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柏山:一位小说家的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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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0-04-26 10:52
  几年前,彭小莲写了一本《他们的岁月》,回忆她父亲彭柏山生前身后的一些事情,从而让彭柏山的名字进入知识界的视野,彭柏山的人生际遇也开始为大家关注。

  彭柏山是一位资格很老的职业革命家,同时也是一位一生痴迷创作的小说家。可是,如今最值得探讨的已经不是他这双重身份,而是作为优秀小说家在创作上发生的一次逆变。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他的小说处女作《崖边》一出手,就得到胡风、鲁迅、茅盾、巴金等文坛大佬的高度评价。然而,到了原本应该“少年文章老更成”的年龄,他耗尽一生最后时光写出的长篇小说《战争与人民》,却让大家觉得难以卒读,干瘪得竟像部小说体的战争回忆录。

  是什么导致了这位天才作家的逆变?

  一、关于《崖边》

  1932年底,彭柏山从湘鄂西苏区来到上海,向党中央反映那里残杀“AB团”的情况,以制止左倾路线对革命造成更大危害。

  彭柏山反映情况的信,通过周扬交给了党中央领导。党中央领导肯定了他的立场是正确的,但要他立刻返回原地,去坚持斗争。彭柏山不能这样无功而返,他说:“如果中央不马上采取紧急措施,不光是我个人,更多的同志都会被杀掉。”党中央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因为回去就等于送死,他也没有听从党中央指示,自作主张地留在了上海。1933年5月,党组织做出对彭柏山开除党籍的处理〔1〕。

  彭柏山酷爱文学,有志于小说写作。党籍没有了,不能再为党工作,也就为他的文学梦提供了机遇。经周扬介绍,他参加了上海左翼作家联盟,认识了负责左联宣传工作的胡风。在胡风的鼓励下,他也像其他流落上海的进步文学青年一样,租了个亭子间,开始了小说创作。

  全身心投入小说创作的彭柏山,没有固定经济收入,日子过得十分潦倒,几乎是在饿着肚子搞创作。胡风有一次去看他,发现他“穷得没有饭吃,又没有钱,每天买几个烧饼,买两个铜板的酱油,用大饼蘸着酱油吃,解决生活”。胡风心有不忍,总想给予援手,但他那时的经济也很困难,顶多只能给彭柏山一、二块钱,让他多活几天。后来,胡风把这种情形告诉了鲁迅先生,鲁迅嘱咐他,在自己每月捐给左联的二十块钱中,拿几块钱给彭柏山以维持生活。有一次,胡风代鲁迅先生请左联十来个青年作家吃饭,彭柏山也在所请之列,从此也就和鲁迅先生认识了〔2〕。

  不久,彭柏山的创作成果出来了。他根据湘鄂西苏区那段极左路线带给他刻骨铭心的生活体验,写出了一篇名为《崖边》的短篇小说。

  彭柏山生性谦虚谨慎,况且是初次出手,心中无底,他要先把小说拿给行家看看。应该说,在他认识的文人中,最能给他小说提出正确指导意见的,首选的是鲁迅与胡风。也许,他觉得已经给两位先生找了不少麻烦,不好意思再多去打扰;就亲近程度来说,还是周扬,于是就把稿子先拿给周扬看了。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周扬看后的评价,实在叫他哭笑不得。

  对于文章的好坏,周扬未置一词,却只说了一句题外话:“字,写得不错。”如此尴尬的评价,并非没有先例,那就是《解人顾》上的一则笑话:一人持所做文章求教于某先达,某先达极称其字佳。其人曰:“某只求指示文章。”某先达曰:“据我看来,还是这字。”这位先达所以称赞字好,而不论文章,显然是碍于情面,不便说文章不好。但是,这种碍于情面,不便说出真话的情况,怎么可能在周扬与彭柏山之间出现呢?

