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幺家大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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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21 09:50
一、谢尔盖打量着芥花,眼睛一亮
谢尔盖和芥花是在哈尔滨的果戈里大街认识的。
果戈里大街有三家表店,谢尔盖的表店是最大的一家。另两家表店有一家是俄国人瓦西里开的,还有一家是中国人马国昂开的。瓦西里的表店虽然不大,但生意最好,因为店主瓦西里是一个高级钟表师,在德国和英国都呆过。由于战乱,他就从德国来到了中国的哈尔滨。因为在他来中国之前,他的徒弟伊万早就在哈尔滨了。但徒弟伊万没有开钟表店,而是改行在马迭尔大街开了一家西餐厅,生意很好。瓦西里的钟表店卖的都是旧钟表,主业是修表。谢尔盖和其他两个钟表店的店主没有来往,但也都认得,做生意的时候,相互之间也不挤兑。谢尔盖的钟表店以卖表和修表兼顾,但他的钟表都是从俄国运过来的,当然这些钟表也都是俄国产的。在他的表店里见不到其他国家的钟表,偶尔也能见到上海产的钟表,也只有一个牌子,就叫文德表(在中国的钟表史上并没有见到这个牌子),是一个叫端木文德的中国资本家生产的。其实这个文德表也是西洋货,端木文德从西洋进来的钟表零件由他的工厂组装生产。文德表的质量不比正宗的西洋表差,主要是它的价格便宜,许多中国人都能买得起。文德表在哈尔滨也只有谢尔盖的钟表店里有售。谢尔盖也是个钟表技师,但他的技术远不如瓦西里。在瓦西里钟表店出入的大都是洋人,或者是哈尔滨市有钱的绅士或是官员。马国昂的钟表店主要卖日本产的座钟和南亚产的怀表。马国昂不会修表,他儿子马再复会修表。但马再复不是专业修表的,他是哈尔滨警署的一个官员。在警署他不做警事,而是修电话,捎带着也修戏匣子和钟表。
谢尔盖的钟表店出入的中国人最多,所以他结识的中国朋友也很多。经常来这里的是一个外地人,说是外地人也不算远,是哈尔滨东郊七十多里地的木香镇。这个人在哈尔滨谁都不认得,但过了哈尔滨东就没有不认识他的了。他叫幺庆春,这个姓很少见,写的时候容易写成么字。幺庆春是木香镇最有钱的掌柜,他不在临街开铺子,而是在镇子的隐蔽处开了个金店,名义叫金店,实际是一个锻炼金子的作坊。幺庆春原来是江浙一带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在某个漆黑的晚上搬到了木香镇。镇长许青灯是不允许生人随便在这里落户的,就让镇府衙门的人把他押到镇府,审问他从何而来。幺庆春一口江浙话,但仔细听还能听得懂。他说他是浙江苍南人,是个金匠,专门打造金首饰。苍南县的县令是个贪官,每年他都要给这个县令送一套首饰,这个贪官还嫌不够。有一天就派县府衙门的人把他叫到他的宅院,让幺庆春为他做一尊金佛。金佛不是几钱金子能做成的,最少也得五百钱金子,如果幺庆春给县令做这么大的金佛就会吞噬他一多半的家产,于是,他就在一个晚上逃了。先到了京城,但那里的金子作坊和金店到处都是,在那儿做生意立不住脚,就到关东来了……幺庆春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让许青灯到他临时租的房子里看他带来的东西。他带来的都是铸造金子的工具和打造首饰的模具。许青灯见他是一个很诚实的人,就把他留在了木香镇,并让他在镇北很平整的地方盖了作坊和宅院。他占的土地是镇衙门的地,镇衙门没把地卖给他,只让他每年向木香镇的商会交五十块大洋,交够十年,占用的土地归他个人。这也是镇长考虑他刚到木香镇,让他出太多的大洋他也出不起的原因。谁料到,近两年的光景,这个幺庆春就发了大财。他的金首饰大都运到了江北,但不运到哈尔滨去,因为哈尔滨虽然金店很多,但能开得起金店的,都是在哈尔滨有势力的人,他们在官场上有人,黑道儿上也有人,和他们做生意往来容易出危险。于是,他的饰品过了江北以后,大都卖给了佳木斯和墨尔根(齐齐哈尔),还有一部分饰品过阿穆尔河卖到了俄国的布拉戈维申斯克。一年幺庆春的金品可以卖到上千大洋,净赚将近五百块大洋,不到五年他就成了木香镇的首富。木香镇人都是一些宽容的人,他们在生意场上也不相互嫉妒,谁有钱就说明谁有生财的本事。而在木香镇很有钱的那些掌柜,也不财大气粗,在这一点上,幺庆春就和木香镇人一样,相处起来很和睦。原来他很少与镇上的人往来,而他有钱了以后,在木香镇也不再夹着尾巴做人了,镇上一有红白喜事,他都要随份子,每年都向商会捐款。他和许青灯相处得也很好,他非常敬佩许青灯这个镇长——做人温和,理正公平,不贪不占。自打幺庆春在木香镇落户,许青灯从来不到幺庆春的金店去买首饰。而在许青灯过五十寿辰的时候,幺庆春送给了他一件儿纯金打制的金寿桃,许青灯一概拒收,但送给许青灯一果匣子槽子糕却收了——这一果匣子槽子糕还用不了一块大洋。
幺庆春落户在木香镇的时候,是四口人——他的太太还有两个闺女。太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江浙女人,长得娇小,皮肤细嫩,看着弱不禁风,但干起活儿来一点也不比北方娘们儿差。他的两个闺女却一点也不像南方人,大女儿已经十六岁了,长得比幺庆春还高、还壮。家里家外的粗活儿都她干,南方烧炭,北方烧山里的柴禾,她就身上别着斧子,独自一人到山上去砍树枝子,砍了一捆树枝子再用绳子捆好,从山上一直拖到家门口。二闺女比她的姐姐长得稍微小一些,她比姐姐只小一岁,但看着比她的姐姐还要成熟,长得也比她的姐姐漂亮。她的面皮和她的母亲一样又白又嫩,牙齿又小又均匀,像玉一样又白又透明。尤其她说话的声音很脆、很甜,每当她在木香镇街上走的时候,镇上的男人们总盯着她不愿离开。幺庆春的两个女儿小名儿一个叫大朵儿,一个叫二朵儿。大朵儿叫芹花,二朵儿叫芥花,都是蔬菜的名字。这不是幺庆春给起的,是当年他父亲给两个孙女起的。他父亲种了一辈子菜,给孙女起名儿也没离开菜。芹菜和芥菜都是好菜,芹菜降火利水,在一般人的眼里芹菜是不开花的,其实芹菜也开花,只是开在了隐处。芥菜也是好菜,食起来有些苦涩,但炒时用爆火,苦味儿烹出去了就变成了甜味儿。当年爷爷给两个花儿起这么两个名字,肯定也有用意,直到她们长大了,才看出这两个女孩子确实与她们的名字相吻合。
幺庆春活得很老实,不喜欢张扬,靠他的手艺吃饭。两个闺女大了,也都能支撑起门户来了。幺庆春不想娶二房,因为有个阴阳先生给他推算过,说他一辈子没儿子,但会有一个非常孝顺的养老女婿。两个闺女谁能招来女婿,幺庆春也不清楚。幺庆春已经让两个闺女独撑一面了,大闺女料理家里的事情兼做他的账房,二闺女擅交际,家里以外的事情由她去打理。两个闺女没有让幺庆春失望,大闺女把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金子作坊的账目也清晰可见,一直没有出过差错。二闺女已经把她家的金子饰品推销到了奉天和热河。由于这里距佳木斯和墨尔根较远,交易起来都有风险,就逐渐地把饰品出售到交通便利、土匪很少出没的地方。
芥花在哈尔滨也和一家金店联系上了。金店的掌柜也是江浙一带的人,他敢在哈尔滨立足,是因为现任哈尔滨市的一位副市长是他的同乡,他还和这个同乡沾点亲戚。这家掌柜姓霍,叫霍中浩。当初芥花到他那里和他谈生意,便一见如故,几次交易都是一手钱一手货。如果到了饭时,霍掌柜还请芥花去南岗的布鲁西洛夫街,那里有一家江浙菜馆。芥花也不见外,到了霍家金店就无拘无束的。霍中浩也有一个闺女,和芥花岁数一般大,但她在教会中学读书。有一天,她们见了面,这孩子很娇小,但穿着却很时髦,杭绸做的半身式旗袍,头上还戴一顶兔绒帽子。最让芥花羡慕的是,这女孩子手上还戴着一块手表,显得很高贵、很典雅。这也是芥花喜欢的装束,就问这个女孩子,你的手表是在哪儿买的,多少钱?
