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月亮(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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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3-14 14:22
三十、该比
该比做了一件让部落里所有族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事后都门对摩达头目说,她后悔对该比说了太多的话,该比毕竟年轻,也太单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所以,都门伤心地说,是自己害了该比。
都门在那天夜里已经看到了,摩达头目带着部落里的男人将先人的棺木挖开,取出里面随葬的枪支。其实都门这几天已经感觉到了部落里的气氛,这天夜里的事,只是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测。第二天早晨,都门来找摩达头目。摩达头目仍然坐在红桧树下,一边嚼着樟树叶在喝酒。由于一夜没睡,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都门来到摩达头目跟前,在他身边坐下来。摩达头目看看她,把手里的酒杯递过来。都门摇摇头。
摩达头目说,我们部落的女人,也应该喝一点酒。
都门说,我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摩达头目又转过头来看看都门。
都门说,昨天夜里的事,我都已看到了。
摩达头目仍然默默地嚼着樟树叶。
都门又说,我已经感觉到了,这几天,部落里的男人都在忙碌。她说着突然盯住摩达头目,睁大眼问,我们的部落……究竟要发生什么事?你们男人究竟在干什么?
摩达头目说,到了你应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
都门点点头说,我已经知道了。
摩达头目慢慢转过脸,看着都门说,如果你知道,就不要说了。
都门问,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摩达头目看着远处的能高山,没说话。
都门又想了一下,就站起身走了。
都门在这个早晨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又带了些干粮,就独自下山来。山路上像往常一样安静,树林里只有蓝鹇儿和山鸟的鸣叫声。都门边走边想,最好能在白石街上看到樱冈太郎,如果这样,有些事就可以先问一问他了。都门知道樱冈太郎和阿敏已经结婚,也知道,他们的婚礼是由达腊都噜操办的。但都门觉得,樱冈太郎虽在警察分室当了达腊都噜的巡查,但他的心里还没有完全忘记自己曾是山上的族人。都门来到白石街已是中午。这时的白石街与都门当初住在这里的时候相比虽已更加繁华,但毕竟只是一条十字街,地方并不很大。都门在街上走了一阵,果然看到正在值勤的樱冈太郎迎面走过来。这时樱冈也已看到都门。他感到有些意外,连忙过来低声说,这种时候,你怎么还来这里?
都门问,山上的事,你都已知道了?
樱冈说,知道了,小野警官这几天一直在筹划这件事。
都门说,南溪部落这一次……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樱冈问,你来干什么?
都门说,你知道,山本在哪吗?
樱冈立刻看看都门,没有说话。
都门说,我想……见山本。
樱冈摇摇头说,你现在见他,没用的。
都门喃喃地说,不管有用没用,也要见他一下,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都门这样说着,看一眼樱冈手里的警棍,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就行了。
樱冈说,这个山本总是很神秘,我也始终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前一阵听说他去了台中州,不过最近又回来了,不知具体在干什么。樱冈说着朝周围看了看,他经常去秀吉货栈那里喝酒,你去问一问秀吉老板,也许他会知道。
都门听了点点头,就朝秀吉货栈走去。
樱冈又在都门的身后说,你要当心啊。
都门回头朝樱冈看一眼,就转身走了。
都门和秀吉货栈的秀吉老板认识。当初都门在白石街上住时,经常来这个货栈买东西。在这个中午,都门来到秀吉货栈时,秀吉老板正在算账。秀吉老板抬头看到都门走进来,立刻笑着说,哟,是都门啊,很长时间没见到你啦。都门也笑一笑说,秀吉老板发财啊。秀吉老板摇了一下头说,发什么财啊,小本生意,赚不到大钱的。然后又说,要买点什么?都门走到秀吉老板的跟前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山本在哪吗?
秀吉老板稍稍愣了一下。
显然,秀吉老板早已知道了都门和山本的事情。但他立刻咧嘴笑了,嗯嗯两声说,山本只是……只是偶尔来我的货栈喝两杯酒,他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啊。
都门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秀吉老板说,真不知道啊。
好吧。都门这样说罢扭头就走。她走到门口又说,我让巴羧来问你吧。
秀吉老板一听有些慌了,连忙说,哎……你,你听我说啊。
都门站住看看他,又走回来。
秀吉老板叹口气说,好吧,我告诉你。
都门点点头。
秀吉老板说,他现在……住在西街……
都门在这个中午朝西街走来。据货栈的秀吉老板说,山本这时和一个叫花子的女人住在一起。这个花子原本是台中州的一个艺伎,后来就被山本带到白石街来。都门按照秀吉老板说的地址找到山本的住处。这是一座木质的二层小楼,外面有一个很精致的院落。都门过来敲了敲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出来把门打开。接着,山本就出现在这个女人的身后。
山本笑笑说,我在楼上的窗子已经看到你来了。
都门朝这个女人看一眼,没有说话。
山本对这个女人说,你先进去吧。
这女人就低着头进去了。
山本又眯起一只眼笑笑说,你来找我,一定是有事啊,让我猜猜吧。然后点点头嗯一声说,一定是为南溪部落的事吧,听说,南溪部落这一次可要有大麻烦啦。
都门说,是,南溪部落现在遇到麻烦了。
山本哼一声说,这是迟早的事,你们的那个摩达头目太有本事啦。
都门说,我今天……是想和你商量一下……
山本眨眨眼说,跟我商量?跟我商量什么?
都门又看一眼山本。
山本说,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出面?
都门说,也许……你去和三井说一说……
山本的嘴里发出嗤的一声,我去和三井说?
都门说,三井……也许会给你面子。
山本点点头说,好吧,我问你,今天,是摩达·如桐让你来的吗?
