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武从文的小说家何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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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0-04-26 10:53
何海鸣(1891—1945),原名时俊,湖南衡阳人,笔名有一雁、衡阳孤雁、求幸福斋主等。他出生于广东九龙,当七岁时,英国政府向清朝强行租借九龙半岛,次年又镇压九龙人民的武装斗争,激起幼年的何海鸣的义愤,他后来常对人说:不知今生还能重见其复为中国疆土否?1906年,十五岁的他已读毕五经四史及诸子书,下笔千言。他只身来到武汉,考入两湖师范礼字斋,不久因无力支付学费,改投湖北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第四十一标一营当兵,随后被挑选入随营下士学堂学习。他当了两年多下士及下级军官,在军队中组织文学社,与当时新军中的革命党人蒋翊武(文学社社长、《大江报》领导人之一)一起,谋求推翻清朝政府。后因事泄被迫退出军队,任补习学校国文教员及军操教习,并创青年学社。此时,湖北革命团体主办的第一张机关报《商务日报》创刊,他被招聘为编辑,由此开始了报人生涯。
不久,他又跟随蒋翊武到《大江报》任副总编辑,并兼做上海《民吁》、《民立》等报通讯员,继续鼓吹革命。1911年7月17日,他在《大江报》上发表《亡中国者即和平》的短评,激愤地痛斥清政府颁布的宪法大纲,批驳改良派、立宪派分子企图利用请愿等“和平”方式来抵制革命的反动主张,认定“和平”是“亡中国”之道,是走不通的,只有革命才能拯救中国。在何文发表后九天,国学大师黄侃更发表《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湖广总督瑞澄以“言论激烈,语意嚣张”及“淆乱政体,扰害治安”等罪名,于8月1日查封了报馆,报纸被“永禁发行”,詹大悲和何海鸣同时被逮捕。这就是轰动一时的湖北“大江报案”。何海鸣先是被关进汉口的看守所,后因整日编戏词大骂清政府而被押往礼智司,在惨遭殴打后,被判处死刑。在等待行刑之时,辛亥革命爆发,他被解救出狱,出任汉口军分政府少将参谋长。
1913年宋教仁遇刺案发,中山先生力主讨袁。据高拜石《古春风楼琐记》叙其事云,黄兴于7月15日入南京,称总司令,前后仅十四日,因师长冷遹等受敌方贿买,自临淮不战后撤。28日,黄兴决离宁,行前,海鸣谒黄,并说:“袁氏祸国,公为开国元功,当筹其大者重者,暂赴海外图大举,海鸣为激发革命士气,拟统率所有兵力,和袁军一拼,以示三军将士之心,皆与公相同,惟有少数军官不肖而已。”黄兴以其志颇壮,给以万金,叫他相机行事,海鸣便以此款发动干部。8月8日,海鸣入居都署,再宣布独立,申电讨袁。下午第八师师长陈之骥带卫队百余人到都署,陈为冯国璋的女婿,与冯早通消息,他和海鸣素未谋面。一见海鸣,看他身材仅及中人,容貌也不出众,对之颇为轻视,便大声道:“你是什么人?”海鸣道:“我何海鸣也!”之骥回顾卫队:“把这革命党扣起来!”陈卫队中不少是广西籍,相顾疑愕,以何海鸣三字与胡汉民音相近,误以为即胡汉民,出来后,告诉同乡弟兄:“胡汉民是孙中山先生左右手,怎能让革命伟人听人宰杀?而忍心坐视!”