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月亮(八)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月亮,部落
  • 发布时间:2015-03-14 14:24

  三十三、燃烧

  巴唦嚄喝了一夜的小米酒,又在草屋里昏昏地睡了一个上午。他躺在竹床上,该比被埋在竹床下,他就这样和该比躺在一起。巴唦嚄似乎还能感觉到该比的呼吸,听到她在竹床的下面轻轻哼唱。巴唦嚄静静地感觉着、听着。他知道,这已是他和该比在一起的最后时刻了。将近下午的时候,摩达头目来了。摩达头目对躺在竹床上的巴唦嚄说,你不能再这样了。

  巴唦嚄在竹床上看一看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问,该比为什么要走?

  巴唦嚄喃喃地说,她说了……会在彩虹桥上等我……

  摩达头目说,该比在彩虹桥上,她也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巴唦嚄说,我看到了,她现在……就站在彩虹桥上……看着我……

  摩达头目说,你现在还有很多的事情,你应该去做事了。

  摩达头目这样说罢,又用力看一眼巴唦嚄就转身出去了。

  在这个傍晚,巴唦嚄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从自己的草屋出来,朝屋顶的茅草上泼了一些山猪油,然后就放火把草屋点燃了。屋顶上的茅草在风中熊熊地烧起来,很快就映红了整个部落。瓦旦和欧卜丝立刻带着族人跑过来。

  瓦旦瞪着巴唦嚄问,你……这是干什么?

  巴唦嚄的脸上被火光映得一闪一闪的,他轻声说,这个草屋……已经用不到了。

  摩达头目走过来说,是啊,用不到了。然后对巴唦嚄说,走吧,大家都在等你。

  巴唦嚄又朝大火中的草屋看一眼,就转身和摩达头目一起走了。

  这已是举事前的最后一晚,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最后决定参加这次举事的一共有六个部落。这时,六个部落的头目都已带领自己的族人来到南溪部落。摩达头目为了不惊动山上驻在所的达腊都噜,让所有人都把火熄灭,而且尽量不出声音。摩达头目事先已和几个部落的头目商定了计划。从山上通往山下的白石街,沿线一共有22个达腊都噜的驻在所。几个部落分头行动,同时把这些驻在所都打掉,夺取驻在所里的武器,然后在天亮之前到山下白石街对面的山坡上会合。摩达头目和几个部落的头目约定好举事的信号,大家就分头走了。

  在这个夜晚,部落里的男人们都在溪边霍霍地磨刀。刀已磨过很多次了,但人们似乎仍觉得不够锋利。一把把雪亮的泰雅刀在月光下闪着逼人的寒气。我抬起头朝天上望一眼,这一晚的月亮也似乎格外地亮,在漆黑的夜空几乎有些耀眼,如同一团火在燃烧。我在这个晚上已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我的泰雅刀也已经反复磨过很多次。我偷偷试过,我的这把刀只要轻轻一下就可以将红桧树上的叶子劈成两半。半夜时,父亲把我叫到草屋的后面,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父亲指一指旁边的这堵石墙说,儿子,你的骷髅架就要派上用场了。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自信地点点头。

  可是,父亲说,有两件事很遗憾。

  我问父亲,什么事啊?

  父亲说,我应该为你做一个真正的骷髅架,可是,一直没有顾上。还有啊……父亲又说,你这一次出草,恐怕无法将猎到的人头带回来。

  我没有听懂,问父亲为什么。

  父亲说,你猎到的人头会很多,太重了,没有办法带回来。

  父亲这样说,立刻让我感到振奋。我自从上一次出草,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摩达头目曾经说过,一个真正的勇士,就要随时准备为祖灵的尊严出草,也要随时准备,为了自己部落的族人走上彩虹桥。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这时父亲已经搬来一坛小米酒。父亲把酒坛的盖子打开,一股小米酒特有的香气立刻飘散出来。

  父亲说,儿子,今天你要喝酒了。

  父亲这样说着,就在一个竹杯里倒满了酒,递给我。

  我抬起头,朝夜空看一眼说,父亲,您曾说过,要给我讲关于月亮的事。

  父亲点点头说,是啊,在很早很早以前,天上有两个月亮……

  我立刻说,这个您已经讲过了,那时天上有两个月亮,但永远是黑夜,有一天,其中的一个月亮燃烧起来,变成了太阳,从此就有了黑夜和白天。

  父亲说,可是,这个燃烧的月亮变成太阳之后呢?

  我想了想,摇摇头。

  父亲说,这个燃烧的月亮变成太阳,它的火焰飞在天上,就成了一道彩虹桥。

  父亲又说,儿子,明天就看你的了,你的母亲在彩虹桥上,也正在看着你。

  我点点头说,放心吧,父亲,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天上的母亲失望。

  凌晨的时候,摩达头目带领部落里的所有男人出发了。第一个攻击目标是山上的南溪驻在所。来到南溪驻在所的附近时,摩达头目回头向巴羧示意。巴羧就拿过背在身后的弓,把一支燃烧的箭朝天上射去。这支箭闪着耀眼的火光无声地飞向夜空,将山林也映得亮了一下。这是行动的信号。六个部落的族人看到这支燃烧的箭就会同时动手了。

  摩达头目挥了一下手,族人们就来到南溪驻在所的门前。

  摩达头目事先已做好了周密的安排。我和巴唦嚄按计划走过来。我先敲了敲驻在所的门。驻在所里一团漆黑。显然,里面的达腊都噜都在睡觉。

  我又用力敲敲门。

  里面传出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谁啊?

  我听出来了,在里面说话的是佐佐木。这个佐佐木是三井的下级,一个非常下流的山地警察。他有一个嗜好,总喜欢在小溪里裸泳,见到部落里的女人来溪边打水就故意向她们做出各种淫秽的动作,所以女人们都很痛恨这个有些鸡胸而且长着两条细腿的达腊都噜。

  这时,这个佐佐木又在里面问一声,什么人?