霍家女孩儿说,就在果戈里大街谢尔盖钟表店买的。这是专门为女人准备的,外国人叫这表为坤表,是洋货,俄国产的。在哈尔滨卖这种坤表的,只有谢尔盖钟表店。
那天,霍家女孩儿陪着芥花去了谢尔盖钟表店。谢尔盖认得霍家女孩儿,这女孩子既有中国名儿,又有外国名儿,中国名儿叫霍樱子,外国名叫安娜,应该是俄国女人常用的名字。谢尔盖很客气地说道,安娜小姐,总也不到我这里来坐坐,连你的父亲也很少见到,你父亲给我的龙井茶我一直没舍得喝。快坐下,你和这位小姐到那我这里来一定有事吧。
安娜就伸出了左胳膊,说道,这位小姐叫芥花,是我的朋友,她非常喜欢我手上戴的这款坤表,不知你这里是不是还有这款表。
谢尔盖说,安娜,你手上的这款表是俄国产的,走得很准,又防水,戴十年都不用到钟表店去维修,但它的样式有些过时了。最近我又进来了四块瑞士产的坤表,蚝式恒动表……不过,这款表的价格很贵。
芥花就问,多少钱一块?
谢尔盖说,如果用英镑买的话,至少得一千多英镑。
芥花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这太贵了。芥花不再打听了,她看了看谢尔盖钟表店里别样的手表,没有一款能和安娜手上的那块坤表媲美,就起身对安娜说,我们走吧。
谢尔盖打量着芥花,眼睛一亮,这是在哈尔滨大街上都难得一见的美女。她个子比安娜高,腰身也比安娜婀娜,就说道,芥花小姐,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卖给你一只旧坤表。这只坤表原来是俄国驻哈尔滨领事馆领事夫人的表,后来她在我这儿买了一款新表,就把这款旧表兑换给我了。她不光给了我这款旧表,还送给了我一百块大洋。其实,我并没有赔。说着,谢尔盖就把那只旧坤表拿了出来,说道,其实领事夫人的这款表戴的时间并不长,还不到三年的时间,也应该算是一款新表。如果芥花小姐相中了的话,我一百块大洋就给你。安娜看着这款表说道,芥花姐姐,这款表不比我手上戴的这款差,你就要了吧。
芥花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说道,我要了。不过,我今天没有带足一百块大洋,我先付给你五十块大洋,你看行吗?
谢尔盖毫不犹豫地说道,拿去。余下的五十块什么时候给都行。
安娜说,如果谢尔盖大哥急用钱的话,余下的五十块由我来付。
这次芥花在哈尔滨的收获不仅仅是买了一块坤表,还结交了谢尔盖这样讲义气的俄国朋友。晚上的时候,谢尔盖请芥花和安娜去马迭尔西餐厅吃了俄国餐和法国餐,还喝了一瓶伏特加。安娜问芥花,怎么样,喜欢在西餐厅吃饭吗?
芥花说道,洋人就是会享受,这顿饭我半年都不会忘。
谢尔盖幽默地问,那么一年以后你会忘吗?
芥花笑了,怎么会忘,如果快要忘了话,就到你这里来,请你把我领到这个马迭尔西餐厅,还是安娜我们三个在一起喝伏特加。
……
芥花不出远门,没有在外留宿的习惯,连夜她就乘客轮回了木香镇。谢尔盖把芥花送上了客船,说道,余下的五十块大洋我不要了,算是我对你的诚意。
芥花摇摇头说道,这怎么行,欠账还钱,这是木香镇人的经商品德。也欢迎你去木香镇。谢尔盖说,不瞒你说,我去年夏天的时候去过木香镇,我在许青灯镇长的参茸药铺买过人参和鹿茸。我在俄罗斯已经没有亲人了,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姐姐,但她不在哈尔滨,在京城。我姐夫是民国新政府里的翻译,他不是俄国人,是中俄混血儿。我姐姐、姐夫的身体都不太好,吃了我送给他们的人参和鹿茸,他们觉得浑身有了力气,身体也渐渐地好了。芥花说,许镇长的药铺的确都是货真价实,我父亲现在也经常用人参炖火鸡。我们家用的是红参,也叫熟参,你在药铺里见不到。如果你再去木香镇,我一定会送给你两棵红参。
谢尔盖说,我一定去。
……
二、芹花和陶三春把婚订了,这让芥花感到轻松了许多
芥花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把手腕上的坤表撸了下来,交给了父亲,说,这是我在哈尔滨谢尔盖钟表店买的,是二手货,才付给他五十块大洋,还欠五十块。这块表让我姐姐戴,她料理家务看个钟点儿也方便。
幺庆春接过手表,说道,我对手表并不外行。这是外国产的女士坤表,你这个买卖做得不亏,这块手表就归你戴了。你经常跑交际,戴上一块瑞士表也是你身份和地位的显示。你姐也会同意的。
芹花是一个不善言辞、只认干活儿的姑娘。家务事对她说来并不难,难的是她还要管十几个长工。这些长工都是正经的庄稼汉子,干活儿不偷懒儿,只是这些庄稼汉子身上也有许多毛病,他们趁当家的不在,会有一些小偷小摸的行为。比如,劈几穗青苞米回去煮了吃,麦收的时候也会偷上一小袋子麦穗回去磨面。有时一些长工还在院子里偷烟叶子回去抽。芹花看见了也不说什么,但她用行动也能制服这些长工。有一个长工偷了六穗青苞米,芹花没有训斥他,却又掰了两穗给他说,你家是八口人,六穗苞米不够分。往后,你们谁要是占我们幺家的便宜,要提前跟我打一声招呼,不然,两次占我家的便宜,我就会开除他。长工们觉得芹花这样管理他们,既温和又严厉,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服服帖帖的。
长工们每天上工和下工没有固定的时间,以日头的移动为准,太阳出山就干活儿,太阳当午就吃中饭,太阳落山就收工。父亲虽然没有怪罪芥花买了一块手表,但芥花却显得有大有小,硬把那块坤表给姐姐芹花戴上了。芹花说,我知道妹妹心里有我,可这还不够,妹妹心里应该有这个家。你戴一块坤表出去销咱爹的首饰,这是咱家的门面。日出而行,日落而归,这是庄稼人都知道的规矩,我戴一块坤表,长工们会瞧不起我。你还是戴上它吧。
