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列松山叠叠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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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0-04-26 10:57
一晃十一年过去了,大家都为生活奔忙,偶有书信,也是家常琐事。这期间,海光先生父母的坟墓逐年坍塌。2009年春末,殷永秀在湖北宜昌工作且已退休的大弟弟殷乐英提出为祖父母、父亲重修坟墓,得到殷永秀的赞同,并在电话中将此事告知于我。我立即提出应趁此机会,完成修建海光先生衣冠冢的夙愿,永秀姐姐十分同意,并请我将衣冠冢的设计具体化,我慨然应诺。
我也只听说过衣冠冢,却从未接触过这类事,顾名思义,衣冠冢内埋葬的应是逝者的衣冠遗物。但海光先生是1969年在台湾去世的,而他最后一次回故乡看望父母的时间更是早在1947年秋天,所以,在故乡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可供埋葬的衣物(只留下他的一个书橱在永秀姐姐家),现在我突然接受具体设计,一时茫无头绪。思考中我想到至友刘谦定,他是国内著名的民俗专家,享誉日隆。刘谦定告诉我,衣冠冢内不一定埋葬衣物,且衣物易朽,没有保存价值。他说:最传统最规范的办法是刻一块石质“地券”,古代称之为“买地券”,把衣冠冢的缘起都刻在地券上,向土地神禀告清楚,以获得准许。我不信土地神,但仔细一想,这个办法好!既可从民族传统中找到依据,又解决了衣冠冢内空无一物的问题。于是,我查阅借鉴历史资料,设计“地券”为厚约十三公分、边长五十二公分的正方形青石,上面刻出一个边长四十二公分的正方形内框,框内刻出边长三公分的正方形方格一百九十六个(十四行,每行十四格)。毕竟时代不同了,所以,我草拟的一篇券文,只谈事情缘起,没有迷信色彩。券文虽短,但大家还是表示了自己的意见,最后定下来仅一百八十字(刻在地券上是繁体字,没有标点符号),全文如下:
后土容禀:先伯父殷海光(福生)先生生于公元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十日,一九六九年九月十六日在台湾去世,享年五十三。因两岸政治对立,海光伯父遗骸厝于孤岛而不能归葬故土。承世交李文熹君擘画,今于公元二零零九年十月二十六日(夏历己丑年九月初九日)吉时,侄女殷永秀,侄子殷乐英、殷乐雄,外甥马梅村,外甥女马小茹,于本籍湖北黄冈上巴河镇先祖父母墓侧,立海光伯父衣冠冢,既固既安,永保清吉,以利其嗣人。
券奉后土之神收执准此。
我按一比一的比例将券文打印好,寄给永秀姐姐。具体操作,就落在海光先生的外甥、也就是永秀姐姐的表弟马梅村身上。因为目前在海光先生故乡——黄冈上巴河镇居住的殷氏亲属,仅马梅村一人。
殷海光先生的父亲殷子平先生(1885—1963)一辈是兄弟三人,殷子恒先生居长,次为殷子林先生,殷子平先生排行第三,所以,上巴河的人习惯称殷子平先生为殷三爹(黄冈方言称祖父辈为爹,称叔叔姑姑为爷)。
长房子恒公有两女一子,长女殷昭素,次女殷静慧,子殷爱生(1897—1991)。殷爱生先生有两子,长子殷乐义今年八十岁,全家居美国;次子殷乐信也已七十八岁,全家居北京。
二房子林公后人在原籍黄冈殷家楼居住。
三房子平公有一女三子,长女殷启慧(1912—1974),嫁本镇马自如,有一女一子,女名马小茹(小名肯来),子名马梅村(小名茅地)。马小茹今年六十四岁,嫁上巴河镇附近农村孙氏,有两子一女。马梅村今年六十一岁,现居上巴河镇,独身。
子平公的三个儿子分别是:长子殷海光(福生,1916—1969)、次子殷顺生(1917—1961)、三子殷浩生(晚生,1922—1973)。
殷海光先生的独生女殷文丽今年五十四岁,现居美国,丈夫李逸,夫妇二人均从事教会工作,有二女一子。
