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月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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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3-14 14:14
六、都门
都门不得不承认,摩达头目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这个山本。那时摩达头目虽还摸不透山本来山上求婚究竟是什么目的,但已经断定,他一定是怀有什么别的心思。现在,果然被摩达头目说中了。但都门回到部落,摩达头目并没有责怪她,也没有再提她下山的那段日子,似乎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是都门的心里却过不去。都门这时已经明白了山本为什么要娶自己做他的妻子。都门嫁给山本以后,虽然和他生活在山下的白石街,但渐渐感觉到,山本的心思还仍然在山上。山本总是向都门问一些奇怪的问题,这些问题大都与摩达头目或部落里的族人有关。山本尤其感兴趣的是南溪部落与其他部落之间的关系。都门搞不明白,山本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事情。都门和山本一起生活之后才发现,这个山本不仅精通番语,而且对山上族人的很多事也都了如指掌,真的可以说是一个番通。这让都门大感意外。
都门后来才知道,山本和自己结婚以后,竟然又到南溪部落去过两次。他第一次去山上又带了很多礼物。这时他的身份已是摩达头目的妹夫,大家成了亲戚,所以说话也就更随便一些。但他这一次到山上的目的却并不是为了走亲戚,而是要跟摩达头目商议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早在几年前,白石街的警察分室就开始在山上兴建隘勇线。所谓隘勇线,也就是用铁丝网将山林一道一道地拦起来,每隔一段距离安一个哨所,其目的就是为了限制山上族人的活动区域。白石街的警察分室一直想把这种隘勇线延长到南溪部落的领地,但遭到摩达头目的坚决抵制。摩达头目不可能允许在自己部落的猎场建起这样的隘勇线。所以,这件事也就一直这样搁置下来。现在山本成了摩达头目的妹夫,大家是亲戚关系,山本认为,有些事情也就应该可以商量了。但让山本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次刚刚说出隘勇线的事,立刻又遭到摩达头目的严词拒绝。摩达头目说,这片山林和猎场是我们祖先留下的,我们的祖灵就在这里,所以,我们的族人只能看护好,没有权力答应任何事,不要说在这里建什么隘勇线,任何异族人都不准随意踏入,这是我们的嘎雅。山本听了还要再说什么,摩达头目直勾勾地看着他说,你现在听清楚,回去也告诉那些派你来的人,如果哪个异族人敢踏入我们的山林猎场,我的族人只有出草。摩达头目这样说罢,就毫不客气地将山本从部落里送出来。
山本第二次来山上是不久以后的事。他这一次没有再带礼物,但仍对摩达头目彬彬有礼。他对摩达头目说,他这次来山上是要商议一下关于收缴族人枪支的事情。摩达头目一听就明白了。山下白石街的警察分室早已派人送来消息,要将部落里族人的枪支统一收缴,说是这样为了便于管理。但摩达头目一直没有理睬。这时,摩达头目对山本说,这件事你不要再说了,我们在山上祖祖辈辈都要打猎,如果现在没有了枪支,难道让我的族人还像我们的先人一样用竹矛和石头去对付猎物吗?山本立刻解释说,收缴枪支并不是不准你们使用,武器收缴上来,如果你们需要还可以再借出来,只要登记一下就可以了。摩达头目一听就笑了,看着山本说,我们自己的武器,在我们自己的猎场使用,凭什么让你们收缴去,然后再去向你们借呢?这时山本的脸色就一点一点难看下来。他盯住摩达头目说,我们毕竟已是亲戚关系,所以,我现在这样来和你商量,完全是为了部落里的族人考虑,如果白石街的警察分室来人,恐怕就不会这样对你说话了,他们对待山上的生番会有很多办法,这你应该是知道的。摩达头目听了立刻站起来,盯着山本面无表情地说,我现在也跟你说清楚,第一,你虽然娶了都门,但这只是都门一个人的决定,我从来就没有同意过这门亲事,所以我不承认你是我的亲戚;第二,你现在说的话已经代表白石街的警察分室,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什么人能来我的部落指手画脚,更不可能收缴我族人的武器,如果谁不相信可以来试一试。
都门是在白石街上的秀吉货栈听说这些事的。但她回来并没有问山本,只把这些事装在了心里。这时的山本已经渐渐露出本性。山本竟然是一个酒徒。他开始经常酗酒,在外面喝醉回来,就把都门像动物一样地打来打去。他在酒后告诉都门,在他们的眼里,山上的生番不过是一些没有开化的野人,他们的政府原本可以把这些生番当动物一样地赶尽杀绝,只是考虑到这样做的成本太高,所以才不得不采取现在这样的“和番政策”,否则他一个如此体面的官员,怎么可能娶都门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生肉气味的生番女人。
都门直到这时,也才终于看清了这个山本的真实嘴脸。
都门的心里很清楚,这时再后悔已经晚了。如果当初听了摩达头目的劝告,从一开始就拒绝这个山本,一切还都可以挽回,可是现在已无法改变了。都门曾经设想,假如自己离开山本,还回到山上的部落去会是怎样一个后果。都门知道,山本当然不会留恋自己。可是倘若自己真这样做了,山本一定会认为受到侮辱,他也绝不会放过自己,如此一来也就可能牵连整个部落。都门这时才感觉到,虽然山本的脸上经常挂着微笑,但他这微笑的后面似乎还有一层微笑。都门始终不清楚,这个山本究竟是干什么的。平时经常会有一些奇怪的人来家里找他,然后他们就躲到书房里去嘀嘀咕咕地商量什么事情。也有的时候,山本会突然出去很多天,但回来时从不说去了哪里,对做的事也永远守口如瓶。都门渐渐还察觉,其实山本在国内是有家室的,而且还有孩子,他经常去白石街上的邮局偷偷往国内汇钱。
但这时,都门已不想再去过问这些事。
那是一个下午,山本迟迟没有回来。将近傍晚时,突然来了一群警察,说是要搜查山本的住所。当时都门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些警察在山本的书房里仔细翻找了一阵,搜出一只公文包和一些文件,没说任何话就拿走了。半夜时,山本又醉醺醺地回来了。他看到家里乱成这样,立刻问发生了什么事。都门告诉他,是警察来搜查过了,而且临走时留下话,让山本回来后立刻到警察分室去一下。山本听了眨着两眼想了想,立刻转身去忙着收拾东西。他将一只行李箱拖进后面的密室,不知装了一些什么,然后出来说,他要到山里去几天。这样说罢就拖着那只行李箱匆匆地走了。
都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任何话。
几天以后,两个警察来到家里。他们问都门,山本临走时说过什么?都门说,没说什么。警察又问,他去了哪里?都门说,他只是说要到山里去几天。
两个警察听了对视一下,然后点点头。
其中一个说,山本出事了。
都门听了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看一看这个警察。接着,另一个警察走过来说,我们在山里的一个悬崖下面,发现了他的尸体。
都门看着这个警察,仍没有说话。
这个警察说,据我们分析,他是自己不小心跌下山崖摔死了。
两个警察这样说罢就转身走了。
这时的都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有些茫然。山本在山里摔死了,一切都过去了。这让她感到一种解脱,反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但接下来的事情又怎么办呢?都门和山本住在白石街上,现在山本死了,她当然不可能再住在这里。可是如果回山上的部落,当初是那样从山上下来的,甚至已经与摩达头目反目,现在又有什么脸面再回去呢?
