,有很大成分是作秀,为的是向朝廷一表忠心能得到更大的重用。只可惜身体不争气,不得不辞官养病。他现在是一门心思赶快将病养好,然后再度出山报效朝廷。他觉得与旧友相聚吟诗赋词,对养病有好处,便答应了他们。诗友们都很高兴,上巳节那天,特邀他在城东细柳营相聚,以示庆贺。陈哲儒那一天的情绪格外高涨,酒过三巡之后,还即席赋了一首七律《无题》:

  久思结社会耆英,上巳同来细柳营。

  野润雨酥鸿雁苦,尘消风送马蹄轻。

  看花失识新诗草,携酒欣班帮友荆。

  借问桃源何处觅,天涯戎马几纵横。

  自从陈哲儒参加诗社以后,除去以诗会友外,他还常邀诗友们来府上吟诗垂钓。每到这时候,冯二就更忙,要提前备竿备饵,还要多准备几个遮阳伞和躺椅、小马扎儿什么的,备齐之后,就在湖边静等。陈哲儒的诗友们多是饮酒赋诗,一场席下来往往要几个时辰。也就是说,等午宴散席的时候,已多是半下午时分。贪酒的人此时已有些迷糊,有的手握鱼竿就在小马扎或躺椅上呼呼大睡了。

  在这样幽静的环境中,陈哲儒的身体便一天天好了起来。身体一康复,就又想到官场上驰骋。不想就在这时候,却有人状告宛丘耆英社有个名叫周雨瀚的人写了反诗。这周雨瀚是陈哲儒最好的朋友,由于屡试不第,对清府心怀不满,曾在一次诗友联欢会时发了几句牢骚。没想牢骚过后,他回到府内还写了几句歪诗落到了纸上,被人抓了把柄,关进了牢房。陈哲儒闻知,大吃一惊,觉得周雨瀚压根没有反意,只是对科举中的腐败现象不满,发一发报国无门、怀才不遇的牢骚而已,怎能列为反诗一类呢?当然,他更担心因此而连累了自己,失去朝廷对自己的信任。于是,他就到县衙去见陈州知县。陈州知县姓吴,叫吴双。吴双自然知晓陈哲儒,忙出门迎接。陈哲儒直叙来意,要求释放周雨瀚。不想吴知县一听这话,为难地笑了笑,说:“老大人不知,若放了周雨瀚,告状的人就成了诬告,要反坐入狱呀!”陈哲儒说:“既是诬告,那就让其入狱好了!”吴双望了望陈哲儒,苦笑了一下,说:“大人,告密之人手中掌握着周雨瀚的亲笔证据,已入了卷宗,这如何是好呢?”陈哲儒曾是官场中人,自然懂得大清律条,觉得此事已很棘手,但若就此罢休,非但救不出朋友,怕是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了。他怔然地望着陈州知县,问:“难道就无解救之法吗?”吴知县摇了摇头说:“告密之人可能是周雨瀚的仇家,不会善罢甘休的!”陈哲儒想了想,说:“如果我不牵涉其中,可求朝中旧友为其辩解。而今我也为耆英社社员,就浑身是嘴说不清了!”吴知县望了望陈哲儒,沉思了片刻方说:“老大人要想脱清干系,眼下唯剩一条路!”陈哲儒急忙问道:“大人有何办法,速请讲来!”吴知县说:“若老大人写下一封告密信,将日子写在那告密人之前,此功便是大人您的。这样大人您就不会失去朝廷对您的信任,仍可青云直上。只是这主意有点儿损,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如果大人您同意,下官可为您保密终生!”陈哲儒听得这话,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怔怔地望着吴知县,许久了才说:“事成之后,您有何要求?”陈州知县直言不讳地说:“只求老大人进朝之后,多多关照晚生的前程!”陈哲儒又望了那吴知县一眼,长叹了一声,最后说:“我为了能多为百姓做点儿事情,只好充当一回小人了!这样吧,今晚我写下一封密告,让仆人冯二送给您便是!”