姐妹两个就不再推让了。芥花心里也非常明白,这块手表在幺家就应该是戴在她手腕子上的。
芹花和芥花虽然各自独当一面,可是父亲还是经常劝戒她们要把事情做好。她们的妈妈现在几乎是个废人,她做的饭菜不好吃,连支使丫鬟们干活儿也是很不着调:有的时候她让丫鬟们到山坡上去采野菜喂猪;有的时候还让丫鬟们到镇上的许家馒头店偷艺,学做馒头。丫鬟们不讨厌掌柜的夫人,但她们心里都知道这个婆娘就是一个傻×。芹花不光要使唤丫鬟,还要丫鬟们去伺候母亲。在晚饭的时候,也就是一家人团坐在饭桌子一圈儿的时候,幺庆春总是要叮咛两个闺女几句,说,你们不光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可也不能忘了一件最大的事儿,你们在十八岁之前都要找到好男人,也一定要为我招回个养老女婿。一向在晚饭时不说话的幺庆春媳妇这天突然发话了,说,俩孩子不出彩儿,可也不丢彩儿,咱镇上姚掌柜的夫人姚张氏是镇上出了名儿的媒婆,我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每逢十、逢五的时候,准会领来一个男人让咱这两个孩子挑,从下月开始,上门女婿就该露面了。
幺庆春说,保媒的知道均衡男女之间的关系,可有一条,我不能委屈了咱们两个闺女,那就是首先她们要看好对方,不管对方家里的贫富如何,重要的是品行要好,家里的家风要好。咱们这儿的一句俗话说得很好,根儿不正,苗儿不正,结出的葫芦歪歪腚儿。两个闺女都齐声赞道,还是爹说得好。幺庆春的媳妇却说,有许多葫芦是歪歪腚儿,可根儿也正,苗儿也正,咱们得让这个养老女婿先在咱们家做一段儿长工,咱们两个老人看好才算好。幺庆春就骂她,你会看个屁!
不管幺庆春的媳妇在家里的地位如何,她请媒婆姚张氏的事儿却得到了幺庆春和两个闺女的默许。果然,过了几天以后,也就是农历的七月二十五,姚张氏就把一个男人领来了。没等这个男人说话,姚张氏就已经替这个男人做了介绍,姓陈,叫陈占福,在江边儿的陈旺铁匠炉打铁的。一身的力气,打出的镰刀能用十年,给马挂掌儿,他不用把马拴在桩子上,就能给马把掌儿钉好。占福还有更好的本事,骑马不用鞍子。当年,他还做过两年的马贩子,专门到内蒙去贩马。读过两年私塾,不通《千字文》却能熟读《百家姓》。
姐俩个都看了这个陈占福。这个陈占福确实长得人高马大,皮肤又黑,但嘴很笨拙,也不会说话。在相亲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让姐俩儿啼笑皆非。他说,我就是这一堆儿一块儿,当人能干活儿,当牲畜也能服管。
陈占福也觉得眼前的姐俩儿长得太漂亮,显得也很高贵,认定他相亲也是白相。幺庆春夫妻也没看好这个陈占福,既没给他倒水,也没留他吃饭,不到半个钟头他们就走了。
到了下个月的八月初五,姚张氏又领来了一个壮汉子,属牛的,刚好二十岁。这汉子嘴码子好,和幺庆春的两个闺女刚见面就自我介绍,我姓陶,大号叫陶三春,字惊蛰,号睡谷先生。今年二十整,家境不穷不富,父亲是手艺人,是画匠,专画家具的边角旮旯,以花鸟鱼虫为拿手,一年四季不着家,一辈子也没侍弄过庄稼。我家里兄弟多,一共哥儿九个,我是行三,到了行四就改为一秋、二秋了……我读过两年私塾,最擅长的是算账和拨算盘子。字也写得不错,但不擅小楷,喜欢米芾的行草,偶尔也写魏碑。庄稼地里的事我干得不好,在家里都由我大哥二哥去干,我在家里做些闲事,农闲时就在江北的巴彦镇临时开个铺子,卖的东西巴彦镇见不到,是山上的火鸡蛋。其实这些火鸡蛋不是我捡的,而是我孵出来的,山南面儿的一面坡儿有个集市,仅一家卖火鸡蛋,每年我都到他那儿买一筐,买回来就在火炕上孵。我的耳朵好使,哪个火鸡蛋能孵出鸡来,我一听就能听出来。所以,现在我们家的后院儿就有一个鸡棚子,养了两百多只火鸡。这些火鸡蛋卖出去的钱,足够我们家半年用的。我还有一个小手艺,就是能用桦树皮和牛皮胶做成烟笸箩、首饰盒、钱匣子。这些东西我从来不卖,可以用东西换,主要用桦树皮换。一捆桦树皮我可以和他换一个烟笸箩,但这桦树皮必须得够五斤……三春说起话来收不住嘴,姚张氏就示意他先别说话,他这才把话收住。
芹花好像对他很感兴趣,就问,你说的这些自然是小本事,能不能说你有啥大本事。
三春说,大本事不想说,说了怕你们不信。我能在山上给大兽下扣儿,拴住过许多大兽,最大的一只是个虎羔子。这个虎羔子我卖给满洲国京城公园了,也就是长春动物园。被我下扣儿拴住的鹿啊、狍子啊无数。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大本事。
芹花点点头说,也算。
这次相亲已经看出芹花是相中了三春,可芥花却没有相中。芥花也插了一句,问道,三春先生,可能用俄语和老毛子对话?可能用东洋语和东洋人对话?
三春就摇摇头,说道,我们那疙瘩儿也有老毛子,不过很少和他们来往。东洋人咱们更不敢接近,在我们那疙瘩儿住的东洋人,是日本的关东军,很凶。
幺庆春想了半天才说道,姚家的婶子给我的两个闺女提亲,不知和你们说过没有,我不想把闺女嫁出去,只想把女婿招到家里来。三春不知可否愿意?
三春说道,我们家的哥兄弟多,给别人家当养老女婿是件好事儿,我爹妈都同意。在我们九个兄弟当中,老八和老九是双儿,将来的家业谁也不能和他们争,所以我也愿意到你们幺家做女婿,将来就是有了孩子也随母姓。
幺庆春说,我们招你做养老女婿,可不给你们家聘礼,这你父母也同意吗?