  我说,是我,部落里的嘟奴。

  佐佐木问,这么晚了,什么事?

  我说,我父亲突然犯了头痛病,想来要一点药。

  佐佐木听了,一边嘟囔着打开大门。但就在大门打开的一瞬,躲在黑暗中的巴唦嚄立刻从门缝闪进去。佐佐木睡眼惺忪的没看清楚,稍稍一愣,我已经拔出泰雅刀冲上去。这时佐佐木已经看到了我手里的泰雅刀。他显然没有想到,我这样小的一个孩子竟然拎着一把如此大的泰雅刀。就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他的面前。这个佐佐木的两条细腿很长,所以明显比我高出一大截。我来到他面前挥刀砍过去,由于用力过猛,而且刀是朝上举的,一下就有些偏了。我感觉到,我的刀尖在划过佐佐木的脖颈时,在他的颈骨上碰了一下,发出咔的一声。佐佐木挣扎了一下就慢慢瘫软下去。我这时才看清楚,我并没有把他的头砍下来,只在他的脖颈上砍开一道很深的口子,里面的血正在汹涌地冒出来。我立刻又跟上去。这时佐佐木跪在地上,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于是我又朝他砍了一刀。这一次非常准,他的头颅立刻滚落到地上。我抓起这颗头颅就朝里面冲去。此时巴唦嚄已经找到三井。三井显然是听到外面的声音,从自己的房间出来。他刚好和进来的巴唦嚄迎面碰上。三井这时已经意识到危险,立刻又转身跑回去,接着就拎着东洋刀冲出来。巴唦嚄看着三井举着刀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对他说,你还记得当初来我的南溪部落,让我的族人去伐树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说,你们这些达腊都噜,迟早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唦巴嚄刚说到这里,三井已经举着刀冲到他的面前。但他还没有站稳,巴唦嚄就已从腰间拔出泰雅刀。巴唦嚄拔刀的速度极快,他的刀只在腰间一闪就出了鞘,然后又在三井的脖颈上一闪。巴唦嚄说,现在,就是你付出的代价。这时我也刚好来到跟前。只见三井一下愣在那里。他瞪着两眼,大张着嘴,把手里的东洋刀慢慢拄在地上,脖子上似乎有一条细细的红线。接着,这条红线越变越粗,就有血渗出来。巴唦嚄走过去,从他的脖颈上把头拿下来,这一下就如同掀开了一只盖子,里面的血立刻喷出来,一直喷到了屋顶。此时,摩达头目也已经带着族人冲进来。他们先切断了电话线,然后就将驻在所里的几个达腊都噜都杀死了。

  此时远处的夜空也升起一支燃烧的箭。显然,沙劾部落的冈斯头目那边也已经得手了。摩达头目点燃一支火把,朝驻在所的窗子扔进去。驻在所立刻熊熊地燃烧起来。

  摩达头目事先已经知道,由于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一直与白石街的警察分室合作,所以达腊都噜对北溪部落这一带很放心,北溪驻在所也就只还有两个山地警察,其他人都已调往别处去了。摩达头目考虑,北溪驻在所离北溪部落很近,这里一旦发生什么情况北溪部落的族人立刻就会听到。而在这个时候,显然还不能惊动北溪部落,所以也就先不能对北溪驻在所下手。不过这里距花兰驻在所很近,一旦那边出事,北溪驻在所这边的达腊都噜肯定会立刻赶过去增援。于是摩达头目就让巴羧先去北溪驻在所的门外,悄悄割断电话线,切掉他们与外面的联系,然后就带着族人朝花兰驻在所这边赶过来。

  花兰驻在所是在山顶,这里刚好是一个山口,一边通向山里,一边通向山下。摩达头目先让几个族人守住通往北溪部落的山路,然后就来到花兰驻在所的门前。

  这时瓦旦带着欧卜丝和花兰部落的族人朝摩达头目走过来。

  瓦旦说,摩达头目,这个驻在所交给花兰部落的族人吧。

  摩达头目回头看看瓦旦。

  瓦旦又说,这应该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好吧。

  摩达头目这样说罢朝我看一眼。我就朝这个驻在所的门前走去。我用的又是刚才在南溪驻在所的办法。我先敲了敲门,听一听里面的动静又用力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里面有人问,什么人?

  我说,我是走夜路的,口渴了,想喝水。

  里面的人似乎有些警觉,迟疑了一下问,溪里的水,不能喝吗?

  我说,已经渴得走不动了。

  里面的人也许听出,我是一个孩子,于是又说了一句什么就把门慢慢打开了。就在这时,瓦旦闯进去,一刀就把这个达腊都噜的头砍下来。但是瓦旦用的力气太大了,他这一刀把这个达腊都噜的头砍下来,这颗头颅立刻随着飞出去,一直撞到旁边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然后才掉落到地上。瓦旦走过去,想拎起这颗人头。但这个达腊都噜是一个光头,于是瓦旦只好抓住他的耳朵拎起来。瓦旦就这样拎着这颗人头朝里面走来。与此同时,欧卜丝和另几个族人也已经端着竹矛冲进来。花兰驻在所的规模很大,虽然花兰部落被血洗之后已经没人居住,但由于这个驻在所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就仍有山地警察驻守在这里。这时,里面的几个山地警察已经拎着刀冲出来。欧卜丝和几个族人立刻迎上去。竹矛的长度当然要远远长于东洋刀,所以,这几个达腊都噜还没有靠近,欧卜丝几个人的竹矛就已经扎进了他们的身体。花兰部落的族人制作竹矛有一个习惯,他们要将竹竿的每一个竹节打通,这样会使制作的竹矛更加柔韧。但如此一来,竹矛扎进达腊都噜的身体,也就如同是在他们的身上插进一根管子,竹矛的另一端立刻有血汩汩地流出来。这几个达腊都噜随着身体里的血流出去,如同秋天的红桧树叶很快蔫瘪下去,然后就瘫软在地上。几个族人立刻冲上去,拔出腰间的泰雅刀把这几个达腊都噜的人头砍下来。这时瓦旦仍在朝里走着,他要找的是铃木。铃木是花兰驻在所级别最高的山地警察。瓦旦曾听说,当初小野警官带着人血洗花兰部落时,这个铃木曾亲手杀死两个女人,而且还将一个孩子扔进火里。就在这时,铃木已经拎着东洋刀走出来。他看到瓦旦,又朝他手里拎的人头看了看说,你们这些生番,要出草吗?