这话一传十,十传百,立时传遍军中,时第八师两广籍弟兄在半数以上,韩恢见弟兄们窃窃私语,查知其详,便同平常和海鸣接近的那些干部同志商量,不如将错就错,来发动一下。遂率众百余人呼噪入督署,一路喊:“释放胡汉民!”“大家来解救革命伟人!”把陈之骥吓得跑了,大家拥海鸣出,称代黄兴为临时总司令,韩恢为副总司令。不久,袁军冯国璋、张勋两部,自浦口、扬州分道渡江,把南京团团围住,雷震春诸将也率各部,从长江顺流而下。海鸣仓促中偕同韩恢并其参谋伏龙三个人,编整所部抵拒敌军于尧化门,前后凡二十余日。那辫子军既残且暴,张勋又有“攻下南京,任凭自由三日”之言,一个个志在必得。何海鸣孤军独战,补给又感无着,直至8月31日,事势已无可为,海鸣于敌军进城时,尚匿在草堆中,想乘机化装脱逃,后因搜查甚紧,避入日本海军陆战队成贤街之驻屯哨所,至9月10日,始化装乘日轮东渡。他后来回忆道:“癸丑秋,九月一日,金陵城破,集败军战于雨花台,台陷,兵尽窜,炮弹如雨下,予憩于草地,倦极,歌声乃作,同辈力止之,此情此景,使人不忘。”
他在日本还继续从事反袁斗争,据说当时袁世凯曾悬赏十万元购何海鸣之头,袁世凯死后,何海鸣常以此自炫。他在《求幸福斋随笔》中说:“流徙东瀛后,闲无一事,欲另编一项羽传名曰《楚霸王》,以少参考书而罢。一日抑郁甚,信口吟七律一,其词曰:‘人生如梦复如烟,明日白头今少年。不向风尘磨剑戟,便当情海对婵娟。英雄儿女堪千古,鬓影刀光共一天。没个虞姬垓下在,项王佳话岂能传?’”
1915年3月,何海鸣以一介闲人身份由日本归国回到上海。据高拜石说,在上海一段期间,海鸣和戴季陶最接近,时为党人所营各报撰文。上海本是东南繁盛之区,声色豪华,当时第一,开国英豪中自也有未能免俗,向此中寄情托兴的。海鸣素以风流自赏,时尚未三十,且独身,遂益无所忌惮,日久遂索性向倡门论起嫁娶了,但对季陶提起,诿说是同乡世好,季陶信之不疑,并代为安排,约同志中眷属作傧介。及期,海鸣所邀请来观礼的,差不多都是北浙江路与苏州河相近地区的所谓北里姊妹,戴先生初还不觉得,有某君者,本是“马樱花下常系游骖”的翩翩年少,一见两行红粉,尽是老五老六小阿媛之辈,笑告戴氏,谓今日应称“群芳大会”,戴大窘,责海鸣孟浪。海鸣大笑道:“一样是天地生成就四肢七窍的人,何分贵贱?而且戚串中处境执业,安有尽皆相等者?”……两人几闹不欢。
何海鸣自称“予流落江湖二十年,惟妓中尚遇有好人”,因此当政治矛盾纠结难解时,“乃又复纵情北里上海一段期间”,他扬言“人生不能作拿破仑,便当作贾宝玉”。不过何海鸣对妓女还是有些同情的,早在1916年出版的《求幸福斋随笔》中提出,“在世界上作人已是一件苦事,而作中国人更苦,中国人固然苦,而中国人中之女子为妓女者乃苦益无可伦比。予每一涉足花丛,必闻见许多凄惨之事,扫兴而退,遂以是为畏途。嗟乎!安得黄金千百万,尽超脱千百万可怜之女子出火坑哉!”他还愤怒驳斥了毫无人性的鸨母领家。照她们的说法,“我之妓女因我之金钱所购来者,我为资本家而彼为劳动者,是当服从命令与人交接勿厌,以饱我囊橐”,他指责“斯言也违背人道极矣!以美国解放黑奴之例言之,文明国之人尚不以异种人为奴,而自国之人乃反以同胞为贩卖品,此应受死刑者也。若言资本家与劳动者之地位,则资本家应保护劳动者,工作尚有时间,应接岂无限制?似彼鸨所为惨无人理,固法律所不能许者也”。
1921年底,何海鸣痛下决心,从此献身说部,鬻文为生。他将一篇倡门短篇小说《老琴师》寄给周瘦鹃,并附了一封信说:“我有一肚子的小说,想要做,叫世人知道我不是没心胸的。”《老琴师》在《半月》杂志刊出后,“颇得阅者赞许,即新文学家亦有赞可者。我遂决心为小说家矣!”
