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月亮(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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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3-14 14:25
三十六、樱冈与樱冈
樱冈次郎像个游魂一样地走在学校里。他不知道自己昨晚怎么会离开宿舍,竟然在前面教师临时休息的地方睡了一夜。前一天晚上,樱冈太郎走后,他还一直在喝酒。后来慧子也陪他一起喝。慧子确实是一个很乖巧的女孩,只是默默地陪着他一杯一杯地喝酒,并不说话。后来还是樱冈次郎问他,你怎么不说话?慧子才慢慢抬起头。慧子的脸上永远像能高山里的一汪清水,很平静,似乎什么事也不会引起波澜。
慧子看一看樱冈说,说什么啊?
樱冈说,你……不想问我什么吗?
慧子笑一笑说,我如果问,樱冈老师会说吗?
樱冈就不再说话了。
樱冈的心里很清楚,即使慧子问,自己也不会把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樱冈这时已经感觉到了,自己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他也打定了主意,如果自己不想被卷进这件事中,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灌醉。一个喝醉酒的人自然也就可以置身事外。倘若山上的族人想把自己也一起杀掉,那就杀掉好了,在醉梦中被杀死也不会有什么痛苦。而如果自己没有被杀掉,等再醒来时也就一切都过去了。樱冈知道,在这样的时候,这已是自己唯一的选择。但在这个晚上,樱冈一边喝着酒渐渐地就有了一种预感。
他觉得,在这个晚上似乎要发生什么。
慧子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一直在默默地喝酒。可是房间里似乎有一种气氛,这种气氛让樱冈的感觉越来越清晰。樱冈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想再发生什么事。他觉得慧子是一个好女孩,但也只是一个好女孩。这个世界上的好女孩有很多,可是就像能高山上的蝴蝶兰,蝴蝶兰好看,让她们好看地在那里开放就是了,并不一定要摘下来。这时樱冈感觉到,自己的醉意已经一点一点涌上来。于是,他对慧子说,自己要去外面走一走,慧子一会儿走的时候,把房门关好就是了。他这样说罢,就跌跌撞撞地从自己的宿舍里走出来。
樱冈努力回忆地想,也许就是这样,自己就不知不觉地走到学校的前面来。
大雨仍在下着……
族人们拎着人头在学校里奔跑着,仍在四处搜寻藏匿的达腊都噜。一个躲在仓库里的达腊都噜女人被发现。这个女人一路狂奔着朝学校里面跑去,后面紧跟着几个挥舞着泰雅刀的族人。樱冈知道,山上的族人有一个古老的习俗,从不向老人、女人和孩子出草。但这一次,族人们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们彻底疯狂了。樱冈已经看到很多达腊都噜女人的尸体。
樱冈回到自己的宿舍。他感觉从里到外一阵阵的冰冷,身上的和服已经湿透了,像一块巨大的烂布裹在身上。他想了想,还是找出一身族人的衣服。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拉开了,枳子老师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她一看到樱冈就像见到了救星,立刻扑过来。
她连连哀求着说,救救我……救救我啊……
此时枳子老师的身上已经溅满了鲜血。她亲眼看到几个同事在自己面前被那些山上的番人砍下头颅拎走了。这些同事脖颈里喷出的血浆像礼花一样耀眼地四处飞溅。枳子老师是在尸体堆里装死才得以逃脱的。她这时已经披头散发,浑身不停地颤抖。她抱住正在换衣服的樱冈央求着说,你……救救我吧……只有你可以救我啊……
樱冈一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枳子老师。
枳子老师又说,你也是番人,他们那些番人是不杀番人的,你告诉他们,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妻子……枳子老师一边这样说着,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立刻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三下两下地脱掉了,然后用光洁的身体紧紧贴住樱冈的光身子,两手还不停讨好地在他的身上抚弄。她这时竟突然有了很大的力气,一下将樱冈扳倒在榻榻米上,然后爬到他的身上,试图真的做一下他的女人,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证明这件事是一个事实。
此时樱冈感觉着枳子老师这具光洁如玉的身体,心里充满悲哀。这具身体仍然没有丝毫的温度,如同浊水溪里的爬岩泥鳅一样光滑,而又冰冷。樱冈的身上没有任何反应,一片颓然的死寂。枳子老师慌乱地抚弄着樱冈的身体,甚至不顾廉耻地用手、用嘴,用尽一切办法想唤醒樱冈的身体,让他坚挺起来。但樱冈仍然软软地躺在那里,他这时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坠入一个黑暗的悬崖。他在心里绝望地想,此时正在自己身上忙碌的这个女人,曾经在自己的心里是多么地圣洁。而这时的她却像一个荡妇,一个下贱的娼妓。
樱冈感觉自己从里到外已经彻底破碎了。
他猛一下将枳子老师推下去,拉过族人的衣服披在身上,朝门外走去。就在这时,几个族人拎着还在滴血的泰雅刀闯进来。他们看一看樱冈,又看看正赤裸着躺在榻榻米上的枳子老师,一下都愣住了。然后,相视了一下,就转身出去了……
雨渐渐小了。白石街上却突然垂下浓重的大雾。
樱冈太郎还是和阿敏跑散了。樱冈已经意识到,这时不能再回家,只能带着阿敏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先躲起来。但是,就在他护着阿敏走在街上时,迎面突然跑来几个仓皇逃跑的巡查,后面有一群族人在提着刀追赶。樱冈和阿敏一下就被这些人冲散了。
樱冈在大雾中喊着阿敏,到处寻找着。
樱冈在街上走着,一架飞机突然嗡嗡地掠过,几乎碰到头顶,接着一串子弹就哒哒哒地打下来。子弹打在樱冈的身边,崩起的土块溅到他的脸上。他依旧木然地走着。
这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朝家里走去。
樱冈回到家里,阿敏并没有回来。家里的一切还是这样平静,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樱冈慢慢走到墙边看一看,这里有一只藤条编的小筐,里面放着一些已经剪开的碎布。这是阿敏为孩子准备的小衣服。阿敏一心想要一个孩子。樱冈知道,她已经做了很多这样的小衣服。但是,此时他想,这些小衣服……也许已经用不到了。
樱冈想不出,此时阿敏会去了哪里。
樱冈又来到街上。这时一队达腊都噜的军警已经开进白石街。炮车的轮子碾轧在街道上,发出沉重的隆隆声。警察分室的巡查们也已经开始对躺在街上的达腊都噜实施救助,然后将尸体一具一具清理出来。尸体大都已没有了头颅,无法辨认。于是就将这些尸体连同收集到的零散头颅,集中到小学校的操场上,泼上汽油焚烧了。肮脏的黑烟立刻笼罩了白石街的上空,与雾气弥漫在一起,变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这时,樱冈看到了山本。山本正为一队军人引路朝这边走过来。樱冈并不知道,在这个上午,广场上的事情刚刚发生,山本就立刻回到自己家里,用电话向台中州做了汇报。台中州意识到情况紧急,一方面指示山本,想尽一切办法切断白石街与外界的联系,防止事态向山外蔓延,另一方面立刻调集军队。也正因如此,大批军警部队才这样迅速地赶来白石街。樱冈看到,山本的脸上也已受了伤,被刀划开一道很长的口子。他这时并没有注意到樱冈,就这样在他面前匆匆走过去了。
樱冈朝警察分室走去。
这时的警察分室已经戒备森严。樱冈在门前看到了警察分室的松本主任。松本主任正沉着脸和几个警官一起从警察分室里走出来。他面无表情地朝樱冈看了看。樱冈低头看一看自己身上的族人衣服。他从松本主任的眼神中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走进这里了。
于是,他转身朝对面的山坡上走去。
山坡上的雾气仍然很重。樱冈跌跌撞撞地走在山路上。他似乎听到,自己的身体里传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好像有无数的碎片。突然,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挡住他的去路,定定地站在那里。樱冈影影绰绰地看到他腰间的泰雅刀。他知道,这应该是一个山上的族人。这个人朝他看了一阵,然后问,你要去哪?