三春说,肯定同意。因为我四弟四春也做了别姓家的养老女婿,只是这家在省城哈尔滨,老丈人是酱油坊的掌柜,在香坊他家有六个作坊,在市里也有十多个铺子……我四弟被招去以后,我爹也是个讲究人,陪送我四弟两匹好马,都是两岁口的蒙古马。我被你们幺家要是招来的话,我估计家里也会陪送点东西。
幺庆春说,那就不必了。
幺庆春的夫人说道,眼见得晌午了,就在这里吃晌午饭吧。
夫人的话实际言外之意就是同意了这门亲事。夫人又打发管家到镇上去买鲜鱼和肉。
……
陶三春相过两个闺女后,他还一直处在糊涂的份儿上,不知道是哪个闺女相中了他。看样子好像是大姐芹花相中了他,可陶三春相中的却是芥花。芥花没有看中他,他心里有数,知道这二丫头天性很野,就是和她成了夫妻也难驾驭。
一顿饭,一番话,这个亲事就订下来了。陶三春和芹花将会成为夫妻。虽然在和陶三春的拉话中,幺庆春把许多丑话都说在了前头,但还是要和陶三春的父亲见上一面。
陶三春说,我爹有的时候几个月也不回家,他到哪儿去做手艺也不给家里捎个信儿。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大哥一春儿在家里做主。有的时候我在家里也能当家做主,您要是还有啥话要说就只管说……
幺庆春说,我们幺家在木香镇也算是外姓人,招个养老女婿也不会得了便宜卖个乖,你走的时候给你爹带回去个果匣子,还有一百块大洋,也算是我的聘礼……
陶三春说,那我就收着。
……
芹花和陶三春把婚订了,这也让芥花感到轻松了许多。她不想让媒婆给她介绍男人,首先得她自己看中的人才能请个媒人从中撮合,她觉得时候未到。
三、谢尔盖忽然出现在眼前,让芥花始料不及
一个月之后,芥花去哈尔滨收账,主要还是到霍掌柜那里收账,因为霍掌柜上次破例没有和他们幺家的金子作坊做一手钱一手货的生意。到了哈尔滨,芥花就径直去了霍家的金店。在金店门前她愣了。霍家金店的牌匾摘下去了,上边挂上了正坤酒井牙医的牌匾。芥花就有点慌了。霍家金店看来是被这家日本牙医给挤走了,他欠幺家金子作坊的六百块大洋还没有还,这是不小的事儿。她就向邻居打听霍家金店的下落,邻居都说不知道。无奈,她就到果戈里大街谢尔盖的钟表店打听霍家的下落。谢尔盖是一个诚实的人,说,霍家出了麻烦,因为他们家出了一个反满抗日分子,在老爷岭一带组织了一伙抗日联军,多次偷袭珠河关东军的军营。后来,霍家的这个亲戚受伤了,在哈尔滨养伤,被日本人发现了,于是就把他的亲戚抓起来了。他的金店也被日本人没收了。好在霍家掌柜在市政府有靠山,才没被扔进大牢,但他已经迁出哈尔滨了。
芥花说,霍家金店还欠我们家六百块大洋呢。
谢尔盖说,霍家的千金也是个讲义气的姑娘,她已经替你把欠我的五十块大洋还上了,另外又留下五百五十块,也是让我转给你的……
芥花倒吸一口冷气,说道,真是遇见了好人哪。
谢尔盖笑了,说道,其实你遇到的最好的人应该是我。我知道霍家金店出事了,就到教会中学找到了霍家的千金,才有现在的结局……
芥花接过谢尔盖递给她的五百五十块大洋。她抓了一把,放在柜台上,说道,这是我酬谢你的钱,你应该收下。
谢尔盖推了大洋,说道,快把钱收起来。如果你对我有感激的意思,那我们两个一块儿去马迭尔西餐厅……
芥花说,去马迭尔西餐厅,咱们两个人五块大洋就足够了,你还是收下吧。要不然,我感到过意不去。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我们晚上去马迭尔就不能和霍家的安娜一块去了。
芥花和谢尔盖在马迭尔选了一个包厢。马迭尔西餐厅只有两个包厢,专为情侣准备的。这次吃西餐,芥花无论如何要请谢尔盖,花多少钱她不介意。于是她就让谢尔盖去点菜。谢尔盖只点了两个菜,说道,这两个菜就足够咱们两个用的了,如果再多了就是不节俭了。
芥花说,该节俭的时候要节俭,不该节俭的时候就不能节俭。这两个菜也不会超过一块大洋,那就喝一瓶好酒吧。
谢尔盖很能体谅人,这也让芥花很感动,就说,听你的。两个人没等西餐端上来,就把先端上来的伏特加打开了,两个人空腹各自喝了半杯。芥花觉得心里很热,说道,在我们木香镇虽然也能见到俄国人,但我和他们没有来往,因为他们都是过客。通过我们仅两次的交往,我就觉得俄国人很实在,值得交朋友。
谢尔盖说,俄国人也有两部分。我虽然是俄国人,但我所受的教育都是中国的教育。人之初,性本善,是我到中国来学会的第一句话。当然,后来这《三字经》也成了我做人的信念。我还相信一句话,好人必得好报,恶人必有恶果。
两个人没等菜端上来,就把一瓶子伏特加喝光了。
谢尔盖在马迭尔西餐厅点的第一道菜就是黑椒牛排,第二道菜是土豆泥,马迭尔又赠送了一盘蔬菜沙拉。
仍然是老习惯,芥花必须得连夜乘客轮赶回去。晚上客轮的乘客很多,船上已经没有舱位,谢尔盖就找到了船上的大副,请他给芥花安排个座位。这个大副也是俄国人,就将芥花领到了客轮的餐厅里。谢尔盖又叮嘱大副,路上要给他的女友上一盘儿列巴和里道斯。
芥花知道列巴和里道斯就是俄国人烤制的面包和红肠,这东西在哈尔滨价格也不低。谢尔盖下了船以后,船就徐徐地开动了。去木香镇是顺流而下,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到木香镇的码头。不到半点钟,那个俄国大副就把列巴和里道斯端来了。芥花掏出了一块大洋给他,大副不收,说,这是谢尔盖买的,临下船的时候,他已经付钱了。此时,芥花还不饿,她就把列巴和里道斯装了起来,准备拿回家去给家里人吃。
没到半夜,客轮就在木香镇的码头靠岸了。下了船,她就匆匆忙忙地往回赶。这时,她看见大姐芹花坐着马车向码头奔来。姐姐很懂得她的习惯,知道她晚上会回来。她见到姐姐就问,给你赶车的这个人我怎么不认识?
芹花说,天黑你看不清,你再仔细看看。
芥花这才认真地看了看车老板子,她也认出了是陶三春,就笑了,就这么一天的时间,这陶三春难道就变成了我的姐夫?