1922年8月,何海鸣参加了有包天笑、周瘦鹃、许廑父、严独鹤、李涵秋等二十人组成的小说家社团“青社”。据“青社”发起人严芙孙后来记述,何氏此番至上海,耽搁了二十余天,“与上海各位作家,欢然握手,大家都是一见如故。只是海鸣的外貌,非常瘦弱,分明是书生本色,哪里瞧得出他在当年曾经掮着枪杆儿上过疆场咧”。
1926年何海鸣的《老琴师》、《倡门之母》、《倡门之子》、《从良的教训》、《温文派的嫖客》等五篇小说收入周瘦鹃编辑出版的《倡门小说集》,何海鸣被人称为“倡门小说家”。论者指出,《老琴师》和《温文派的嫖客》都是“倡门小说”的上乘之作。学者范伯群认为《老琴师》“是一篇描写真善美被毁灭的哀歌,是一篇金钱肆意残害艺术的血泪控诉,也是一曲老琴师用生命去抗争那些蔑视人的尊严的恶势力的颂歌。作者是用一种激越沉痛的声音,用自己的爱憎去镌刻的一篇力作。”《温文派的嫖客》篇中文质彬彬的嫖客,不仅玩弄那妓女的肉体,还以玩弄妓女的真感情为快感,当她有了向上的心时却无情地扼杀了她的希望。何海鸣指出,这些嫖客残忍的程度较之流氓拆白党尤甚,是最不人道的“心灵屠杀者”。《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书中说,民国的“倡门小说”与清末的“狭邪小说”的不同就在于将欧风东渐中的人道主义精神融化到小说中去,她们不是什么溢美或溢恶的对象,而是同情的对象。在何海鸣的“倡门小说”中,喊出了“妓女也是一个人”的呼声,提出了“不能违犯人道,蔑视女子人格”、“还妓女以自由意志”的原则。
除短篇小说外,何海鸣还在《半月》杂志连载他的长篇小说《十丈京尘》长达两年之久。《十丈京尘》之后,又在1926年出版中篇小说《倡门红泪》,由上海大东书局印行。
1927年春,孙传芳以五省联帅开府金陵,抗拒国民革命,声言“讨赤”,何海鸣受孙命,担任宣传事宜。之后,又投入张宗昌军,自隳前途。1929年10月15日出版的《上海画报》有《何海鸣潦倒沈阳城》的报导云:“求幸福斋主人何海鸣,固曾以文学鸣于时也,惜以潘馨航之介,而识张宗昌,而为宣传部长……一朝堕落。宗昌失败,何乃辗转于青岛、大连。驯至赀斧不给,袱被于辽宁日站富士町五番地福兴和木器铺之小楼。自撰小启,求鬻文字,其启曰:‘浮沉人海,年将四十,鬻字卖文,原我故业。况今天下承平,四民各安其生,不才既别无所能,亦惟有以鬻文字终老矣。’语意力求委婉,其遇弥可哀已。”
1932年,他虽还在天津的《天风报》连载他的小说《此中人》与《青黄时代》,但读者反映不佳,甚至有致函报社要求“腰斩”的。小说创作的失败,使他少了一条谋生之路,使得他不得不鬻字为生。1932年5月,他的朋友为他发布一则消息:“衡阳何海鸣先生,文名震南北,书法苍劲古朴,似不食人间烟火,先生曩在南中,求书者踵接,虽有润例,不过示限制也。近寓析津,知者多按旧力求书,右乃先生所写《心经》立幅,系白宣画朱丝栏写《心经》全部,计二百六十字,并可题上款。有欲购求者,每纸十元(纸在内),如另书在泥金或红色屏条,须加五元,又扇面写此经,(金面不书)润例六元,均五日取件。天津法租界三十一号路益安里十四号何寓。每日午后收件,先润后书。”此时的何海鸣经济上的拮据,可想而知了。
