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月亮(五)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月亮,部落
  • 发布时间:2015-03-14 14:20

  二十一、枳子老师

  樱冈次郎终于找到了机会。

  这天下午,樱冈在学校门口看到了枳子老师。枳子老师显然刚去外面办了什么事才回来。于是樱冈快步走过去,掏出那封已在身上装了几天的信递给枳子老师,然后涨红着脸说,拜托……请您认真……看一下,我等着您的回答。枳子老师似乎已经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接过这封信只是微微弯了一下腰说,谢谢,脸上仍然是那样一层淡淡的微笑。樱冈没敢再去看枳子老师,也鞠了一躬就赶紧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樱冈一直惴惴不安。

  就在这时,樱冈接到一封请柬。请柬是山口派人送来的。樱冈太郎和阿敏两天后将要正式举行婚礼,邀请樱冈次郎去参加。樱冈已经感觉到,自从樱花节那一晚之后,山口对自己的态度就明显冷淡下来。事后樱冈太郎才告诉他,山口在那一晚将慧子叫来,并不是一时的动意,他在事先已做过周密的筹划和安排。樱冈太郎和樱冈次郎作为番人教育的典范已由台中州上报到台北总督府。总督府已经详细研究过他们两人的资料,正准备作为一个模式推广开来,同时在番人中也可以起到一种表率的作用。而阿敏和慧子也同样都是番女,如果将阿敏配给樱冈太郎,再将慧子配给樱冈次郎,同时为这两对新人举行一场盛大而又隆重的婚礼,这无疑也就会产生更大的影响。但是,山口这个经过周密策划的安排,却由于樱冈次郎的拒绝而没能实现。所以,山口虽然表面没说什么,心里一定很不满。

  两天后的上午,樱冈太郎和阿敏的婚礼在白石街议事厅门前的广场上举行。樱冈太郎不过是警察分室的一个乙种巡查,阿敏也只是卫生医疗所的普通护士,山口却在议事厅门前的广场上为他们两人操办这样一场隆重的婚礼,显然用心良苦。婚礼上请来很多客人。新娘阿敏按山口的要求打扮起来,脸上被脂粉抹得雪白,嘴唇艳红,穿了一身白色的和服。

  但是,站在阿敏身边的樱冈太郎脸色却很难看。

  就在婚礼开始前,阿敏告诉他,山上的花兰部落出事了。阿敏也是刚刚得知这件事的。阿敏前一天晚上在卫生医疗所值班,听一个来看病的山上族人说的。据这个族人说,花兰部落的老人在这场劫难中几乎都被杀了,一些妇女和孩子,还被扔进火里活活烧死了。在这个早晨,樱冈太郎听到这个消息半天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愣在那里。此时的樱冈有一种感觉,似乎在内心深处有一块色彩鲜艳的玻璃,现在,这块玻璃突然被彻底打碎了。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一直向往的那种所谓的达腊都噜的文明终于露出狰狞的牙齿,它甚至比动物的牙齿还要可怕。樱冈觉得自己似乎突然挨了一闷棍,一下被打醒了。阿敏立刻后悔了。樱冈的父母虽然都已不在,但是部落里还有一些他的亲人。阿敏意识到,在这种时候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樱冈。这时,阿敏朝身边看一看。樱冈魂不守舍地站在那里,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阿敏想提醒樱冈一下,但想了想,又不知该说什么。

  樱冈次郎在这个上午犹豫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来参加这场婚礼。他已经想到,有了樱花节那一晚的事,在这个婚礼上见到山口也许会有些尴尬。但他又想,如果自己不来,恐怕今后也就更无法与山口见面了。当然,樱冈与山口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就算疏远了一些也无所谓,但他顾虑的是枳子老师。山口与枳子老师毕竟是兄妹,樱冈担心,一旦自己和山口疏远,会影响到自己和枳子老师的关系。让樱冈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上午,他来到婚礼现场才发现,自己被安排的位置竟与枳子老师离得很近。枳子老师和小学校的几个教师站在一起,身上也穿了一件很隆重的留袖和服。穿了留袖和服的枳子老师站在那里显得更加典雅,樱冈次郎看了心又禁不住地跳起来。这时婚礼已经开始,到场的客人轮番过去,向新人祝福。就在枳子老师走过樱冈次郎的身边时,朝他微微笑了一下。也就是枳子老师的这一笑,立刻让樱冈鼓起了勇气。樱冈觉得枳子老师的这个微笑里包含了很多没有说出,或在这时不便说出的意思。樱冈想,如果枳子老师看了自己的那封信,又决定拒绝自己,应该是不会对自己这样笑的。樱冈觉得这应该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于是,当枳子老师走到旁边的一棵樟树下乘凉时,他想了一下就跟过去。枳子老师看到樱冈走过来,笑着向他微微弯了一下腰。

  樱冈来到枳子老师的面前,还没有说话,心就先已怦怦地跳起来。

  枳子老师很认真地看看他,关切地问,樱冈老师,哪里不舒服吗?

  樱冈说,我……还好……

  枳子老师说,是啊,天气真热啊。

  樱冈看一眼枳子老师问,我的那封信,枳子老师……看过了吗?

  枳子老师说,哦,谢谢。

  枳子老师说着又弯了一下腰,脸上仍是那样一层淡淡的礼貌的微笑。樱冈一时吃不准,枳子老师所说的谢谢是什么意思,于是鼓足勇气又问,我在信上说的,枳子老师觉得……

  枳子老师又彬彬有礼地弯了一下腰,微笑着说,谢谢樱冈老师。

  这时前面的风琴已经响起来。山口开始正式主持婚礼。

  枳子老师又微笑着说,樱冈老师,我们过去吧。

  樱冈点点头,只好和枳子老师一起朝前面走去。

  樱冈的心里终于明白了,枳子老师所说的谢谢,已经是回答自己了。她是用这样一种淡淡的、彬彬有礼而又没有温度的微笑来拒绝自己的。樱冈想不明白,枳子老师为什么会拒绝自己。樱冈一直认为,枳子老师和自己是很谈得来的。虽然自己是一个山上的族人,用他们的话说也就是番人,但自己和枳子老师一起聊天时,已经丝毫感觉不到这种差异。

  可是现在,枳子老师却用这样的微笑,又让他看到了这种差异。

  樱冈在这个傍晚刚回到宿舍,那个叫慧子的女孩突然来了。樱冈感到有些意外。其实樱冈从第一次见到慧子时,就觉得这个女孩挺好,不仅眉目清秀,而且表现出一种怯生生的礼貌,给人的感觉很可爱。可是樱冈觉得,慧子的这种可爱当然与枳子老师是无法相比的。在枳子老师面前,慧子才真的像一朵紫花地丁。这时,慧子走进来,仍是怯生生的。

  她小心地问,樱冈老师,今晚……有事吗?