  彭柏山与周扬同是湖南老乡,周1927年来上海入大夏大学读书,彭1929年来上海入江湾劳动大学读书;两人同样是在读大学期间加入中国共产党,开始在上海从事党的工作;两人都是文学的发烧友,同样是在大学读书期间就开始了文学创作;周扬1930年参加领导中国左翼运动,1932年出任左翼作家联盟党团书记,彭柏山1931年加入左翼作家联盟领导的文艺研究会;当1932年彭柏山再次到上海时,是周扬介绍他参加了左翼作家联盟……。从现有的资料里,我们虽然无法知晓两人交往的具体细节,但从乡党情谊、文学爱好、思想倾向、组织关系,以及1955年彭柏山被打成胡风份子以后,碰上解决不了的问题,依然还是向周扬求援的事实,两个人的关系应该是非同一般。既然有这些关系在,为什么连一篇小说的优劣妍媸,都不愿道出实情呢?

  那么,是不是小说写得不好,周扬怕说了真话而伤害朋友,影响到朋友的创作情绪,因而才拿一句打哈哈的话来做遮掩?但是,从小说自身的质量以及周扬的鉴赏水平两个方面来看,这种可能又绝对不可能存在。

  先看小说的质量。

  当彭柏山在周扬那里得不到明确评价,无奈之下,他只好再把《崖边》拿给胡风过目。胡风看过后,态度与周扬大相径庭。一个从未写过小说的人,一出手就会这样好,令他十分惊喜。他几乎有点不相信地说:“这是你写的第一篇?写得真是不错!”他对这篇小说的具体评价是:这是一篇真实反映苏区斗争和生活的作品,上海没有作家写过,以前虽然也有人写过这类题材的作品,但那都是凭空虚构的,不像彭柏山有扎扎实实的人物和细节。随后,胡风又把小说拿给了鲁迅先生。鲁迅看过后,直接把它推荐给了杨骚先生,那时杨骚正在筹办一份文学杂志。从鲁迅的这一举动,看出他对这篇作品的肯定与重视。

  1934年6月,杨骚在其主编的《作品》杂志创刊号上,以头条位置发表了《崖边》,发表时的笔名为冰山。同年9月,茅盾在大型文学杂志《文学》的“书刊评述”栏里,对近期较有影响的作品进行评述,《崖边》也在其中。茅盾写道:“这是用了严肃的笔调,写了一件严肃不过的事情。冰山好像是新人,他这一篇实在写得不坏。”1936年6月,日本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先生到中国来,作为文化交流,要求中日两国“交换彼此的创作”,请鲁迅先生给予推荐作品。鲁迅在选了萧军一人的作品后,就因病把任务交给了胡风。胡风根据鲁迅的交代,把彭柏山的《崖边》也推荐给了山本实彦先生,后在日本《改造》月刊再次发表。同年8月,巴金主办的文化生活出版社编辑“文学丛刊”,为青年作家出书;得巴金认可,胡风把《崖边》及彭柏山已经发表的几篇小说收集起来,以《崖边》为书名结集出版。

  有胡风、鲁迅、茅盾、巴金等文学大家不约而同地看重,至少可以证明,在当时,《崖边》确是一篇获得公认的好作品。

  七十年后再读这篇小说,是否有过时之感呢?我认为没有。

  当年,触发彭柏山写这篇小说的冲动,显然是一种强烈的批判意识,但进入小说后,这种批判意识则不见痕迹,那种雋永的意味、深沉的思考,皆以生动真切的形象出之。从叙述的生动、结构的紧凑、穿插的巧妙、故事的简要、人物性格的鲜明,看得出彭柏山厚积薄发,取法乎上,对小说艺术多有体会,深得小说创作之真谛,一出手就有大家气象。更为难得的是,掩卷之后,阅读的余绪依然不绝如缕。我们会感到一种极大的压迫,一种浓云般的忧虑让我们不能释怀,那种过火的斗争、唯我独革的阶级优越、随便给人扣帽子的粗暴政治手段……虽然在小说中未着一字,但我们却会在小说情节推进过程中时时感受到,这些意识形态已经像种子一样,落进这些最初闹革命的贫苦农民心里。今天就是昨天的影子。小说以《崖边》为题名,是说两个小人物的故事发生在崖边,是不是也暗示极左思潮把革命的命运也带到了崖边?