  瓦旦把手里的人头放到地上,然后说,铃木,你应该认识我。

  铃木哼一声说,我看你们这些生番,都是一个样子!

  瓦旦说,好吧,那我告诉你,你亲手扔进火里的那个孩子,是我的儿子。

  铃木慢慢把手里的东洋刀举起来说,好吧,那你就过来吧。

  瓦旦点点头说,我今天就让你看一看,花兰部落的族人是怎样出草的。

  瓦旦说着,把脚下的那颗人头朝旁边踢了一下,慢慢弯着腰蹲下身。铃木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就挥舞着东洋刀朝瓦旦砍过来。瓦旦朝旁边一跳,就在铃木扑空的一瞬,他的刀也跟过去,在铃木的一条腿上砍了一下。这一刀正砍在铃木的小腿上。铃木趔趄了一下站住了,转过身,眨着眼看着瓦旦。瓦旦的手里握着泰雅刀,仍然弯着腰,半蹲着身体盯着铃木。铃木又呀的一声挥刀朝瓦旦砍过来。瓦旦又朝旁边一跳,与此同时,手里的刀又在铃木的另一条腿上砍了一下。这时铃木已有些摇晃了。在他脚下的地上,已经有一摊血迹。他突然扑过来又把手里的东洋刀猛地横着一扫。瓦旦站在那里没动,等铃木来到眼前,把泰雅刀朝上一挥在他的一根手臂上砍了一下,接着一转身跳到铃木的身后,又在他的另一根手臂上砍了一下。瓦旦的这两刀非常凶狠,铃木手里的东洋刀终于举不住了,两根手臂无力地软下来。也就在这时,瓦旦冲到铃木的面前,用泰雅刀向上一挑,把铃木手里的东洋刀挑得飞起来。

  这时,铃木面如死灰地看着瓦旦。

  瓦旦站在铃木的面前说,我花兰部落的莫倷头目,被你们用刀劈死了。

  铃木朝身边看了看。他的那把东洋刀这时已经飞到一个角落里。

  瓦旦又说,所以,我今天不向你出草。

  铃木似乎没有听懂,又朝瓦旦看了看。

  瓦旦突然举起手里的泰雅刀,嘴里发出“咦--!”的一声,就朝铃木的头顶砍下来。但泰雅刀虽然锋利,却毕竟短一些,这样一来也就只把铃木的头劈开了。铃木的这颗头颅立刻打开了,整整齐齐地被劈成两半,像一朵鲜花在脖颈上绽放开来。

  瓦旦拎起地上的那颗人头,就转身走出来。

  这时摩达头目已让巴羧准备好了火把。看到花兰部落的族人都出来了,巴羧就把手里的火把朝驻在所里扔进去。驻在所立刻燃烧起来,毕毕剥剥的火星随着熊熊的火焰一直冲向夜空。摩达头目朝大火里的驻在所看了一阵,回头对我说,嘟奴,现在要看你的了。

  我朝摩达头目走过来。

  摩达头目问,你的弓呢?

  我把背在身后的弓拿过来。

  摩达头目说,现在,该射出你的箭了。

  我立刻明白了,转身朝通向北溪驻在所的山口走过去。过了一会儿,果然就见两个北溪驻在所的达腊都噜朝这边匆匆跑来。我拔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嗖地朝其中的一个达腊都噜射过去。这个达腊都噜踉跄了一下就扑倒在地上。旁边的那个达腊都噜立刻站住了。他显然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不知该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回去。就在他这样犹豫的时候,我的第二支箭已经又射过去。我看到了,这支箭是射中了他的脖颈。这个达腊都噜立刻也倒下了。巴羧叫了一声就冲过去。很快,他就拎着两颗人头回来。

  这时,我看到了父亲。父亲也正拎着两颗人头朝我走过来。

  他来到我的面前点点头说,儿子,你的弓,终于射出箭了。

  我看到,父亲这样说时,脸上充满自豪。

  天色微明时,摩达头目带着我们这一路所有的族人来到山下白石街对面的山坡上。这时另几个部落的头目已经带着各自的族人来到约定的会合地点。沙劾部落的冈斯头目告诉摩达头目,他们这几路也很顺利,现在山上沿线的所有驻在所已被全部打掉了。

  只是……冈斯头目说,缴获的武器还不是很多。

  摩达头目说,等打掉警察分室,就会有武器了。

  摩达头目和几个部落的头目简单商议了一下。现在参加这次举事的族人,几个部落加在一起总共只有三百多人,其中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摩达头目提议,将所有的族人分为两组,一个老年组,另一个是青年组。其中老年组由摩达头目带领。在这个上午,估计所有的达腊都噜都会去参加祭祀和运动会,警察分室一定空虚。摩达头目就带领老年组去攻击警察分室和白石街上所有的邮局、旅馆和制材所。青年组则由巴唦嚄带领,负责向议事厅门前广场这边的达腊都噜发起正面攻击。两个组分两路,以响箭为号,同时行动。