都门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了几天,终于病倒了。
就在这时,樱冈太郎听说山本出事,来看都门。
樱冈太郎也是山上的族人,这时在白石街的警察分室当警察。在这个晚上,樱冈为都门带来一个消息。他在警察分室听说,山本好像并没有摔死,警方这样说,不过是想将这件事遮掩过去。都门听了想一想问,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会去了哪里呢?樱冈说,这个山本好像有什么事,最近台中州也派下人来调查他,但具体怎么回事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都门听了慢慢低下头。
樱冈说,我去告诉山上的摩达头目,还是……接你回去吧?
都门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七、樱冈太郎
樱冈太郎当年是花兰部落的族人。
花兰部落离南溪部落很近,两边的族人也很熟悉。樱冈当年在部落里的名字叫希奈。但后来已经没有人再记得这个名字,大家只知道他叫樱冈太郎。
樱冈从很小的时候就聪颖过人。没有人告诉他,他就可以说出山林里很多花草的名字。后来他被送去达腊都噜开办的公学校读书,在番人的孩子中学习成绩也总是最好。当时和他一起读书的还有一个叫乌苷的孩子,学习也很好。于是,这两个孩子从公学校出来,就又被送去山下白石街上的小学校学习。这时白石街的达腊都噜已经决定,把这两个孩子作为他们对番人教育的典范。等希奈和乌苷从小学校毕业,就又被送去台中州的师范学校深造,而且为他们重新取了名字。因为能高山一带有很多绯寒樱花树林,每到三月,绯寒樱就会开满山岗,于是就为他们两个人取名叫樱冈。希奈年龄稍长,叫樱冈太郎,小一些的乌苷就叫樱冈次郎。樱冈太郎和樱冈次郎在台中州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又回到白石街。樱冈太郎被安排到白石街的警察分室当了一名乙种巡查。樱冈次郎则去小学校当了教师。
樱冈太郎的心里很清楚。他曾对樱冈次郎说,这件事他已想了很久,那些达腊都噜之所以为他们两人取名叫太郎和次郎,其实还有另一层含义,他们一直在推行对番人的教育,取这样的名字不过是想把他们两人作为对番人教育取得成功的第一人和第二人。但是,樱冈太郎摇摇头说,这样的第一人和第二人只是对他们而言,对于我们,又有多大意义呢?
樱冈太郎不得不承认,他在心里由衷地钦佩这些达腊都噜。他当初刚到台中州的师范学校读书时就吃惊地发现,达腊都噜竟然把一个学校建设得如此漂亮,而且管理得井然有序。据班里的达腊都噜同学说,他们日本国的本土比这里还要漂亮,而且更繁华。樱冈再回想起山上部落里的族人生活,就感到很庆幸。他觉得自己终于脱离了那种阴暗潮湿肮脏不堪的环境,这里才是一个人应该拥有的生活。于是,樱冈就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这种生活。他在学校里刻苦学习,拼命读书。他的成绩永远是班里的第一名。毕业后被派回白石街的警察分室当了一名乙种巡查,他也总是勤奋努力地工作,时时刻刻用一个真正日警的标准要求自己。他每当穿着这身黑色的警服走在街上,就会有一种自豪感。他从没有见过那个遥远的日本天皇,也没有想过要效忠于他,他认为,自己只是在为一种文明的生活、文明的社会工作,而且已经成为这个社会的一分子,这就足以让他感到骄傲了。樱冈每当在街上看到山上的族人总是远远地就躲开。他不想看到他们,也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
樱冈在这个上午朝街上的卫生医疗所走来。走过街角时,远远看到几个花兰部落的族人正歪在山坡上的树林里歇憩。他们显然很早就出来了,来山下是想用猎物的毛皮和药材换一些生活用品。这时,一个叫瓦旦的族人看到樱冈,朝他喊了一声,希奈!
樱冈只好站住了,想了一下,朝这边走过来。
瓦旦说,我上次对你说的事情,你想过了吗?