  樱冈越发感到奇怪,问她,你有什么事吗?

  慧子说,如果您没事,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可以吗?

  樱冈想了一下。他在这个晚上本想痛痛快快地喝一下酒,最好能把自己灌醉。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郁闷的心情发泄出来。现在,既然面前这个叫慧子的女孩要和自己一起吃饭,有一个人陪自己喝酒,这当然比一个人独自喝闷酒更好一些。

  于是,樱冈点头说,好吧,我今晚没什么事。

  慧子又小心地问,我们……在哪里吃饭?

  樱冈想了一下。樱冈知道,自己喝了酒之后肯定会声音很大地说话,而且还可能会唱歌。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种放浪的样子。于是对慧子说,就在我这里吧。

  慧子点点头,笑一下说,好吧,我去做饭。

  说罢就挽起衣袖去忙碌了。

  在这个晚上,慧子为樱冈做了饭团和紫菜卷。慧子的手竟然很巧,做的饭团和紫菜卷很地道,樱冈虽然食欲并不好,也禁不住点头称赞说,你做得很好吃啊。

  就在这时,慧子说了一句最不该说的话。

  她说,我是和枳子老师学的。

  樱花节那一晚之后,阿敏曾告诉樱冈次郎,慧子经常去枳子老师的家里,帮她做一些事,所以她和枳子老师的关系很好。但这时,慧子突然提到枳子老师,樱冈还是稍稍愣了一下。慧子似乎察觉到樱冈脸上的变化,就懂事地为他斟上酒说,我陪樱冈老师喝一杯吧。

  樱冈看看她问,你能喝酒吗?

  慧子说,可以……喝一点吧。

  樱冈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

  樱冈知道,山上部落里的女人都能喝一些酒。山上族人喝的是小米酒。相传最早的时候,这种小米酒是女人酿造的。她们将小米一口一口地含在嘴里,待小米发酵,再吐出来,这样就酿成了小米酒。所以,山上的女人都有一些酒量。果然,慧子在这一晚和樱冈一杯一杯地对饮,脸上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这时樱冈已经明白,这一晚,应该是山口让她来的。

  这时樱冈已有些酒意。他把杯里的酒一口喝掉,扔下杯子,就仰着头闭上两眼唱起歌来。但他这一次没再唱山上族人的歌,而是用日语唱起了《竹田摇篮曲》:盂兰盆节到了,有什么高兴呀,没有新衣服,也没有腰带……真想尽快走出去,离开这个地方,那边能看到,父母的家呀……樱冈唱着,睁开眼,忽然看到慧子已经泪流满面。慧子说,这首《竹田摇篮曲》……樱冈老师唱得真好听,也像我们族人的歌啊。

  樱冈抓过杯子,又一口把酒喝掉说,你爱听,我再给你唱啊。说着就又闭上两眼唱起来:樱花啊,樱花啊,阳春三月晴空下,一望无际是樱花。如霞似云花烂漫,芳香飘荡美如画。快来呀,快来呀,一同去赏花……樱冈唱着,自己也流下泪来。

  他忽然问慧子,你知道紫花地丁是什么科吗?

  慧子越发茫然地看着樱冈。

  樱冈说,紫花地丁是堇菜科,草本,稀乔木。

  慧子问,紫花地丁……是什么啊?

  樱冈点点头说,好吧,我告诉你,紫花地丁是生长在樱花树下的一种野花,很小,就像……你,哦不,就像我一样,可是开出的花比樱花还要鲜艳。樱冈说着端起酒杯把酒喝了,又把脸凑近慧子说,我为紫花地丁也作了一首歌,你想听吗?

  慧子看着樱冈,点点头。

  樱冈忽然笑了,嗯一声说,好啊,我现在就唱给你听啊。他说着又闭起眼,仰着头唱起来:你今天很小啊,明天会长大,你今天生出嫩叶啊,明天会开出鲜艳的花,你是紫花地丁啊,你也会长出枝桠……樱冈就这样闭着眼,一遍一遍地唱着……

  二十二、嘟奴

  我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勇士了。

  我虽然只有12岁,脸上却已经纹了嘎雅,这让部落里那些脸上仍很光洁的年轻人羡慕不已。就在我纹了嘎雅的这一天,我也终于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泰雅刀。我曾对摩达头目说过,我要有一把真正的泰雅刀。所以,摩达头目给我的这把刀和他的那把一样长,也一样锋利,只是稍稍轻了一些。摩达头目对我说,等将来我长大成人,会给我一把和他的刀一样沉重的泰雅刀。父亲在看到我腰间有了泰雅刀的那一晚,喝醉了。他告诉我,他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并不是他曾经出过多少次草,猎回过多少异族人的人头,而是他的儿子在12岁的时候脸上就已经纹了嘎雅,成为部落里最年轻的勇士,而且还拥有了一把真正的泰雅刀。父亲还亲手用樟木为我制作了一个巨大的骷髅架。他对我说,看见了吗,儿子,这就是你的骷髅架了,你将来也要像摩达头目一样,用自己猎回的人头把这个架子摆满。

  我听了父亲的话点点头,就把罗干的人头摆上去。

  这一年的夏天出奇地热,能高山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似乎山林里的树木都流出了汗水。就在这样一个早晨,突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都门去山上的林子里采麻,竟然看到了那个叫山本的达腊都噜。都门以为是自己撞见了鬼。山本早在几年前就掉下山崖摔死了,而且据白石街上警察分室的小野警官说,已经找到了山本的尸体。都门想不明白,这时这个山本怎么会突然又出现在这里。当时都门并没有看清楚,只觉得有一个很像山本的人影在一块岩石的旁边一闪,于是立刻追上去。但是,当她来到这块岩石的跟前时,却并没有发现山本的踪迹。都门回到部落,把这件事对摩达头目说了。

  都门说,也许自己真的是看错了。

  但摩达头目听了却立刻想到另一件事。就在前不久,北溪部落的头目筲目·娃里丝又带着人在山里修隘勇线,而且已经朝着南溪部落这边修过来。摩达头目已经警告过筲苜·娃里丝,如果他的人真敢把隘勇线修到南溪部落的领地,南溪部落的族人一定会出草。