  几个部落的头目都同意这个计划。

  于是就这样,摩达头目带领老年组去了警察分室附近的山坡上。巴唦嚄则带着青年组来到白石街广场对面的山上。两边的人都埋伏下来。这时山下的白石街上已经有了行人,看上去很平静。由于摩达头目事先已经想到,在山上每打掉一个驻在所立刻切断电话线,所以这时,白石街上的达腊都噜显然还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事。

  远远看去,议事厅门前的广场上已经有人在走动……

  三十四、血祭

  在这个早晨,樱冈太郎醒来时感觉心里一直在跳,好像做了一夜的噩梦。但回忆一下,又想不出具体梦到了什么。窗外已经有了阳光。这一天警察分室放假,所有的人都要去议事厅门前的广场参加小学校运动会的开幕式,然后去参加神社落成典礼,接着再去参加对北白川宫能久亲王的祭祀仪式。樱冈看一看躺在身边仍在熟睡的阿敏,就轻轻坐起来。

  这时阿敏说,今天不是放假吗,还起这样早啊。

  樱冈看看阿敏,你……已经醒了?

  阿敏说,我一直没有睡好,你一夜不停地翻身,是不是又失眠了?

  樱冈含混地应了一声说,是……是啊……

  阿敏问,怎么会又失眠啊?

  樱冈说,大概是……昨晚多喝了几杯茶吧。

  说着就起身去穿衣服。

  阿敏也坐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我赶快去做早饭吧,今天卫生医疗所也放假,昨天主任已经说了,大家都要去街上,参加今天的所有活动。

  樱冈看一眼阿敏说,你今天……就不要去了吧。

  阿敏停住手问,为什么?

  樱冈支吾了一下,这种事……很乱的,不如……在家里休息。

  阿敏犹豫了一下说,这样,怕不好吧?

  樱冈又想想说,那……好吧,就去吧。

  他说着就准备出门。

  阿敏问,你今天不是放假吗,这样早,要去哪啊?

  樱冈说,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说,你一定要等我回来,然后再出去。

  阿敏应一声,又用奇怪的眼神看看樱冈。樱冈就转身出去了。

  樱冈在前一天晚上就一直坐立不安。但他又不想让阿敏看出来。于是找了一个借口,说是想去找樱冈次郎喝杯酒,就从家里出来。樱冈想知道,此时樱冈次郎究竟是怎样想的。樱冈次郎的心里肯定也很清楚,第二天早晨在白石街上将要发生什么事,那么他的心里是怎样打算呢?樱冈次郎已经明确表示,这件事无论是谁杀谁,他都不想参与。那么,如果他不参与,又准备怎样做呢,难道真的已经做好自己也被杀的准备了吗?樱冈没有想到,他在街上竟遇到了山本。樱冈虽然在警察分室当巡查,却始终搞不清这个山本的真实身份。当初山本和都门在一起生活时,虽然樱冈经常去找山本喝酒,但与他的交往并不深。他觉得这个山本有些深不可测。山本的公开身份似乎只是台中州派来的一个普通官员,可是他的行踪却很诡秘。樱冈知道,台中州经常会派一些这样身份不明的人来白石街。他们有的只在这里停留几天,也有的会住很长时间,还有的就像山本这样,好像准备长住下去。但是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山本失踪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又在白石街上出现了。但都门这时已回山上的部落,樱冈也就不想再和这个山本来往。前些天都门来白石街上找山本,事后樱冈并不知结果怎样。当然,这个结果樱冈是可以想到的。在这个晚上,山本显然是刚在哪里喝了酒,走路有些摇摇晃晃。他看到樱冈,就一边笑着打招呼迎着走过来。樱冈站住了,朝他看着。山本来到樱冈的跟前说,樱冈巡查,你最近好像很忙啊。

  樱冈说,我没有忙什么。

  山本哈的一声说,怎么会呢,我这几天一直在注意你啊。

  他说着,又眨一眨眼诡秘地看看樱冈。

  樱冈说,你注意我什么了?

  山本问,两天前,你是不是到山上的南溪部落去了?

  樱冈稍稍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山本说,你是从不去山上的,而且据我所知,你当初是花兰部落的族人,对吧?

  樱冈看着山本。

  山本说,可是,你突然跑到南溪部落去干什么呢?

  樱冈说,我是……去给都门送一些药。

  山本摇摇头,微微一笑说,山上的各种草药有很多,用你去送药吗?况且都门这几天刚来白石街上找过我,如果你有药给她,为什么不让她自己带回去呢?山本这样说着走过来,又在樱冈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说,樱冈巡查,好自为之啊。

  他这样说罢,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山本的这番话,让樱冈的心里有些担心。樱冈越发摸不清这个山本的底细。他说一直在注意自己,那么又注意到什么了呢?而更让樱冈担心的是,山本对摩达头目的事,会不会也知道什么了呢?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南溪部落就要有危险了。在这个晚上,樱冈惴惴不安地来到樱冈次郎的宿舍。樱冈次郎又在喝酒。让樱冈没有想到的是,慧子竟然也在这里。慧子看到樱冈来了,立刻像主妇一样招呼他坐过来,然后又为他拿过酒杯。樱冈次郎这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他抬起头看看樱冈,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樱冈立刻朝旁边正在忙碌的慧子看了一眼。樱冈次郎摆摆手说,她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樱冈点点头说,是啊,有些事还是不说的好,我对阿敏也没说。

  慧子端着一盘水果走过来笑笑问,什么事啊,这么神秘?

  樱冈次郎皱一皱眉说,男人的事情,女人不要多问。

  慧子立刻就不敢再说话了。

  樱冈朝慧子看了看,对樱冈次郎说,如果这一次能平安地……嗯,你和慧子,是不是也应该……樱冈说着,又抬起头看看慧子,慧子,你说呢?