就在不久前,花兰部落的族人曾下山来给樱冈送信,说是他的一个叔叔快要不行了。这个叔叔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樱冈,所以很想在最后的时候见一见他。但樱冈去警察分室请假,却没有被批准。于是这个叔叔就这样带着遗憾走了。樱冈知道,花兰部落的族人一定会为此事怨恨自己。事后樱冈曾想过,是不是借休假的机会回部落去,向莫倷头目和族人解释一下。但樱冈次郎劝他还是不要回去。樱冈次郎说,你这样回去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后来瓦旦在一次下山时见到樱冈,告诉他,他的叔叔在临终前曾留下一句话,叮嘱一定要转告给樱冈,叫他不要再为达腊都噜做事。当时瓦旦对樱冈说,你考虑一下吧。
这时,樱冈又看一眼瓦旦,没再说话就转身走了。
樱冈在这个上午来卫生医疗所,是想看一看阿敏。
阿敏是南溪部落的族人。她当初与樱冈太郎和樱冈次郎一起在公学校读书,由于学习成绩出色,后来也被送到白石街上的小学校上学。阿敏小学毕业后,由于日语说得好,就被安排到卫生医疗所当了护士。阿敏的皮肤很白皙,再穿上洁白的护士服,几乎已经没有人能看出她曾是山上的族人。但医疗所里的护士却经常在背后议论说,阿敏的身上总有一股气味,一闻就知道是那种生番的味道。阿敏对这些护士的议论倒并不在意。她从不掩饰自己是一个番人。平时在医疗所,如果来看病的患者也是山上的番人,哪怕对方会说日语,阿敏也会用番语跟他说话。阿敏曾对樱冈说,我如果认为自己是一个山上的族人,这件事是一个错误,我就只会永远烦恼,因为这是一个事实,而且无法改变,况且我是番人,这件事又错在哪里呢?那些达腊都噜对我来说不也一样是异族人吗?所以,阿敏对樱冈说,只要自己活得快乐就行了,我从来不去想过去,也不用想今后,因为过去和今后都跟我的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阿敏说,我们只要把眼前的每一天过好吧。
樱冈在这个上午来到卫生医疗所,阿敏正在为病人换药。病人是一个达腊都噜的孩子,他显然是被什么东西烫伤了,在母亲的怀里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哭叫。阿敏耐心地为这个孩子换完了药,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外的樱冈,就从治疗室里出来。樱冈没有说话,转身朝门外走去。阿敏跟在他的身后,来到外面的木栏跟前,看一看他的脸色问,你怎么了?
樱冈说,我……不太舒服。
阿敏摸一摸樱冈的额头,你病了?
樱冈说,不会吧……
阿敏又看看他,你刚才,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
樱冈慢慢低下头说,我的叔叔,最后没能……我总觉得……
阿敏似乎已经明白了,静静地看着樱冈,看了一阵说,我那里还有病人,不能出来太久,中午吧,我们一起吃饭,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寿司,好吗?
樱冈勉强笑了一下说,好啊,你做的寿司……最好吃。
樱冈这样说着,一抬头,看到巴羧正远远地朝卫生医疗所这边走来。但他忽然站住了,显然是看到樱冈正和阿敏在一起,于是稍稍愣了一下,就转身走了。
樱冈的心里很清楚,巴羧来卫生医疗所也是看阿敏的。巴羧一直暗暗喜欢阿敏。阿敏曾说过,她和巴羧从很小的时候就在部落里一起玩。后来部落里的孩子被送去公学校读书,巴羧由于无法忍受达腊都噜的教育方式,也不喜欢读书,没几天就跑回部落去了。其实樱冈太郎和樱冈次郎当年也与巴羧很熟,可是后来他们两人去台中州读书,也就与巴羧再无来往。樱冈太郎在警察分室当了巡查以后,曾有一次在白石街上遇到巴羧。当时樱冈正在街上对行人做例行检查。巴羧朝这边走过来。他的身上背着猎物的毛皮,看样子是来白石街上的秀吉货栈做交易。巴羧似乎并没有看到樱冈,就那样抬着头径直地走过去。樱冈立刻叫住他说,巴羧,我是希奈啊,你不认识了?巴羧慢慢站住了,朝樱冈身上的警服看一眼说,如果你不说话,我真不认识了。然后又说,你最好不要再到山上去。樱冈不解地问,为什么?巴羧这时已经转身走了。他走了几步才回头说,你这样回去,当心山上的族人向你出草。
八、巴羧
巴羧已经想到了,阿敏一定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上午来看她。
这一天是阿敏的生日。巴羧想,阿敏应该已经忘记了。巴羧曾听阿敏说过,当年她和樱冈太郎、樱冈次郎到白石街的小学校上学那天,达腊都噜就要求他们忘记自己的生日,而把进入小学校的这一天作为他们新的生日。达腊都噜对他们说,他们在这一天成为天皇的子民,也就如同获得了新生,所以,这一天才应该是他们的生日。巴羧在这个上午特意下山来看阿敏,是想提醒她,不管怎样也不要忘记,今天才是她真正的生日。
巴羧在这天早晨起了一个大早,天不亮就从部落里出来。他还特意带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一枚用竹子雕刻的胸缀,想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阿敏。当年阿敏小的时候,每一次过生日,巴羧都会送给她一枚这样的胸缀。当然,随着阿敏年龄的增长,巴羧为阿敏做的胸缀也越来越精致。巴羧曾对阿敏说,等将来她八十岁的生日时,他会为她用这些胸缀做一串大大的项链,然后亲手戴到她的脖子上,她从这些胸缀就可以看到自己是怎样长大的。
但让巴羧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这个上午兴冲冲地来到白石街,走到卫生医疗所的附近时,却远远看到樱冈太郎正和阿敏在一起。
于是,他立刻就转身走了。
巴羧想不明白,阿敏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偏偏要来白石街,穿上这样一身奇怪的衣服为那些达腊都噜做事。巴羧将这一切都归罪于樱冈太郎。巴羧还记得,当年部落里的孩子被送去达腊都噜的公学校读书时,摩达头目是坚决反对的。摩达头目说,我们族人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送去这种公学校让那些达腊都噜教育,难道我们自己不能教育吗?我们祖先留下的嘎雅,那些达腊都噜懂吗?他们既然连嘎雅都不懂,又凭什么教育我们的孩子?