樱冈听出来了,这个人是瓦旦。
樱冈说,我要……回山林。
瓦旦哼地冷笑一声,慢慢走过来。樱冈这时才看清楚,瓦旦身上的族人衣服已经被血染红了。他的一根手臂上受了伤,看样子是被砍了一刀,此时仍在向外渗着血。
瓦旦说,你要回山林,回哪个山林?
樱冈虚弱地说,我要去……寻找白石山。
瓦旦说,不要说白石山,你还能找到花兰部落吗?
樱冈朝瓦旦看着。
瓦旦就转身朝雾气的深处走去……
樱冈次郎的灵魂似乎已经出壳。将近傍晚时,他的酒意一点一点地消退,渐渐清醒过来。但他立刻意识到,这种清醒的感觉更可怕。这时,慧子拉开房门走进来。
樱冈看到慧子,示意了一下,让她坐下来。
慧子就在樱冈的面前坐下了。
樱冈朝慧子看了一阵,忽然伸手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说,你是个好女孩。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慧子突然在他身后叫了一声,樱冈老师……
樱冈站住了,慢慢转过身,看着慧子。
慧子说,谢谢你……昨天晚上……
樱冈很认真地看看慧子,昨天……晚上?
慧子凄然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会记得了。
樱冈又看一看慧子。这时,他恍惚记起了一些昨天夜里的事情。起初,他一直和慧子一起喝酒,喝到后来就把慧子独自留在自己的宿舍,一个人朝学校的前面走去。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进了一间教师中午休息的临时宿舍,倒在榻榻米上就睡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好像慧子也来到这里。慧子先是来到榻榻米上,坐在旁边为樱冈梳理头发,轻轻揉捏他的额头,后来就在他身边躺下来。樱冈恍惚记得,再后来,自己似乎就和慧子发生了什么事。
慧子点点头说,是啊……樱冈老师……想起来了?
樱冈喃喃地说,对不起……
慧子说,不,我要……谢谢你。
樱冈摇摇头,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学校的操场上仍在冒着黑烟,还有尸体在不断地拉进来。这时,樱冈看到了山口。山口一改平时只穿西装的习惯,已经换上了一身全副武装的警服,腰上也挎了一把战刀。他看到迎面走来的樱冈,脸上那种白皙的斯文已经不见了,只是面色阴沉地朝樱冈身上穿的族人衣服看了看,没说任何话就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又站住,回过头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想了想,还是朝前走了。
樱冈来到花坛旁边,看到了枳子老师。枳子老师这时已经又穿起了整洁的和服。她看到樱冈仍是那样彬彬有礼地微微弯一下腰,脸上也仍然带着那样没有温度的微笑。樱冈木然地朝枳子老师看一眼,就朝学校外面走去。
雨已经停了。雾气也消散了。太阳已经沉到西边的山顶,吐出像火炭一样的红色。樱冈一路朝山坡上走来。前面不远就是一片樱花树林。这里曾是樱冈和枳子老师一起来赏花的地方。樱冈和樱冈太郎也经常来这里散步。樱冈太郎曾经说过,紫花地丁只是草本植物,所以永不会长得像绯寒樱树一样高。看来樱冈太郎说对了。这时,樱冈发现,紫花地丁的确仍然是那样地矮小。但它们却很鲜艳,而且在绯寒樱树下非常茂盛,远远看去,就像铺了一层五颜六色的花毯。樱冈穿过这片樱花树林,走下前面的溪谷。他远远看到,阿敏正站在一棵巨大的红桧树下。樱冈朝那棵红桧走过去。他来到近前才发现,在这棵树上,正吊着樱冈太郎的尸体。樱冈把脖颈套在一根藤索上,身体垂得很直。在他的脚下,有几块蹬翻的石头。阿敏站在这棵树下,冲着樱冈太郎的尸体在轻轻唱着。樱冈发现,阿敏唱的竟然是自己也喜欢唱的歌:天上的山鸡啊,你听到了吗,山林在召唤你呢;溪里的胡瓜鱼啊,你听到了吗,岩石在召唤你呢;远行的孩子啊,你听到了吗,山林在召唤你呢……
樱冈朝阿敏看了看,就转身沿着小溪朝下游走去。
湍急的溪水撞击到岩石上,哗哗地响着。樱冈来到溪边,稍稍迟疑了一下。但他想了想,还是慢慢跪下来。他轻轻打开自己的衣服,然后从衣袖里抽出刀。这是一把泰雅刀。就在刚才,樱冈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这把刀时,简直不敢相信,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保留着这样一把泰雅刀。这时,他朝刀锋看了看,又用手指轻轻试了一下,就把它翻转过来。他闭起两眼,一边轻轻哼唱着,一用力就准备把刀插进自己的肚腹。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停住了,想了想,就把刀横过来,将刀锋在自己的脖颈上抹了一下。樱冈睁开眼。他看到了,一股鲜血正像溪水一样湍急地从自己的身体上流下来,一直流进小溪,朝远处流去……
樱冈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似乎已经轻飘飘地飞起来,一直飞出树林,飞向了天空。他看到了,一座美丽而又壮观的彩虹桥就在眼前。但是,这座彩虹桥正在熊熊燃烧着,让他无法靠近。一股耀眼的火焰升腾起来,将整个天空都映红了。樱冈感到炙烤,只好慢慢向后退缩着。就在这时,他低头看到,溪谷里,阿敏正朝自己的尸体走来……
三十七、搏杀
摩达头目带领族人撤到山坡上时,大批的达腊都噜军警部队已经开进白石街。从山坡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些胳膊上扎着白布条的达腊都噜在白石街上忙着搬运尸体,救助伤员。接着,达腊都噜的部队就开始朝山上开炮了。那些炮弹像雨点一样,朝山上飞过来时还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呼哨声。山炮和野炮射程很远,几乎打到山顶,炸开的巨石裹挟着碎石和枯木像山洪一样地滚落下来,发出一阵阵的轰鸣声。臼炮的射程虽然近一些,但威力更加巨大,一炮打过来几乎山摇地动,山坡上的樱花树林立刻着起大火。这时巴唦嚄匆匆来告诉摩达头目,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已经带领着族人朝山坡上冲过来。
显然,达腊都噜的军警部队刚到白石街,对山上的情况还不了解,所以不敢贸然上山。他们先是让飞机在上空盘旋侦察,一边用机枪朝下扫射,然后就让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带着族人先上山探路。筲苜·娃里丝和他的族人这时已被达腊都噜武装起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有枪支,而且配备了充足的弹药。他们对山上的地形当然很熟悉,这时一边朝上冲着一边喊着摩达·如桐的名字,还有人喊着要向南溪部落的族人出草。
巴唦嚄对摩达头目说,筲苜·娃里丝已经放出话来。
摩达头目问,放出什么话了?