  樱冈次郎淡淡一笑摇摇头说,你错了,不是这么回事。

  樱冈一下没有听懂。

  樱冈次郎说,我和慧子,现在已经是兄妹相称了,慧子很可爱啊,是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樱冈又朝躲到一边去的慧子看一眼,低声对樱冈次郎说,可是,我看慧子可不像是你说的这样啊,你认她做妹妹,她认你这个哥哥吗?

  樱冈次郎哈的一声说,来来,喝酒吧。

  樱冈喝了一杯酒,又轻声说,你猜对了,我今晚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他这样说着,又轻轻叹息一声,我想知道,你明天……究竟是怎样打算呢。

  樱冈次郎说,喝酒啊,喝酒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啊。

  樱冈还是没有听懂,喝酒?

  樱冈次郎点点头说,对,喝酒。

  樱冈次郎说着,又把一杯酒倒进嘴里。

  在这个早晨,樱冈走在街上,突然明白了樱冈次郎昨晚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啊,喝酒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如果喝醉了,一直醉到今天上午,或者醉到下午,醉到晚上,也就与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此时,樱冈感觉自己的心却一直悬在半空。樱冈想,今天让阿敏去广场还是对的,否则这样重要的事情,如果阿敏突然不去参加一定会引起卫生医疗所的人怀疑。但是,樱冈一想到这里,心也就更加提起来了。山上族人的出草他是知道的。所以,他能想象得出,今天的事情一旦爆发起来会是怎样一个场面。

  街上已是一派节日气氛。路边插满各色彩旗,一些商店和旅馆的门前也都挂出了太阳旗。樱冈这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早晨这样走在街上是不应该让任何人看到的。

  他立刻折身进了一个巷子,快步朝前走去。

  樱冈穿过巷子径直来到警察分室的后门。在后门旁边的一丛灌木后面,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樱冈从这个小门进来,朝里面走了一段,就来到一扇红门的跟前。他朝左右看了看,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钥匙将红门上的锁打开,然后又轻轻虚掩上。这时樱冈已紧张得喘不过气。他看一看四周没人,转身又来到街上,就匆匆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此时阿敏还在家里等着樱冈。她见樱冈回来就说,快吃早饭吧。

  樱冈看一看阿敏,嘴动了动,没有说话。

  阿敏回头问樱冈,你究竟……怎么回事啊?

  樱冈知道,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阿敏的。阿敏毕竟是一个女人,她的心里是装不住这样大的事的。于是想了一下,对她说,一会儿在广场上,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不要跟着穿和服的人跑,立刻脱掉外面的衣服,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一定要记住。阿敏听了更加紧张起来,看着樱冈问,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樱冈说,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他这样说罢,又看一眼阿敏就匆匆出去了……

  太阳从山坡上升起来时,议事厅前面的广场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下面各个公学校的学生都集中到这里,白石街小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也都到了。一些身穿和服的男人和女人显然都是家长,他们站在旁边,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邮局、制材所和卫生医疗所的公职人员也都到了。小野警官和几个同事陪着从台中州专程赶来参加仪式的官员坐在前面。樱冈和警察分室的巡查们站在两边。樱冈朝人群里望去,这时已经可以看到,有一些山上的族人混在人群里。他们虽然空着两手,但身上似乎都带着东西。樱冈又朝站在不远处的阿敏看了一眼。这时,阿敏正和卫生医疗所的人站在一起。她的身边是慧子,两人正低头说着什么。

  樱冈的心里越发感到不安……

  上午九点,运动会的开幕式正式开始。

  这时我已经蹲在不远的一棵樟树上。这棵樟树的枝叶很茂密,我蹲在上面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下面的情形,下面却不会看到我。我听到了,广场上的达腊都噜已经在整齐地呐喊。这说明,运动会的开幕式就要开始了。巴唦嚄事先和我约定,在开幕式开始时,以达腊都噜升起太阳旗为号。在太阳旗升到旗杆一半的时候,我发出响箭,埋伏在周围的族人听到响箭立刻开始发动攻击。这时,我拿过背在身后的弓,又抽出一支箭。在这支箭杆的尾部捆绑着一只竹哨。我朝前面的广场上看一看,此时达腊都噜的那面太阳旗已经开始升起来。就在它升到旗杆的一半时,我把这支箭搭在弓上,稍稍瞄了一下,吱地朝议事厅的楼顶射去。

  广场上的人们正在一声一声地喊着,看着那面太阳旗在高高的旗杆上缓缓升起。就在这时,一支响箭呼哨着在人们的头顶飞过。接着人们就惊愕地发现,这支响箭准准地射中一个正在议事厅楼顶上站岗的士兵。这个士兵摇晃了一下就一头栽下来了。但是,也就在这一瞬,又有一把明晃晃的泰雅刀像燕子一样旋转着朝他飞去,一边飞着一边还发出锋利的唰唰声。这把泰雅刀飞旋着在这个栽下来的士兵脖颈上掠过。这个士兵的头颅随之脱落下来。接着,这把刀旋了一圈就又飞回去,落到一个人的手里。这个人接住自己的泰雅刀,又朝前跃了几步,伸手接住那颗掉下来的士兵人头。接着,那具失去头颅的尸体就随之咚地落到地上。

  广场上的人们立刻都惊呆了。先是愣了一下,女人们就大声尖叫起来。

  人群顿时混乱成一团。有人嘶声大喊,山上的生番出草啦--!

  这个出草的族人是巴羧。这时,巴羧已经拎着那颗人头灵巧地爬上高高的旗杆,将头颅挂在旗杆顶上,又从腰间掏出竹筒,将小米酒灌进这颗头颅的嘴里。酒浆混着血水变成淡淡的红色,从这颗头颅的脖颈涓涓地流下来,落到站在下面的达腊都噜的脸上和身上。

  巴羧又把手里的泰雅刀朝空中一挥,嘴里“咦--!”地叫了一声。

  这时,巴唦嚄拔出刀大喊一声,血祭祖灵啊--!