巴羧在白石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阵,就准备回山上去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樱冈次郎。樱冈次郎正和几个西装草履的达腊都噜朝这边走过来。巴羧立刻站住了,冷冷地向樱冈次郎看着。樱冈次郎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和服,头发也梳得很亮。他显然并没有看到巴羧。他和那几个达腊都噜正簇拥着一个戴深色眼镜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应该也是一个达腊都噜,穿一身黑色的西装,头上戴一顶很高的帽子,看上去很有身份的样子。
樱冈次郎和那几个达腊都噜就这样陪着这个男人一边说着话走过去了……
九、樱冈次郎
樱冈次郎接到阿敏托人带来的口信时,已是将近中午。
樱冈次郎也很喜欢吃阿敏做的寿司。但他想,自己在这个中午恐怕很难抽出身来。台北总督府的官员来小学校视察,还特意听了樱冈次郎为学生讲的一堂课。这堂课的内容是讲日本的富士山。樱冈准备得很充分,从这座火山的形成、地理地貌,一直讲到它在日本所具有的特殊人文意义。总督府的官员对樱冈的这堂课非常满意,当听说樱冈老师是一个番人,更加感到吃惊。这位官员将樱冈叫到面前,先是称赞他的日语说得很好,不仅发音纯正,而且像使用母语一样纯熟,说如果不知道,几乎听不出他是一个番人。接着又频频点头说,樱冈这样的番人老师真的很难得。此时,樱冈虽然对这位官员一口一个番人的叫法觉得有些刺耳,但还是被夸奖得很高兴。这时陪同一起来的官员介绍说,樱冈老师的学历很高,他是在我们台中州的师范学校毕业的,而且毕业时成绩很优异。台中州的官员说,在白石街警察分室还有一位叫樱冈太郎的乙种巡查,也是一个番人,他是和樱冈老师一起从师范学校毕业的,现在他们两个人,可以说是我们对番人教育的成功典范。台北总督府的官员听了微笑着对樱冈说,好啊好啊,樱冈老师,你的日语说得这样好,去过日本吗?
樱冈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从没去过日本。
官员说,好吧,等有机会一定安排你去一次。
樱冈一下有些惶恐,立刻鞠躬说,那就谢谢了。
这位官员笑笑说,你去亲眼看一看我们的富士山吧,恐怕比你在课堂上讲的还要漂亮。然后又回头对校长说,可以给樱冈老师的班里多安排一些番人的孩子,这样的教育效果很好,我们如果再多一些这样的番人老师就更好了,你们还要努力培养啊。
樱冈受到这样的夸奖,兴奋得脸一下红起来。
当然,樱冈这样高兴还有一个原因。此时,枳子老师正站在一边,也微笑着频频点头。枳子老师还轻轻地说了一句,樱冈老师的生物课也讲得很好,学生们都很爱听呢。樱冈听了立刻朝枳子老师瞟一眼。枳子老师也微笑着看看樱冈。樱冈的脸越发涨红起来。樱冈每一次看到枳子老师这样的微笑,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心也会噗噗地跳起来。
台北总督府的官员走后,校长立刻朝樱冈走过来。校长叫西村。西村校长笑着说,樱冈老师,上面对你的评价这样高,今后还要继续努力啊。接着又说,我们刚才商量过了,后面还要为你安排更多的课程,这样工作量就会增加,你要有心理准备啊。
樱冈立刻说,是,西村校长,我一定会更加努力。
枳子老师也微笑着走过来说,樱冈老师,祝贺你。
樱冈越发有些难为情了,连忙对枳子老师说,谢谢,其实……过奖了。
枳子老师说,怎么会呢,樱冈老师日语说得就是好,课也讲得很好啊。
樱冈连忙说,我的日语……还是有口音的,我知道。
枳子老师说,哪里啊,如果樱冈老师真去了日本,就是走在东京的街上也不会有人听出来呢。樱冈点点头说,是啊,我真想去日本看一看,东京,箱根,北海道,我总在想,能生出枳子老师这样一个美丽女人的国家,一定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啊。
枳子老师的脸立刻红起来,低下头说,谢谢樱冈老师的夸奖。
樱冈说的是心里话。他经常在想,这个远在大海那一边的叫日本的国家,究竟会是什么样呢。樱冈在学校读书时,曾详细学习过日本的地理,应该说对这个国家的每一座城市,甚至每一个地方的名胜和历史古迹都了如指掌。他曾经设想,如果有一天真的让自己到日本去,他也许只凭着对书本的记忆就可以走遍每一个地方。但是,日本这个国家在他脑子里却只是一些平面的干巴巴的图片,这些图片再逼真,色彩再鲜艳也只是图片。日本这个国家究竟是什么样子,它真实的色彩、真实的气味,樱冈却无法想象出来。
在樱冈看来,枳子老师应该就是日本这个国家在自己心目中的象征。枳子老师有一种安静清幽的气质,不仅温文尔雅,也善解人意,脸上总是带着那样一种特有的微笑。樱冈发现,每当走近枳子老师,就会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幽香。这种幽香的气味让樱冈感到陶醉。所以,樱冈每当与枳子老师接触时,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但他只是把这种兴奋深深藏在心底,从不敢冒昧地表现出来。曾有一次,学校为一对日本教师主持婚礼。婚礼就在学校操场的草坪上举行。当时枳子老师被请去做新娘的伴娘。但樱冈很快发现,这个新娘犯了一个错误,她不该让枳子老师去当她的伴娘。在那个婚礼上,枳子老师虽然只是陪在新娘身边,却显得光彩照人,竟把婚礼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樱冈在一旁看着枳子老师,心里暗想,如果此时站在枳子老师身边的是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呢?
樱冈次郎虽然从没有对樱冈太郎说出过自己的心思,但樱冈太郎却早已看出来。一次樱冈太郎和樱冈次郎一起去山坡上散步,樱冈太郎随手在一棵绯寒樱花的树下摘了一朵紫花地丁,拿到樱冈次郎的面前问,你认识这种野花吗?樱冈次郎看一眼说,这是紫花地丁。
樱冈太郎又问,这朵紫花地丁,好看吗?