都门问,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山本说,当然不一样,如果是他让你来的,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山本这样说着,脸上拧起一丝冷笑,他盯着都门说,摩达·如桐现在想起找我来了?他不是一个大英雄吗?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吗?他不是可以出草吗?我现在告诉你,你把我的话也给他带回去,他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不要说三井,就是小野警官说话也不算数了,台中州知道吗,台中州要直接处理这件事了,山上的番人部落,这一次要彻底清理一下了!
都门慢慢睁大眼,看着山本。
山本哼一声说,他摩达·如桐以为,在他的领地就可以由他说了算吗?这一次我们的台中州就是要让他知道,在这能高山上究竟谁说了算!在台湾,究竟谁说了算!
都门静静地看着山本。
山本又咧嘴一笑说,你回去告诉摩达头目,他的南溪部落这一次要彻底完了!
都门说,我也告诉你,我今天来这里,摩达头目并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你也告诉你们的台中州,摩达头目会在山上等着他们。都门这样说完就转身走了。她走了几步又站住,回过头说,山本,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我自己,我为了什么你知道吗?
山本眨着眼看看都门。
都门说,你虽然是一个番通,可是,你不会知道。
都门说罢,就沿着窄窄的街道走了。
都门在回来的路上才真正意识到,南溪部落这一次是遇到天大的事了。她这时也才终于明白,这几天部落里的男人们在干什么。这时都门的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摩达头目曾说过,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现在,都门想,看来这一天是真的到来了。
都门回到山里,走下溪谷时,在溪边看到了该比。该比自从和巴唦嚄举行婚礼后,反而变得更加沉默,每天只是坐在草屋里埋头织布,或一个人呆呆地出神。这时,该比显然是来溪边打水的。她把竹筒放在一边,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不知在想什么。
都门下了山坡,朝该比走过来。
该比回头看到都门,笑一下说,你去山下的白石街了?
都门有些意外地问,你怎么知道?
该比说,我还能猜到,你去干什么。
都门就在该比的身边坐下来,看看她问,你是怎样猜到的?
该比说,这些天,部落里发生这么多的事,还能猜不到吗。
都门说,是啊。
该比又说,刚才在溪边,我看到一只绣眼画眉飞过去了。
都门看一眼该比。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
沉默一阵,都门问,巴唦嚄……告诉你什么了?
该比摇摇头说,他从来……什么都不告诉我。
该比说着,就拿起竹筒在溪里打了水,背到身上。都门和该比一起往回走着,又对她说,他们男人有男人的事情,可是我们女人,也有女人的事情啊。
该比站住了,看着都门问,我们女人,能做什么事呢?
都门说,让男人一心去做他们的事,就是我们女人的事啊。
该比想一想说,是啊,让男人一心去做他们的事……
该比在这个晚上一直等着巴唦嚄。巴唦嚄和该比结婚以后,每晚都是该比已经睡下很久,他才悄悄回来。但这一晚,该比没有睡。该比只是躺在竹床上,静静地等着巴唦嚄。
从草屋的窗子向外望去,夜空上闪着微弱的星光。该比看着夜空想,母亲和父亲,还有妹妹弟弟,他们这时在彩虹桥的那一边怎么样呢?也许,他们会生活得很好,再也没有烦恼,那边也不会有达腊都噜……该比这样想着,窗外的夜空似乎一点一点亮起来,渐渐亮得如同白昼。接着,一道耀眼的彩虹像光束一样伸进窗子。该比立刻被晃得眯起眼。她看到了,母亲和父亲,还有妹妹弟弟正在彩虹的那一边向自己招手。他们的头顶和身上都闪着金光。该比慢慢从竹床上爬起身,朝着窗前的这道彩虹走过去。她觉得自己竟然真的走上了彩虹桥。身边的一切都闪着耀眼的金光,她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就这样朝着家人走过去……
巴唦嚄轻轻走进草屋。该比立刻清醒过来。她先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一下草屋里的黑暗,然后平静地说,我下午去溪边打水,看到一只山鸟,在眼前飞过去了。
巴唦嚄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想到该比仍然醒着。
该比说,你……还是告诉我吧。
巴唦嚄问,告诉你,什么?
该比说,摩达头目,在准备什么。
巴唦嚄说,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
该比说,可是,也是我们女人的事情。
巴唦嚄又想了一下,就在该比的跟前坐下来说,好……好吧。
于是,巴唦嚄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该比。尽管巴唦嚄说得轻描淡写,但该比还是听懂了。这一次,南溪部落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这样等下去,只会是花兰部落那样的下场,甚至比花兰部落还要惨。可是,这样的举事没有一丝成功的希望,注定要走上彩虹桥。
巴唦嚄说,摩达头目说了,既然举事是死,不举事也是死,那就举事吧。
该比躺在竹床上,半天没有说话。
巴唦嚄说,这样,还可以死得体面一些。
该比说,是啊……
巴唦嚄又说,我已经说过,这些……都是我们男人的事情。
该比慢慢坐起来,喃喃地说,都门……说得对……
巴唦嚄看看她问,都门,说什么?
该比说,都门说,我们女人……也有女人的事情。
巴唦嚄问,你们女人……什么事情?
