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刻刀走天下

  • 来源:中国书画
  • 关键字:尼克松,质变
  • 发布时间:2015-01-20 15:53

  ——陶寿伯其人其印

  2014年4月17日,经由无锡张真之先生作伐,陶龙若、陶凤若兄妹将他们父亲陶寿伯先生的篆刻作品36方及印屏16件捐赠给昆仑堂美术馆。这是继上海姜玉珍女士捐赠洪洁求、洪丕谟父子藏印后,昆仑堂美术馆第二次接受私人捐赠篆刻作品,并且数量可观,大大丰富了昆仑堂美术馆的篆刻收藏。

  陶寿伯先生自1950年即经广州、香港,辗转至台湾定居,因此,大陆艺术界对其人及其书画篆刻艺术了解甚尠。笔者几年前曾于《近现代名家篆刻象牙印选》(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版)一书中看到他刻的一方朱文小印,“赓先”二字,仿汉印风格,气息娴雅,当时很惊艳,却对作者一无所知。现在我们不仅有了陶先生的实物印章,还有数以千计的陶先生的印蜕(昆仑堂美术馆正在编印《陶寿伯篆刻》),读其印,不知其人,可乎?爰撰此文,以飨读者。

  一

  陶寿伯(1902—1997)原名开寿,后更名寿伯。无锡匡村人。父王道三,母陶四姐,陶寿伯从母姓。

  陶寿伯学习篆刻很早,自幼就喜好书法及文字之学。13岁时,在镇上购得《四体千字文》,遂常常临摹其中的篆隶书,并喜欢写正楷的反体字,这或许是他后来学习篆刻之苗头。15岁时,因家境不好,经人介绍,到苏州汉贞阁当学徒。汉贞阁是唐伯谦、唐仲芳兄弟在苏州护龙街大井巷口开的一家碑帖店,主人唐伯谦是当时刻碑名手,又精于碑帖鉴定和裱褙。陶寿伯在汉贞阁中即学习刻碑。有一天晚上,陶寿伯与小师兄正在门前嬉戏玩耍,汉贞阁对面裱画店晋古斋主人陆先生见了,说:“你们两个孩子不上进,有空也不想着多学点本事。你们的师兄钱瘦铁是大名鼎鼎的篆刻家,你们看抽斗里的砖石都是他刻的。当时他没钱买印章,就把砖石打碎当印章用,没钱买刀,就把破洋伞骨敲平作刀,何等刻苦!”陆先生说的钱瘦铁(1897—1967),原名厓,字叔厓,号瘦铁,也是无锡人。家贫,12岁就在汉贞阁当学徒,后来又拜吴昌硕(1844—1927)、郑文焯(1856—1918)为师,学习诗文、篆刻,有“三铁”之誉(另二铁为“苦铁”吴昌硕、“冰铁”王大炘)。陆先生这番话,真如一记棒喝,对陶寿伯触动很大,第二天他就到对面店中买了一方石章和一把平头刻刀,开始自学刻印。汉贞阁中印谱、《六书通》等工具书一应俱全,又有不少碑帖,上面往往都是朱印累累,这都为陶寿伯学习篆刻提供了方便。

  唐伯谦在当时颇有名气,和很多书画篆刻家都有交往,钱瘦铁就是通过他得识吴昌硕、郑文焯的。陶寿伯在汉贞阁,也因此认识了不少书画篆刻界的知名人物,如周梅谷(1881—1951)、孙伯渊(1898—1984)等。

  1923年,陶寿伯经人介绍,离开汉贞阁,到上海一家运输公司当总务。当时钱瘦铁已移居上海,并主持红叶书画社和中国画会。陶寿伯到上海后,即与师兄钱瘦铁时相往来,并经其介绍,得识陈定山、贺天健、孙学泥、郑午昌、郎静山、汪亚尘等书画界名流。