陶三春说,这一天你们家里事情太多,你大姐有点忙不过来,我就过来帮帮她。你家后院儿的马棚出了好几个窟窿,冬天会透风的,我就让人把这几个窟窿补上了。还有,房顶上有一百多块瓦也裂了,今天拉了一车瓦,明天就把裂了的瓦换下来,眼见得到了雨季,房子不怕雪,却怕雨。房子要漏雨的话,一年要顶十年糟损。后院儿的水井该挖淤泥了,把淤泥挖净,再往里放些鹅卵石,吃的水就不埋汰了。
芹花说,三春就是眼里有活儿。男人要是仔细的话,居家过日子才会安稳。
芥花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芹花说,秋后就结。不过,咱爹说过,最好咱们俩能在同一天结婚。
芥花说,如果同一天结婚,那咱们家可就新人换旧人了。
芹花说,咱爹说过,咱们家最好能招两个女婿。三春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将来有三个男人给咱们当家做主,咱们幺家就不愁人丁不兴旺了。
芥花说道,爹看来知道我的心思,我也不愿意离开咱们家。姐姐你放心,你和爹爹的主意是对的,我也能办到。
回到家以后,芥花就把一口袋切好的列巴片儿和里道斯拿出来让家人吃。三春是个有见识的人,说道,咱们木香镇好像没有洋货店,如果能在木香镇开个洋货铺子就好了。列巴可以放两个月的时间,里道斯也能放二十天。以后芥花妹妹经常去哈尔滨,捎带着就把这些洋货带回来了。咱们要是开洋货铺子,不光要卖列巴和里道斯,最好还要在柜台上摆上白兰地、伏特加,还有格瓦斯……
芥花在想,开个洋货铺子倒是一个好主意,在哈尔滨有谢尔盖做靠山就没办不成的事儿。
金匠幺庆春脸上一直挂着笑,你们都是过日子人,不管你们做什么,我都会出钱的。开洋货铺子倒是好主意,只是在咱们木香镇真正的俄国人没有多少,混血儿却不少,这些混血儿早就适应了木香镇的生活习性,就像我似的,也愿意吃杀猪菜,吃酸菜馅饺子……
芥花说道,江北有个尼基塔村,村里全都是俄国人。他们过去在俄国都是贵族。1919年,他们从哈巴罗夫斯克逃过来,在咱们这儿定居了,要不然他们在俄国就会被苏维埃新政府给砍了头。现在他们仍然过着俄国式的生活,如果我们去他们村儿,白给他们拉去一车列巴,往后他们就一定会到木香镇咱的洋货铺子来买东西。
幺庆春说道,就这么办了。
……
这一天,忽然下起了大雨。大雨下得很突然,因为人们还没有看到天上的乌云,就感觉天有些冷飕飕的。等人们看到天上深灰色的乌云的时候,躲不及那大雨,就倾盆而下了。这场雨下得时间很长,快到黑天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雨是什么时候停的,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但第二天早晨,人们推开门的时候,大家都愣了,原本这天是逢十的日子应该有集市,因为镇上的石头街被雨水淹没了,就见不到镇上有赶集的人了。木香镇地势很高,距江岸又很近,不到半天的时间。镇上的水就都流到了江里。江水上涨,这天江上也不见有船,应该从哈尔滨过来的客轮也不见到岸,看来是歇航了。木香镇的人并没有显得慌乱,该做什么还做什么,铺子虽然冷清了,集市也没有开,但到日落西山的时候,镇上就开始有行人了。他们没有路过的意思,大都住在了木香镇的客栈里。镇长许青灯就让镇府衙门的文书写了告示,贴到了镇子大集的一块招牌上,上面只有几个字:因大雨,本镇大集明日补开。三天大集日,告之。满洲国木香镇府衙门。
幺家这天作坊灭了炉,这天也刚好是芹花的生日,家里就为芹花准备了生日宴。陶三春到江岸码头去买三花鱼(鳊花、鳌花、鲫花),其实江水一涨,三花鱼大都沉入江底,这时的三花鱼都很贵,但陶三春还是一样买了一条。他拎着鱼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俄国人。这个俄国人一身泥泞,一脸大胡子上也挂满了淤泥。他用汉语对陶三春说,这里离木香镇还有多远?
陶三春说,前面的镇子不就是木香镇吗,你是从哪里来?
大胡子说,我是坐客轮来的,谁知道客轮半路和日本人开的船撞上了。日本人真他妈缺德,他们不光扣住了客轮,还把船长和大副都抓起来了。没有办法,这个客轮停在了上游的兴隆码头。兴隆镇也被水淹了,路也不通,我是顺着江沿儿走过来的。这时,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我整整走了四个多小时,现在总算到了。
陶三春问,你到木香镇是来赶集,还是看朋友?大胡子说,看朋友。
两个人到了木香镇。这时,大胡子才问陶三春,请问幺芥花的家在哪里?
陶三春怔了,说道,你找芥花?我咋不认识你,她也没有提起过你,因为我们幺家没人和俄国人有来往。我就是老幺家的,是芥花的姐夫。
大胡子说,我叫谢尔盖,虽然是俄国人,但从小就在哈尔滨长大,也算是半个中国人。我和芥花的交往不多,但我们的确是朋友,一起在马迭尔餐厅吃过饭。前几天,她去哈尔滨回来的时候,是我把她送上船的。
陶三春说道,咱们两个也算是有缘分,那就跟我走吧。
他们到了幺家,幺家人都在客厅里喝茶。见两个男人进了客厅,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幺庆春问,这位俄国先生是谁?
谢尔盖忽然出现在眼前,让芥花始料不及,但她还是抢先向父亲介绍了他。爹,他叫谢尔盖,是我在哈尔滨认识的朋友,他在哈尔滨果戈里大街开钟表店,我前几天跟您说过……
芥花又问谢尔盖,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看样子,你这次来不太顺利……
谢尔盖说,自从你走后,我一直不顺利。果戈里大街全被日本人占了,我的钟表店和两家布店也没能幸免。钟表店的房子原本是我买的,我还有民国政府的房照,可日本人说这里不归民国管,归满洲国。这是混蛋话,中国什么时候有满洲国。钟表店是我在哈尔滨做生意第一个购置的商铺,就这样让日本人给白占了,是欺负我们俄国人。俄国驻哈尔滨领事馆的领事曾经和日本人交涉,日本人根本就不理俄国领事。我看事态不好,在哈尔滨不能再生存下去了,就把我另外的两个商铺也卖了。钟表店里的钟表暂寄存在我的一个俄国朋友家。我想,木香镇毕竟还是一个偏僻的小地方,日本人在这里也不会有太大的折腾,我想搬到这里来,如果做商铺做不得,我也可以在乡下买地,我也会做庄稼活儿……我到这儿来,是想请芥花小姐帮忙。
芥花没有马上答复他,她看着父亲。
幺庆春说,先不谈这个事儿,咱们先吃饭。今天是芹花的生日,大家都该乐呵起来。又对一个丫鬟说,再搬来一张梨木椅子,添一双碗筷,既然谢尔盖是芥花的朋友,也就是我们家的朋友,我们会全力帮助。
谢尔盖起身向幺庆春鞠了一个躬,谢谢大叔。
芹花对一个丫鬟说,把三春拎的鱼送到厨房去,让厨娘快点把它们炖上,半个钟头后一定要开饭。
丫鬟接过鱼去了。
芹花说,三春去江岸码头买鱼我都不知道,尤其在江水上涨的时候,三花鱼不好买,看来三春是上了心了。
陶三春说,虽然是你的生日,可也是咱们幺家的大喜事。
……
四、芥花说,我和谢尔盖愿意早点把婚事办了
幺家两个闺女的婚事,应该是幺庆春的头等大事。看来芹花的婚事应该有着落了,但芥花的婚事恐怕要比她的姐姐难办。这丫头对男人很挑剔,而她的生活习性,许多男人也不能适应。但这个俄国小伙子的突然到来,也让幺庆春感到很疑惑。前不久,芥花曾经跟他说过这个俄国人,只是跟他讲了她在谢尔盖钟表店买表的经历,说这个俄国人很实诚,和她做生意,也不没完没了地讲价钱。对于芥花讲的这些事情,幺庆春也没有听出什么意味来。可这个叫谢尔盖的来了以后,这个蓝眼睛的俄国小伙子看他闺女的时候露出的是喜爱,而一向说话没有温情的芥花,对谢尔盖讲话时却很温和,这自然地让幺庆春联想到芥花的婚事。幺庆春过去和俄国人没有什么来往,但和这个俄国小伙子交流起来却没有什么障碍。在吃饭的时候幺庆春让陶三春和谢尔盖一块儿喝酒,他们先喝的是木香镇的土烧酒,然后又拿出一瓶伏特加。两个小伙子喝土烧酒时都很顺畅,而再喝伏特加的时候陶三春却一口也咽不下。陶三春不胜酒力,喝完了三盅土烧之后脸就红了,而谢尔盖却没有任何反应。幺庆春知道俄国人都擅长喝酒也就不在意眼前这个俄国小伙子的酒量如何了。谁知道谢尔盖把伏特加喝完以后竟哭了起来。其实伏特加喝起来没有土烧灼人。芥花怕他喝多也抢着喝了一半的伏特加。谢尔盖的哭相并不难看,但哭起来却像一个孩子。幺庆春知道酒后吐真言就问谢尔盖,我们这里的男人喝酒喝得越多越精神,也很少有人哭。如果一个男人喝酒喝得哭了,那就是他遇到了亲人或者是知己,我们虽然初次见面,有什么心里话你就跟大叔说吧……
谢尔盖望着芥花说,我能说吗?