该比说,让你们男人一心去做自己的事,就是我们女人的事情啊。
她这样说着,又朝窗外的夜空望去……
第二天早晨,该比很早就起来了。她背着竹筒来到溪边。溪谷里很静,只有一些薄雾在轻轻地飘着,如同垂下一层轻纱。该比脱掉身上的衣服,走下湍急的溪水,慢慢蹲下来。早晨的溪水有些凉意,但更加清澈,冲刷到该比光滑的身上,发出哗哗的声响。该比一边轻轻哼着歌,把全身细细地洗净,然后就坐到溪边把自己打扮起来。她把头发高高地盘起,又束起一根彩色的发绳,看上去就像是在头上升起一道彩虹。该比这样打扮好,就背起竹筒回部落来。该比走进部落时,族人们看到她光鲜的样子都很惊讶。该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扮自己了。此时,她脸颊上的嘎雅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娇艳。
该比在这个傍晚为巴唦嚄熬了浓浓的小米粥。小米粥的香气飘散出来,整个部落都可以闻到。晚上,该比又为巴唦嚄切了盐泡笋,准备了一块山羌肉,然后就将一坛小米酒搬出来。这坛小米酒还是该比的母亲当年酿的,但该比的父亲一直没有舍得喝。
这一晚,巴唦嚄回来吃饭时,惊讶地看看该比。
该比笑一笑说,今晚,我也陪你喝一点酒吧。
该比酒量很大。她在这个晚上和巴唦嚄一起喝了很多酒。后来该比就为巴唦嚄唱起歌来。该比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似的吹着。她唱的是:天上的月亮啊,你喝酒吗,酒能为你驱散乌云;浊水溪里的石头啊,你喝酒吗,酒能为你洗净溪水;风中的能高山啊,你喝酒吗,酒能为你带来秋雨;山林里的勇士啊,你喝酒吗,酒能送你走上彩虹桥……该比轻轻地唱着。这时,月亮已从能高山上升起来。该比面颊上的嘎雅被月光映得像云朵一样飘在脸上……
夜深了。该比来到竹床前,脱掉衣服,躺到巴唦嚄的身边。巴唦嚄伸出手臂,将该比轻轻搂过来。该比的身体像溪水一样光滑。她一点一点贴近巴唦嚄,然后像水一样渗到巴唦嚄的身下。巴唦嚄感觉自己漂浮起来,似乎是漂在溪水里。柔软的溪水在他的身下静静流淌着,接着,就泛起一个个的波浪。巴唦嚄就像一条船,在波浪里起伏着,颠簸着……
过了一阵,波浪渐渐平息了。
该比叫了一声,巴唦嚄。
巴唦嚄轻轻地答应。
该比说,将来,我们到了彩虹桥的那边,还要在一起啊。
巴唦嚄说,好啊……我们……还在一起。
该比说,如果谁先过去,要等一下啊。
巴唦嚄说,嗯……等一下……
巴唦嚄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含混。
该比又叫,巴唦嚄,巴唦嚄。
巴唦嚄太累了,已经歪在一边睡去了。
该比慢慢坐起来,朝熟睡的巴唦嚄看了看,就拿出已经准备好的一身新衣。这身新衣还是都门送给她的,婚礼那天只匆匆穿了一下。这时,该比把这身新衣穿起来,又把头发整理好,回头向床上的巴唦嚄看了看,就转身走出草屋。夜里的风虽有些凉,却带着一丝山林里的气息。该比朝对面的山上走去,就这样走进山坡上的树林。
她朝一棵红桧树走过来。这棵巨大的红桧横生出一根粗大的枝桠,枝桠上缠绕着青藤。该比走到红桧树下,将枝桠上的青藤解下来,拴成一个环状的套索。但是,这个套索太高了。该比朝四周看了看,搬过一块石头,然后踩上去,把头轻轻地伸进套索。
她朝山坡下面的部落又看了看,就用力蹬开石头……
三十一、嘟奴
父亲已经忙碌了很多天。但他每晚回来,从不对我说什么。我已看到,父亲把他的那杆枪擦了又擦,他的泰雅刀也已经磨得雪亮。父亲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一个真正的勇士,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先准备好自己的武器,只有这样也才可以随时应付一切。
这天晚上,父亲带回一个消息。
父亲告诉我,事情已经越来越紧急。就在这个下午,沙劾部落的冈斯头目派人送来消息,沙劾驻在所的达腊都噜已经找到了那个高桥的尸体。其实在那个下午,巴羧已把高桥的尸体掩藏得很隐秘。但他却把尸体藏错了地方。那个树洞是一头棕熊的窝。棕熊回来,发现自己的树洞里多了一具人的尸体。棕熊当然从不吃死人,但它也不能容忍在自己的窝里存放这样一具尸体,于是就把尸体从树洞里扒出来。就这样,尸体很快就被沙劾驻在所的山地警察发现了。山地警察立刻来到沙劾部落。他们问冈斯头目,南溪部落的巴羧在那个下午来沙劾部落究竟干什么。冈斯头目觉得奇怪,问山地警察,南溪部落的巴羧跟他们在树洞里发现的这具高桥的尸体有什么关系。山地警察说,在高桥出事的那个下午,这个巴羧刚刚来过沙劾部落,而高桥在山上遇到巴羧时,因为感到他的形迹可疑追上去,后来就出了这样的事。山地警察说,从高桥的尸体判断,他显然是被出了草,而这个对高桥出草的人应该就是巴羧。冈斯头目一听山地警察这样说,只好承认,巴羧在那个下午确实来过自己的沙劾部落。但是,冈斯头目说,巴羧是来感谢自己的。南溪部落的摩达头目刚为儿子举行了婚礼,自己曾派人专门送去两坛上好的小米酒,在那个下午,摩达头目是特意让巴羧代表他来表示感谢的。冈斯头目说,至于后来巴羧离开沙劾部落,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就不清楚了。这两个山地警察走后,冈斯头目估计到,他们可能很快会来南溪部落,于是就立刻派人来给这边送消息。
在这个晚上,父亲对我说,沙劾驻在所的达腊都噜很可能明天一早就会来。
父亲没有说错。果然,第二天早晨,沙劾驻在所的达腊都噜就来到南溪部落。这一次来的还是上次那两个山地警察。他们径直找到摩达头目,说要找巴羧说话。这时摩达头目已经知道他们的来意,于是说,巴羧去了能高山北麓的猎场。摩达头目这样说,当然是想拖延一下时间。如果这个叫高桥的尸体已被找到,这件事显然就更麻烦了。南溪驻在所的三井已经找到龟田的尸体,现在,沙劾驻在所的达腊都噜又找到了高桥的尸体,而这两件事尽管没有直接证据,却都明显牵扯到南溪部落。所以,摩达头目在这时只能尽量争取时间。
胖一些的山地警察皱一皱眉问,巴羧去能高山北麓……干什么?