樱冈次郎随口说,当然好看啊。樱冈太郎笑一笑说,可是,它再好也只是紫花地丁,注定只会生长在樱花树下。樱冈次郎听了,慢慢停住脚,回头看了看樱冈太郎。樱冈太郎又说,我们在台中州的师范学校读书时,曾学过园艺,你想一想,如果把这种紫花地丁嫁接到樱花树上,会怎么样呢?樱冈次郎这时已经明白樱冈太郎要对自己说什么。
他看一眼樱冈太郎说,红桧也是一天一天长起来的。
樱冈太郎摇摇头说,可是,紫花地丁不是木本植物。
樱冈次郎又眨着眼看看樱冈太郎。
樱冈太郎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努力加油吧,也许,你会让自己变成木本植物的。
这个中午,樱冈次郎还是决定去阿敏的家里吃寿司。
樱冈次郎在这个中午心情很好。他想把自己受到台北总督府官员夸奖这件事告诉阿敏和樱冈太郎。樱冈次郎觉得,樱冈太郎的性格过于认真了。自己当年从公学校毕业,来到白石街上的小学校读书,后来又被送去台中州的师范学校深造,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愿去想今后会怎么样。他认为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已经没什么意义。樱冈太郎现在当一名乙种巡查很体面,自己在小学校当一个教师也很体面,这就够了。在这个中午,樱冈次郎之所以决定还是去阿敏的家里吃寿司,就是想让樱冈太郎知道,他这株绯寒樱树下的紫花地丁已经要变成木本植物,而且有可能像红桧一样生长得枝繁叶茂。
樱冈次郎出来时,在学校门口遇到了山口。
山口是枳子老师的哥哥。他虽然在白石街的警察分室担任总务长,却从不穿警服,永远是一身浅色的西装,而且面皮很白皙,看上去像一个公司文员或大学教师。他在这个中午原本是来看枳子的,一见樱冈就笑着说,樱冈老师,听说你今天受到夸奖了?
樱冈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山口先生也听说这件事了?
山口说,是啊,警察分室那边的人都在议论呢,我刚才还对樱冈太郎说,你也要努力啊,可不要落在樱冈老师的后面,你们两个人可都是我们的骄傲呢!
樱冈听了兴奋得脸又涨红起来。
山口问,你这是要去哪?
樱冈立刻说,我……没想去哪。
山口说,那好啊,我那里还有两瓶真正的滩五乡清酒呢。
樱冈说,哦,滩五乡的清酒,这可是少有的珍品啊。
山口有些意外,怎么,樱冈老师也知道滩五乡清酒?
樱冈点点头说,滩五乡是日本的第一酒乡啊。
山口高兴地说,好啊好啊,今天中午我就请你喝这滩五乡的清酒,一来为你庆贺,二来还想听你再讲一讲你们的番人音乐。他一边说着一边拉起樱冈就朝学校外面走去。
山口很喜欢音乐,对大陆的广东潮汕音乐和闽南音乐都很有研究。他从台中州调来白石街的警察分室以后,又对番人音乐有了浓厚的兴趣。一天晚上,山口办事回来,偶然听到刚喝了酒的樱冈次郎在街上随口哼唱起山上族人的小曲,竟然很有味道。后来才知道,樱冈对番人音乐懂得很多。于是山口就经常来找樱冈聊天,让他给讲一讲番人音乐。樱冈的嗓音也确实很好。所以和山口在一起时,也就经常给他唱一些当年山上的小曲。
其实,樱冈对这个叫山口的年轻人虽然没什么恶感,却也并不是很喜欢。他觉得这个山口表面看上去很斯文,像一个书生,但总让人感觉内心里似乎包裹着一团逼人的寒气。樱冈说不清楚这团深藏在山口内心的寒气究竟是什么,不过也正因如此,他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与山口走不近。可是从另一方面说,樱冈又很愿意接近山口。这是因为,山口毕竟是枳子老师的哥哥。樱冈知道,他们兄妹的感情很好。一次山口喝了酒告诉樱冈,他的家乡是在日本的北海道,从很小的时候父母就都去世了,所以这些年他们兄妹相依为命。枳子是因为他来台湾,所以才一起跟过来。樱冈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些事,才改变了对山口的看法。他想,既然山口和他的妹妹枳子老师有如此深的感情,他也就应该接近山口。
在这个中午,樱冈来到山口的宿舍,两人一起喝酒一直到傍晚。樱冈因为心情很好,也为了让山口高兴,就乘着酒兴唱了很多山上族人的小曲。山口果然很有音乐天赋,每听樱冈唱一首小曲,立刻随手把乐谱记在纸上,然后就可以用口琴吹出来。山口有一只很精致的口琴。他吹得很好,似乎在这只口琴里装了水,能吹出各种奇妙的声音。后来樱冈喝得有些多了,就对山口说,山口先生,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山口把口琴从嘴边拿开说,可以,你问吧。
樱冈说,你真的喜欢这些小曲吗?
山口点点头说,是啊。
樱冈说,可是你们把山上的族人称为生番,是吧?
山口说,是。
樱冈说,我知道生番的含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会喜欢生番的音乐?