  埋伏在周围的族人就拔出刀朝广场上的达腊都噜冲过来。

  小野警官立刻跳着哇哇大叫。旁边的巡查们一下都不知所措。有带了武器的警察朝议事厅的楼顶乒乒乓乓地放起枪来。但巴羧已从旗杆跳上楼顶不见了。

  这时,我也已从樟树上跳下来,拎着泰雅刀朝人群这边冲过来。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佐藤。佐藤也已看到了我。他稍稍愣了一下,倒退了几步,弯腰从那具无头士兵尸体的身上拔出东洋刀,两手握着朝我一步一步迎过来。

  我站住了,看着他。

  就在这个早晨,我刚刚在街上遇到过佐藤。佐藤好像高了一些,看上去也比过去更强壮。他穿了一身崭新的运动服,看到我笑笑说,嘟奴,你怎么一直不来上学了?我也看看他。我自从不来小学校,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佐藤。这时佐藤当然不知道,我在这个早晨来白石街是要干什么。他又朝我的脸上看了看,似乎刚发现似的突然说,呀,你的脸上也纹这东西了?我冲他笑一笑,仍没有说话。佐藤又说,听说你们这些山上的生番,只有杀过人才能在脸上纹这东西,难道你也杀过人了吗?我看着他说,你说呢?佐藤摇摇头说,我不相信。我说好吧,你会相信的。佐藤又说,真遗憾,你今天不参加运动会,我没有对手了。

  我说,不一定,也许我们还会遇到。

  我当时这样对佐藤说,知道他一定不会听懂。但这时,佐藤看到我的手里拎着泰雅刀,应该已经明白了。他来到我的面前说,你不是说……你没有杀过人吗?

  我眯起眼看着他说,我骗你了。

  我这样说着就挥刀朝他砍过去。

  这时广场上已经血流成河,到处横躺着达腊都噜的尸体,其中也有族人的尸体。一些身强体壮的达腊都噜虽然手里没有武器,却和山上的族人扭打在一起。族人们的刀在挥舞着,不停地砍杀着,飞溅起来的血水在上午的阳光下鲜艳而且耀眼。巴唦嚄和巴羧朝广场前面的议事厅门口冲过来,看到小野警官正在用东洋刀和一个族人打在一起。这个族人显然不是小野警官的对手,手里的泰雅刀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就在这时,小野警官躲过砍来的一刀,突然回身举起刀朝这个族人劈下来。这个族人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立刻从肩膀斜着被劈成两半。巴唦嚄和巴羧来到小野警官的面前,一前一后把他围住了。这时瓦旦和欧卜丝拎着刀走过来。瓦旦的脸上和身上已经溅满了血,手里的泰雅刀也已染成了殷红的颜色。

  瓦旦声音不大地说,巴唦嚄,这应该是我们花兰部落族人的事情。

  巴唦嚄点点头,就和巴羧拎着刀朝广场上去了。

  瓦旦和欧卜丝对视一下,朝小野警官围过来。

  瓦旦说,小野,是你用刀劈死了我花兰部落的莫倷头目。

  小野举着刀看一看瓦旦,又看看身后的欧卜丝,轻轻哼一声。

  瓦旦说,你是一刀劈死莫倷头目的,今天,我和欧卜丝还你两刀。

  瓦旦说着看一眼欧卜丝,两人就同时举刀朝小野警官砍过来。小野警官先用刀拨开瓦旦的刀,又转身去拨欧卜丝的刀。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瓦旦的刀又砍过来。小野警官的头立刻被砍得飞起来,在空中翻滚了几下才落到地上。与此同时,欧卜丝的泰雅刀也横着拦腰砍过来。但这一刀砍在了小野警官的武装带上。虽然武装带立刻被砍断,小野警官的身体却并没有被彻底砍开。欧卜丝的泰雅刀还是太锋利了,小野警官的身体就像一根掰开的丝瓜,已经断成了两截却还连在一起,然后就和流出的内脏一起堆到了地上。

  这时巴羧走在广场上。他感觉手臂上的衣袖已经湿透了,这是在砍杀那些达腊都噜时喷溅出来的血水。这些血水顺着衣袖流淌下来,他感觉手已经很滑,几乎快要攥不住刀柄了。巴羧已经杀红了眼。他看到身穿和服的人立刻就会冲上去。达腊都噜和山上的族人是很容易区分的。达腊都噜的肤色很白皙,而山上的族人就是穿了和服,他们的脸也仍是红桧树叶的颜色。就在这时,巴羧看到前面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这个男人身上的和服已经破烂不堪,脚下也只剩了一只木屐。巴羧认出他是一个达腊都噜,立刻追上去嗷儿地叫了一声就从后面挥刀砍过去。这个达腊都噜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向前走着头就朝一边飞出去。

  就在这时,巴羧看到了不远处的樱冈太郎和阿敏。

  阿敏被压在几具尸体的下面,樱冈正在向外拉出她。

  巴羧站住了,朝他们走过去。

  樱冈和阿敏站起身,突然看到巴羧正提着滴血的泰雅刀站在面前,一下都愣住了。樱冈看一看巴羧手里的泰雅刀,又看一看巴羧,嘴唇动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阿敏面色苍白地叫了一声,巴羧……

  巴羧看着樱冈,仍没有说话。

  樱冈说,巴羧,你如果想……就冲我来吧,求你……放过阿敏……

  阿敏流着泪说,不!我们……就死在一起吧,巴羧,你来吧。

  巴羧用力朝阿敏看了看,又看了看,转身走过去,从地上那具达腊都噜的尸体身上扯下一块衣襟,把泰雅刀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插回刀鞘,