巴唦嚄说,他要亲自向您出草。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好吧,现在已经血祭了祖灵,我也正要找他。
巴唦嚄说,筲苜·娃里丝还说,他和您之间的事,是该了结的时候了。
摩达头目回过头去,朝远处的能高山顶看了看。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高高地挂在山顶上。这一晚的月亮仍然氤氲着一圈光晕,看上去如同一团熊熊的火焰。
摩达头目说,是啊,我和筲苜·娃里丝之间的这笔账,是该了结了。
摩达头目说着登上一块岩石,朝山坡下面望去。此时已经可以看到,山下有一串串的火把正朝山上来,而且隐约可以听到呜呜的叫喊声。沙劾部落的冈斯头目带着族人匆匆过来。冈斯头目的腰间挂满了达腊都噜的人头,看上去威风凛凛。
冈斯头目问摩达头目,我们下一步,怎么干?
摩达头目看一看不断在山坡上爆炸的炮弹和熊熊燃烧的大火,对冈斯头目说,我们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冈斯头目立刻明白了,点点头说,是啊……已经做完了。
摩达头目说,我们……已经血祭过祖灵。
冈斯头目笑笑说,嗯,接下来,就要走上彩虹桥了。他说着,又朝山下看一眼,可是现在……还没到走上彩虹桥的时候,山下的筲苜·娃里丝……
摩达头目摇摇头说,这是我南溪部落和他北溪部落之间的事,这一次,我会单独和他了断的。摩达头目说着又抬起头看一看,此时几个部落的头目也都已走过来。
摩达头目说,这次举事,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冈斯头目说,大家的心里都明白,也都有准备。
摩达头目说,现在,我们的女人和孩子还在部落里,各自回去吧。
冈斯头目说,好啊,既然这样,我们就在彩虹桥上见吧。
他这样说罢,就和几个部落的头目带着各自的族人走了。
这时瓦旦和欧卜丝朝摩达头目走过来。瓦旦那根受伤的手臂仍在流血。他由于失血过多,脸色已经有些苍白。摩达头目看一看他手臂上的伤口,让巴唦嚄为他包扎一下。瓦旦摇摇头说,不用了。瓦旦看一眼身边的欧卜丝,对摩达头目说,我花兰部落的族人,已经都在这里了。欧卜丝也说,是啊,摩达头目,花兰部落的女人和孩子,现在也都在南溪部落了。
瓦旦说,所以,我们已经没有地方可去,现在……我们就是南溪部落的族人了。
摩达头目点点头,笑一下说,好吧,那就让我们一起走上彩虹桥吧。
就在这时,巴羧突然喊了一声,北溪部落的人上来了!
巴羧一直蹲在一块很高的岩石上观察山下的动静。他一边这样喊着,就拿过背在身后的弓箭朝山下射去。也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巴羧立刻从岩石上滚下来。他显然被打中了,用手捂着脸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一边哇哇叫着。摩达头目和族人立刻围过来,借着月光看到,这一枪竟打在了巴羧的脸颊上。巴羧这时已经满脸是血,鼻孔和嘴里也有血涌出来。
此时北溪部落的族人一边砰砰地放着枪一边已经冲上来。
摩达头目立刻让巴唦嚄背起巴羧,就带领族人沿着山路朝溪谷撤下去……
摩达头目带着部落里的族人一直撤到了南溪部落与北溪部落交界的溪谷。这时我已明白,摩达头目是想在这里了断他与筲苜·娃里丝之间的宿仇。摩达头目把地点选在这里显然是有所考虑的。这里地势险峻,达腊都噜的军队应该很难进来,即使来到山里行进起来也会很困难。而这一带刚好是我们南溪部落的猎场,族人对这里的地形都很熟悉。
来到山坡上时,摩达头目并没有让大家贸然下到谷底。他想一想把我叫过来,朝山坡下面的溪边指了指。我立刻明白了,于是背好身上的弓箭,摸了一下腰间的泰雅刀就朝山坡下面摸过去。月亮已经升到当空,山坡上的一切清晰可见。我来到山坡下面,没有立刻去溪边,而是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伏下来,仔细观察小溪对面的动静。这时我已注意到了,对面的丛林里有树枝在微微晃动。我想了一下,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朝对面扔过去,与此同时嘴里“咦--!”地叫了一声。果然,对岸的丛林里立刻有无数支箭朝这边射过来。有一支箭就射在我面前的岩石上。这支箭非常凶狠,我感觉到它嵌起的碎石打在我的脸上。过了一阵,对面的箭渐渐停下来。摩达头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的身后。我的父亲也跟在他的身边。摩达头目从岩石后面走出来,朝对岸说,筲苜·娃里丝,我要和你说话!
等了片刻,筲苜·娃里丝出现在小溪的对岸。
筲苜·娃里丝说,你有什么话,说吧。
摩达头目说,你不是说,要向我出草吗?
筲苜·娃里丝说,是,我们之间的事应该了断一下了。
摩达头目说,好吧,不过我要问你,你是替自己了断,还是替达腊都噜?