芥花就笑了,说什么,是你的自由,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幺家人对什么话都不会忌讳。
谢尔盖说,其实,我的家族在俄罗斯是皇室贵族,我原来不姓谢尔盖,我的全名叫彼得·万斯。彼得是沙皇俄国的皇帝,我的爷爷也是皇室的官员。但后来俄国发生政变,沙皇俄国被推翻了,彼得家族大都逃亡了。我到哈尔滨的时候才四岁,那时候我的父母都亡故了,是我的两个姐姐把我带到哈尔滨的。大姐没有在哈尔滨久留,她去北平找她的同学去了,她的同学是犹太人,后来两个人结婚了。再后来他们去了荷兰,她没有带我。我小时候大姐不喜欢我,我二姐喜欢我。我二姐和我在哈尔滨举目无亲,后来由于生活艰难,我姐姐把我带到了乡下,就是江北的呼兰县。她嫁给了呼兰陈家屯的一个大户人家的三儿子。这家姓陈,老爷陈子厚是呼兰有名的大地主,江北大片土地都是他的,起码有上千垧。陈家大院光房子就有四十多间,长工三十多人,耕地的牲口上百头(匹),家里还有两台俄产的轿车。陈子厚有三房太太,生养了十二个孩子,三个儿子九个闺女。大儿子留洋在日本,二儿子在直隶一个县做县长,三儿子有点野性,十七岁就跑到大青山当胡子去了。山上胡子的头儿也就是大瓢把子也姓陈,和陈子厚是拜把子兄弟。当大瓢把子知道陈家老三是陈子厚的儿子时就让人把他绑起来给陈子厚送回去了。后来,陈子厚的三儿子在家里就老实多了。老三叫陈万账,可他连算盘都不会打,陈子厚就请来私塾先生专门教他写字和算账,后来他还真出息了,把整个陈家给支撑起来。谁知道我姐姐命不好,到了陈家不到两年就得肺痨死了。当然,陈万账并没有嫌弃我,不让我和长工们在一起吃饭,和他们家人一块吃小灶。可是第二年陈万账又找了媳妇,这个媳妇很凶,把我从小灶的桌子旁边撵走了,让我和长工们在一起住。最不能容忍的是她不光让我和长工们一起干活,每天还让我半夜起来喂马。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有一天就把这个女人给揍了,然后我就逃到了哈尔滨,那年我才十四岁。到哈尔滨以后,我的日子更加艰难。我在哈尔滨是要吃饭的,我就到一个列巴作坊讨吃的,因为这里的掌柜也叫谢尔盖。开始的时候,谢尔盖总是把他列巴坊里烤糊的列巴给我吃,而他却吃烤得最好的列巴。有一天我渴了,就把他喝剩下的红茶水喝了,这个谢尔盖就把我打了。再后来,我就到了一家钟表店。这个修表技师很好,我只给他做零活儿。他看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又把修表的技术教给了我。谁知道,这个技师后来生病了,不到半年他就死了。临死前,他把那个表店就给我了……
幺庆春说,这世界上总是有坏人也有好人。
吃完饭以后,谢尔盖要到木香镇找客栈住下。
幺庆春说,你这么远扑奔我们幺家来了,怎么能让你住在外面,我们家也有地方,你就在这儿住下吧。如果你闲不住,愿意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等你有了着落再离开我们幺家。谢尔盖在幺家留下了。谢尔盖很勤快,他每天要喂牲口,有时还到山上去捡柴禾。有一天,他到天黑了也没回来,芥花就到处找他。一个木香镇铺子里的伙计对她说,那个老毛子到山上去捡柴禾去了。芥花就又到山上去找他。芥花的胆子很大。山根儿底下的柴禾已经被人都捡光了,这个谢尔盖一定往山里去了,她就往深山里走。这时,西边的日头快沉下去了,她在一个山洼里找到了谢尔盖,原来他捡柴禾的时候,一脚踏空就掉进了一个山洼里,好在山洼里的蒿草很厚,他才没被摔死,可他的腿却摔伤了。芥花就背着他下山了。他们回到木香镇,芥花又把他背到毛十二诊所……
幺庆春家对谢尔盖很好,谢尔盖在木香镇也很规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和镇上的许多人混熟了。商铺的掌柜们见到幺庆春说道,这个俄国小伙子真不错,幺掌柜你也真是有眼力,招了这么好的女婿。幺庆春笑了笑,也没说什么。他在想,既然这个谢尔盖已经无依无靠了,和芥花又很投脾气,不用说,二丫头也是相中了谢尔盖。有一天,幺庆春就把芥花叫到他的寝房对她说,我看,这个谢尔盖不错,你们俩也很般配,重要的是这个俄国小伙子品行很好。我看,你就和他结婚吧。
幺庆春的夫人也说,这个俄国小伙子中国话说得很顺溜,在咱们家这么长时间,除了他的相貌能让人看出是俄国人,可他的一举一动跟咱们木香镇的小伙子们差不多,只是不知道这个谢尔盖愿不愿意入赘。
芥花说,你们二老还看不出来吗?他成为你们的女婿是他的福分,他也喜欢咱们家里人,对你们二老也很孝顺。我和他结婚,我们两个人都愿意。
幺庆春想了想,我看,今年也算是个好年头,是马年,牛马年好种田,好事情要是今年办会讨出吉利来。依我看,八月十八你们姐儿俩在同一天把喜事办了吧。摆上二十桌席,再请个戏班子,让许镇长主婚……
芥花说,我和谢尔盖愿意早点儿把婚事办了,我姐和三春也会愿意的。
……
八月十八这天,天上有零星的云彩飘过。进入八月份天气酷热。木香镇村东是三泉山,村北是松花江,酷热的日子也有清凉的时候。这天,幺家的婚礼很排场。这里的习惯宴席大都在院子里办,原本应该放二十张桌子,见参加婚礼的人越来越多,就又增加了八张桌。这也看出幺庆春在木香镇的人缘很好。除了木香镇的人参加婚礼,连江北和幺庆春来往不多的人也来参加。别看宴席的桌子摆得很多,但桌子上的菜却不太铺张,六荤六素,在荤菜中还有几道江浙菜。酒是镇上郭家烧锅的头曲酒,是用木桶抬来的,一共有六桶,客人随便喝。在贵宾席上,没有什么大人物,有两个邻村的乡绅,还有商会的七八个掌柜,镇长算是贵宾席上最有名望的人了。幺家大婚的主事是毛十二诊所的二少爷,他没有袭承父亲的医道,在哈尔滨国立高中做国文教师,声音洪亮,能唱莲花落子。莲花落子里有说口,没有功夫的人唱不出来,相当于说书人的绕口令。二少爷说唱很地道,他还会唱日本歌曲。正因为他会唱日本歌曲,当时的国立高中已经改叫哈尔滨市满洲国共荣学校,二少爷在学校也算是出类拔萃。他主持的婚礼开场白竟是随口说出的两副对子:木香镇兴隆百年家家天赐鸿运,幺庆春家族万福人人福气盎然。容三春四季风调雨顺,颂五岳三山谢尔盖世。