摩达头目说,最近那边的猎场有很多山羌,我让他去打山羌。
胖警察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摩达头目说,总要几天吧。
就在这时,那个瘦一些的山地警察突然看到草屋后面的骷髅架。这是巴羧刚刚为自己做的骷髅架,架子上的木头还泛着新鲜的颜色。在这个骷髅架上,孤零零地放着一颗人头。这是巴羧刚刚猎回的高桥的人头。瘦警察立刻朝这颗人头走过去。但这时,这颗人头已被山上的老鼠啃咬得破烂不堪,看上去已经面目全非。瘦警察走到这颗人头的跟前仔细看了看说,这应该是一颗刚刚砍下的人头,不会有太长的时间。
然后回头问,这颗人头,是什么人?
巴唦嚄立刻走过来说,这是我刚猎回的人头。
瘦警察盯着他问,你向什么人,猎的人头?
巴唦嚄说,这是北溪部落的族人。
瘦警察看着这颗人头摇摇头说,这不像是番人的头,他的头发很短,应该是一个警察。一边说着回头看看巴唦嚄,你说实话,这颗人头到底是什么人?巴唦嚄说,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去北溪部落问一问,他们的一个族人来南溪部落的猎场偷猎,被我看到,就向他出了草。瘦警察听了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然后说,你不知道,现在已经禁止你们番人出草吗?
摩达头目说,无论什么人,只要闯进我们祖灵的领地,都会向他出草。
两个山地警察对视了一下。
胖警察说,巴羧回来,让他到沙劾驻在所去一下。
说罢就转身走了。
就在这时,沙劾部落的冈斯头目带着几个族人匆匆赶来。冈斯头目刚才就已到了,他看见两个沙劾驻在所的山地警察在这里,就没有贸然进来,而是先在对面的山坡上等了一阵。现在看见这两个警察走了,才来到部落里。冈斯头目对摩达头目说,他又联系了两个部落,也都同意参加这次举事,他这次来是想商量一下,把具体时间尽快定下来。
摩达头目说,现在看来,举事的时间还要提前。
这时巴唦嚄说,他在白石街上得到一个消息,三天以后,白石街上的小学校要举行每年一次的秋季运动会,附近的公学校都要来参加,警察分室也要在这一天举行新建神社的落成典礼,还要为他们的一个叫什么北白川宫能久的亲王举行祭祀仪式。摩达头目听了想一想,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机会。达腊都噜在这一天要搞这样多的活动,警戒一定会比平时松懈,这样一来,也就正好可以趁机动手。冈斯头目想了一下也表示同意。
巴唦嚄也说,看来,这应该是唯一可以下手的机会了。
于是时间就这样定下来,三天以后,正式举事。
这时,冈斯头目又说,我们如果在白石街上有内应,会更有把握一些。
正是冈斯头目的这句话,提醒了摩达头目。摩达头目立刻想到了樱冈太郎。摩达头目一直认为,樱冈太郎还并不是完全死心塌地地为那些达腊都噜做事。所以,这一次如果能说服樱冈,让他在白石街上接应,事情应该就更稳妥了。但在这种时候,如果让巴唦嚄和巴羧去白石街找樱冈显然不太可能。摩达头目又想了一下,就决定派我去白石街。
我这时正在山上。
父亲说得对,一个真正的勇士,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先准备好自己的武器,只有这样才可以随时应付一切。这个时候,我也要准备自己的武器了。我知道,我现在虽然已经有了一把真正的泰雅刀,但我不可能像父亲一样也有一支枪,如果这样,我就要有自己应手的弓箭。在我12岁生日那天,父亲送给了我一张很好的弓。父亲对我说,儿子,你现在要拉开这张弓虽然还有些费力,但将来,这张弓一定会成为你一个很好的帮手。
所以,在这时,我要为我的这张弓准备足够的箭支。
我发现,我们南溪部落的族人制作箭支所用的材料,与花兰部落的族人不同。花兰部落的族人制作箭杆习惯使用竹子,所以,瓦旦这几天带着他的族人已从山上砍来大量的毛竹。但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会使用山林里的一种藤条制作箭杆。这种藤条的柔韧性更好,而且比竹子也轻一些。我在这个上午来到山上,走进树林。我知道我所需要的这种藤条是生长在林子的深处。我正在朝前走着,突然感觉被撞了一下,定睛一看,眼前竟是两条人腿。我慢慢抬起头才发现,头顶上一根横生的枝桠上竟然吊着一个人。
我又仔细看了看,认出这个人竟是该比!