  1926年,陶寿伯参加上海纱布交易所主办的国学补习所,经该所理事长穆藕初介绍,认识篆刻名家陈巨来(1905—1984),又经陈巨来介绍,拜赵叔孺为师。赵叔孺(1874—1945),名时棡,字叔孺,号纫苌,晚号双弩老人,是当时海上与吴昌硕齐名的书画篆刻大家,弟子甚多,其中佼佼者如陈巨来、沙孟海、张鲁庵、叶潞渊等,皆一时名家。陶寿伯自从拜赵叔孺为师后,得其精心指点,又能勤奋刻苦,进步很快,为后来的篆刻成就打下了扎实的基础。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记钱瘦铁、陶寿伯、顿立夫》中记其事甚详:“戊辰年,余至冯超翁寓闲谈,上海纱布交易所理事长穆藕初先生谓余云:‘现在交易所新雇一书记,青年也,能刻印,介绍给你作一学生,指导指导他如何?但此人穷极,没有贽敬的,你能允许否?’余云:‘可以可以。’穆君云:‘吾明后天写一名片介绍可也。’三日后此人来了,恭恭敬敬以一大红帖子上呈..及视拜帖,即陶君也。其时头也叩过了,帖子携上楼了,复与之询问出身,始知瘦铁师弟也。无意间询其年龄,陶云:‘廿八岁了。’余大窘,谓之曰:‘吾只廿四岁,哪配做你老师。’即登楼仍以名帖还之,陶初尚以为余嫌其无贽敬也,故拒之,再三不肯收回名帖。余曰:‘尽来谈谈不妨,老师无此资格也。’陶云:‘帖不收,吾无颜来也。’余思之再三,乃告之曰:‘吾把你介绍给叔孺先生,你做吾师弟如何?’陶云:‘固所愿也。但我在交易所只廿四元一个月收入,何来贽金为敬耶?’余云:‘不妨,吾可代为请求免费可也。后天你即以此名帖,由我带领去拜先生可也。’陶始欣然而去。次日,余以详情上呈叔师,求赐垂纳。叔师一笑允之。余即招之同诣赵府,叔师忽发现附有贽金八元,退之。陶云:‘这是一点心意耳。’师嘉其诚,居然大加指导,只半年馀,艺猛进,与前判若二人矣。订润每字一元。余为介于蒙厂,蒙厂亦为之大加吹嘘,并告余曰:‘寿伯仿汉,锲而不舍,未可限量也。’”

  二

  昆仑堂美术馆获藏陶寿伯女儿陶凤若女士捐赠的陶寿伯印屏16页,原拓印花粘贴在台湾艺术馆的专用展览白卡纸上,纸色已经发黄,大概是当年展览时所制印屏。每页钤印二十至四十余方不等,其下注明刻于某年某地,其中仅1956年刻于越南金边计30方、刻于泰国计43方,可见他刻印之勤。细读这些印章,发现绝大多数是姓名印,颇引起我的好奇,又读了陶寿伯晚年所撰自述,才明白,原来陶寿伯一生走南闯北,历经坎坷,篆刻成为他与各色人等交往的重要媒介。从他的自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几乎每到一地,即频频给人刻印,或应请索,或主动相赠,如:1932年,“邮票大王周今觉,来报社面求为刻二石”“藕丝印泥发明家夏自怡属为郑孝胥刻一闲章,名曰‘夜起楼’,闻孝老恒夜起治事云”。郑孝胥(1860—1938),字苏戡,号海藏,著名诗人,后出任伪满洲国的总理大臣,成了汉奸。

  1945年,陶寿伯至蚌埠,“晤商会会长彭瑑如,及国军先头部队司令张淦,曾为彼等治印作画”。

  1946年,“张中原议员嘱为警备总司令宣铁吾治二石”“知陶一珊在部中任稽查之责,数日后,治一石赠之”。

  1950年,“虞舜,昔年我曾为刻印多方”。

  1953年,“以马钮寿山石章刻‘介石长寿’四字恭赠蒋公总统”。

  1956年,“美国副总统尼克松访台,刻一石为赠,另刻一石赠艾森豪威尔总统。”“泰国曼谷首次画展,由张兰臣、张杰陵、陶寿钧、许泳奎主办,此为入台后首次出国为友好刻印达数十方。”(陶寿伯自存1956年刻于泰国的印屏中有为张兰臣、张杰陵、陶寿钧等人所刻名印)“刻石章一方,经由青年部转呈吴廷琰总统”,在曼谷不慎手冻僵,还“忍痛刻了三方牙章,离开曼谷”。