山口想了一下说,我曾经到台北帝国大学的医学院去过,那里有一个非常现代的解剖室。山口笑笑说,我觉得,我的这只口琴也像一把解剖刀。
樱冈听了看着山口,半天没有说话……
十、嘟奴
父亲曾告诉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两个月亮。那时没有白天和黑夜,这两个月亮永远挂在天上,将白石山上的波索康夫尼映得若隐若现。一天,其中的一个月亮突然燃烧起来,它像一个火球越升越高,将天空和大地照得通亮。这个燃烧的月亮从此就变成了太阳,于是也就有了白昼。父亲曾经很认真地答应过我,有一天会带我去白石山,亲眼看一看那棵传说中的波索康夫尼。但遗憾的是,直到他走上彩虹桥,也没有实现这个诺言。
这些年,总是有人问我,白石山究竟在哪里,山上真的有那样一棵叫波索康夫尼的神树吗?也有年轻人问,你确实见过波索康夫尼吗?我知道,他们这样问是因为不相信。我每次都诚实地告诉他们,我没去过白石山,也从没有亲眼见过波索康夫尼。但是,我坚信这棵传说中的神树是存在的。不仅是我,我的族人也都坚信不疑。否则,我们的祖先是从哪里来的呢,而如果没有祖先,又怎么会有我们这些族人呢?我告诉今天的年轻人,波索康夫尼是我们的祖灵所在,所以无论我,还是我的族人,都不允许任何人对它有丝毫的冒犯。
当年,我在白石街的小学校读书时,就因为一个达腊都噜的孩子说了对波索康夫尼不恭的话,我险些对这孩子出草,而且后来还被巴羧闹出一场很大的风波。
事情的起因,是我向学校的旗杆射了一支箭。
我当时向这根旗杆射箭,不过是想试一试自己的箭法。那时我已学会射箭。据巴唦嚄说,我已经能像一个真正的猎人去猎场狩猎了。但这一次,我没想到这一箭竟然这样准,一下就射到了旗杆顶上。当时的旗杆是用一根毛竹制作的,所以把箭射在上面并不容易,而且这一箭竟然将那面正在随风飘扬的太阳旗也钉在了那里。当时部落里的孩子们立刻都跳着尖叫起来。但就在这时,樱冈老师突然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樱冈老师虽然也是我们南溪部落的族人,但他这些年一直在外面读书,看上去已有些文弱,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样大的力气。他一直把我揪到旗杆底下,问我为什么要向太阳旗射箭。当时我忍着耳朵的疼痛告诉他,我并不是向太阳旗射箭,我只是想把这支箭射在旗杆上。但樱冈老师说,你朝旗杆射箭也不行,你这样做就是对太阳旗不尊敬。樱冈老师问,我平时教你们唱的国歌叫什么?我说,叫《君之代》。樱冈老师又问,《君之代》的前两句是怎样唱的?我说,皇祚连绵兮久长,万世不变兮悠长。樱冈老师说,对啊,这样一个皇祚连绵久长悠长的伟大国家,你怎么可以向它的国旗射箭?樱冈老师这样说着越发气愤,先是骂了一句巴嘎,然后就在我的脖颈上狠狠扇了一掌。樱冈老师平时也像那些达腊都噜的教师一样,很喜欢打学生,而且他打族人的孩子更加凶狠。当时我知道,樱冈老师这样打我,应该是已经对我憋了很久的火气。
我曾在樱冈老师的椅子上抹过大粪。樱冈老师每次来为我们上课时,都喜欢坐在前面的椅子上。那是一只用桧木做的椅子,很高,也很结实,所以樱冈老师坐在上面就显得很威严。于是有一天,我就在这张椅子上抹了一些大粪。樱冈老师当然不知道,于是他上课时,一下就坐了一身黄色的东西。樱冈老师永远穿一身浅灰色的和服。他很喜欢这身和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而且压得很平整。这时这样一坐,浅灰色的和服上沾了许多黄乎乎的东西就显得格外鲜艳,而且还发出一阵阵的恶臭。下面的孩子们一下都尖声笑起来。樱冈老师自然气得扭歪了脸,瞪起眼问这件事是谁干的。我立刻站起来说,是我干的。我当然要承认,摩达头目曾经说过,作为一个男人无论什么事,都要敢作敢为,否则将来是不会成为一个真正勇士的。当时樱冈老师听了就带着一身恶臭朝我走过来,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看着樱冈老师没说话。但我这样做,当然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樱冈老师穿了这身和服已经不像我们的族人。我尤其讨厌他在那些达腊都噜的面前躬身弯腰说“哈依”。所以,我这样做就是想让樱冈老师知道,我对他穿着这样一身奇怪的衣服在学校里晃来晃去很不喜欢。但在当时,我并没把这些话对樱冈老师说出来。我这时已经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樱冈老师这一次却并没有打我。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以为我会打你吗,不,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打你的,打你是因为要教育你,只有在你需要教育的时候,我才会用这样的方式。他这样说罢就转身回去换衣服了。
但这一次,樱冈老师还是因为我向太阳旗射箭的事打了我。他当时显然还没有把积压在心里的火气完全发泄出来。接着在上课时,就又发生了后来的事。在这堂课上,樱冈老师用日语教我们写,“美丽的富士山”。我必须承认,樱冈老师的日语写得很漂亮,所以他要求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子写。这时几个达腊都噜的孩子最先写完了。其中一个叫佐藤的孩子写得最快,而且樱冈老师夸奖说,佐藤也写得最好。这个佐藤平时总是欺侮族人的孩子,他这时受到樱冈老师的夸奖也就更加洋洋得意。于是下了课,我就走到佐藤的面前说,你写得再好也没有用,你们达腊都噜的富士山再美丽,也不如我们的白石山美丽。
佐藤听了慢慢睁大眼,看看我说,你说什么?
于是,我就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佐藤忽然古怪地笑了,他问,你们的白石山美丽吗?
我说,当然美丽。
佐藤点点头,又问,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我当时觉得佐藤问的这个问题很奇怪,于是哼一声说,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些达腊都噜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们的家是在大海那一边,你们不在自己家里跑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
佐藤点点头说,你去问一问樱冈老师,《马关条约》是怎么回事吧。
我当然听说过《马关条约》,虽然不知具体内容是什么,但也知道,就是因为这个条约才把这些达腊都噜引来我们这里。于是,我对佐藤说,我不管什么条约,我只知道,我们的白石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我们的先人,我们的祖灵,我们的波索康夫尼都在这里。
佐藤嗤地一笑说,波索康夫尼?你说那棵能生出男人和女人的怪树?
佐藤竟敢把我们的波索康夫尼说成是一棵怪树。
我立刻盯住他说,你敢……再说一遍?
佐藤说,再说一遍又怎么样?这就是一棵怪树!他说着又朝身边几个达腊都噜的孩子笑了笑,这棵叫波索康夫尼的怪树竟然能生出人,它究竟是树还是一只母山猪?