  我以为,不管是在当时,还是在今天,对于稍稍读过一些小说的人,都不难看出《崖边》在人性的揭示上,给出的认识价值留下的永久思考。从小说所透露出的技巧与功力,更不难看出彭柏山小说创作天赋与潜质。而此时的周扬,介入文学已经很深。作为翻译家,他已经翻译了不少大部头苏联与欧美小说;作为文艺理论家,他已经写出了不少富有指导性的理论文章;作为编辑家,他在左联机关文艺刊物《文学月报》担任主编。就拿其中的任何一个头衔来衡量,他都不可能对《崖边》一点具体看法都没有。况且他那时正在提倡文学的真实性问题,而《崖边》又是一篇真实到纪实程度的作品,他更应该是有话可说。

  有看法,有话可说,却巧妙闪躲,避而不谈,想来周扬是有难言之隐的。我们只能猜想出一种可能,他当时身为中共上海中央局文化工作委员会书记兼文化总同盟书记,对于文化工作是有导向责任的,表态是有纪律约束的。再考虑到党内政治斗争的复杂性,对于一个刚刚被开除党籍的人,写出的小说又包藏着如此强烈的政治倾向性,说好说坏都有不便,没有态度便是最好的态度。

  写出《崖边》以后,彭柏山又接连写出《皮背心》、《忤逆》等四个短篇,都收在小说集《崖边》中。从这几篇小说所展示的整体水平,彭柏山的小说创作前景被人普遍看好。

  二、关于《战争与人民》

  作为小说家的彭柏山,在当时的上海文坛,就像流星一般稍纵即逝,他终究无法抵御革命的力量。

  1934年5月,经左联支部介绍,彭柏山重新加入共产党,投身革命工作。当年冬天,他就被抓进国民党监狱,直到“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后,才得以无条件释放。此后,彭柏山为党的文化工作,又在上海不畏险恶地撑了一阵子,即由党组织分配去皖南新四军军部工作。八年抗日、三年解放战争,作为部队指挥员的彭柏山,转战南北,戎马倥偬,依然不能忘情于文学,战斗间隙也还写些零星的文字,但潜心构思与坐下来写小说是不可能了。只是他写小说的梦想一刻也未曾中断,一部长篇小说的设想,一直在头脑中孕育着。这应该是部史诗般的长篇小说,名字就叫《战争与人民》。

  1955年5月,正在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长位上的彭柏山,可谓是祸从天降。毛泽东的一句话,把他推上“胡风反党集团”的祭坛,在一个夜晚被警察抓走。1956年底,释放出狱,降级使用,等待向边远地区发配。此时,被搁置多年的创作设想,突然变得强烈起来。用彭柏山的话说:“现在要继续为人民服务的范围是非常狭小的了,如果从事创作,对人民也许有新贡献。”为了这“新贡献”的付诸实施,他开始向组织请求,希望给他一些时间,把这部小说写出来。请求很快得到中共上海市委书记处书记魏文伯的支持,以市委名义批给他一年创作假〔3〕。于是,他开始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

  酝酿日久,早已烂熟于心,再加上一场厄运带来的人生紧迫感,小说写起来也就较为迅速。1959年底,在彭柏山即将发配青海之前,《战争与人民》第一稿完成了。

  第一次写长篇,又是在一次接一次政治运动的大背景下,与第一次写出短篇《崖边》相比,彭柏山更感到心中无底,他还是要先找个行家帮他看看。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不忘周扬,一直觉得周扬会帮他。周扬在文艺创作上是内行,此时又在中宣部副部长位上,管的就是文艺创作这摊子事,把稿子寄给周扬当然是最佳选择。他既希望周扬能够提出修改意见,更希望能够帮他寻找出版途径。