二少爷的开场白后来的一段颂辞玄深而又冗长,但还是博得参加婚礼人们的一阵喝彩。然后,按照木香镇的习俗,两个新郎和两个新娘该做的礼节都做完了。镇长许青灯说了几句庆贺的话,幺庆春也说了几句感激的话,二少爷就要宣布宴席开始。谁料到,新女婿陶三春却突然站在一条板凳上,说道,各位父老乡亲,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幺家的人了。往后,我在幺家一定会孝顺父母,听芹花的话,在镇上和乡亲们也是亲人……
陶三春的讲话虽然不长,可句句都是恭维幺家的话。他本以为,参加婚礼的人会喝彩,也许是这些人像是闻到了灶房里涌出的诱人香味儿,眼睛大都盯着桌子,只有几个人零星叫了声好。
陶三春的举动让幺庆春始料不及。幺庆春每年也都参加几次镇上的婚礼,却还没有见到过新姑爷能在婚礼上夸夸其谈的。幺庆春的心情很好,对于陶三春的讲话也并没有什么反感,但他觉得在婚礼上两个女婿应该公平,幺庆春就对谢尔盖说,二女婿,你也说几句吧。
谢尔盖只鞠了一躬,说了一句话,往后我要守幺家的规矩,多谢各位。
谢尔盖的话语虽然只有一句,可却博得了参加婚礼的人们的齐声喝彩。两个小伙子的表现,两个姑娘都看在眼里。而幺庆春在这个婚礼上才进一步地熟悉了两个女婿的人品。陶三春很擅讲,喜欢表现自己;而谢尔盖不善言辞,但心里有数。陶三春可以做大事情,而谢尔盖会把许多小事情做得很仔细。
幺家的婚礼在木香镇操办得不算太大,但木香镇人却对幺家有了很好的评价。这场婚礼也让木香镇人知道了,两个幺家的女婿可以在幺家扶持两个闺女而当家做主了。幺庆春的首饰作坊也越做越大了,原来那种做首饰的小打小闹,现在也有了改变,省城的许多官府衙门也到这百里之外的木香镇来找幺庆春,让他的作坊为官府衙门制作金银印玺。最大的衙门是省城的松江警署。
两个女婿在幺家也有了明确的分工。大女婿陶三春管理幺家在乡村的三百多垧地,监管幺家大院的三十多匹马和十几头牛,还有十几挂大车。这些事情对于陶三春来说,小得不能再小了。他善于管理长工,长工们对于这个大女婿也有点畏惧,因为陶三春平时脸上没有笑容,一旦有了笑容不是好事而是坏事。自然陶三春也是乡村大院里的管家。芹花并没有因为陶三春辅助她管理家族而觉得轻松,因为这三百多垧地至少有两百多垧租给了佃户。向佃户收租子就是一大难题。芹花的心肠软,见到那些揭不开锅的佃户就不能强行收租,有时还给这些佃户们减免租金。芹花几乎每天都不着家,有时坐着两马套的大车,有时还骑着马到乡下去收租。幺家的收租显得很宽容,有些佃户能交出现大洋,有些佃户交不起现大洋可以用粮食或者牲口去抵债,这就有些麻烦,每天芹花下乡收租子坐的二马车都要装得满满的。芹花最初收租子的时候就把陶三春带去了。陶三春很不愿意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每天费很大的劲儿收上来的租子还得交给木香镇的大院里,整个幺家的账房先生是芥花找的,自然和芥花一心一意。其实每年家里的账目都落在了芥花这个账房先生的大账里了。这一天,陶三春和芹花一块儿坐着大车去最远的佃户那里。这个地方叫邱家堡子。佃户叫邱文举,是个无赖,已经欠下幺家四年的租金了,累计也有二十多块大洋。这是一笔不小的欠账。邱文举原来家里还算很有钱,过去曾经去内蒙贩过马,但他贩马挣的钱没有买地,而是在木香镇开了一个澡堂子。澡堂子不归他管,归他的儿子管。他儿子不务正业,整天在木香镇的戏园子里看戏,还和戏园子里的一个戏子细粉莲有一腿。哪知这个戏子是名角儿,腰身细软,唱功也好,许多男人都惦记她。她在和邱家大少爷好的时候,江北护国军的柳师长也看上了她。有一天他看见邱大少爷和细粉莲厮混在一个炕上,他就掏出枪来一枪把邱大少爷打死了。柳师长还把他的澡堂子给占了,后又转卖给了细粉莲的表弟。从此邱家就败落了。邱老爷也染上了吸食大烟的毛病。不到一年光景,他把家里值钱的都变卖了换成了大烟,他有四间房子也快塌了。芹花向他讨债他就说我除了这四间房子什么也没有了,最好能把我扔进大牢。面对这样棘手的佃户芹花不知该怎么应对。到了邱家堡子,陶三春看了看就说道,把这房子占了,咱不图他的房子,只图他的房宅地。谁知道在扒他房子的时候,这个邱老爷什么话也没说,院子里还有一匹瘦马,他就骑着这匹瘦马去了木香镇,进了幺家在木香镇的大宅院。
幺庆春就让家丁把这邱老爷撵出去了,又给他几块大洋让他离开木香镇到别的地方去讨饭。
幺庆春是一个能压事的手艺人,也从来不做恶事,但也不能总做善事。他告诉芹花,把邱家租咱们的地收回来另租他人。他以前欠咱们的租金一笔勾销算了,只要他别再来家里找麻烦就行了。
这些事情,让陶三春觉得很憋屈,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在幺家做女婿很不容易。就在晚上他和芹花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说出了心里话,咱们把家里最难做的事儿揽过来了,到最后也是费力不讨好。我看还是跟爹说说,二妹芥花和谢尔盖比咱们有能耐,管理幺家的大事最好能够重新分工,让他们两口子去管理佃户收租子。咱们只管木香镇的大院。
芥花和谢尔盖结婚以后,最初的日子里谢尔盖还觉得很踏实,但渐渐地他觉得在木香镇的幺家大院他其实是一个闲人,许多事情他都插不上手。他的苦恼当然芥花也能看出来,两个人就在幺家大院的后院果树林里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聊了起来。
芥花问他,你为什么在我们幺家高兴不起来,是对我们之间的婚姻不太满意吗?