  这时,摩达头目怀疑,都门说的这件事与隘勇线有关。

  摩达头目立刻带着部落里的族人来到山上。在林子里搜寻了一阵,果然发现有人走过的踪迹,接着又发现了一堆人的粪便。摩达头目蹲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堆粪便,发现还有新鲜的气味,而且从颜色也看出了问题。部落里的族人由于长年吃的是小米,所以粪便都是黄色的,而这摊粪便却是暗红的。这就说明,这个人应该不是山上部落的族人。摩达头目立刻警觉起来。无论都门在这个早晨看到的那个人影是不是山本,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已经有异族人闯入我们南溪部落的领地。摩达头目当即让族人在山上散开搜寻,很快又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空罐头盒。显然,这个闯入我们领地的异族人应该是一个达腊都噜。

  这时巴唦嚄和巴羧走过来。

  巴唦嚄问摩达头目,这个人,会是山本吗?

  巴羧说,如果是山本,我一定要捉住他。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好吧,你们想办法,打到这个猎物吧。

  在这个上午,巴唦嚄和巴羧在林子里的小路上下了一个套索。这种套索是用藤蔓拴的,一头连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另一头埋在草丛里,在猎场是专门用来套棕熊一类野物的。巴羧有些怀疑,在林子里下这样一个套索,会不会真能套住这个闯入山林的异族人。但巴唦嚄认为是有可能的。巴唦嚄说,如果这个人是达腊都噜,他就一定还会来。

  巴唦嚄没有说错。第二天早晨,当巴唦嚄和巴羧再一次来到这片山林时,发现这个套索果然套住了一个人。这个人被藤索套住脚踝,已经倒着吊在树上。巴唦嚄和巴羧走过来仔细看了一下,认出这个人竟然真的是山本。山本已经被吊得脸有些肿涨起来。巴唦嚄和巴羧立刻把他从树上放下来。山本穿了一身草绿色的衣服,上衣和裤子有很多衣兜,里面装了各种奇怪的工具和吃的东西。他一被放下来就躺在地上,闭起两眼,似乎不想说任何话。

  巴羧过来踢了他一下说,起来。

  山本就慢慢爬起来。

  于是,巴唦嚄和巴羧用藤索把他捆起来带回部落。

  摩达头目看到山本也有些意外。他先让巴唦嚄和巴羧把山本身上的藤索解开,然后将他带到自己面前。摩达头目上下看看他,皱起眉问,你不是掉下山崖摔死了吗?

  山本低着头,做出不准备说话的样子。

  摩达头目又问,这几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山本仍然低着头。

  摩达头目说,你是一个番通,应该懂我部落里的规矩。

  山本低着头,仍不说话。

  摩达头目说,好吧,我现在问你,你来我的山林究竟想干什么?摩达头目说着,拿起在山本身上搜出的几件工具看了看,这些东西,都是干什么用的?

  山本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你不说话没关系,不过你要明白,你是一个异族人,异族人随便闯进我的领地,按我们的规矩会怎样做,你应该是知道的。

  这时山本慢慢抬起头说,我要……见都门。

  摩达头目笑了,看着他说,你要见都门?你认为见到都门,你就不是异族人了吗?摩达头目说着走到山本的面前,我曾经对你说过,当初你和都门的事,我从来没有同意过,所以,我也从不承认你和我南溪部落的关系,我的部落不会跟达腊都噜有任何关系。

  摩达头目盯着山本问,我的话,你听懂了吗?

  山本又说,我要见都门。

  摩达头目说,好吧。

  摩达头目说罢就让人把都门找来。这时都门已经知道,巴唦嚄和巴羧从山上捉回的这个人就是山本。摩达头目对她说,山本要见你,见与不见,你自己决定吧。

  都门说,我已经不想再见这个人。

  摩达头目说,你也可以见他一下。

  都门抬起头问,为什么?

  摩达头目说,这个山本突然来到我们的林子里,我怀疑与隘勇线有关,他身上还带了一些奇怪的工具,而且在一个小本子上画了一些地图,应该是来察看地形的。所以,摩达头目对都门说,你去见他,听一听他说什么,也许能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

  都门说,可是……

  摩达头目说,现在,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都门又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

  都门在这个上午来到摩达头目的草屋。山本看到都门,两眼立刻亮起来。他对都门说,都门,我有话要对你说。这时巴羧走过来,在山本的身上用力踢了一脚说,不许用你们达腊都噜的语言说话!山本只好又用山上的番语对都门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都门说,你就在这里说吧。

  山本朝身边看一眼,没有说话。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好吧,你们去里面说吧。

  都门转身走进里面的草屋。山本也跟进来。但是,山本显然并不打算告诉都门什么,他只是对都门说,我在山上迷路了,所以才走到这边的林子里,你对摩达头目说,放我回去吧,你也和我一起回去。都门一听就笑了。她问山本,你是迷路了吗?

  山本说,是啊。

  都门又问,你一连几天,都在这里迷路吗?

  山本愣了一下,想一想又说,你……跟我一起下山吧。

  都门很认真地看看他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山本说,是……是啊,我过去……是骗了你。

  都门说,我现在问你,你来这边的山林到底要干什么。

  山本说,我……真的迷路了。

  都门点点头说,好吧。

  都门这样说罢就转身出来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来告诉摩达头目,驻在所的三井来了。摩达头目听了立刻从草屋里走出来,这时三井已经来到门前。三井在这个上午仍然穿着笔挺的黑色警服,戴着雪白的手套,挎在腰间的东洋刀也一晃一晃的。他看到摩达头目就说,摩达头目,我有事要问你。

  摩达头目不动声色地说,什么事?