我立刻转身跑出树林,一直跑回到部落。
巴唦嚄在两天前的早晨就发现该比不见了。他来问都门。都门想一想说,该比也许是去山后的云坡部落了,她曾说过,在那里还有一个堂婶,也许是去看这个堂婶了。巴唦嚄听了心里还是有些疑惑,如果该比真去了云坡部落,为什么不跟自己说一声呢。但他这两天一忙,也就没顾得再想这件事。巴唦嚄在这个早晨已经感觉有些不对劲了。这时一听我说,竟然在山上的林子里发现了该比,立刻和我一起来到山上。
巴唦嚄看到该比,把她从树上放下来。
这时该比的身上已经冰冷了,但看上去很平静,只是眼睛还有些微微睁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巴唦嚄蹲在该比的尸体跟前,沉默了很久。这时巴唦嚄想起该比在那天晚上对自己说过的话,心里就都明白了。在这个上午,部落里的族人将该比的尸体从山上抬回来。都门和芭苷·娃里丝流着泪为该比洗净脸,整理好身上的衣服,装殓到一具棺木里。巴唦嚄来到自己的草屋,将他和该比的新床下面挖开,就把该比埋葬了。
这个晚上,巴唦嚄坐在自己的草屋门前,一边喝着小米酒,一边轻轻唱着该比曾为他唱的那首歌:天上的月亮啊,你喝酒吗,酒能为你驱散乌云;浊水溪里的石头啊,你喝酒吗,酒能为你洗净溪水;风中的能高山啊,你喝酒吗,酒能为你带来秋雨;山林里的勇士啊,你喝酒吗,酒能送你走上彩虹桥……他就这样喝着酒,一直唱到很晚……
就在这个晚上,摩达头目把我叫去。这时的摩达头目神色越发坚硬,我觉得,他已经越来越像一块山上的岩石。他仍然坐在红桧树下,一边嚼着樟树叶,一边默默地喝着小米酒。看到我走过来,他说,听说这几天,你一直去山上的林子。
我说,是。
他问,去砍藤条?
我点点头。
他嗯一声说,是啊,你应该准备一下了。
这时我感觉到了,摩达头目看我的眼神,已经像看巴唦嚄和巴羧一样了。摩达头目的这个眼神立刻鼓舞了我。我说,我已经有了一张很好的弓,所以,我要准备足够的箭。摩达头目冲我笑笑,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我就把自己腰间的泰雅刀拔出来,递给他。他接过我的刀在手里掂了掂,又反复看了看说,现在这把刀,还是太轻了。
他说着抬起头看看我,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说,一把好的泰雅刀,只有越出草,才会越重。
我点点头说,明白了。
他又笑了一下,把刀还给我说,你应该去溪边磨一下。
我说,我明天一早就去溪边,把它磨亮。
摩达头目说,明天,你还有更要紧的事。
摩达头目就把明天派我去白石街的事,详细向我交待了一下。他叮嘱我,现在的时间已经很紧,离举事只还有三天,所以一定要快去快回。
摩达头目说罢,又在我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我就下山了。我下山当然不会走正常的山路。我从林子里的小路直插下去,这样过了几个溪谷,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我就已经来到白石街对面的山坡上。我这次下山,摩达头目还是有一些担忧。我的心里也很清楚,这样直接去找樱冈太郎,确实有很大风险。如果樱冈同意在举事这天与山上的族人里应外合,这还好办,而万一他拒绝了,这样机密的一件事他也就知道了,他会不会泄露出去呢?
但这时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险一试了。
山下的白石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走动。远远看去,这个白石街已像一个繁华的小镇。据说台北总督府对在这里建起的秩序很满意,已经准备把白石街作为他们建设的一个“模范社区”在全台湾推广。在白石街的中心位置,新造的神社已经建起来。这个神社是专门为他们的一个叫北白川宫能久的亲王修建的,据说这个亲王是他们天皇的弟弟,当初在攻打台湾时战死的。神社门前还竖起一个高大的木架。我知道,达腊都噜把这个木架叫“大鸟居”,这是通往他们神灵居住地的一个大门。这时,小学校那边的钟声敲响了,应该是学生上课的时间了。我朝小学校的方向看了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樱冈太郎毕竟是警察分室的巡查,在这个早晨,我如果这样直接去找他确实有些冒险。但樱冈次郎只是小学校的一个教师,我是不是可以先去找他呢?我如果能把樱冈次郎说服,让他也同意参加这次举事更好,即使不同意,也至少可以让他去找樱冈太郎,先向他渗透一下。
我想到这里,就下山朝小学校这边走来。
但我走到小学校附近时才突然意识到,也许我来找樱冈次郎并不合适。我自从向北溪部落那个叫罗干的族人出草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小学校。因为我这时已在脸上纹了嘎雅,而小学校对番人学生有着严格的规定,一律不准纹面。所以,我从此也就再也没见过樱冈次郎。但我毕竟曾与樱冈次郎发生过那样一场不愉快的事,以致让樱冈次郎为此受了伤。现在,他会不会还为此事耿耿于怀呢?但这时,我已经顾不了这样多了。
我在这个上午来到小学校时,果然已经上课了。我先在一个角落里等了一会。再下课时,就见樱冈次郎朝这边走过来。这时的樱冈脸色很苍白,身上的和服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整洁,衣襟的地方已经有些皱褶。我看一看周围没人,就从角落里走出来。樱冈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我想,一定是我脸上的嘎雅吓着他了。樱冈也曾是山上的族人,他当然懂得,尽管我只有12岁,但也是一个男人,而一个部落里的男人,如果在脸上纹了嘎雅意味着什么。
他很认真地看看我说,是……你?
我把手扶在腰间的泰雅刀上,对他说,樱冈,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我故意没再叫他樱冈老师,而是叫他樱冈。我这样叫是想让他知道,我现在跟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关系,我是南溪部落的族人,现在来这里找他,是要和他谈事的。樱冈显然对我这样称呼他也有些意外,又看看我说,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朝周围看看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吗?