  他慢慢抬起头,对樱冈和阿敏说,你们,走吧。

  樱冈和阿敏站着没动。

  巴羧又说,走吧。

  樱冈和阿敏就低着头走了……

  三十五、杀戳

  摩达头目率领的老年组在攻击警察分室时并不顺利。这是摩达头目没有想到的。

  摩达头目原以为,这一天所有的警察都会去街上参加各种活动,所以警察分室应该很空虚。当时摩达头目带领族人冲进警察分室,值班室也确实只有两个当班的警察。这两个警察看到突然闯进一群拎着刀的番人,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刚要转身去抓武器,摩达头目和另一个族人已经冲过来。摩达头目从后面抓住其中一个警察的衣领用力一拉,这个警察的帽子就掉下来了。他立刻又抓住这个警察的头发,手里的泰雅刀就跟过去,只这样轻轻一割,这颗人头就拎在摩达头目的手里了。尸体咚地倒在一边,脖腔里的血呼地喷溅出来。但旁边的族人扑向另一个警察时却慢了一步。这个警察看到身边的同事眨眼间就没了头颅,立刻哇地大叫了一声。这个族人也跟过去手起刀落,把他的人头砍下来。但是,也正是这个警察的这一声叫喊,惊动了里面宿舍的警察。摩达头目原本并不清楚这个警察分室里面的情况,也不知道警察的宿舍就在后面。就在他带领族人冲到里面,想去寻找武器时,突然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警察从一个房间门口探出头,接着就挥舞着东洋刀从里面冲出来。几个族人立刻扑上去围住这个警察。但摩达头目喊了一声,让族人先不要动手。然后就朝这个警察走过来。这个警察仍然举着手里的东洋刀,两眼瞪着摩达头目。摩达头目朝这个警察的身上看了看。他的身上很瘦,但还是像煺掉毛的山鸡一样,骨头之间有一条一条的肌肉,看上去应该有一些力气。摩达头目看着他问,你们的武器,放在哪里?

  这个警察显然不懂番语,看着摩达头目眨眨眼。

  摩达头目又用手比划一下,你们的武器,在哪?

  这个警察突然举着刀向摩达头目冲过来。摩达头目两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这个警察。就在他冲到面前把刀劈下来的一瞬,只听到仓啷一响。这是摩达头目的泰雅刀出鞘的声音,接着就看到,这把刀已经插进了这个警察的前胸。这个警察一下愣在了那里。他举着刀低头朝自己的胸前看了看,又抬起头看看摩达头目。摩达头目伸手拔出自己的刀,又把这个警察举着刀的手臂轻轻按下来,然后抓住他的头发挥刀砍了一下,就把他的头从脖颈上拿下来。这时旁边的族人已经冲进那个房间。摩达头目走过去一看,突然愣住了,房间里竟然还有十几个达腊都噜。他们显然正在睡觉,这时都已从榻榻米上跳起来,纷纷去抓过自己的东洋刀朝冲进来的族人扑过来。这些达腊都噜显然都训练有素,他们的刀法很熟练,步法也很讲究,族人一时竟无法靠近。摩达头目很清楚,此时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于是,他把背在身后的弓箭拿过来。这时一个达腊都噜把手里的东洋刀挥舞得呼呼挂着风响,正要朝一个族人劈过来,摩达头目一箭射在他的脖颈上。摩达头目的弓很硬,而且他用的箭,箭头都很锋利,所以这一箭就把那个达腊都噜的脖颈射穿。这个达腊都噜正站在靠木板墙壁的地方,于是一下被钉在了墙上。这个族人跟上去一刀,就把他的头砍下来。

  此时巴唦嚄带领着十几个族人已在白石街上横扫过来。就在刚才,巴唦嚄发现一伙警察正护送着几个官员模样的达腊都噜逃上对面的山坡,立刻就带着族人追上去。这些达腊都噜跑上山坡显然是一个错误。族人来到山上,会比在山下的平地跑得更快,也更加灵活迅捷。他们立刻像一群豹子似的追上去,眨眼之间就把这些在山坡上四散奔逃的达腊都噜都杀了。

  这时,摩达头目看一看手里拎着人头的巴唦嚄问,巴羧呢?

  巴唦嚄朝周围看一看说,巴羧刚刚还在议事厅的门前。

  摩达头目说,你告诉巴羧,我们出草的只是达腊都噜!

  巴唦嚄点点头,举起手里的人头“咦--!”地叫一声。

  族人们也都举起各自手里的人头,咦咦地尖声叫起来。

  摩达头目又对众人说,记住,我们只向达腊都噜出草!

  他这样说罢,就带着族人又朝广场上奔去……

  这时,白石街已经被血染红了。

  将近中午时下起了大雨。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在街上湍急地流淌着。刚刚建成的神社在雨中着起了大火。火焰在雨水中咝咝作响,爆起一团一团的火星。山上的族人们一手拎着泰雅刀,另一只手拎着达腊都噜的头颅在雨中奔跑着,尖声叫喊着。大雨中,时有砍下的人头喷溅着血水飞起来。几乎每个角落里都有尸体。这些尸体都已没有了头颅。他们的头颅在街上被扔得到处都是。那些满是泥水的头颅表情各异,有的瞪着奔跑的族人,有的望着自己的尸体,还有的看着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族人们亢奋地叫喊着,冒着大雨像在自己的猎场上一样狂奔着……