筲苜·娃里丝说,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摩达头目微微一笑说,当然不一样,如果你替自己了断,我们是要出草的,而如果是替达腊都噜,只要用枪就可以解决了。不过,摩达头目又说,我要告诉你,我现在已经不想向你出草,你在我的眼里和那些达腊都噜没什么两样,现在,我要用你血祭祖灵。
筲苜·娃里丝来到小溪的这边,点点头说,好吧,我已经过来了。
他这样说着,就把手里的枪扔到一边。
我父亲走过来,对摩达头目说,我来吧,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摩达头目摇摇头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只能我来亲自解决。
这时筲苜·娃里丝已经慢慢拔出腰间的泰雅刀。他看一眼我父亲,对摩达头目说,摩达·如桐,你说对了,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只能我们自己解决。
他这样说罢,突然飞身跳上一块岩石,然后又一纵身就挥着刀朝摩达头目砍下来。摩达头目朝他看着,用力蹬起一块番瓜大小的石头接到手里。就在筲苜·娃里丝的泰雅刀刮着呼呼的风响砍过来时,他把这块石头也迎着扔过去。筲苜·娃里丝的刀当地砍在石头上,竟然将这块石头一下劈成了两半,与此同时他也落到了地上。摩达头目眯起眼朝他手里的泰雅刀看了看。筲苜·娃里丝从摩达头目的眼神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也看了看自己的刀。他的脸色立刻变了。筲苜·娃里丝的这把泰雅刀毕竟太锋利了,而且钢口极好,他这样把这块石头劈成两半,刀刃就已彻底崩开,看上去已经像一把破烂的柴刀。
筲苜·娃里丝稍稍愣了一下。
他突然转身朝扔在地上的那支枪扑过去。但我父亲已经先跳过去把枪踢开了。也就在这时,对岸砰地一枪打过来。这一枪打在我父亲的肩膀上。我父亲趔趄了一下栽倒在地上。我立刻朝父亲冲过去。可是这时已经又有几个北溪部落的族人朝这边扑过来。我用刀拦住其中的一个人。与此同时,我看到另一个人已经跳到我父亲的跟前,挥刀朝他的脖颈砍下去。这时我再想过去已经来不及。于是,我猛地把手里的泰雅刀投向那个人。我的泰雅刀在黑暗中飞旋过去。只听嚓的一声,隐约可以看到,这把刀已经插在了那个人的胸前。可是这时,这个人手里的泰雅刀也已经朝我父亲砍下来。但他由于疼痛,这一刀还是砍得有些偏了。我看到,我父亲的头并没有被砍下来。我立刻扑上去,从这个人的胸前拔出刀又在他的脖颈上补了一下。可是此时,我的刀也已经不太锋利,所以这个人虽已断气,但他的头颅也没有被我砍下来。我赶紧过来看父亲。我直到这时才发现,父亲的脖颈已经被砍开一个深不见底的口子,正有一些鲜红的气泡从伤口里冒出来。父亲瞪大两眼看着我,眼里流出从没有过的慈祥。他叫了一声儿子,然后告诉我,如果这一次能活下来,一定不要忘记我们的部落。他这时的声音很奇怪,似乎是从那个伤口里发出来的。
父亲这样说罢,就断气了。
这时摩达头目拎着泰雅刀,正朝筲苜·娃里丝走过去。筲苜·娃里丝一步一步已经退到溪边。摩达头目看着他说,筲苜·娃里丝,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筲苜·娃里丝瞪着摩达头目,脸上的嘎雅已经扭歪了。
摩达头目说,我对你说过,当年,我就是在这里向你父亲出草。
筲苜·娃里丝仍然瞪着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接着说,现在,我也要在这里,用你血祭祖灵。
筲苜·娃里丝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就朝摩达头目扑过来。摩达头目拎着泰雅刀静静地看着筲苜·娃里丝。待他来到面前,手里的泰雅刀一闪,只发出轻微的一声。筲苜·娃里丝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就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他来到溪边,身子稍稍向前一倾,头就从脖颈上掉下来。那颗头颅落到溪里,立刻就被湍急的溪水冲走了。
接着,他的身体也扑进溪里,像追着他的头一样地漂走了。
北溪部落的族人这时都已从对岸冲过来,但是看到他们的头目筲苜·娃里丝已经被出草,一下都乱了。此时我已把父亲的尸体放到一块岩石的下面。我从父亲的腰间解下他的泰雅刀。父亲的这把泰雅刀远比我的要沉,而且掂着也更加应手。我看准一个北溪部落的族人就冲上去。我由于身材矮小,直到来到他的近前,他才发现。但这时已经晚了,我抡起父亲的泰雅刀就朝他砍过去。父亲的这把刀确实很锋利,我砍到这个人的脖子上,几乎没有感觉,只这样轻飘飘的一下他的头就掉下来了。接着,北溪部落的族人就都朝对岸的丛林里逃去……
深秋的黎明有些清冷。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远处的能高山顶飘着一团像云一样的雾气,天已有些泛白。摩达头目带着族人朝山坡上走来。这时,巴羧仍躺在一块岩石上。他的脸已经肿得变了形,眼睛和嘴都已被挤得无法再张开。他听到是摩达头目走过来,立刻不停地用手在自己的脖颈上一下一下地比划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摩达头目走过来,慢慢蹲下身,朝他仔细地看了看。
巴唦嚄在一旁摇摇头,轻声说,已经……没办法了。
巴羧仍在痛苦地用手一下一下地比划着。
摩达头目站起来,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巴唦嚄走过来,拔出泰雅刀对巴羧说,兄弟,我们……彩虹桥上见吧。
这样说罢,就把手里的刀朝巴羧的脖颈砍下去……
三十八、女人们
天大亮时,山下达腊都噜的大部队已经进山。各种山炮和野炮开始向山里轰击。猎场的竹林着起了大火。火焰借着风势向四处蔓延,很快将树林也引燃起来。
我的父亲已经死了。巴羧也死了。还有一些族人也在炮火中相继死去。我知道,这才只是开始。飞机在天上不停地盘旋。投下的炸弹爆炸后,似乎有一股甜丝丝的奇怪味道,被风吹到身上黏黏的,而且越抓越痒。有的族人,皮肤已经开始莫名其妙地溃烂。
将近上午时,摩达头目带领族人回到部落。
部落里的女人们已将粮食装进一只一只的布袋。这些布袋细长,很方便系在身上,显然是为男人们准备的。这时,女人们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草屋门前,把孩子搂在怀里,似乎在等待着男人们回来。瓦旦带着族人在部落里找了一下,却不见一个花兰部落的女人。他看到朝这边走来的都门,立刻迎过去问,花兰部落的女人……都去哪了?
都门没有说话,朝摩达头目看了一眼。
这时,摩达头目似乎已经明白了。
瓦旦又急着问,她们……究竟去哪了?