  三井说,听说你的族人,在山上捉到一个人。

  摩达头目说,你的消息很灵通啊。

  三井说,我现在只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摩达头目说,我的族人,刚刚在山上打回一只山猪。

  三井说,可是我听说,你捉到的是一头两条腿的山猪啊。

  摩达头目说,我已经说过了,不管两条腿四条腿,我的族人只打到了一头山猪。他这样说罢就朝围在旁边的族人吩咐,男人都准备一下工具,马上去山上的田里锄草。

  族人们就都纷纷散去。

  三井走过来,又说,摩达头目,前些天花兰部落发生的事,你应该知道了。

  摩达头目说,是,我知道了。

  三井盯着摩达头目说,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南溪部落。

  摩达头目也眯起眼盯着三井说,我南溪部落,不是花兰部落。

  三井的鼻孔里哼一声说,摩达头目,我已经听说了,你这里收留了花兰部落的族人,这件事我还没有向警察分室的小野警官汇报,如果汇报了,会有什么后果你是知道的。他说着又看一看摩达头目,所以,我要提醒你,如果真在山上捉到了什么人,最好告诉我。三井这样说罢就转身走了。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突然踩在一条狗的身上。这条狗立刻呜地叫起来。三井吓得连忙朝旁边一跳,恼火地骂了一声,巴嘎!然后就抽出腰间的东洋刀朝这条狗砍过去。这条狗正在一跳一跳地朝三井叫着,这一刀正砍在它的腰上,一下就砍成了两截。它的下半截身子躺在地上,上半截却仍在直挺挺地朝三井叫着。

  三井哼一声就迈过这条狗走了。

  摩达头目在他身后叫了一声,三井!

  三井站住了,慢慢回过头。

  摩达头目说,你杀了我的狗,这件事我会记住的。

  三井说,你记住吧,下一次,也许我杀的就不是狗了。

  他说罢就气呼呼地朝部落外面的山上走去。

  就在这天夜里,发生了意外的事。山本逃走了。摩达头目要搞清楚山本来山上的目的,于是就让巴唦嚄和巴羧将他关在一间草屋里。巴羧用绳索将山本结结实实地捆起来。巴唦嚄还特意封上草屋的门窗。但在这天夜里,山本还是挣脱绳索,撬开窗子逃走了。从部落出去,只有一条山路。摩达头目分析,山本在这个夜里逃出部落应该不会立刻下山。因为下山要经过几个溪谷,而且山路很不好走,山本这样一个达腊都噜走夜路是不容易出去的。所以,他最有可能的是先去山上的南溪驻在所暂避一下。于是第二天早晨,摩达头目就带着巴唦嚄和巴羧来到山上的驻在所。三井听到外面的声音立刻走出来。他看到摩达头目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笑一笑问,摩达头目这样早来驻在所,有什么事啊?

  摩达头目说,你应该知道我有什么事。

  三井眨眨眼说,我不知道啊,是来找我喝酒吗?

  摩达头目说,我要找的人,应该在你这里。

  三井问,你要找……什么人?

  摩达头目说,你不要这样问我,你应该知道。

  三井点点头说,哦,明白了,你要找的,是不是昨天在山上捉到的那头两条腿的山猪?

  摩达头目看着三井。

  三井把头摇晃了一下说,可是,一头两条腿的山猪怎么会跑到我这里来呢?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好吧。接着,他突然又朝驻在所里大声说,山本,你听着,我们两个人的事还没有完,你如果再敢踏进我的山林,我会亲自向你出草的!

  摩达头目这样说罢又看一眼三井,就带着巴唦嚄和巴羧转身走了。

  二十三、巴羧·摩达

  巴羧去山林里打山鸡,带回一个消息。北溪部落的族人为达腊都噜修建隘勇线,已经修到南溪部落领地的边界。巴羧在山上看到,几个北溪部落的族人已扛着工具来到南溪部落的山林。但巴羧将这几个人赶出去了。巴羧警告他们,如果胆敢再进来,他就不客气。巴羧对摩达头目说,他已经看到,在部落领地的外面已建起一道很长的隘勇线。

  摩达头目意识到,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摩达头目让巴羧去见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告诉他,自己要跟他当面谈一谈。摩达头目估计到,筲苜·娃里丝正急于为达腊都噜修建隘勇线,所以一定会同意与自己见面。果然,筲苜·娃里丝立刻表示同意。他对巴羧说,他也正想见一见摩达头目。

  筲苜·娃里丝特意把见面地点定在一条隘勇线的旁边。摩达头目当然明白筲苜·娃里丝这样做的用意。他是想让摩达头目知道,不管怎样,这条隘勇线都是要一直修下去的。摩达头目想,在这里见面也好,自己这次见筲苜·娃里丝,要说的也正是隘勇线的事。

  摩达头目见到筲苜·娃里丝并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就说,看来你北溪部落是一定要和达腊都噜合作了,不过,你北溪部落怎样做是你们自己的事,只是不要侵入南溪部落的领地。摩达头目对筲苜·娃里丝说,既然你们为达腊都噜做事,在我看来也就已经是异族人,如果异族人敢踏入我南溪部落的领地,我是不会让他活着出去的。摩达头目说,我摩达·如桐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北溪部落的族人应该知道。

  筲苜·娃里丝听了只是笑一笑。

  他对摩达头目说,我当然知道你摩达头目是什么人,我的族人沙斯和罗干两兄弟被你南溪部落的人出草,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不过现在,筲苜·娃里丝说,我还是要劝一下摩达头目,你是一个英雄,但你的族人并不都是英雄,他们还要吃饭,要活下去,你摩达头目不会希望你的南溪部落被灭族,所以,你也要为你的族人想一想。

  摩达头目眯起眼说,我问你一件事吧。

  筲苜·娃里丝点点头说,可以。

  摩达头目问,你北溪部落为达腊都噜修隘勇线,他们给你什么好处?

  筲苜·娃里丝笑笑说,具体的好处你不用问,不过,我总可以让族人过得好一些。

  摩达头目也笑一笑,看着筲苜·娃里丝说,你觉得这样做,你的族人真会过好吗?

  筲苜·娃里丝说,有酒喝,有肉吃,还有充足的子弹可以用,难道这样的日子还不好吗?筲苜·娃里丝说着朝身后的隘勇线看一眼,摩达头目,你是我的前辈,但我也要对你说一句,一个真正的部落头目,不是让自己的族人如何走上彩虹桥,而是想办法让他们活下去,让自己的部落一直活下去,走上彩虹桥很容易,只有活下去才最难。

  摩达头目说,筲苜·娃里丝,你说错了。

  筲苜·娃里丝看一看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说,活下去确实很难,但要想走上彩虹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脸上有嘎雅,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登上彩虹桥的。筲苜·娃里丝点点头说,好吧,摩达头目,不过我也要提醒你,如果你再这样坚持下去,你的南溪部落会越来越困难。