“九·一八”事变时,中国民众群情激奋,何海鸣在此后的一段时期,也曾连续发表了不少政论,反对日寇侵略,不料五年后,他竟出任天津《庸报》社论主笔兼文艺部长,成了附逆的文人。《庸报》原是董显光和蒋光堂于1926年在天津创办的报纸。该报很受知识分子的欢迎,在天津报界的地位仅次于《大公报》和《益世报》。日本侵略者为了达到制造反动舆论,破坏中国人民团结抗战的目的,1935年由茂川特务机关指派台湾籍特务李志堂出面,以五万元秘密收买了《庸报》,李志堂任社长,从此《庸报》刊载的内容多为日本同盟社和日本报刊提供的稿件,其观点完全站到了日本侵略者的立场上,《庸报》因此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报社中原来留下的报人纷纷离去。此时卖文鬻字均告失败,生活拮据又渴望过上“幸福”生活的何海鸣于是在李志堂的威胁利诱下,加入了这个汉奸报的班底。
倪斯灵的《从辛亥功臣到附逆文人》文中,说何海鸣“除与原《中美晚报》的岑某轮流撰写每日社论外,还与其他汉奸文人组成随军记者团,配合日军宣抚班下乡进行宣传,并参与组织了所谓‘名流’赴日‘观光访问’。在其一系列社论中,他不仅亲笔写文章,主张‘大东亚共荣’、‘中日亲善’,而且还在1938年10月日寇侵占汉口前,于报上悬赏征求预测汉口陷落日期,藉此大肆渲染日军的淫威。与此同时,作为文艺部长,他还将报纸副刊办得像模像样。在战前以写杂文、随笔著称的报人宫竹心,在天津沦陷后,困顿风尘,生活无着。何海鸣见状遂连蒙带骗,邀其为报纸写小说连载。宫为生存,只得应允。1938年初,宫竹心便将自题为《豹爪青锋》的长篇武侠小说第一章送到报社。何海鸣阅后认为书名纯文学味太浓,大笔一挥,遂按书中主人公的绰号,易名为《十二金钱镖》。宫竹心见状,心中虽怒,但未敢言,归家后大骂其无知、庸俗,并对家人言:‘我不能丢姓宫的脸,写《十二金钱镖》的,姓白名羽,与我宫竹心无关。白羽就是一根轻轻的羽毛,随风飘动。’这便是民国著名武侠小说家‘白羽’之笔名及其成名作《十二金钱镖》书名的来历。此小说在何海鸣的策划下,于1938年2月在《庸报》连载,旋即引起轰动”。
1938年,日寇为了加强对舆论的控制,在天津一面取消了《大公报》、《益世报》等半数以上报刊和所有私人通讯社,只保留《庸报》、《东亚晨报》、《新天津报》等几家报刊;另一方面纠集剩余各报负责人及编辑、记者,组织“天津新闻记者协会”,内定何海鸣为伪“记协”理事长。
1940年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陷于不利地位,不得不压缩后方的开支,集中力量支撑战局,1944年采取了华北报纸统一管理的方案,在北京成立《华北新报》,其他城市成立分社。1944年4月《庸报》也被改名为《天津华北新报》,由于日方各派系之间的相互倾轧,何海鸣被日寇遗弃了。
不久,他迁居南京,深居简出,闭门思过,在这一时期他写了不少考据的长文,如《猴儿年说猴》、《三六九说》、《神道之火与民生主义》、《中国鞠躬礼》、《中国的数字谈》等,他又恢复了卖文为生的生涯。他在1945年初,开始撰写回忆录《癸丑金陵战事》,但未及完篇,于1945年3月8日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他以辛亥革命的功臣,后来弃武从文,成为小说名家,但晚年却投敌,成为附逆文人,旋又遭日寇遗弃,终至贫病而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