樱冈点点头说,你来吧。
我跟着樱冈来到他的宿舍。我过去曾来过樱冈的宿舍。樱冈一向是一个很爱整洁的人,他的宿舍总是收拾得干净整齐。但现在,房间里却很凌乱,而且有一股说不出的呛人味道。樱冈走进来,回身把门拉上,然后对我说,你说吧,有什么事?
我说,是摩达头目让我来找你。
樱冈听了慢慢睁大眼,看着我。
我又说,你先想好,我现在要对你说的事,你也可以不听,但你如果听了,就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能对任何人说。大概是我说话的口气,让樱冈感觉到,我已经不是当初在这里读书的那个嘟奴了。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好……你说吧。
于是,我就把这件事对他说了,然后又说了这次来找他的目的。樱冈听了低头想一想,然后说,我已经想到了,你们迟早会做这样的事,不过……
他说了一句不过,就不再说下去了。
我说,你说吧。
他又沉了一下说,我不会参与你们这件事的。
我问,为什么?
樱冈慢慢抬起头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参与了。
樱冈说出这样的话,我并不感到意外。
我说,摩达头目说了,你会这样说的。
樱冈朝屋门走去。他拉开门的一瞬,回头对我说,你回去告诉摩达头目,这件事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也没有听见,所以,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他这样说着就准备出去。
我立刻说,你等一下。
樱冈就把门拉上了,慢慢转过身看着我。
我问,我现在,去哪里可以找到樱冈太郎?
樱冈摇摇头说,你不用找他了,他也不会参与这件事的。
我说,你只要告诉我,去哪里可以找到他。
樱冈又低头沉默了一下,对我说,好吧,他今天……应该在神社那边值勤。我听了没再说话,就朝门外走去。樱冈忽然在我身后说,你……等一下。
我站住,看看他。
他说,你的脸上……有嘎雅,这样去神社……恐怕……
我立刻明白了。在白石街上虽然也能看到脸上有嘎雅的山上族人,但像我这样的年纪就在脸上纹了嘎雅,却并不多见,所以,我如果就这样去神社找樱冈太郎,恐怕会遇到麻烦。樱冈走过来说,这样吧,你去前面的山坡上等一下,我让他……去那里找你。
樱冈这样说罢就拉开门出去了。
我来到小学校对面的山坡上。过了一会儿,就见樱冈太郎独自朝山上走来。他显然已从樱冈次郎那里知道了一切,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摇摇头。
他说,你回去告诉摩达头目,这样……没用的。
我说,摩达头目已经决定了。
樱冈又摇摇头,叹息一下说,他这样做,只会毁了南溪部落。
我说,摩达头目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
樱冈朝身边看了一下,蹲到地上,捡起一枚松果放到石头上,然后又拿起另一块石头朝这枚松果砸下去。松果立刻被砸碎了。樱冈慢慢站起来说,知道吗,只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说,这样的结果,摩达头目已经想到了。
樱冈说,可是有的事,摩达头目不会想到。
樱冈告诉我,就在这几天,警察分室的小野警官曾派人去山里找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他们这次去,为筲苜·娃里丝送去很多枪支和弹药,而且还给每个族人发了二十块银元的奖金。樱冈说,现在筲苜·娃里丝的族人已经被小野警官派去的人重新分了小组,给每个小组也都分派了任务。樱冈说到这里问我,你知道分派的任务是什么吗?
我看着樱冈。
樱冈说,就是如何对付南溪部落的族人。
我说,摩达头目不会等着让他们对付的。
樱冈说,达腊都噜不好对付,北溪部落的族人也不好对付,如果北溪部落的族人和达腊都噜搅在一起,就更不好对付了,北溪部落的族人比达腊都噜更了解山上。樱冈看我一眼说,你回去告诉摩达头目,我不想……让南溪部落再像花兰部落一样……
他这样说罢,就低着头下山去了。
我冲他的背影说,希奈,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他站住,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
他这样说罢就下山去了……
三十二、樱冈太郎
樱冈太郎在神社值勤,一整天都心神不定。神社里正在准备三天后的落成典礼和祭祀仪式,很多人都在忙碌。一些穿着和服的男人和女人已经等不及了,抢先来神社参拜,于是神社门前的“手水舍”挤满了人。手水舍也叫御手洗,是专门供来参拜的人洗手或漱口的地方。这样一来,神社附近也就人来人往更加热闹。樱冈的心思却不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游魂,茫然地在街上转来转去,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下午换班后,樱冈就朝家里走来。
阿敏先回来了,已经做好晚饭,看到樱冈回来,就把饭端过来。阿敏做的紫菜包饭很好吃。她又拿出一瓶清酒,为樱冈倒上一杯说,喝点酒吧,你今天一定很累了。樱冈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吃饭。阿敏又说,跟你……商量一件事,可以吗?
樱冈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阿敏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瞟一眼樱冈说,我想……我们应该……
阿敏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
樱冈抬头看看阿敏问,你要说什么?
阿敏这才又说,我想……我们应该要个孩子了。
阿敏这样说着,就把涨红的脸埋下去。
樱冈慢慢把手里的包饭放下了,低着头没有说话。
阿敏抬起头看看樱冈。她这时才发现樱冈的脸色很难看,于是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樱冈摇摇头。阿敏又问,你今天……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
樱冈说,我们要孩子的事,先等一等再说吧。
阿敏不安地问,你究竟,怎么了?
樱冈又沉默了一阵,才抬起头说,这白石街上,要出大事了。
阿敏哦的一声,连忙问,要出什么……大事啊?
樱冈说,南溪部落……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口。樱冈当然知道,阿敏是南溪部落的族人,现在部落里仍还有她的一些亲戚。他看一眼阿敏说,没……没什么,南溪部落前些天的事你都已知道了。阿敏叹息一声说,是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接着又看看樱冈,你今天好像,有心事?