都门仍没有说话,转身朝部落后面的山坡走去。
瓦旦看一眼欧卜丝,立刻和族人一起跟过去。走上后面的山坡,来到树林,又朝前走了一段,都门就站住了。她慢慢转过身,看着瓦旦和花兰部落的族人。瓦旦走过来,朝下面的一个山岙看了看,立刻呆住了。花兰部落的族人也都走过来。只见山岙里的红桧树上,吊着许多女人的尸体。这些尸体看上去很安详。有的几个人吊在一起,在最后的时刻还相互紧紧地拉着手。她们的脖颈上都套着青藤,那青藤已经深深地勒进她们的脖颈……
瓦旦呆呆地看了一阵,对身边的欧卜丝说,她们……先走了。
欧卜丝点点头。
瓦旦说,我们……走吧。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带着族人回来了。
显然,花兰部落的女人没有多余的粮食为她们的男人准备。所以,她们只有这样做,把自己的口粮节省下来给男人们。瓦旦和花兰部落的族人坐在部落里的红桧树下。都门带着几个女人,把花兰部落的女人们留下的粮食给他们送过来。
都门对瓦旦说,她们临走时……留下话了。
瓦旦抬起头,看着都门,她们……说什么?
都门说,她们说,她们走了,你们也就没有牵挂了。
瓦旦说,是啊……没有牵挂了……
这时,达腊都噜的飞机嗡嗡地飞过来。但南溪部落隐在密林中,很难被发现。于是飞机很快就漫无目的地飞过去了。对面的山上已经传来隆隆的炮声。达腊都噜的军队越来越近了。显然,如果有北溪部落的族人带路,估计他们很快就会过来。
摩达头目把枪扛在肩上,朝自己的草屋走过去。
这时,摩达头目的妻子芭苷·娃里丝正坐在门前。芭苷·娃里丝已经把草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几条布袋也已装满粮食,就放在身边。
她看到丈夫走过来,没有说话。
摩达头目在妻子的身边坐下来。
芭苷·娃里丝用竹杯在酒坛里舀了一下,然后把杯子递过来。
摩达头目接过酒杯,看一眼妻子说,巴羧……
芭苷·娃里丝说,我已经……知道了……
摩达头目说,他只是……先一步……
芭苷·娃里丝点点头说,明白。
摩达头目又看一眼妻子,沉默了一下说,还记得当年……我把你从北溪部落带回来……
芭苷·娃里丝笑一下说,记得,那天你的手上都是血,很滑……我有些抓不住。
摩达头目说,就在刚才,我已向筲苜·娃里丝出草了。
芭苷·娃里丝说,是啊,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堂侄。
摩达头目把手轻轻放到芭苷·娃里丝的肩膀上。他看着妻子说,我知道,这些年,你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你想……可是,我没有为你实现。
芭苷·娃里丝说,这不怪你。
摩达头目说,是啊,我发过毒誓,永远不与北溪部落和解。
芭苷·娃里丝点点头说,我当然知道。
摩达头目说,你……也喝一杯酒吧。
芭苷·娃里丝笑一笑,就端起酒杯,然后闭起双眼……
枪声在山谷里回荡了一下。部落里的人们默默地朝这边看着。摩达头目蹲下身,为妻子细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就把她的尸体抱进草屋去了。过了一会儿,摩达头目把几个瓦罐从草屋里搬出来。这几个瓦罐里装满了火药。这些火药还是上辈人留下来的,由于年代久远,都已经有些发潮。但摩达头目知道,它们一旦遇到明火还是会爆炸的。巴唦嚄和瓦旦带着族人走过来,把这几个瓦罐搬到红桧树下的骷髅架旁边。摩达头目将这几个瓦罐打开盖子,遮掩起来,又在上面堆了一些干柴。这时,部落里的族人已将所有的草屋都点燃起来。
屋顶上厚厚的茅草立刻燃烧起来。
部落里的大火很快连成一片。草屋熊熊燃烧着,热浪随着山风吹到人们的脸上,炙烤得滚烫。大火中的草屋似乎被红色的烟雾笼罩起来,又似乎在热浪中微微飘动着。就在这时,一个部落的长老朝大火中走去。接着,长老们一个个地朝火中走去。最后是部落里的老人们。他们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进火里,走进那些燃烧着的草屋……
远处的枪炮声越来越近,已经有炮弹落到附近的山坡上。爆炸崩起的石块飞溅下来,落到溪水里。摩达头目带着所有的族人走上对面的山坡。这时整个部落都已燃烧起来。大火升腾着冲出山林,一直烧向天空,将阴沉沉的乌云也映得红起来。
摩达头目又朝山坡下面的部落看一眼,就转身朝山上走去……
山里又下起了大雨。冷风和雨水裹在一起,打到人的身上冰冷刺骨。南溪部落的族人们走在泥泞的山路上。由于有女人和孩子,行进的速度更加缓慢。孩子们在饥饿和寒冷中不停地哭叫。飞机仍在头顶上飞着,不时地扔下炸弹。炸弹在山林里爆炸后,那种奇怪的甜丝丝的味道似乎越来越重。这时族人们已经意识到,北溪部落的族人曾在对面山坡上叫喊,如果再不投降,达腊都噜就要扔毒气弹了,现在看来,这应该就是达腊都噜的毒气弹。
将近傍晚时,摩达头目带领族人来到一个山坡上。
雨停了,西边的天际泛起一片血红的余晖,将山林也染红了。就在这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阵隆隆的爆炸声。从山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南溪部落的上空腾起一股浓浓的黑烟。显然,达腊都噜的军队已经开进部落。他们一定是看到了红桧树下的那个骷髅架。那是摩达头目的骷髅架,上面摆放着数不清的人头。摩达头目故意将几箩筐炸药放到了那里。达腊都噜一定是想烧毁这个骷髅架,于是点燃了旁边的干柴。就这样,将遮盖在下面的炸药也引燃了。
这时巴唦嚄匆匆过来,对摩达头目说,有一股达腊都噜已从后面追上来。