谢尔盖说,既高兴又郁闷。高兴的是我们的爱情是我们共同满意的,郁闷的是我不知道在这个大院子里该干些什么。但我知道了你都在干什么,你每天都要和账房先生在一起算账,除了给父亲的作坊销金银首饰,替作坊讨债,余下的时间就是管理木香镇的三个铺子。我一个俄国人,出去帮助你讨债,对方对我很不相信。木香镇的三个铺子我更不熟悉。
幺家在木香镇开的三个铺子是:金银首饰店、苏杭布庄店、江南茶庄店。这三个铺子幺庆春从来不去看,但每天只要芥花在家,她都要把铺子走一遍。其实,她对这三个店铺也不太愿意插手管理,因为她的管家她非常信任。管家姓鲁叫鲁文逊,他是父亲的拜把子兄弟,也是浙江人。他有些残疾,左腿有些跛,一直未娶,和幺家一心一意。幺庆春曾经给他介绍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让他离开幺家,他却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没有娶这个女人。鲁文逊不光对幺家忠诚,对幺庆春的两个闺女也像对待自己的亲侄女一样。鲁文逊原来在浙江苍南的一家大商铺做过管家。这个商铺的掌柜对他很吝啬,每年给鲁文逊开的工钱他都要克扣一半,后来他就离开老家闯关东去了。他是在木香镇的茶庄认识的幺庆春,老乡相见很亲近,于是他就被幺庆春请到幺家大院做了管家。他在幺家做管家一做就是十几年,账目无偏差,进出货的账目也非常有条理。有了鲁管家,芥花也就闲了下来。
芥花又问谢尔盖,那么你认为在幺家干点什么能不会让你憋闷呢?
谢尔盖说道,我对大院里的所有活都不熟悉,跟你一块去销饰品或要账也更插不上手。我考虑想在木香镇开个洋货铺子,铺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谢尔盖洋货商行。不用父亲掏一文钱,我自己有钱。我可以把我寄存在哈尔滨的钟表拉过来,在我的洋货行里出售。我还想在这个洋货铺子的后院开个列巴坊,再开一个酿酒坊。列巴坊用的桦木炭我可以在山上找一个山洞自己烧;酿酒坊其实就是水果酿酒坊,咱们后院的山里红还有山上的野山枣都是酿酒的极佳原料,许多中国人也喜欢喝。
芥花说,在木香镇开洋货铺远不及在哈尔滨开。现在这个世道你又不能回哈尔滨。木香镇也隶属哈尔滨管辖,你在哈尔滨肯定也是得罪了日本人,你到木香镇里来落户,不宜抛头露面。如果你喜欢开洋货铺,我可以到江北的俄国村落给你找两个帮工的,也许会干下去。不过,这也算不小的事儿,得跟我爹商量……
谢尔盖说道,在哈尔滨我没有杀人,更没有强抢和偷,只是为了躲那些日本人。如果日本人到木香镇来也许会把我当作陌生人来看待。
芥花说道,现在听说满洲国成立以后,整个关东已经被日本人管辖了,他们在关东想干什么谁也惹不起。他们不光欺负中国人,也欺负俄国人和高丽人,咱们还是加小心的好。洋货铺可以开,但你不能经常在洋货铺里露面,可以雇一个人来帮你管洋货铺。我现在没有能力帮你,因为咱们的金子作坊在我爹掌管的时候,外面欠我们不少钱。为了维护生计,既不能让作坊停业,也不能不往外销咱们的金银饰品。
谢尔盖不作声了,他认为芥花说得有道理。半天他才问道,那你说我该干些什么?我总不能在幺家白吃白喝,让你们家养活我。
芥花说,你先别急,容我们全家人商议一下,总会让你干些什么的。如果不让你干事情,你也觉得不愉快,这我能理解。
……
五、陶三春有些发抖,他确实小看了妻子芹花
幺庆春一般很少给家人开会,但现在幺家的人多了,家人在想什么,他虽然不清楚,但多少也能看出蛛丝马迹来。他也看出来,陶三春不愿意和芹花管理佃户,尤其他不愿意和芹花一起到各个村落去讨租金。而谢尔盖也不太适应在大院儿里干杂务,他也不太愿意管账。过去他在哈尔滨开铺子的时候,有一个账房先生,那个账房先生也是一手托三家,不光替谢尔盖管账,还替果戈里大街的两家商铺管账。谢尔盖离开哈尔滨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个账房先生哪里去了,好在那个账房先生从来不替他管现金。现在谢尔盖在幺家大院儿,没有账房先生,他也玩不转。镇上的商铺都由鲁文逊来管理,谢尔盖被闲置起来,幺庆春是能够看到的。
幺庆春经过深思熟虑,说道,往后陶三春和谢尔盖两个人的活计倒置过来。陶三春在咱们大院儿管事情。芹花和你鲁大叔一块儿下去讨租金。谢尔盖专门管咱们街上的几个商铺。现有三个商铺,最近再增加两个商铺,一个是布庄,一个是茶庄。街上有布庄但都是棉布,而咱们的布庄主要卖丝绸和缎子。茶庄专卖红茶,咱们这里的人大都喜欢喝红茶,尤其是俄罗斯人也只喝红茶。过几天我回老家给祖上祭祀,然后把货运来一部分,这两个铺子就开张了。两个铺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布庄就叫芹花布庄,茶庄就叫芥花茶庄,账还是由谢尔盖来管,实际你们姐儿两个各占一个股份。谢尔盖将来要是方便的话,可以到苏州去进货。
对于岳父的安排,陶三春和谢尔盖都感到很满意。
谢尔盖是个呆不住的人,幺庆春到南方祭祖,他也要求跟着一块儿去,顺便也去和布庄的货源地取得联系。幺庆春同意带他去。
陶三春回到幺家大院儿开始管事了,实际他是在做管家。陶三春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想不到他竟然能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这让幺家人感到很吃惊。他的本事连他的妻子芹花都不知道。细心的芥花看出了陶三春的本事。这天,她在屋里喝茶,就把陶三春叫了去和她一起喝茶。名义上是喝茶,实际是芥花要对这个姐夫进行更详细的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