樱冈问,你几年没有回山上的部落了?
阿敏想想说,不记得了,不过……夜里做梦,有的时候还会梦到部落里的事情。阿敏说着又为樱冈倒了一杯酒,你今天怎么了,忽然想起说这些事?
樱冈问,你的族人衣服呢?
阿敏说,在柜子里啊,不过,已经很久不穿了。
樱冈说,你现在穿上吧,让我看一看。
阿敏笑笑说,好啊,只要你高兴,我穿给你看。
她说着就起身去找出当年族人的衣服。阿敏虽然已经很久不穿,却把这些衣服叠得很平整。她小心地拿出来,走到一边,把这身衣服穿起来,又来到樱冈的面前。
樱冈抬头看了看,点点头说,真好看啊。
阿敏有些不好意思了,真的……好看吗?
樱冈说,比穿和服漂亮。
阿敏说,那我以后就不穿和服了,还穿这身衣服……
阿敏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口。她转身又去柜子里找了一下,把樱冈的族人衣服也拿出来。樱冈接过看了看。衣服的布很粗,也有些僵硬,但拿在手里很舒服。樱冈站起来,也把这身衣服穿到身上。粗布摩挲在身体上,立刻有了一种放松的感觉。樱冈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身衣服已经很陌生了。接着心头一紧,两眼微微疼了一下。
他回头对阿敏说,我去……找乌苷。
樱冈突然意识到,他还是经常习惯地把樱冈次郎叫乌苷。
阿敏说,这样晚了,你去找他干什么?
樱冈说,去找他……喝杯酒。
樱冈这样说罢就从家里出来。
樱冈直到走在街上,才突然发现,自己穿了这样一身族人的衣服似乎有些怪怪的。在他的记忆中,自从去台中州的师范学校读书,就再也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应该说,当年先人把衣服设计成这种样子是有道理的,穿在身上虽然不如和服那样宽松舒适,却很灵便。很难想象,如果穿着一身肥大的和服在山林里奔跑着追赶猎物会是什么样子。
在这个晚上,樱冈太郎来找次郎时,樱冈次郎正在自己的宿舍里独自喝酒。他显然已喝了很长时间,身边放着几个空酒瓶,房间里弥散着一股浓浓的酒气。这时,樱冈次郎一抬头,看到樱冈太郎穿着这样一身族人的衣服走进来,立刻愣了一下。樱冈太郎淡淡地笑一笑,就来到小桌跟前,在他对面坐下来,又拿过一个酒杯放到自己面前。
樱冈次郎为他斟了一杯酒说,你今晚……怎么想起穿这种衣服?
樱冈太郎抬起头说,怎么,这样的衣服不好吗?
樱冈次郎一笑说,好像把树叶披在身上。
樱冈太郎拿起酒杯把酒喝了,看他一眼说,不要忘了,你可是穿着这种衣服长大的啊。樱冈次郎的脸一下红起来。他拿起酒瓶,一边为樱冈太郎斟着酒问,今天上午,你看到那个叫嘟奴的孩子了?樱冈太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是啊……看到了。
樱冈次郎问,你已经决定了?
樱冈太郎说,决定什么?
樱冈次郎说,这件事……参与,还是……不参与。
樱冈太郎叹息一声说,这一次,如果南溪部落不想办法,恐怕会和花兰部落一样要被灭族了,可是,他们一旦举事,虽然说是出草,其实也就是一场从没有过的杀戳,他们先去杀别人,然后自己再被杀,再去杀别人,接着再被杀……樱冈太郎摇摇头说,无论谁杀谁,我都不想参与,我更不忍心看着山上的族人就这样去白白送死。樱冈太郎说着拿起酒杯,又一口喝下去,现在……我和阿敏生活得很平静,阿敏说,她想生一个孩子了。
樱冈次郎说,是啊,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樱冈太郎突然瞪起眼问,你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好吗?
樱冈次郎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看他,怎么,你……不是也经常这样说吗?
樱冈太郎沉了一下,点点头说,是啊,我曾经是这样认为,我觉得自己从台中州的师范学校毕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又穿上这样一身警服,就不再是山上的族人了,可真的是这样吗?那些达腊都噜真会把我看成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吗?樱冈太郎摇摇头说,自从花兰部落出了那样的事,我就不再相信了。樱冈太郎说着,眼里流出了泪,我已经看清了这些达腊都噜,他们的脸上和心里是两副面孔,而心里的面孔,是永远不会让你看到的!
樱冈太郎这样说着,又把脸伸过来凑近樱冈次郎,乌苷,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如果有一天,那些达腊都噜认为有必要,他们也会把我们像动物一样杀掉的!
樱冈次郎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他喃喃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也去参与这件事?
樱冈太郎叹口气,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说不清楚……
不,这不可能!樱冈次郎突然瞪着樱冈太郎说,让我把刀去对准枳子老师吗,我不可能去做这样的事,山上的族人也好,那些达腊都噜也好,如果谁想杀我就来杀吧!
樱冈次郎已经有些醉意,抓起小桌上的酒杯朝墙上摔去。
在这个晚上,樱冈太郎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街上,又是怎样摔倒的。再醒来时,感觉自己仍然躺在地上,头上和身上湿淋淋的。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一桶冷水浇醒了。眼前有两只穿着粗重皮靴的大脚。樱冈太郎顺着这两只脚慢慢仰起头看了看,竟然是小野警官正站在自己面前。一个同事拎着一只木桶,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小野警官看到樱冈醒过来,点点头说,起来吧。
樱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这时才看清楚,自己是在警察分室。小野警官沉着脸说,一个警察分室的乙种巡查,夜里穿着这样一身番人的衣服醉倒在大街上,你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番人,还在山上的生番部落里吗?