摩达头目想了一下。现在可以去的地方只有一个了,就是能高山北麓的猎场。那边山高林密,达腊都噜的军队不习惯走山路,而且还有炮车辎重,他们即使有北溪部落的族人引路应该也很难上去。于是,摩达头目让巴唦嚄和我带着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先走,他和男人们留下来断后,阻击达腊都噜的军队。巴唦嚄立刻对摩达头目说,还是他留下来,让摩达头目和受伤的族人带着女人孩子先走。摩达头目说,你和嘟奴带她们先走吧。
他这样说着又回过头,用力地看一看我。
我已经知道摩达头目要说什么,于是说,摩达头目,你放心吧。
摩达头目点点头。
我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这时都门和女人们走过来。
都门对摩达头目说,把粮食……给你们留下吧。
摩达头目看看都门。
都门又说,女人们走山路,还要……背孩子……
摩达头目没说话。
于是,女人们就把事先装好的粮食口袋拿过来,给男人们系到身上。然后,就都背上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都门临走时看一看摩达头目,似乎还要说什么。
但她想了一下,就转身和女人们一起走了。
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山顶弥漫起一团一团的雾气。这雾气缥缈着,缭绕着,远处的能高山顶也若隐若现。我和巴唦嚄带着女人们朝能高山北麓的方向走着。雨虽然停下来,但山路仍然很滑,女人们背着孩子走得跌跌撞撞。此时,她们的头发都已湿漉漉的,雨水和汗水从发梢上滴落下来,脸颊上的嘎雅看上去闪着金属一样的光泽,似乎更加坚硬。
身后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显然,摩达头目带领着族人已和达腊都噜的军队接上火了。我和巴唦嚄都知道,摩达头目选择阻击的地点是一个非常险要的关隘,那里易守难攻。但是,与达腊都噜的军队比起来,我们的族人毕竟太少了,而且仅凭他们手里的武器,在这个关隘应该不会坚持太久,巴唦嚄对都门说,让大家走得再快一些。
都门说,她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巴唦嚄说,达腊都噜很快就要上来了。
都门平静地说,那就让他们来吧。
这时来到一个山口。
这是一个很宽敞的山口,但一边是陡峭的岩壁,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前面的女人们走到这里忽然停下来。我和巴唦嚄立刻走过来,刚要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慢慢走到悬崖边。她朝下面看了看,突然一松手,就把怀里的孩子扔下了漆黑的悬崖。接着,别的女人也都一个个地走过来,把手里的孩子朝悬崖的下面扔去。她们的孩子有的还在熟睡,也有的已经惊醒。惊醒的孩子立刻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们拼命抓住母亲的手臂,恐惧地大声哭嚎着、哀求着,就这样一个一个地被扔下去了。
孩子们的哭嚎声在悬崖下面的黑暗中久久回荡着……
我和巴唦嚄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女人们做完这一切,就又向前走去。
过了山口,前面是一个浅浅的山坡。山坡上有一棵巨大的红桧树。这棵红桧一定有几百年了,它的树冠像一片云彩,被纵横交错的粗壮树枝支撑起来。女人们走到这棵红桧树下,仰起头看了一阵,似乎在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接着,她们在一个个的枝桠下面,拉下搭在上面的青藤,细心地拴成套索。她们拴的套索很精致,如同春天戴在头上的花环。只是这花环上没有鲜花,只有一些嫩绿的叶子。女人们拴好这样的套索,相互微笑着看了看,就把头伸进去。巨大的红桧树发出沉重的嘎嘎声。这声音很古老,似乎是从几百年前传来的。女人们的两脚都不停地抖动着,看上去好像是在跳着最后的舞蹈。渐渐地,红桧树上又恢复了平静。这棵巨大的红桧上挂满了这些女人,远远看去似乎是吊着一个个的风铃。一阵山风吹来,她们笔直的身体轻轻摇晃着,碰撞到一起,好像发出一阵悦耳的叮叮咚咚的声音……
摩达头目带着部落里的族人赶上来。他默默地朝山坡上看了看。
这时隐约可以看到,有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朝这边移动。显然,达腊都噜的军队已从后面追上来,看样子很快就要到了。我立刻朝摩达头目打了一个手势。但在刚才的这一场交火中,族人的弹药已经几乎打光了。欧卜丝把枪扔到一边说,没有子弹,这空枪筒也就没用了。瓦旦把背在身后的竹矛拿到手里说,是啊,现在是用到这家伙的时候了。摩达头目拔出腰间的泰雅刀,朝前面不远的峭壁看一看说,我们去那里。
他这样说罢,就带着族人爬上山坡。
这面峭壁很陡,几乎有一丈多高,下面的山路却很窄,底下就是一个山坡。摩达头目走过来看了看地形说,好吧,就在这里吧。说罢,就带着大家登上这面峭壁。
雾气已经散去。被雨水冲刷过的夜空很干净。月亮在头顶上燃烧着,将山路映得通亮。我爬上峭壁,手里握着泰雅刀,蹲在巴唦嚄的身边。这时,我的心里空空的,好像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有一个念头,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一会儿从哪里跳下去。巴唦嚄回头看看我,忽然笑了。我借着月光看到,他的脸颊由于被毒气弹侵蚀,已经开始溃烂。
他轻声对我说,我刚刚睡了一下。
我听了他的话,突然也感到一阵困倦。我这时才意识,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
巴唦嚄又说,我还做了一个梦,想知道我梦到什么了吗?