殷顺生先生有一女二子,长女殷永秀,今年已七十四岁,原在湖北省黄石市下陆中学教书,退休后与丈夫童耐冰在距离上巴河镇二十公里远的总路咀镇岗上湾林场倚山筑一小楼居住,平日里养花种菜,林泉自娱,有两女一子,均已在黄石市成家。顺生先生的长子殷乐英,今年七十岁,前面说到他因工作安家在湖北宜昌市,有两子。顺生先生的次子殷乐雄,幼时过继舅家,所以,他读书工作均以张开明的名字行世,今年六十六岁,有两子,均在黄州城居住。
殷浩生先生原名晚生,终生未娶,原在黄冈总路咀中学教书,1957年被打成极右派,“文革”中自杀身亡。
所以,现在海光先生在湖北黄冈上巴河镇的殷氏亲属,只剩下他的亲外甥马梅村一人。
这次重修的坟墓共六座,即海光先生的衣冠冢和他父母、姐姐、两个弟弟的坟墓。全亏了马梅村张罗一切,费神费力,在2009年夏历九月初九即重阳节那天,六座坟墓修葺一新。海光先生衣冠冢的墓碑上正中刻着“故伯考殷公海光大人之墓”十一个金色楷体字,和他母亲、三弟浩生的墓连在一起;海光先生的父亲、姐姐、二弟顺生的墓连在一起。与衣冠冢连在一起的那三座墓,两边刻有一副对联:“无学问必非豪杰,有肝胆方是圣贤。”刻这副对联是我与姜弘兄商量定下来的。当时选择刻什么对联,颇费思量。我和姜弘兄谈起,他说海光先生去世前一再告诫,既要做学问,又要关心现实,不要做书呆子,我从这个思路上去想,仿佛感受到海光先生的风骨。海光先生的思想,在台湾有非常大的影响,启发了好几代台湾青年在自由民主这条满是荆棘的道路上艰难前进。在国民党政府对台湾实行戒严法令期间,海光先生对此提出严厉批评。在当局对海光先生实行软禁和监视居住时,海光先生公开表示:他们能够囚禁我的身体,但不能囚禁我所传播的思想!在那个专制独裁的时代说出这样的话,是需要很大勇气的。由此,我想到前人写的“无学问必非豪杰,有肝胆方是圣贤”这副对联,好像很合海光先生的性格风貌。跟姜弘兄一说,他很赞赏,后来就由马梅村具体操作,刻在坟墓上。
在海光先生的父亲、姐姐和二弟那三座墓的两边,刻着我从海光先生的父亲子平公留下的诗作中选出来的一副对仗:“苍茫云外千山合,摇曳门前五柳低。”子平公是虔诚的基督徒,我曾在《殷海光故家的几件往事》一文中,对子平公的道德文章作过简述,这两句诗正是对子平公不屈服于威权之下的气节和操行,作的最贴切的诠释。
就在这六座墓修成后不久,2009年12月上旬,又有一拨人热热闹闹到上巴河镇来参观殷海光先生的故居,内有数人是从台湾来的。
海光先生的父亲子平公是上巴河镇福音堂的牧师,是1918年由基督教圣公会委派到此,全家都住在福音堂。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福音堂被当地政府改用作邮局,子平公全家只得挤住在福音堂后面的两间学屋里。现在原福音堂房屋已被拆毁,原址上已建成民居,唯剩两间学屋,破烂不堪,住着一家以养蜂为业的朴实农民。所以,要说殷海光先生的故居,就这两间破房子是货真价实。再不就是在原址上把福音堂按原貌重建起来?能做到吗?
其实,所谓故居,并不在于房子好坏,而是在于住过这房子的人,在于这个人对社会对人类所作出的贡献,从这个角度去界定故居的价值才是实在的、有意义的。
我在海光先生衣冠冢前摘下一片霜叶,想到1962年深秋我到上巴河去看望子平公,临行时,子平公送我到车站,路上,老人口诵一首诗送给我:“白发何堪远别情,送君肠断向西行。沿途霜叶红于杏,面列松山叠叠青。”而今我也满头白发,拄杖远望,苍苍茫茫,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尽是凄凉!
其实,衣冠冢也罢,故居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传承殷海光先生的思想和责任感。我希望中国的知识分子,能够学习殷海光先生不降志,不辱身,不媚时,不曲学阿世,不追赶时髦,也不回避危险的风骨和气节;从殷海光先生留下的著作中找到进步、积极和共同的认识,认识到我们所处的环境是怎样的,我们所面临的文化的发展有哪些严重问题,以及我们急需要做的有哪些事情。我们的尊严在于我们所拥有的价值理想。“面列松山叠叠青”,不就是激励我们代复一代永不放弃所坚持的信念和所追求的进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