樱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小野警官又问,你昨天夜里,为什么穿着这样一身奇怪的衣服出来?
樱冈低着头,没有说话。
小野警官说,你先回去吧。
樱冈慢慢转过身,从警察分室走出来。
樱冈回到家里,一直睡到下午才醒过来。这时阿敏已经回来了。阿敏对樱冈不放心,和别的护士换了一下班,就赶回来看樱冈。樱冈已经起来了。他换下族人的衣服,对阿敏说,你给我准备一些干粮,我现在……要出去一下。
阿敏担心地看看他问,你……去哪?
樱冈说,进山。
阿敏问,你要去……南溪部落?
樱冈立刻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阿敏说,我听说……昨天,南溪部落那个叫嘟奴的孩子,曾和你在山坡上说过话。
樱冈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又在一只水壶里灌满水。
阿敏问,这个嘟奴,来找你说什么?
樱冈把干粮包起来,放进挎包里。
阿敏过来抓住樱冈的胳膊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樱冈说,如果分室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出去喝酒了。
他这样说罢就匆匆出去了……
樱冈来到南溪部落时,看到瓦旦正带着花兰部落的族人在溪边削竹子。樱冈立刻看出来,他们是在制作箭杆。削好的竹棍用竹篾打成捆,放到溪水里浸泡,待泡透之后,再用火烘烤,这样就可以制成笔直的箭杆了。樱冈在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父亲学会了这种制作箭杆的技艺。这时,欧卜丝看到樱冈,立刻放下手里的竹子朝他走过来。
欧卜丝上下看看他问,你来干什么?
樱冈说,我来……找摩达头目。
欧卜丝冷笑一声说,是那些达腊都噜派你来的吧?
樱冈说,你怎么……这样说?
欧卜丝哈的一声说,我还能怎样说呢,看看你这身达腊都噜的警服吧,好啊,你现在看见我们正在干什么了,你快回去向你的上司报告吧,快去啊!
樱冈没再说话,转身朝部落里走去。他刚走了几步,瓦旦过来挡住去路。瓦旦的手里拎着泰雅刀,身上沾满竹屑。樱冈站住了,与瓦旦对视了一下,想从他的身边走过去。瓦旦过来又把路挡住了。樱冈说,瓦旦……我是来找……摩达头目……
瓦旦眯起眼看着樱冈。
樱冈说,我……
瓦旦说,你刚才来这里的路上,应该看到花兰部落了。
樱冈说,是……
瓦旦问,你看到什么了?
樱冈慢慢低下头。
瓦旦又问,你闻到,什么味道了?
樱冈抬起头,对瓦旦说,我今天来,也想对你说……
瓦旦立刻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可以告诉你,花兰部落,你将是唯一活下来的人。瓦旦这样说罢就转身朝溪边走去。樱冈又朝溪边看了看,就朝前走去。
这时巴唦嚄迎过来。
樱冈说,我要见摩达头目。
巴唦嚄点点头,朝前指了一下。樱冈就跟随巴唦嚄朝山上的树林里走过去。
往树林的深处走了一阵,有一个草棚。樱冈跟着巴唦嚄走进来。让樱冈感到意外的是,这时和摩达头目在一起的,还有几个部落的头目,他们显然正在商议很重要的事情。沙劾部落的冈斯头目一见进来这样一个身穿黑色警服的人,以为是达腊都噜,立刻跳起来拔出腰间的泰雅刀。摩达头目按住他的手,回头看一看樱冈问,你来干什么?
樱冈说,摩达头目,我要……和你说一句话。
摩达头目想了一下,就和樱冈一起走出来。
摩达头目朝前走了一段,回头看看樱冈说,你有什么话,说吧。樱冈一边低头走着,对摩达头目说,我刚才来的路上,经过花兰部落,我看到……
摩达头目立刻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樱冈说,摩达头目,我不想……看着南溪部落像花兰部落一样……
摩达头目站住说,南溪部落,不是花兰部落!
樱冈说,可是,这一次……没有任何成功希望的,你的泰雅刀就是再锋利,能挡住达腊都噜的炮弹吗?摩达头目说,但是我的泰雅刀可以挡住达腊都噜的东洋刀!
摩达头目这样说着,从站在旁边的巴唦嚄身上拿过弓,拔出一支箭嗖地朝远处射去,然后回头对樱冈说,现在的事情,就像这支箭,已经不可能再往回飞了。摩达头目看一眼樱冈又说,我和那些达腊都噜,就像泰雅刀的刀尖和东洋刀的刀锋,我如果不拔出刀,只能被他们宰杀,而如果用我的刀尖去碰他们的刀锋,结果还不一定会怎么样。
樱冈说,可是……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摩达头目问,什么办法?
樱冈说,我想过了,你摩达头目,可以带南溪部落的族人去能高山北麓的猎场,那边山高林密,而且有很多断崖绝壁,不熟悉路的人很难上去,如果在那里……
摩达头目说,让我的族人,像动物一样被驱赶到密林里去躲避?
樱冈说,可是……
摩达头目摇摇头说,我的祖灵在这里,我哪也不会去。他这样说着,从腰间拔出泰雅刀,轻轻吹了一下刀锋,然后对樱冈说,我的泰雅刀虽然挡不住达腊都噜的炮弹,可是,它可以血祭祖灵。摩达头目又看一眼樱冈,希奈,你应该还记得自己的这个名字吧?
樱冈点点头。
摩达头目说,我替我们的祖灵,为你感到耻辱。
樱冈慢慢抬起头,但两眼仍然垂着。
摩达头目说,你走吧。
樱冈又看一眼摩达头目,就转身朝树林外面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