我就是听他说了这样的话,才突然跳起来朝他扑过去。这个佐藤比我大几岁,身材也比我魁梧,他没想到我竟然有这样的勇气,一下有些手忙脚乱。我这时已经愤怒到极点。父亲曾告诉过我,我们的祖灵,我们的嘎雅,我们的波索康夫尼,是不允许任何人冒犯的,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就要随时准备用生命捍卫这一切。我这时已经扑到佐藤的身上。由于他几乎比我高出一头,所以我不得不跳起来,这样一来也就有了很大的冲力。就在我扑到佐藤身上的一瞬,同时也伸出头在他的头上狠狠撞了一下。佐藤平时在学校里一向是欺侮别人的,这时突然受到这样的攻击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下就被我撞倒在地上。我的头也被撞得嗡嗡响,而且隐隐作痛,所以我估计,佐藤一定是已经被我撞懵了。但他躺在地上很快就缓过气来,一翻身压住了我。我这时想,如果我的身上有一把泰雅刀,我一定会对他出草。我一直盼望着自己有机会出草,如果这样我也就有资格把嘎雅纹在脸上了。但遗憾的是,此时我的身上没有泰雅刀。我一用力又把佐藤掀翻在地上,顺手抓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就在我举起石头要砸到佐藤的头上时,我突然感到拿着石头的这只手被谁抓住了,接着又被用力一提,我就从佐藤的身上被提起来。这时我已经看到了,站在我身后的是樱冈老师。樱冈老师的一只手这样提着我,另一只手就横着打过来。他这只手用的气力很大,几乎刮着呼呼的风响,接着就啪地落在我的脸上。但他这一次打的不是我脖颈,而是一掌拍在我的鼻子和嘴上。我只觉鼻子一热,就有一股黏黏的东西流出来。可是樱冈老师并没有罢手,接着又一掌打过来。这次我的脸上发出一声脆响。我意识到,这应该是一记耳光。樱冈老师打完之后一松手,我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我知道,此时我一定满脸是血。
樱冈老师看看我说,去洗一洗吧。
他这样说完就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又回头说,以后,不准再打架。
这时枳子老师走过来。她捧住我的脸很认真地看了看,又掏出一块很白的手帕要为我擦脸上的血。我用力把脸转过去。我一向不喜欢这个枳子老师。我觉得这个达腊都噜的女人很虚伪,她的脸上永远在微笑,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推开她的手,转身像个勇士一样地走了。
在这个上午,我来到学校外面的一条溪边,捧起溪水洗了洗脸。我看到,小溪里有一股腥红的血水朝下游流去。我这时才觉出鼻子和嘴唇很疼。我感觉到了,我的嘴唇一定像山猪一样地肿起来。我决定不再去学校上课,于是就沿着山路往回走。我这时感觉自己真的像一个勇士,只是有些遗憾,因为没有泰雅刀,所以没能出草。但我的心里还是很愉快。这一次,我让那个叫佐藤的达腊都噜孩子记住了,他今后一定不敢再冒犯我们的波索康夫尼。
我在山路上遇到了巴唦嚄。巴唦嚄刚打猎回来。他这次打猎的运气很好,竟然打到了一头鹿。巴唦嚄扛着他的鹿走过来,看看我问,嘟奴,你怎么回事?
我不在乎地说,没什么。
巴唦嚄问,你是不是在学校打架了?
我问,我怎么才可以有一把泰雅刀?
巴唦嚄听了很认真地看看我。显然,他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又看看我,然后问,你想要泰雅刀,干什么?
我说,如果我有一把泰雅刀,也就可以出草了。
巴唦嚄伸手托住我的下巴问,你今天,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于是,我就把在学校里发生的事对巴唦嚄说了。巴唦嚄听了立刻拍拍我的肩膀说,嗯,好样的嘟奴,这件事我要告诉摩达头目,他听了也一定会高兴!
我立刻问,摩达头目会不会给我一把泰雅刀?
巴唦嚄笑笑说,这就要你自己去问他了。
就在这时,巴唦嚄放在地上的这头鹿突然醒过来。它睁开眼看看马唦嚄,又看看我,好像随时都会跳起来逃走。巴唦嚄却并没有发现,仍在对我说,你这样小的年纪,就是给你一把刀恐怕也拿不动呢。正这样说着,这头鹿竟真的突然一下跳起来。与此同时,我伸手过去拔出巴唦嚄腰间的泰雅刀。但这时再反手已经来不及,于是我就横着猛地朝它头上拍了一刀。这头鹿立刻又应声倒下了,翻起眼看看我,四条腿蹬了几下就不动了。巴唦嚄吃惊地看一看自己腰间的刀鞘,又抬起头看看我。他显然没有想到,我竟会出手这样快。
我得意地吹了一下这把刀的刀锋,又插回他的刀鞘……
十一、巴唦嚄
这一天是该比的好日子。摩达头目的妻子芭苷·娃里丝要为该比纹面。该比的脸上纹了嘎雅,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了。所以,该比这时一定又想起她的母亲和父亲。该比想,如果母亲和父亲还在,看到他们的女儿纹了嘎雅的样子,会有多么高兴啊。
巴唦嚄也为该比感到高兴。所以,他一大早就背着弓箭上山去了,他要打回一只像样的猎物,为该比好好庆祝一下。让巴唦嚄兴奋的是,他一上山就听到山鸟在右边的山林里欢快地鸣叫。这应该是一个吉兆,预示着猎人会有好的收获。
果然,巴唦嚄上山不久就打到一头鹿。
巴唦嚄在这个中午扛着他的鹿回到部落,族人们一见都兴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打到猎物了,大家知道,在这个晚上又可以有鹿肉吃了。巴唦嚄将他的鹿放到草屋门前的空地上,拔出泰雅刀,将鹿头砍下。这头鹿直到被砍下头,眼睛仍然大大地睁着。巴唦嚄哼一声喃喃地说,看啊,一头鹿都是这样死不瞑目,况且我们的族人。这时已经有一股血水从鹿的脖颈汹涌地流出来。巴唦嚄抬起头,看到都门正陪着该比坐在不远的树下。该比的脸上似乎有些泪痕。他起身朝这边走过来,问该比,怎么回事?