  我直到这时,才终于理解了父亲在前一天晚上对我说的话。父亲说,儿子,你的骷髅架恐怕用不上了,因为你会猎到很多人头,这些人头太重了,你无法带回来。

  父亲说对了,我确实已经猎到很多人头,我自己也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了。

  雨已经越下越大了……

  我不知不觉地一直跟在巴羧的身后。巴羧这时已经疯狂了。他浑身上下已被鲜血染红,头发上都在向下滴着血水。我必须承认,巴羧的泰雅刀远远比我的这把刀要好用。这时,我仔细看一看才发现,我的泰雅刀经过这一上午的出草,已经有些卷刃,还有的地方已像锯齿一样地出现了豁口。可是巴羧的那把泰雅刀却没有任何问题。巴羧提着他的刀东张西望地在雨中走着,每看到一个穿和服的人立刻就会追上去,如果是达腊都噜,他咦的一声就会把头砍下来。而如果是山上的族人,则会让他站住,用他身上的和服把自己的刀擦一下。所以,巴羧手里的这把泰雅刀不仅仍然锋利无比,而且在雨中越发闪着雪亮的寒光。

  这时已经来到小学校附近。巴羧看到一些教师模样的达腊都噜纷纷逃进学校,于是立刻朝那边走过去。小学校的大门已被紧紧关闭,而且显然,在里面用什么东西牢牢顶住了。巴羧回头看一看,这时许多族人也都已跟过来。于是,他朝大门前的那根旗杆走过去。他用泰雅刀砍断旗杆,搭到学校的墙上,就这样踩着这根旗杆稳稳地走上去,然后跳进学校打开了大门。族人们立刻叫着蜂拥进去。我仍然跟在巴羧的身后。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叫大岛的达腊都噜。

  这个大岛并不是教师,平时只是在学校里养了两条大狼狗,没事的时候就牵着狗神气活现地到处转。有的时候高兴了,也练一练刀法。他的刀法非常纯熟,练的时候总是会发出呀呀的怪叫。但是,据西村校长说,他说的日语是最纯正的东京口音,所以就让我们都学他说话的口音。这个大岛非常凶狠,我们的发音稍有不同,他就会用尺子狠狠地打我们的嘴。我就曾经被他打得满嘴是血。而每当他打我们时,他的那两条狼狗也就跟着汪汪地狂叫。也正是这个大岛,那一次巴羧为我的事来学校找樱冈次郎时,他先是在旁边观看,后来见樱冈次郎渐渐不是巴羧的对手,竟跑到一边将自己的东洋刀扔给樱冈次郎。

  这时,巴羧也已经认出了这个大岛。

  他立刻拎着泰雅刀朝大岛走过去。

  我对巴羧说,他是我的。

  巴羧点点头,就站在一旁,朝这边看着。

  我走到大岛的面前说,你的那两条狗呢?

  大岛这时已经面如死灰,点点头讨好地说,它们……它们都在狗舍呢,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可以送给你啊……

  我看着他说,你以为,我会要你的狗吗?

  大岛连忙说,它们可是……最纯种的……

  他这样说着突然去拔手里的东洋刀。但这时才发现,他的手里只是一个空刀鞘,刀已经没有了。他立刻呆呆地看着我,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说,现在,我就送你去我们的祖灵之家吧。

  我这样说罢就挥着刀朝他猛扑上去。

  大岛立刻转身就跑。但他慌乱中却跑错了方向,一下撞到巴羧的面前。他猛一抬头,看到蓬着头发满脸是血的巴羧正瞪着两眼站在面前,一下愣住了。巴羧抬手一刀就把他的头砍下来。这时我也刚好拎着刀追过来。我遗憾地看了看大岛那具仍然呆呆站立的无头尸体,用力踢了一脚。这具尸体就像一个沙袋似的倒下了。

  巴羧又朝我看一眼说,走吧。

  他这样说罢就朝学校里走去。

  就在这时,一间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里面的达腊都噜像一群动物似的举着东洋刀呀呀叫着冲出来。此时族人们已经不用再分辨,从这些人叫喊的声音就可以知道都是达腊都噜。于是扑上去,很快就把这些人都砍杀了。这时,巴羧拎着一颗人头走过来。我发现,这颗人头在他的手里还在一下一下地眨着眼。我朝这颗人头看了看说,这个人,我认识。

  巴羧问,什么人?

  我说,他是西村校长的弟弟,平时专门负责查卫生的。

  巴羧看看我说,查卫生?

  我说,这个人最坏,查卫生的时候总喜欢摸番人的女孩子。

  巴羧像是怕脏了自己的手,立刻扔掉这颗人头,又吐了一下口水。

  他对我说,走吧。

  说罢将这颗人头踢到一边,就转身走了。

  我跟在巴羧的身后,朝里面的一排木房子走过去。这里是教师中午休息的地方。巴羧走过去,把这些房子的门一扇一扇地拉开,朝里面看着。就在这时,巴羧突然发现在一个房间里的榻榻米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穿着灰色的和服,一只脚上还穿着木屐,像一只巨大的蜥蜴趴在那里。巴羧立刻跳过去,挥起手里的泰雅刀就朝这个人的脖颈砍下去。但是,也就在这时,这个人大概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慢慢把身翻过来。

  巴羧已经举到半空的泰雅刀突然停住了。

  他这时才看清楚,这个躺着的人竟是樱冈次郎。樱冈次郎的身上仍然散发着浓重的酒气。他睁开眼,突然看到巴羧正蹲在自己面前,手里举着还在滴血的泰雅刀,一下呆住了。

  巴羧慢慢把刀放下来,又看了看他说,你……走吧。

  樱冈次郎又看一看浑身血迹的巴羧,似乎不敢相信。

  巴羧又说,你走吧。

  樱冈次郎这才爬起来,穿着一只木屐,一高一低地朝门外走去。

  这时摩达头目已经带着老年组的族人冲进小学校。他看到樱冈次郎迎面走来,立刻站住了。待樱冈次郎走到跟前,看一看他身上的和服说,你现在……应该换上族人的衣服。

  樱冈次郎茫然地看了看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又说,你这样,会很危险。

  樱冈次郎就像个盲人一样跌跌撞撞地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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