  摩达头目当然明白,筲苜·娃里丝这样说意味着什么。

  这时的南溪部落确实已经越来越困难。花兰部落的瓦旦和欧卜丝带着族人暂时住在这里,部落里的消耗也就比过去更大了。于是摩达头目决定,让巴羧带人去山上采一些药材,然后由巴唦嚄带几个人下山去换一些盐和生活用品。但巴羧对父亲说,巴唦嚄对山上的药材更熟悉一些。于是摩达头目想了一下,就让巴羧带人下山。但摩达头目叮嘱巴羧,花兰部落前不久刚刚出事,在这种时候,他这一次下山千万不要再惹事。

  可是巴羧这次下山,果然又出事了。

  在这个中午,巴羧带着几个族人来到山下,像往常一样走进白石街上的秀吉货栈。秀吉货栈的老板叫丰臣秀吉,是一个四十多岁、长着一口暴牙的达腊都噜。他当年曾在潮汕一带做生意,于是就为自己取了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叫王秀吉。秀吉货栈平时生意很好,但这个秀吉老板对山上的族人却很刻薄。所以,巴羧一直很讨厌他。这时,巴羧和几个族人刚刚走进秀吉货栈,正准备用带来的兽皮和药材做交易,秀吉老板却立刻过来连连摆手,一边向外推着巴羧几个人一边说,今天货栈打烊,不做生意。这时巴羧已经看到,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刚刚买了一些东西,于是问这个秀吉老板,为什么可以做别人的生意,却不做自己的生意。秀吉老板又朝门外的街上看一眼,压低声音说,走吧,你们快走吧,我就是不做你们的生意。

  巴羧压着火气问,为什么,我的兽皮和药材不好吗?

  秀吉老板说,不为什么,你们走吧,快走吧。

  他一边说着又用手向外推巴羧。这时巴羧终于忍不住了。他抓住秀吉老板的手稍一用力,秀吉老板立刻哟哟地叫着弯下身子。但他的嘴里仍在说,你不要乱来,我要喊街上的巡查了!巴羧一听秀吉老板这样说,火气更大了,突然抓住他胸前的衣领用力一推。秀吉老板立刻向后倒退了几步,一下仰到身后的货架上。秀吉老板的两条腿很短,所以有些笨拙,他这样倒在货架上挣扎了几下,货架上的东西就稀里哗啦地掉下来。就在这时,樱冈太郎和阿敏来到货栈的门外。樱冈在这个中午当班,正在街上值勤,刚好看到从卫生医疗所下班出来的阿敏。两个人正在说话,听到秀吉货栈这边有人争吵。樱冈立刻走过来,朝货栈里一看竟是巴羧。这时秀吉老板一见樱冈立刻嚷着说,这个生番……跑到我的货栈来闹事!

  樱冈看一看秀吉老板。秀吉老板就赶紧自己爬起来。

  樱冈对站在旁边的巴羧说,你不要在这里闹事。

  巴羧看一眼樱冈,又看看站在樱冈身边的阿敏,转身朝外面走去。

  樱冈立刻跟出来,在后面叫了一声巴羧。

  巴羧站住了。

  樱冈想了想,朝阿敏示意了一下。阿敏就转身先走了。

  樱冈走过来说,秀吉老板不做你的生意,不是他的事。

  巴羧朝阿敏的背影看一眼,冲樱冈笑笑说,我要祝贺你啊。

  樱冈的脸立刻红起来。

  巴羧又说,听说你和阿敏的婚礼,是那些达腊都噜为你们操办的。巴羧说着朝樱冈走过来,盯着他的脸,你还记得自己是花兰部落的族人吗?你知道花兰部落最近出了什么事吗?就是那个叫小野的达腊都噜,他带着人闯进花兰部落,把部落里的老人都杀光了,你的堂叔一家,被他们扔进火里活活烧死了,花兰部落的莫倷头目为了救你堂叔一家,一连杀了两个达腊都噜,最后被那个小野用东洋刀从头顶劈下来,活活劈成了两半。巴羧又朝樱冈身上的黑色警服看了看,可你现在,还穿着这身达腊都噜的衣服在街上晃。

  巴羧这样说着,不知什么时候,阿敏又走回来。

  阿敏对巴羧说,巴羧,你……不知道……

  巴羧立刻看着阿敏说,我不知道什么?

  阿敏说,樱冈听说了这件事,哭了一个晚上,而且几天没有吃饭……

  巴羧哼一声说,哭?男人的眼泪是干什么的?给自己洗脚的吗?

  阿敏说,巴羧,你不要再这样说樱冈……

  巴羧突然大声说,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也不想再看见你!

  阿敏慢慢低下头,沉默了一下,转身走了。

  这时樱冈的脸色已经很苍白。但他朝巴羧和旁边的几个族人看了看,还是低声说,你们不要站在这里,如果让警察分室的人看到,又会有麻烦的。樱冈这样说罢,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巴羧。巴羧想了想,就转身朝白石街对面的山坡走去。樱冈也随后跟过来。

  樱冈来到山坡上,对巴羧说,秀吉老板不做你的生意,确实不是他的事。

  巴羧没有说话。

  樱冈说,这是警察分室的人吩咐他的,不准他再跟山上的番人做生意,尤其是南溪部落的族人。樱冈说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对巴羧说,你回去告诉摩达头目,警察分室听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说,南溪部落不准在自己的领地修建隘勇线,正准备带人进山,要把隘勇线强行修进去,所以,让摩达头目千万小心啊。樱冈这样说罢就匆匆地走了。但走了几步又回来,对巴羧说,也许……我可以帮你去秀吉货栈……

  巴羧摇摇头说,不用了。

  樱冈从巴羧的眼神里似乎看出了什么。但他的嘴只动了一下,就转身下山去了。

  巴羧果然没有立刻回山上去。他和几个族人等在山坡上,到了夜里,就又来到白石街上的秀吉货栈。巴羧让几个族人守在门外,看一看街上没人,就过来敲了敲门。秀吉老板在里面打着哈欠一边应着,走过来打开门。巴羧立刻用泰雅刀指向秀吉老板的喉咙。秀吉老板这时已经看清黑暗中的巴羧,慢慢向后倒退了几步。巴羧随着跟进来。几个族人也已经进来,在货栈里翻找了一阵,把需要的东西都拿好。巴羧就对秀吉老板说,你看好我拿的东西,我带来的兽皮和药材都给你放在这里,一样不少,你自己可以清点一下。

  秀吉老板看着抵在自己眼前的泰雅刀,点点头。

  巴羧又说,你放心,今晚的事,就是那些警察分室的达腊都噜知道了也没关系,你可以告诉他们,不是你要做我的生意,是我用刀硬逼着你,跟你交易的。

  巴羧这样说着,几个族人已经把东西收拾好,背在身上。

  巴羧又指了指放下的兽皮和药材,就和几个族人隐在门外的黑暗里……

  二十四、樱冈次郎

  西村校长一早来到樱冈的宿舍。

  他走进樱冈的房间立刻被吓了一跳。只见樱冈歪在榻榻米上,正抓着一只酒瓶一口一口地喝着,一边喝嘴里还在哼唱着什么小调。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酒气。西村校长走过来,蹲到樱冈的面前很认真地看看他问,樱冈老师……怎么回事?