  当天夜里,冯二将陈哲儒的告密信送到了县衙暖阁,亲自交给了陈州知县吴双。

  不久,周雨瀚被判了罪,流放到蒙古去放羊。

  陈哲儒上下周旋,总算保住了另外的诗友未受牵连。又一年,朝廷下诏,起用陈哲儒为湖北布政使,两年后,又进了京城军机处,通过他多方努力,周雨瀚结束流放,回了陈州。

  当时为陈哲儒出谋献策的陈州知县却一直得不到重用,很是气愤,便向周雨瀚等人出示了陈哲儒当年的那封告密信。宛丘耆英社的诗友们得知实情,皆气愤异常,大骂陈哲儒为小人,为了朝上爬竟出卖朋友!交结这样一个出卖人格的人,简直是耻辱!

  正在这时候,陈哲儒从京城让家人冯二给周雨瀚等宛丘诗友们捎回一封长信,信中揭示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陈州知县吴双为朝上爬,特设下一个连环计。他先串通周雨瀚的仇家买通周家一个仆人,偷得了周雨瀚的那几句诗作,然后又用计让我上钩,为他充当后台。当时人家证据在手,我只好将计就计,先舍周兄,然后力保诸位诗友。待我进朝得势之后,又救出雨瀚兄!想来那吴双此时已恼羞成怒,将我的“底细”兜出,败坏我的名声。可惜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封信压根儿就不是我的亲笔,是内人仿我笔迹写成的。这算让其白费了心机。望众兄收集那吴双在陈州所为,我将参奏罢其官职,决不能让这种阴险小人再投机!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再对那笔迹,果真是陈夫人所仿。周雨瀚更是感动不已,对众诗友说:“陈兄之城府,我自愧不如!吴双之心计,更使我望步!看来,我压根儿就不是官场中人,还发什么牢骚呀!真是惭愧,真是惭愧呀!”

  阴化阳,郑州人。明万历年间,中乡试举人。曾任叶县教谕,溧阳(今江苏常州西南)知事,后迁户部主事。阴的祖上居圃田,后在城内置地建宅。阴化阳一生酷爱山水,为夏日避暑,便在凤凰台一带择址,修建了一座规模恢宏、山水相连、建筑十分考究的大型庄园。他在自撰的《东山胜地记》中说:“余素有山水癖,遂竭孚囊以买山。”意为我喜欢山水,所以倾其所有买山,以建别墅。

  阴化阳买的山就是凤凰山,凤凰山有凤凰台的传说。凤凰台产一种大米很优质,据传米蒸熟后全是立着的,又筋又香,历代为贡米。阴化阳所建的别墅全是围绕凤凰台的传说设计,不但独具匠心,而且极有特色,使之成为集居住、游乐、观赏为一体的大型豪华别墅,并题名“来青别墅”。凡身临其境的文人雅士,皆无不为之倾倒,称其为“东山乐园”。

  崇祯十四年,阴化阳已年过花甲,致仕在家。每到夏季,他就到“来青别墅”避暑。春秋冬三季,回城居住。论说,退休后,他本该清享晚年,可阴化阳却仍然迷恋官场,常去郑州官衙走动。当时郑州还为郑县,知县姓常,叫常仕。常仕是个捐官,本事虽不大,但非常会弄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活动能力。他知道阴化阳在京做过户部主事,为京官,现在虽已告老还乡,但朝中肯定有他的门生。若能巴结住他,也就算是为巴结京官搭了一座桥梁。所以,他就常请阴老先生到衙内做客,自己还常去阴府拜访。逢年过节,总还要慰问一下。一般官员退休后,总有一种失落感,再加上当时多是异地做官,所有的官场威风家乡人很少见到,这就更让人有许多说不出的遗憾。阴化阳自然也不例外,人虽致仕但官瘾不退,赶巧常仕帮其弥补了这一不足,迎合了他的官场情结,也常请常知县到“来青别墅”小住,一来二去,二人就成了忘年交。

  由于二人关系密切,一有闲暇,这常知县就到阴府拜访请教。他最爱听阴化阳讲一些朝中官场轶事,从中悟出了不少为官之道。有时知府或巡府来郑,他也请出阴化阳陪客。因阴化阳曾当过京官,又有不少门生和同僚在朝中当政,知府和巡府也不敢小瞧他。阴化阳虽身离官场却仍能在官场出头露面,心理上得到不少慰藉,精神很好,觉得这常仕太能理解人,是个人才,所以就常给京城的门生写信,要门生们瞅到机会,帮常知县一把。