  最有意思的是,陶寿伯曾为朱福元先生刻“朱葆初珍藏印”(朱文)。朱福元先生将其毕生收藏宝爱的古代书画三百余件捐赠给家乡昆山,并建成昆仑堂美术馆,而现在陶寿伯先生的部分书画篆刻作品也捐赠给了昆仑堂美术馆,真是一段奇缘。

  陶寿伯一生刻印甚夥,84岁时出版《陶寿伯书画集》,王己千为作序,称其“刻印达三万八千余方”,可见其勤勉。从量变到质变,这么巨大的数量,是陶寿伯篆刻取得如此成就的重要条件。

  三

  陶寿伯自己留存的印蜕,往往都未附边款,大概是应酬之作,往往出于匆遽之间,不及拓得边款,因此不能知其确切的创作时间。又印人往往于印侧的方寸之间,留下自己的论印文字和印学思想,真如吉光片羽,但由于陶寿伯多不留边款,所以他的印学思想亦无从窥知,是一遗憾。昆仑堂美术馆所藏十六枚印屏,也都没有边款,所幸有他自署创作年份,还能从中看出他不同时期的风格流变。

  这十六件印屏,大致分为1950年至1957年和1958年后两个时期,也就是陶寿伯49岁至57岁后约十年间的创作风貌。

  陶寿伯的篆刻,经历多次变革。早年,师从赵叔孺,奠定了他的篆刻风格,即以传统的秦汉印为宗,又参以明清以来的流派印,正如蒙厂所说,“寿伯仿汉,锲而不舍,未可限量也。”赵叔孺对晚清赵之谦(1829—1884,字撝叔,号悲庵)的篆刻最为服膺,曾说:“咸同以来,篆刻之妙,当推吾家撝叔。”而赵之谦取法的宏博也直接影响到赵叔孺的篆刻趣向,无论秦玺汉印,还是钟鼎铭文,他都有所涉猎并深入探究。其圆朱文印则在赵之谦的基础上,更加强调书法的韵味和篆法布局的疏密开合,形成很强的个人风格。陶寿伯既师从赵叔孺,并得其悉心指导,篆刻风格直接受到赵叔孺的影响。其朱文印风格,主要有两种面目:其一仿古玺,多取古玺参差错落之章法,如“简文思”“吴鼎芬”(1956年);其二即赵叔孺从赵之谦所化出的细朱文印,强调小篆的书写性、章法的疏密对比和用刀的爽利劲健。在篆法上,陶寿伯有意增加了线条的波动,使其更具动感,但有时稍嫌妩媚,而欠古雅,如“青箱王氏收藏之印”(1956年)、“存我”(1957年)。白文印则规模汉印,略参赵之谦之满白文印,厚重饱满,如“八千里路云和月”(1956年)、“柳明诚长寿印信”(1957年)。1958年后,陶寿伯的篆刻风格未有太大的变化,但篆法更加简净,轻松明快,用刀也愈加老辣干净,白文印已不见早年学赵之谦的生硬,而多了汉印的端庄,如“张云炬字一青”“王天池印”“段其燧印”。细朱文印则少了之前的忸怩妩媚,而更加简净,如“平定谢氏收藏书画”“树声所藏书画”。

  陶寿伯晚年喜欢临摹吴《天发神谶碑》,昆仑堂美术馆藏有他91岁时所临《天发神谶碑》22字,神气俊迈,一点都没有老惫之迹。又借鉴《天发神谶碑》书法风格入印,有点类似齐白石篆刻,这在他1958年前的印屏中都未见此类作品,应是其晚年风格。如现归昆仑堂美术馆所藏的《万石楼艺苑印》、《方行仁印》、“十年有成”等,其中“十年有成”边款自署“陶寿伯八十有四”,正是其晚年所作,篆法《天发神谶碑》,而以单刀直冲,凌厉痛快,略无修饰。他又将这种刀法运用于其他白文印的创作中,也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如单字印“项”“强淑苹印”等。从这些印中,可以看出他锐意变法,不懈进取的精神和旺盛的生命力。

  陶寿伯一生漂泊,历经坎坷,他的人生经历造就了他的篆刻风格,即不会像赵叔孺、陈巨来那样安静、优雅,而是挟着一股刚健勇猛之气,有时虽然难免有些粗率,却充满了生气。他的篆刻艺术理应得到更多的关注和研究。

  陆昱华(作者单位:昆仑堂美术馆)责任编辑: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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