  樱冈只是笑一笑,向西村校长举起酒瓶说,来,一起喝酒吧。

  西村校长沉下脸,摇摇头说,樱冈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

  樱冈就不再理睬西村校长了,索性仰身躺下来。

  这时樱冈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跟枳子老师认认真真地谈一次。他想知道,枳子老师为什么拒绝自己,她的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但是,他每一次来找枳子老师,枳子老师却总是彬彬有礼,脸上也永远带着那样一层淡淡的没有温度的微笑。枳子老师的这种微笑反而更加刺激了樱冈,他一定要知道,在枳子老师这种微笑的背后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时,山口突然来找樱冈。

  山口来时樱冈还在喝酒。但他看到走进来的山口,似乎立刻清醒了一些。山口那张白皙斯文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却能感到散发出的阵阵寒气。但让樱冈没有想到的是,山口在这个晚上竟然带来了两瓶清酒。山口把这两瓶清酒放到樱冈的面前,然后看着他没有说话。这时樱冈的酒意已经顿消。他看一看这两瓶酒,又抬起头看看山口。

  山口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他说,今晚,咱们一起喝酒。

  樱冈听了没有说话。他摸不清山口这样说究竟想干什么。

  山口打开一瓶酒,拿过两个杯子斟满,对樱冈说,喝吧。

  樱冈又小心地看看山口。

  山口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把酒喝了,然后看着樱冈。

  樱冈迟疑了一下,也慢慢拿起杯子,把酒喝了。

  山口又为两个杯子斟满酒,然后问,知道今天晚上,我为什么来和你喝酒吗?

  这时樱冈的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于是点点头说,好……好吧。

  山口嗯一声说,明白就好,不要忘了,你现在是樱冈次郎,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叫乌苷的生番,你是在台中州的师范学校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不要让我失望。

  樱冈又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一口喝下去。

  山口说,还有一件事,我今天要跟你说清楚。山口这样说着,脸就越发阴沉下来。他盯着樱冈说,从现在起,你不要再去纠缠枳子,我的话你听懂了吗?

  樱冈轻轻点了一下头。

  山口说,枳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如果谁伤害她,我决不会放过的。

  山口说话很平静,但可以听出,他的声音似乎是用刀砍在冰上。

  樱冈慢慢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山口一眼。

  山口又说,你最近在学校里的事情,我都已听说了,这种事以后不要再发生。山口说着又为自己和樱冈斟上酒,然后把杯子递给樱冈,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樱冈接过酒杯说,明白。

  山口忽然问,卫生医疗所那个叫慧子的女孩,最近又来找过你吗?

  樱冈说,来过……

  山口说,慧子是个好女孩啊,人很漂亮,做事也认真。

  樱冈说,是……

  山口说,你应该向樱冈太郎学习,他和阿敏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这时,樱冈已经彻底明白山口今晚来找自己的用意。他明白了这一切,反而平静下来。于是长长舒出一口气,就随口哼唱起来:撒枯拉,撒枯拉……山口听了笑一笑,拿出自己的口琴说,我最近去台中州办事,在那里学会一句话,寡酒难饮啊,来,我为你伴奏吧。

  第二天早晨,樱冈醒来时感觉自己一下清醒过来,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清醒。樱冈在心里做出一个决定。他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去向枳子老师道歉。他为自己的这个决定寻找了三条理由。第一,自己这段时间在学校里的所作所为,毕竟让枳子老师有些难堪,所以理应去向枳子老师道歉。第二,如果自己向枳子老师道了歉,山口自然也就会知道,这样也就等于在山口那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第三,樱冈在学校的同事中是学历最高的,给大家的印象一直是工作认真、敬业,可是这段时间,他已经把自己的形象全毁了,所以,尽管他这时已经彻底明白,自己和枳子老师的事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但他还是想在枳子老师的心里留下一个好一些的形象。当然,在樱冈的心里还有一个更深一层的想法。他也想看一看,如果自己向枳子老师道歉,枳子老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几天以后,是日本人的海节。

  樱冈在台中州的师范学校读书时就知道,每年七月的第三个星期一,是日本的传统节日海节。日本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国度,他们为了感谢来自大海的恩赐,也为了祈祷大海能带来更多福祉,就把这一天定为祭祀大海的日子,所以,海节这一天也叫海之日。在这个海之日,小学校的教师和学生来到山上,朝着大海的方向做了祈祷。然后,教师就带着学生们在山上采集野花,观察一些植物。樱冈看到枳子老师一个人坐在一棵樱花树下,就朝她走过来。

  樱冈来到枳子老师面前说,枳子老师,我想……对您说一件事。

  枳子老师立刻站起来,微笑着说,樱冈老师,您请说吧。

  樱冈看到枳子老师的微笑,一下竟不知说什么了。

  枳子老师仍然微笑着,似乎在等着樱冈说话。

  樱冈又想了一下,然后说,我是想……向枳子老师道歉。

  枳子老师哦了一声。

  樱冈说,我前一阵……很不礼貌,冒犯了枳子老师。

  樱冈说着,向枳子老师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就把事先想好的话都对枳子老师说出来。枳子老师听了樱冈的这番话,脸上仍然浮着那样一层没有温度的微笑。樱冈悄悄抬起头,很认真地看了一下枳子老师的微笑。他觉得这个微笑似乎并不是在回应自己刚才的这番道歉,没有任何内容,也没有任何意味,只是淡淡地漂浮在脸上,就像一潭池水中的一层波纹。