  稿子很快被退了回来,但周扬是认真的。他认为这部作品不能发表,具体的意见是:“离开毛主席的革命军事路线,离开毛主席的伟大思想太远。所写的女主人公小资情调太重,不能正面表现我们伟大的人民战争……”〔4〕应该说,周扬的批评是很严苛的,一个“太远”,一个“太重”,小说的基本思想倾向就被全部否定。周扬要求“正面表现”战争,更是对小说这种艺术形式的强其所难,要修改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无法就此推断,周扬隐含的目的,就是让他放弃修改。然而,这部小说寄托着彭柏山的人生理想、社会责任,一个革命者未竟的事业,他怎么可能放弃修改、半途而废呢?因而,他还是认真听取周扬的意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人到哪里,就把稿子带到哪里,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不断地修改着。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正在河南农学院图书馆工作的彭柏山,首先遭到冲击。他的日记、照片、论文、笔记、信件、讲稿以及十多篇尚未发表的短篇小说,全部被红卫兵抄走,幸运的是《战争与人民》未被发现。此时,彭柏山已经无法预测到自己的明天,感到生命的紧迫,他最放不下的就是这部小说,他要抓紧时间完成它。时值北方天寒地冻,呵气成冰,房间里又没有取暖设备,他就用一条旧军毯裹着两腿,进行最后的润色与杀青。就在他被批斗致死的前三个月,他把这部经过六次修改、长达三十四万字的长篇小说,用工整的毛笔小楷誊清,用布包好,挂号寄给了在上海的妻子。

  十年浩劫结束后,为了这部小说的面世,也是颇费周章。先是在北京开会时,王元化找到时任安徽省文联主席的赖少其,小说得以在大型文学刊物《清明》选载部分章节;后是彭小莲到北京找到已经无权的周扬,周扬又找到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韦君宜,小说才得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遗憾的是,一部几乎倾注作者全部心血,凝聚作者崇高精神寄托的长篇小说,而且出版在一个靠小说推动思想解放的非常时期,稍有新意都可引起全国轰动,当时却未产生丝毫反响。

  就小说的内容看,这是一部战争题材的小说,既包含重大思想意义,又容易从中展示深刻的人性:

  1946年7月,中国人民刚从八年抗战中喘过气来,国共两党又开始全面内战。作为国民党一方,蒋介石令汤恩伯率十五个旅约十二万人,向苏中解放区大举进攻。作为共产党一方,在粟裕和谭震林的指挥下,集中华中野战军十八个团约三万三千人,奋起反击。在泰兴、如皋、海安、邵伯一带,连续作战七次,歼灭国民党军六个旅与五个交通警察大队,以“七战七捷”驰名中外。

  小说以“七战七捷”为宏大背景,通过华中野战军一个主力团——“老虎团”的活动,以及与黄桥地区百姓的血肉联系,既展示出这场战役的波澜壮阔,也表现出人民与战争的鱼水关系,说明战争的胜利取决于人民的支持。小说的中心人物有两个,一对农民出身的年轻夫妇。男的叫季刚,是“老虎团”的一个排长;女的叫丁秀芬,是黄桥地区一个乡的民兵队长。如此安排,主力部队的作战,地方民兵的配合,军爱民,民拥军……通过这对年轻夫妇的离合悲欢,巧妙而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了,这就成了小说的基本结构。

  从以上构思看,小说的背景是容易产生震撼力的,小说的人物与故事是容易生动出彩的;以小见大,以局部概全局,以生动形象现抽象意义,遵循的也还是小说创作的艺术规律。就对小说所写内容的熟悉程度看,彭柏山原本就是农民出身,由“老虎团”副政委到政委,参加过华东战场所有的战役,然后转战中原,直到大军渡江。即使贴着熟悉的生活写,成为那段生活的纪实与流水账,那也应该不乏生动感人的章节。遗憾的是,太多冗赘、浅直的政治宣喻与道德说教,遮蔽了人物与故事原本应该具有的光彩。给人的印象是,作者似乎不是要通过所塑造的人物与所展开的故事,让读者获得美好的艺术享受与深远的思想启迪,而是借人物与故事向读者说明革命理想、政治觉悟、道德情操。人物以概念为灵魂,故事以道理为经纬,少了小说属性,多了政治宣传的色彩,令人无法卒读。

  让我们擷取一个情节,以观小说之全豹:

  ……当民兵队长丁秀芬带着担架队,从战场胜利返回,路过“老虎团”卫生队驻地时,看到要包扎抢救的伤病员太多,就停下来帮忙。这时,有一个重伤员从战场上抬过来了,伤员的背上、臀部和腿上全是血,因为是伏在帆布担架上,看不到脸部。丁秀芬赶快走过来帮着抢救包扎,当伤员突然把身子侧过来,丁秀芬发现这竟然是她的季刚,一下子昏倒下去……如果说,这种无巧不成书的情节安排,是落于俗套,比这更落俗套,更显浅陋的,是貌似心理刻画、实则是贴政治道德标签的议论:

  丁秀芬知道季刚的负伤,不单单是勇敢,而且是一种高尚的道德行为。她深为感动,认为他真不愧为一个共产党员。她应当以他做榜样,鞭策自己。这一来,最初看到他所引起的那种忧伤的情绪,顿然像烟云般消散了。

  (而季刚)完全是出于爱护战士的结果。因此,他的内心很平静。至于肉体上受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面对这样的细节,本该有细针密缕的处理,进入感情深处,写出最感人的文字,展示人性中最美好最崇高的东西;而简单地贴上概念标签,小说人物也就自然成了概念符号。

  在谈到这部小说时,王元化曾十分惋惜地向彭小莲说:你爸爸就不该去写这个东西,一点意思也没有,写它干什么,什么伟大的军事路线啊,这有什么价值?彭小莲也感到,这部长篇根本无法与他早期的作品比较,惨不忍睹,父亲怎会变得这样幼稚呢?什么“依靠组织”呀,“整个中华人民的心都激动起来”呀,这些空泛的词语不断出现,这哪里还是小说呢?〔5〕

  王元化所以感到“十分惋惜”,那是基于他对彭柏山有深入的了解,对彭柏山思想的深刻与看问题的敏锐,多有体察。他曾经向彭小莲说过两件事:一件是,当年他也被打成胡风分子,从监狱出来,来到彭家,振振有词地对彭柏山说,他要给毛主席写信,说是有人在那里捣鬼,他们两个都是冤枉的,他们不是反革命。彭柏山听后摇了摇头,伸着一个食指说:“就是他……你千万写不得啊,你写了要出大事的。”这才打消了他告御状的念头,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灾难。另一件是,当人们都被大跃进三面红旗冲昏头脑,大唱颂歌时,彭则私下对王说:“看吧,二十年以后,一定会重新评价这个运动。”〔6〕由此看,彭柏山始终是个有独立思考的人,即使在大家普遍犯糊涂时,他也依然清醒。面对这么宝贵的生活素材,他就应该写出具有较高认识价值的好作品,甚至是警世之作。他却把《战争与人民》写成这个样子,这就让人想不明白。王元化所以感到“十分惋惜”,是觉得他既浪费了宝贵的素材,更浪费了宝贵的精力。

  彭小莲所以感到“惨不忍睹”,那是因为她知道父亲并不是不会写小说的人。我们说,小说创作最吃力的功夫,不在于故事的叙述,而在于人物活动过程中心理状态的真实刻画。这一点,在彭柏山《崖边》、《皮背心》等早期小说创作中,都有十分出色的表现。

  不妨以《皮背心》为例,看看彭柏山的这种小说功夫。

  《皮背心》的故事很简单,写了一个祖辈为地主做长工的雇农,其最大渴望就是也能像地主一样,穿上大皮袍子,躺在床上抽大烟。当红军来了,打土豪,分田地,他和其他三个雇农分得了地主的皮袍子。为了谁都不吃亏,他们请裁缝改做成五件背心,一件给裁缝当工钱,其余一人一件。他穿上这件皮背心后,就四处招摇,人前显摆,惟恐人家没看见他有了皮背心。已经是大热天了,他还是穿着这件皮背心,在小镇上溜跶,有人就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看,这就不是个穿皮货的命。”彭柏山把人性深处的隐秘,展示得淋漓尽致。后来,地主又打回来了,地主的儿子不仅要他交出皮背心,还带兵砸了他的家,抢走所有的东西,临走又把他打了一顿。

  小说的结尾十分平静的,而又意味深长:

  他于是像打昏的一只鸡,懵然的瘫倒在床角下,当他醒悟转来,屋子好像新搬进来的,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他周身的酸痛。他从地上慢慢地挣扎起来,像八十的老妇人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踱进牛栏门前,牛栏里也是空的,空的……

  长发终于是明白,这儿没有他立足的地方。在第二天还没有天亮的刹那,他朝着向天空画着起伏的曲线的朦胧的高山那一方走去了。

  这种贴着人物写,不说出意义来的小说不二法门,为什么在《战争与人民》中就完全消失了呢?是艺术感觉退化了吗?从他1957年写出的《俄罗斯文学发展道路》,1962年写出的《鲁迅早期的世界观和创作方法》,以及1964年写出的分析鲁迅《祝福》、《藤野先生》的文章,看不出这种退化迹象。那么,是艺术观念变化了吗?恐怕也不是。一般说来,青年时期形成的艺术观念,是不太容易变化的;况且这种艺术观念是有创作实践打底的,更不可能在写这部长篇时就完全变掉。真正的原因在哪里呢?在阅读这部长篇的过程中,我们总会不时地发觉,小说在即将进入人物内心深处,完成人物塑造时,就会戛然而止,立即辅以道德高尚与政治正确的解说,去把人物形象生硬地拔高。即如前面提到的丁秀芬与季刚在卫生队驻地相见一节,就是如此。而彭柏山所以要这样做,看得出他时时都在警惕着:不要掉进“小资情调太重”的泥坑,不能“离开毛主席的伟大思想太远”。他只是没想,这样写还是不是小说。

  我们已经无法知道,未经修改的《战争与人民》初稿是什么样子,更无法知道,彭柏山是不是在听取周扬意见后,才把小说改成今天的样子。我们只能从彭柏山大女儿的一段话里,窥出一点初稿的端倪。她说:“我记得我在上高中的时候,爸爸真是节约啊,他把用过的稿纸给我,让我在反面打草稿。那时候,我读书一点都不用功,题目做着做着就不想做了,反过纸头就在那里看起小说来。我越看越感动,记得特别清楚的是,里面写了一个很好的人,但是这个人做了叛徒,我难过极了,我去问爸爸,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会变成叛徒呢?爸爸说:‘我就是想写那种复杂的人性。你根本不能想象,被抓去以后,那种刑罚有多残酷。正常的人是不可能忍受得了的。’后来,爸爸就是把自己最满意的一稿交给周扬的,他们把稿子退回来了……为了发表,书里那些人物和那些好的细节,都被爸爸自己删掉了。”〔7〕

  呜呼!想不到一个如此有独立思考的人,周扬回信中的几句话,竟会起到如此大的作用。一个原本可以成就的名山事业,付诸东流了。

  彭柏山的变化,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无疑是一场逆变。可是,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说,退化也是进化。所以,在那个高压主导下的年代,彭的变化不过是适者生存的主动进化而已。

  在这场逆变当中,周扬的两次否定起到了大不一样的作用,其中的不同也非常容易理解。第一次,周扬代表的是地下党的意见,用的是委婉曲折的哑语,鉴于当时的政治局面,彭柏山当然可以不去理会这种隐藏的期待。但是,第二次就不同了,当年的地下党变成了执政党,当年的同乡兼学长变成了国家意识形态领域的主要领导,当年暗语般的批评变成了直截了当的政治判决。此情此景,彭柏山如果还想把这部小说写下去,不逆变,那只能是这部小说的消亡——藏诸名山,传之后人,那又不是彭柏山的境界。

  这是一出悲剧,但我们不能简单地说,这是彭柏山的悲剧,或是周扬的悲剧。这出悲剧的余音直到今天,仍在绕梁,不绝如缕。

  注释:

  〔1〕〔4〕〔5〕〔6〕〔7〕彭小莲:《他们的岁月》,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80~81、205、245~248、206、247页。

  〔2〕胡风:《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纪念彭柏山逝世十六周年》,转引自《彭柏山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547页。

  〔3〕朱微明:《柏山和胡风及胡风事件》,转引自《彭柏山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5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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