  大概就在这时候,李自成的起义军打到郑州,是降是抗,常知县把握不住,便请来了阴化阳,要他帮忙出主意。阴化阳自然不会同意常仕投降,并为他有此种想法而吃惊,而且很严肃地开导他说:“一臣不保二主,这是历代为官者的名言。你身为大明官员,怎能会想到投降贼军?现在李自成、张献忠扯旗反明,到处杀人抢掠,打开一城屠一城,百姓害怕,而我等为官者决不能怕他们。历朝历代,农民起义大多是不会成气候的,什么陈胜吴广、宋江方腊、还有什么黄巢,哪一个有好下场?投降贼军,肯定是死路一条,就是暂且苟生,最后朝廷还要问罪。坚持抵抗,败了,死得其所;胜了,那可是升官加爵的大好时机。你不是一心想升官吗?机会就在眼前,只要胜利,要比送礼贿赂升迁扬眉吐气!”阴化阳的这段话在当时的情况下绝对是上策,所以常仕被鼓动了起来,指挥城民修筑城墙,然后带兵奋勇抵抗。怎奈起义军势如破竹,没抵抗两天,城就被攻破。李自成的军队虽然没张献忠那样杀人如麻,但对当官的是毫不留情,更何况常知县竟敢带兵抵抗两天,还杀死了不少起义军,起义军怎能饶他。常知县此时早已懊悔不迭,心想这都是那个阴化阳害了他,若不抵抗,就是最后被朝廷诛死,总还能多活几日。再说,谁敢说李自成不能成事呢?看起义军打仗勇敢,百姓们还开开大门迎闯王,说明人心所向,成功的希望要比张献忠大得多。现在他们已攻到郑州,距北京越来越近,若一路如此势如卷席,大明朝不日肯定完蛋。若我不听那个老混蛋的话,投降闯王,活命不说,弄不好还可以保住官位……常仕越想越后悔,越后悔越生阴化阳的气,于是,还未等起义军审问,他就大呼冤枉,说他本意是想投降的,不想听了别人的谗言,上了别人的当了!起义军的一个首领问那个“别人”是谁,常知县就迫不及待地供出了阴化阳。

  起义军的首领急忙向李自成汇报,赶巧军师牛金星也在场,牛金星一听“阴化阳”三个字,忙对李自成说:“大王,此人决不能留!”李自成不解地望了一眼牛金星,说:“一个老朽,杀他何用?”牛金星说:“大王不知,此人名字对我们犯忌。大王想想,我们刚要渡黄河北上,却有人供出了这个人,恰叫阴化阳,我们现在黄河以南,正为阴,阴化阳,阳为明,如果留此人,我们所占黄河以南的城池,就有让明军收复之险!”李自成一听,大为震惊,忙命人去搜捕阴化阳,捉到之后,格杀勿论。

  那时候,阴化阳为躲失城之险,早已逃到了“来青别墅”。他心想郑州虽失守,但也没有让起义军攻得那么顺利,自己总算为大明天子表了一回忠心。这忠心虽然代价大了一点,死了许多人,又丢了一个知县,但值得!自己若不在朝为官,怎能建得起这“来青别墅?”这可全是大明朝给自己的好处,自己怎能不报答?当然,他也心存侥幸,思量起义军只顾攻城占地盘,还顾不得别的。自己住在山里,就是大明朝完了,自己已经吃饱卧倒,而且“吃”的又是大明的银钱,谁建新朝也不会再找到他的头上来。岂料他正洋洋得意,起义军已找到了他的“来青别墅”。

  阴化阳魂飞魄散地望着起义军,嘴巴张得老大,好一时才问:“你们抓我一个退出官场多年的老头子有什么用?”李自成的部下笑道:“是常知县请你去!”一听常知县相请,阴化阳的双目顿放光芒,问:“常大人在哪里?”李自成的部下笑了笑说:“他在阴间!”

  阴化阳一下傻了,头落地了,那张大的嘴巴还未合拢……

  为使阴不化阳,起义军一把火烧了“来青别墅”,时间是1642年。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任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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