  樱冈这时终于明白了,这才是真实的枳子老师。

  在这个海之日的晚上,樱冈特意在白石街上为自己买了一条咸鱼。他想痛痛快快地喝一杯。但他这一次喝酒已经不是因为郁闷,而是想庆祝一下。他这时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这是一种无奈的自己没有任何能力改变的解脱,所以,这种解脱也就与绝望纠缠在一起。樱冈突然发现,其实人一旦绝望也就彻底解脱了。因为这时,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牵挂和期盼。樱冈在这个晚上特意点了几支蜡烛,他想让房间里亮起来,这样心情会更好一些。樱冈这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亢奋是从何而来。

  就在这时,慧子来了。

  樱冈一看到慧子就笑了,他说,你总是来得很及时啊。

  慧子也怯生生地笑一笑说,今天是海之日啊,我想,樱冈老师一定想喝酒。

  樱冈说,是啊,所以我说,你总是来得很是时候。

  慧子说,我今天……给您带酒来了。

  慧子这一晚给樱冈带来的竟是山上族人的小米酒。樱冈看了感到很意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这种小米酒了,现在突然闻到这种酒的香气,感觉有些陌生。慧子在这个晚上虽然还有些怯怯的,但已经不再拘谨。她像个女主人似的去把咸鱼和自己带来的几样小菜放到盘子里端来,又洗了两个杯子,准备好这一切就和樱冈一起坐到小桌跟前。樱冈一直在看着慧子做事,这时看着她坐到自己面前,笑笑说,知道吗,山口夸奖过你呢。

  慧子怯生生地问,夸我……什么?

  樱冈说,他说你,是一个好女孩。

  慧子立刻红着脸低下头。

  樱冈说,是啊,将来如果谁娶了你做妻子,会很有福啊。

  慧子慢慢抬起头,看着樱冈。

  樱冈又说,你确实是一个好女孩,将来会很幸福的。

  慧子小心地问,樱冈老师……为什么这样说啊?

  樱冈看着慧子说,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慧子又低下头,轻声说,我知道……樱冈老师有很不开心的事情……

  樱冈笑笑说,都已经过去了。

  慧子似乎不太相信,真的……过去了吗?

  樱冈说,来,我们喝酒吧。

  樱冈说着就拿起酒杯,把酒喝下去。

  慧子看一眼樱冈,又怯怯地问,樱冈老师……以后就不想结婚了吗?

  樱冈把杯子放到慧子的面前说,给我倒酒吧,我告诉你一句话。慧子为樱冈的杯子里斟满酒。樱冈拿起酒杯又一口喝掉,然后说,等将来你结婚那天,我要为你作一首歌。

  慧子轻轻地笑了,看一眼樱冈说,我喜欢樱冈老师……唱的那首紫花地丁的歌。

  樱冈说,好啊,我现在就给你唱。

  樱冈说着,就又仰起头唱起来……

  二十五、瓦旦

  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突然让人传来口信,要与瓦旦见面。这是瓦旦没有想到的。瓦旦在心里猜测,筲苜·娃里丝在这个时候要见自己,应该与南溪部落的事有关。瓦旦很清楚北溪部落与南溪部落的关系。尤其在北溪部落与山下的达腊都噜合作以后,和南溪部落的关系也就更加紧张起来。瓦旦已经听说,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和南溪部落的摩达头目曾见过几次面,但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关系反而更加紧张。瓦旦当然是站在南溪部落一边的。当初山下的达腊都噜血洗花兰部落,就是北溪部落的族人带路去的。花兰部落的莫倷头目也就是在那一次被那个叫小野的达腊都噜用东洋刀劈死的。所以,瓦旦的心里很清楚,花兰部落同样与北溪部落有仇,而且这个仇,甚至比南溪部落与他们的世仇还要深。

  但这一次,瓦旦还是决定去见筲苜·娃里丝。

  摩达头目听了立刻有些担心。摩达头目告诉瓦旦,北溪部落的族人一向见利忘义,这个筲苜·娃里丝更是一个从来不讲信用的人。摩达头目说,当初就是这个筲苜·娃里丝,曾以做交易为名,把南溪部落的族人骗去姊妹塬全都砍杀了,还抢走带去的所有货物,这种人是丝毫不能相信的。但瓦旦对摩达头目说,不管这个筲苜·娃里丝是什么人,这次索性就去见一见。瓦旦笑一下说,我想他筲苜·娃里丝,还不会把我怎么样。

  瓦旦按约定的时间来到溪谷。

  筲苜·娃里丝果然已经带着族人等在这里。让瓦旦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筲苜·娃里丝竟然还带来了一坛小米酒和一大块烤鹿肉。他见瓦旦来了,就客气地请他坐到溪边的一块岩石上。瓦旦看了看摆在岩石上的小米酒和烤鹿肉,就笑了。他对筲苜·娃里丝说,筲苜头目,你今天把我请来这里,又这样款待我,我的身上可没带兽皮、樟脑和药材啊。

  筲苜·娃里丝听出瓦旦的话里含着讥讽,也笑笑说,是那个摩达头目对你说的吧?

  瓦旦说,这件事不用谁说,山上的部落早已都知道了。

  筲苜·娃里丝拿起酒杯说,来,我们喝一个兄弟酒吧。

  喝兄弟酒是山上族人的一种习俗。两个人同时把嘴放到同一个酒杯上,一起把这杯酒喝下去,表示亲密无间、兄弟同心。但瓦旦只是看了一眼筲苜·娃里丝手里的酒杯。筲苜·娃里丝又笑一下说,我们喝了这杯兄弟酒,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瓦旦摇摇头说,我和你不是兄弟。

  筲苜·娃里丝稍稍愣一下,又笑笑说,我们当然是兄弟。

  瓦旦说,如果是兄弟,会带着异族人闯进兄弟的部落,去杀兄弟的族人吗?

  筲苜·娃里丝说,这确实……是我的族人干的,不过,罗干已经被出草了。

  瓦旦说,那次达腊都噜血洗了我的花兰部落,只有他被出草,这件事就过去了吗?

  筲苜·娃里丝勉强笑了一下说,你瓦旦总不会……也想出我筲苜·娃里丝的草吧?