我看着巴唦嚄。我发现,他脸颊上的溃烂正有黄色的液体渗出来。
巴唦嚄说,我刚才梦到,在猎场打到一头山羌,它的血很腥很甜。
我朝他用力笑了一下,点点头说,是啊……我也想喝山羌的血了。
巴唦嚄说,摩达头目说过,在彩虹桥的那一边有一座很大很大的猎场,我们的先人都守在那里,等我们一起走过彩虹桥,我一定带你去打山羌。
我点点头说,好啊……
我这样说着,也冲他笑了一下。
这时一串火把已经来到峭壁的下面。山路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借着光亮可以看到,山本和几个穿警服的人举着火把走在前面引路,跟在后面的是达腊都噜的军队。摩达头目盯住山本看着,等他们走到峭壁下面,突然大喊一声,把手里的泰雅刀一挥就纵身跳下峭壁。族人们也都呜呜叫着跟着跳下去。达腊都噜的军队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冲得大乱,立刻和族人们厮杀在一起。我从峭壁上跳下来时,刚好骑到一个达腊都噜的脖子上。这个达腊都噜一下被我砸得坐到地上。这时我已无法砍他的头,只好用两腿紧紧夹住他的脖子,把手里的泰雅刀倒过来一用力,就狠狠插进他的前胸。我感觉到刀尖在他的胸骨上碰了一下,接着又一用力,就把刀深深插进他的身体。与此同时,我看到瓦旦也从峭壁上跳下来。瓦旦的手里握着一根竹矛,他这样跳下来,竹矛刚好竖着插在一个达腊都噜的肩上。这一下是从他脖颈的边上插进去的,所以插得很深。瓦旦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竹矛拔出来。但就在这时,一个达腊都噜挥刀朝瓦旦砍过来。瓦旦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刚一回头,这把刀就已经到了眼前。他这时再躲已经来不及,于是就这样看着这把刀朝自己的头顶劈下来。但就在这最后的一瞬,他还是本能地歪了一下头,然后就被斜着劈开了。欧卜丝在一旁看到立刻大叫一声朝这个达腊都噜扑过去。但他只跑了两步,一枪打过来,他的头就像一只瓦罐一样被打破了。
我从面前这个达腊都噜的身上拔出自己的泰雅刀,看到一个达腊都噜正倒着朝我退过来。我看准他的脖颈就跳起来抡刀朝他砍过去。可是就在这时,他被另一个达腊都噜撞了一下。我这一刀砍空了。我立刻趔趄了一下,刚刚站稳,就见巴唦嚄从头顶的峭壁上跳下来。巴唦嚄这一下刚好跳到两个达腊都噜的中间。他一刀砍下其中一个达腊都噜的头颅。这时我发现,另一个达腊都噜已经朝巴唦嚄举起枪。我猛地扑过去,一刀捅在他的肚子上。这个达腊都噜的肚子竟然很柔软,我用的气力又太大,就在我这把宽大的泰雅刀扎进他身体的一瞬,脚下已经收不住,于是朝前一扑,就连握着刀柄的手也一起捅进他的肚子。我感觉到这只手一阵发烫,接着就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里面流出来。我看到了,是这个达腊都噜的肠子。他的肠子是粉红色的,还有一些发白的东西,接着就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我想,我一定是把他的肠子扎破了。这个达腊都噜低头朝自己的肚子看了看,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就朝我扑过来。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样做,一下被他扑倒在地上,接着就和他一起朝山坡的下面滚去。我立刻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乎整个山林都翻腾起来。此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紧紧攥住我的泰雅刀。因为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我绝不能把它丢掉。这个达腊都噜先是压在我的身上,但是朝山坡的下面只滚了几下立刻就像一个口袋似的弹开了。我听到他的头颅撞到一块山石上,发出很清脆的叭的一声。然后,我就继续朝下滚去。
我就这样一直滚到谷底……
这时,我看到黑暗中还有一些人滚下来。有达腊都噜,也有族人,还有的是族人和达腊都噜抱在一起。那些达腊都噜一边朝下滚着嘴里还在哇哇叫着,带得石头也哗哗地朝下滚落下来。我朝山坡上看去。这时达腊都噜的军队已经乱成一团。他们显然摸不清这个山坡上的情况,所以不敢久留,于是朝着来的方向退回去……
三十九、阿敏
阿敏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好了。
这里曾是阿敏和樱冈的家。阿敏不止一次在心里想象,将来这个家里有了孩子,一个,两个,很多个,就会慢慢热闹起来。大一点的孩子在门外的院子里玩耍,小一点的趴在樱冈的书桌上写字,更小的则笑着叫着在榻榻米上翻滚……可是现在,都过去了,什么都不会有了。樱冈已经去了对面的山坡上,这时正静静地吊在树上。他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阿敏又朝这个家里环顾了一下。
窗前的角落里,那盆大花曼陀罗仍然盛开着,枝叶也还是那样地茂盛。这盆花还是阿敏和樱冈结婚时,山口特意送给他们两人的。那天下午,山口带着人把这盆花送来,笑着对阿敏和樱冈说,这盆花叫大花曼陀罗,它原本是生长在南美洲,可以适应各种环境,现在引进台湾才成了盆栽植物。山口又半开玩笑意味深长地说,你们两人的这个小家庭,也算是引进的植物啊,所以,希望你们将来也像这盆大花曼陀罗一样盛开啊。但山口走后,樱冈立刻将这盆花搬到窗前的角落里去了。樱冈叮嘱阿敏,千万不要碰这盆花,这种花虽然好看,花蕊和果实却有剧毒。后来有一次,山口来找樱冈谈事,看到这盆大花曼陀罗仍然开放得很茂盛,非常高兴。他对樱冈说,你不愧是台中州师范学校的高才生,园艺课学得很好啊。
这一次,就在出事的第二天,山口又来了。
山口这一次还带来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他自己也穿了黑色的警服。当时阿敏正呆呆地坐在家里。山口面沉似水地走进来,看一看阿敏问,樱冈太郎呢,他在哪?阿敏慢慢抬起头,感觉这时的山口已经很陌生。山口又朝房间里看一下,朝身后的警察做了一个手势。几个警察就走过来,在房间里搜了一阵。然后,山口没再说话就带上人走了。事后阿敏才知道,警察分室怀疑这一次内部有人策应山上的生番,于是就开始着手调查。
这时,阿敏这样想着,就在榻榻米上慢慢坐下来。
房门被拉开了,慧子走进来。慧子已经连续两天两夜在卫生医疗所里值班。卫生医疗所已人满为患,到处躺着等待救治的伤员。这时,慧子脸色苍白,显得很疲惫,一缕头发也从前额散落下来。她先是朝阿敏看了看,然后慢慢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了。
阿敏抬起头,也看一看她,没有说话。
慧子说,你怎么……没去上班?
阿敏喃喃地说,是啊,我……没去上班……
慧子说,医疗所的后面,到处都是尸体。
阿敏摇摇头,轻声说,死的人,太多了。
慧子忽然流下泪来,低头哽咽了一下,刚才……我去看他们了……
阿敏问,谁?
慧子说,太郎和……次郎……
阿敏哦了一声。
慧子说,他们……已经被拉回来了。
阿敏点点头说,是啊,回来了就好。
慧子说,两个人……都像睡熟了一样,很安详,只是脸上……没有血色……
阿敏讷讷地说了一句什么,扭过头朝窗外看着。上午的太阳已经升起来。秋天了,阳光射进屋里,有了一些泛黄的颜色。阿敏又含混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慧子朝阿敏很认真地看了看,起身去倒了一杯水,给她端过来问,你,没事吧?
阿敏说,没事,我……没事……
慧子抹了一下挂在眼角的泪水,忽然笑一下说,我还要……感谢次郎呢……
阿敏听了慢慢转过头,看一看慧子。
慧子轻轻叹息一下说,就在出事的前一晚,我们刚刚……
阿敏问,你们,在一起了?
慧子点点头。
阿敏沉默了一下,看她一眼说,好……好啊……这样也不枉相识一场。
慧子说,是啊,而且就是这一次,我觉得好像……有了。
阿敏淡淡笑一笑说,怎么可能呢,刚刚几天。
慧子说,只是一种感觉,我这肚子里,好像……不太一样了。
阿敏说,好啊,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次郎总算为你……
阿敏这样说着,慢慢垂下脸,轻轻摇了摇头。
她站起身,去院子里,把晾衣杆上的最后几件衣服拿进来,仔细叠平整,小心地放进衣箱。然后又把每一扇窗子都关好。慧子站在一边,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就和她一起走出来。
慧子陪着阿敏在街上走了一段,发现她朝对面的山坡走去。
慧子问,你要……去哪?