该比低着头,没有说话。
巴唦嚄又看看都门问,究竟怎么回事?
都门说,已经都过去了,没什么事了。
显然,都门有什么事不想告诉巴唦嚄。巴唦嚄唰地拔出腰间的泰雅刀。他的刀由于刚刚砍过鹿头,刀锋上仍在滴血。他走到该比的面前说,究竟怎么回事,你现在告诉我。
该比摇着头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巴唦嚄猛地把泰雅刀朝身边的红桧树砍去。一根手腕粗的树杈立刻被砍断了。都门只好说,好吧,我告诉你吧,是摩达头目,他不准我对你说。
巴唦嚄听了哼一声就朝摩达头目的草屋走去。
该比连忙叫住他问,你……去干什么?
都门只好说,好吧,我……告诉你吧。
都门告诉巴唦嚄,前两天那个叫三井的山地警察给部落传过话来,说是驻在所需要一些麻丝,让部落里的人给送过去。这个上午该比去山上采麻,于是摩达头目就让她顺便给驻在所送去一些。该比去驻在所送麻丝时,三井和北溪驻在所的几个山地警察正在一起喝酒。他们见了该比先是问她,为什么脸上纹得这样黑。然后三井就过来拉住该比,硬要她去陪他们喝酒。该比放下麻丝转身想走。三井却仍不肯放手,就这样把该比身上的衣服都扯破了。最后该比突然拿出砍麻用的短刀,指向三井的喉咙,这样才脱身回来。
巴唦嚄听了转身就走。
都门立刻问,你要去哪?
巴唦嚄没有说话,已朝部落外面走去。
巴唦嚄在这个中午来到山上的南溪驻在所。驻在所的木屋是巴唦嚄当初带着部落里的族人建的,所以,他对这里很熟悉。在这个中午,巴唦嚄用力拉开木门闯进来。三井和几个北溪驻在所的山地警察还在说笑着喝酒。三井显然已经喝多了,回头看到巴唦嚄笑着含混不清地说,好啊好啊,巴唦嚄你来得正好,一起喝酒吧,听说你刚刚打到一头鹿,是不是送鹿肉来了?巴唦嚄没说话,径直走到三井的面前,突然拔出腰间的泰雅刀放到他的脖子上。
三井的脸色立刻变了,两眼看着巴唦嚄说,你要……干什么?
巴唦嚄说,如果我告诉你,我要出草,你会怎么样?
三井点点头说,好吧,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巴唦嚄说,你准备好吧,我的泰雅刀要说话了。
这时已经有一个达腊都噜将三井的东洋刀扔给他。三井朝后退了一步,慢慢拔出刀,突然大叫了一声就朝巴唦嚄砍过来。巴唦嚄敏捷地朝旁边跳开,三井的刀砍到桌上的一只酒瓶。这只酒瓶竟被三井的刀齐刷刷地拦腰砍断了。也就在这时,巴唦嚄的泰雅刀已经砍过来。巴唦嚄的这把泰雅刀不仅锋利,也磨得雪亮,这样砍过来几乎看不到刀,只是寒光一闪。三井赶紧一歪头,只听噗地一响,他头上的黑色警帽竟被巴唦嚄削去一半。三井立刻一边哇哇叫着又挥刀砍过来。这时巴唦嚄已经从驻在所里跳出来。就在三井也跟出来的一瞬,他突然斜身跳到墙壁上用力一蹬,接着手里的泰雅刀就横扫过来。三井已经意识到,这一次已无法再躲过去,于是赶紧朝地上一躺。巴唦嚄的刀横扫过去之后,人也随着落下来,跟着就骑到三井的身上。巴唦嚄举起手里的泰雅刀又朝三井的脖子砍下去。
就在这时,摩达头目突然大喝了一声,巴唦嚄!
巴唦嚄的刀举在半空,停住了。
摩达头目走过来说,回去吧。
巴唦嚄又看了看仍躺在地上的三井,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这个中午,摩达头目回到部落就径直走到红桧树下。巴唦嚄也低着头跟过来。摩达头目回过头对巴唦嚄说,从今以后,不准你再去驻在所!
巴唦嚄说,可是……
摩达头目说,没有什么可是!
摩达头目又朝众人环视一下说,从今以后,谁也不准再去招惹那些达腊都噜!
摩达头目这样说罢,就转身回自己的草屋去了。
巴唦嚄在这个中午有些沮丧。他本来为该比打了一头鹿,心情很好,但这时一点好心情也没有了。部落里的族人渐渐散去。该比朝巴唦嚄走过来。该比纹过面,面颊显得更加漂亮,脸上的嘎雅还泛着新鲜的深红色,在中午的阳光下闪着柔软的光泽。
该比走到巴唦嚄的面前说,谢谢你。
她说着,转头朝门前空地上的那头鹿望去。
巴唦嚄说,这头鹿,是为你打的。
该比点点头说,我知道。
该比说罢又示意了一下,巴唦嚄就跟着来到她的草屋。该比从自己的织布机上拿起一块刚刚织好的布,递给巴唦嚄。这块布织得很均匀,也很柔软,拿在手里像兽皮一样舒适。
该比问,喜欢吗?
巴唦嚄点点头说,喜欢。
该比说,我要用这块布,为你做一件新衣。她这样说着脸就红起来,脸颊上的嘎雅也越发鲜艳。她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巴唦嚄听了慢慢抬起头,看着该比。
该比又说,我以后,会织很多的布。
巴唦嚄已经听说了,就在几天前,白石街的警察分室已经发出通告,不准山上的族人再织布,所有的织布机都要收缴,而且从今以后也不准再种棉花,只能买他们的东洋布料。他们这样做,当然让山上所有的族人都无法接受。织布机是从先人的手里传下来的,部落里的族人祖祖辈辈都在山上种棉花,自己纺纱织布。现在这一切却都要被禁止了。
显然,该比还不知道这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