  瓦旦盯住筲苜·娃里丝,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瓦旦,是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筲苜·娃里丝说,好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我不想和花兰部落结仇。

  瓦旦说,可是,我也不想和你的北溪部落和解。

  筲苜·娃里丝说,不管怎样说,至少这杯兄弟酒,我们总要喝下去。

  瓦旦说,你筲苜头目今天突然约我来这里,不会只为喝这杯兄弟酒吧。

  筲苜·娃里丝只好把酒杯放到岩石上,然后朝身后的族人看一眼。一直围在筲苜·娃里丝身后的族人就都退到旁边去了。筲苜·娃里丝说,是啊,我今天请你来不只是为了喝酒,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瓦旦一听就笑了,摇摇头说,你筲苜头目这样说就更奇怪了,我瓦旦现在连部落都没有了,已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还能帮你筲苜头目做什么呢。

  筲苜·娃里丝说,我知道,是摩达头目收留了你们花兰部落的族人。

  瓦旦立刻警觉地看看筲苜·娃里丝。

  筲苜·娃里丝笑笑说,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说,你们花兰部落和南溪部落的关系一直很好,所以我的这件事,也只有请你帮忙才最合适。

  瓦旦说,你说吧。

  筲苜·娃里丝嗯一声说,其实,我北溪部落和南溪部落也有很深的渊源,摩达头目现在的妻子芭苷·娃里丝,当初就是我北溪部落的族人,这件事你知道吗?

  瓦旦说,知道,摩达头目当年是通过出草娶走芭苷·娃里丝的。

  筲苜·娃里丝说,是啊,他就是在那一次对我父亲出草的。

  筲苜·娃里丝看一眼瓦旦,又笑笑说,我已经听说了,摩达头目的妻子芭苷·娃里丝这些年一直有一个心愿,她想亲眼看到,北溪部落和南溪部落和解。

  瓦旦立刻反问,你觉得,这件事可能吗?

  筲苜·娃里丝说,当然有可能。

  筲苜·娃里丝这样说着,又一次把酒杯拿起来,看着瓦旦说,我们还是把这杯兄弟酒喝下去,你喝了这杯酒,就说明已经答应帮我做这件事了。

  瓦旦拿过酒杯自己喝了,然后说,你说吧。

  筲苜·娃里丝只好点点头说,好吧。

  筲苜·娃里丝告诉瓦旦,他已经听说了,南溪部落有一个叫该比的女孩,不仅长得漂亮,性情温顺,也很会做事,很像当年的芭苷·娃里丝。所以,筲苜·娃里丝说,既然当年摩达头目可以把我北溪部落的女人芭苷·娃里丝娶走,现在我也想把这个叫该比的女孩娶过来。筲苜·娃里丝说到这里又笑了笑,当然,我不想像摩达头目当年那样的做法,用出草把这个女孩娶过来,所以这一次,就想请你,替我去南溪部落向摩达头目求亲。筲苜·娃里丝说到这里朝身后挥了一下手。几个族人就将一头黑色的肉牛牵过来。在这头肉牛的背上还驮着一只刚刚打到的山鹿。筲苜·娃里丝说,这头肉牛的眼眉是白色的,白眼眉的肉牛很吉祥啊,所以,这就算是我筲苜·娃里丝的一份聘礼吧,请你给摩达头目带回去。

  瓦旦看看筲苜·娃里丝,又看看这头肉牛。

  筲苜·娃里丝又说,也许这一次,我和摩达头目就算和解了。

  在这个下午,瓦旦将这头白眼眉的肉牛牵回南溪部落时,摩达头目感到很意外。巴唦嚄有些埋怨瓦旦,对他说,你不该把这头牛牵回来。但巴羧却不这样看。巴羧笑笑说,牵回来好啊,部落里的族人已经很久没有吃肉了,今晚大家正好可以烤肉吃。

  这时摩达头目却在想另外一件事。

  摩达头目认为,北溪部落的筲苜·娃里丝在这个时候突然向南溪部落的女人求婚,这件事应该没有这样简单。摩达头目又想起当年那个叫山本的达腊都噜。当时白石街的警察分室也是正要修建隘勇线,南溪驻在所的龟田和三井来向摩达头目说过几次,都被摩达头目拒绝了。也就在这时,这个山本突然来山上向都门求婚。摩达头目在当时就已感觉到,这个叫山本的达腊都噜很可能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果然,都门和他一起下山不久,他就又来向摩达头目提出修建隘勇线的事。现在,北溪部落的筲苜·娃里丝已经把达腊都噜的隘勇线修到南溪部落领地的附近,他这时突然求婚,会不会又与隘勇线的事有关?摩达头目想,如果真与这件事有关,筲苜·娃里丝现在这样求婚,会不会又是那些达腊都噜授意给他的呢?

  但这一次,筲苜·娃里丝毕竟是向该比求婚,所以摩达头目就还是想听一听该比自己的想法。于是摩达头目就让人把该比找来,对她说了这件事。摩达头目说,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所以,我想听一听你自己的想法。他这样说罢又看看该比,你怎样想,告诉我就是了。

  该比显然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她平静而又坚决地说,我……没有什么想法。

  摩达头目听了,很认真地看看她。

  该比说,就是山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这个筲苜·娃里丝。

  这时外面的族人突然尖声大叫起来。摩达头目从草屋里出来,看到巴唦嚄已把瓦旦牵回的这头肉牛杀了。巴唦嚄正拎着那颗血淋淋的牛头和瓦旦一起走上对面的山坡,朝溪谷去了。摩达头目叫过巴羧问,巴唦嚄和瓦旦,去干什么?

  巴羧说,他们去把这颗牛头还给筲苜·娃里丝。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对,应该还给他……

  巴唦嚄和瓦旦在这个傍晚拎着这颗砍下的牛头来到溪谷。这时筲苜·娃里丝仍带着北溪部落的族人在溪边等消息。筲苜·娃里丝看到巴唦嚄拎着一颗还在滴血的牛头从山坡上下来,先是愣了一下。但他立刻就从这颗头牛的白眼眉认出来,是自己作为聘礼的那头肉牛。

  巴唦嚄来到溪边,把手里的牛头放到一块岩石上,从身后拿过背着的弓箭。站在对岸的北溪部落族人立刻也朝巴唦嚄举起手里的弓箭。巴唦嚄并没有理睬。他举起弓箭,朝一根高高缠绕在桧树枝上的青藤射去。这根青藤立刻应声断下来。巴唦嚄伸手抓住垂下的青藤,用力向下拉了拉,然后将这颗牛头拴在上面,又一松手,这颗牛头就被树枝弹到对岸去了。

  瓦旦向对岸的筲苜·娃里丝说,摩达头目说,把这颗牛头还给你。

  筲苜·娃里丝抬起头看一眼高高吊在树枝上的牛头,问瓦旦,这就是摩达头目的答复?

  瓦旦点点头说,是,这就是摩达头目的答复。

  筲苜·娃里丝没再说话,转身带着族人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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