阿敏站住了,回过头看看慧子。
慧子说,太郎和次郎他们……是在医疗所啊。
阿敏冲慧子笑笑说,你……回去吧。
她这样说罢,就转身朝山坡上去了……
山坡上很静,只有蓝鹇儿的鸣叫声。巨蟋隐在草丛里,已经叫得有气无力。樱花树下的紫花地丁也已枯萎了。阿敏沿山路走着。穿过这片樱花树林,前面就是一道溪谷了。阿敏走下溪谷,来到一棵巨大的红桧树下。她在这棵树下站住了。一根横生的枝桠上,缠绕着许多青藤。其中的一根青藤垂下来,形成一个环状的套索。阿敏朝这个套索看着。几天前,樱冈太郎就是将自己的头伸进了这个套索。这时,套索下面的地上还有樱冈蹬翻的石头。阿敏呆呆地朝这个套索看了一阵,就把这几块石头重新码放好,然后抓住套索,登上石头。
她朝远处的山顶看了看,就把头伸进套索……
阿敏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卫生医疗所的病床上。周围很杂乱,很多医生和护士在身边匆匆地走来走去。旁边的病床上有人在呻吟,还有人在喃喃地咒骂。阿敏渐渐清醒过来。她意识到了,躺在周围病床上的,都是这一次的伤员。但她又想了想,却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时有人用毛巾擦了一下她的眼睛。毛巾有些凉,擦在眼睛上很舒服。
阿敏朝旁边看了一下,才发现是慧子。
慧子轻声说,你醒了?
阿敏点点头,嗯了一声,立刻感到脖颈一阵疼痛。
慧子说,这就好了,你啊……可吓死我了。
阿敏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慧子问,你不记得了吗?
阿敏又想了一下,渐渐想起来,自己是去了对面山坡的溪谷。她想起了那棵巨大的红桧树。樱冈就是把自己吊在这棵树上的,所以她想,如果自己也吊在这棵树上,就可以见到樱冈了。阿敏的眼角淌下泪来。她对慧子说,你不该……救我啊……
慧子说,不是我。
慧子告诉阿敏,在这个上午,她和阿敏从她的家里出来,阿敏就径直朝对面的山坡走去。当时慧子看阿敏的神色有些不对,所以直到回卫生医疗所,仍然有些心神不定。就在这时,山口来到卫生医疗所。山口是来找阿敏的,但在卫生医疗所里却没有见到阿敏。他知道慧子平时和阿敏的关系很好,于是就来问她,阿敏为什么没来上班。慧子迟疑了一下,就把刚才的事情对山口说了。山口听了想一想,立刻带人朝对面的山坡追过去。就在他来到山坡上时,刚好看到溪谷里的阿敏把头伸进那根藤索。
所以,慧子对阿敏说,她就这样被救了下来。
慧子又告诉阿敏,山口把她送来卫生医疗所之后,一直看着她脱离了危险才回警察分室。他临走时还一再叮嘱慧子,等阿敏醒过来,要立刻告诉他。
阿敏听了,两眼静静地看着屋顶,没有说话。
慧子伏到阿敏的耳边问,你现在,能起来吗?
阿敏看一眼慧子。
慧子又轻声说,太郎和次郎他们,就要……拉走了,你想去看看吗?
阿敏立刻说,去啊……我要再去……看看他……
她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起来。但脖颈的疼痛又让她呻吟了一下。慧子连忙伸过手臂,把她扶起来。阿敏从病床上下来,让慧子搀扶着慢慢朝卫生医疗所的门外走去。
已是傍晚。卫生医疗所门前的街上已经清理干净。但仍有收尸队的人将从角落里发现的尸体或尸体残块拉运过来。收集到的尸体都停放在卫生医疗所后面的一个巨大的军用帐篷里。同时又有人不断地将整理登记过的尸体拉走,送到小学校的操场上去集中焚化。慧子搀扶着阿敏来到后面的军用帐篷。帐篷里弥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两个人来到两具尸体的跟前。这两具尸体的身上都盖着肮脏的草绿色军毯。慧子轻轻撩开其中的一条军毯,露出樱冈太郎的脸。樱冈太郎面色苍白,但很安详,真的像睡熟一样。阿敏很认真地看着樱冈太郎。她觉得樱冈太郎脸上的神情从没有这样平静过,而且看上去已经很坦然。
阿敏在心里想,是啊,他现在终于不再纠结,他可以解脱了。
慧子轻声说,我已经……为他们擦过脸了。
慧子这样说着,又撩起另一条军毯。
樱冈次郎的脸上也已经很平和,似乎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慧子说,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对我说,他终于想明白了,绯寒樱虽然鲜艳,花期却只有七天,而紫花地丁可以从春天一直开放到秋天,这就是它们的区别。
慧子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太郎和次郎。
阿敏又用力朝太郎看了看,就转身朝帐篷外面走去。
在这个晚上,阿敏已不想再回卫生医疗所。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去那种地方,像过去一样穿着奇怪的白色衣服去摆弄那些药瓶。但是,她也不想再回自己的家。那里曾是她和樱冈太郎的家。现在,樱冈太郎已经躺在这个可怕的帐篷里,而且就要被拉去小学校的操场,变成一缕青烟重新飘回到山里去,这个家也就不再是家了。阿敏站在卫生医疗所的门前,突然感到茫然。她一时想不出自己还可以去哪里。
就在这时,山口匆匆来了。
山口是听到消息,立刻带人赶来卫生医疗所的。他看到阿敏正站在卫生医疗所的门外,感到有些意外,看一看旁边的慧子问,阿敏现在……没事了?
慧子点点头说,是……
山口立刻咳一声,对慧子说,嗯,你先去吧。
慧子又看一下阿敏,就朝卫生医疗所里去了。
山口走到阿敏的面前说,樱冈,已经死了。
阿敏喃喃地嗯了一声。
山口又说,他的事,我不想再说了。
阿敏没有说话。
山口说,现在闹事的生番,都已逃回山里去了,我今天已经得到消息,进山清剿的军队也有很大伤亡,所以……山口说到这里,盯住阿敏的脸看了看,我现在要跟你说的是,后面还会有大批的军队和飞机从台北调集过来,我可以把这座能高山彻底轰平。
阿敏朝远处的能高山顶看了看。此时,能高山已经隐在漆黑的夜幕里。
山口说,你当年是南溪部落的族人,对吗?
阿敏点点头。
山口盯着阿敏问,你也不希望,南溪部落被灭族吧?
阿敏慢慢转过头,看一看山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