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的人生道路

  • 来源:中国书画
  • 关键字:林风眠,巴黎,画作,香港
  • 发布时间:2015-04-23 12:03

  清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初一(1900年11月22日),林风眠诞生于广东梅县西阳镇阁公岭村(今属白宫镇)。他出生的故居也是他祖父林维仁生活和劳作的地方。林维仁是当地有名的石匠,善于雕琢石碑纹饰。到林风眠懂事时,他长成一个沉默少言而爱沉思的孩子,注视祖父屈身刻石,成为他每日不可或缺的活动。林维仁给孙子的话是:“脚下磨出功夫来,将来什么路都可以走。”

  林风眠的父亲林雨农,不但继承了家传的石雕手艺,而且他知书善画,在阁公岭一带颇有名气。在观看祖父刻石的同时,林风眠在父亲引导下习画,《芥子园画谱》是他习画的启蒙教材。林风眠晚年在《自述》中说:“我出生在广东梅江边上的一个小村里。后来在欧洲留学的年代里,在四处奔波的战乱中,仍不时回忆起故乡片片的浮云,清清的小溪,远远的松林和屋旁的翠竹……现在,我已活到我祖父的年岁了。虽不敢说像他一样勤劳,但也从未无故放下画笔。经过丰富的人生经历后,希望能以我的真诚,用我的画笔,永远描出我的感受。”

  在一个人的思想、性格发展过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童年和老年,童年是他性格、气质的形成期,而老年则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和回顾期,往往在心理上重新回到童年。林风眠生长的环境,他祖父孤独凿石的情景,在他晚年《自述》中被提起,是值得我们玩味的。正如他所说,他曾有过“丰富的人生经历”,那种种经历曾给他辉煌、欢乐或者悲恸、打击。但到暮年时,那一切都好似淡忘,都可以掩埋在记忆的底层,只有童年经历的人和事随他走到底,可以说,早在他默默地注视石匠祖父的劳作时,他的生活态度,他对世界和艺术的看法,就已经有了雏形。

  少年时期

  少年时期的林风眠已经显露了优异的绘画才能,梅州中学的图画老师梁伯聪,是第一个公开赞扬林风眠画的人。同时林风眠对诗歌的兴趣,也在梅州中学显露出来,他和林文铮、李金发同学共组“探骊诗社”,且曾任诗学社副社长。我们提到这些,是为了说明20世纪的后期中国美术界对林风眠的印象是不全面的,在许多人心目中,他似乎是一个缺少中国传统文化修养、沉浸于西方绘画形式的画家,实际上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和兴趣,绝不在同时代其他画家之下。年轻的林风眠踏上法兰西土地时,已经具备了作为一个艺术家所应该有的基础文化条件,而这种条件显然包含着个性因素和本土文化因素。因此,林风眠在巴黎时从博物馆中得到中国古代艺术品的知识,只是加深了他对中国艺术的理解,而不是从巴黎“发现”了中国艺术。许多叙述林风眠早年经历的文章,或多或少地夸大了法国艺术家“提醒”林风眠去研究本土艺术,对林风眠道路的作用,或多或少地缩小了林风眠少年时期中国文化对他的熏陶,以及他个人趣味的作用。

  留学巴黎

  林风眠经马赛到第戎,再到巴黎时,曾经主宰法国画坛的学院派艺术已经趋于冷落。马蒂斯单纯而富于装饰的线和色,毕加索立体主义风格,都已经得到欧洲艺坛的赞誉。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浩劫中苏醒的巴黎,重新成为国际艺术的中心,林风眠在法国接受基础艺术训练的时期恰是阿普、恩斯特、米罗等人登上巴黎艺坛的时期。因此,第戎美术学院的院长劝诫林风眠不必学陈腐的学院派,而林风眠也十分清醒地离开学院派风格另辟蹊径,是顺理成章的事。

  1924年,林风眠与林文铮、刘既漂、李金发、王代之、吴大羽等人组织了艺术家社团“霍普斯会”,即后来的“海外艺术运动社”,并于同年5月在斯特拉斯堡举办了中国美术展览会。林风眠有多幅作品参展。这些活动对他有非常重大的意义。蔡元培通过这些活动认识了林风眠和林文铮,从他们的艺术追求到实现他们的人生抱负。

  旅欧期间的另一重要发展,是他的爱情和婚姻。1923年冬天,林风眠和柏林大学化学系毕业生、奥地利姑娘艾丽丝·冯·罗达在巴黎结婚。这一对年轻人住在一座叫“玫瑰别墅”的公寓楼中,度过了甜蜜温馨的一年。后来罗达在医院分娩时患产褥热去世,婴儿也夭折。这给林风眠以无法愈合的打击。1925年,林风眠与法国姑娘爱丽斯·法当结婚。她是林风眠在第戎美术学院的同学,在学院里学习雕塑,后来与林风眠一同回到中国。爱丽斯和他生下女儿蒂娜,这是林风眠唯一的子女。

  返国任教

  1926年初,林风眠与爱丽斯乘船回国,在他还没有到达中国之前,当时的教育总长易培基已经决定任命他为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在此后两年间,林风眠以艺苑新锐的姿态,延聘专家,实行专科教室制,一时东西艺术家荟萃于该校。尤以法国之克罗多影响最大,彼之画风与教法,具有独到之处,故学生研究兴趣,因之提高。一年以来,各种绘画团体先后成立十余个,而展览会每周平均在一次以上,如艺光社、形艺社、雪花社、胡涂画会、漫画社等。这些艺术社团都得到过林风眠的亲自指导与鼓励。此外,在北京艺术专门学校的影响下成立于校外的北京东方文艺协会、青年俱乐部、青年美术学会等艺术团体也空前活跃。

  1927年5月,林风眠等“乃仿照法国Salon办法,倡办大规模之‘艺术大会’,其目的在集中艺术力量,实行整个的艺术运动,于是以艺专为中心之北京艺术大会,即从此开始也”。林风眠说:“此次艺术大会,深承社会赞赏,颇得良好之结果。吾中国古时艺术,人人都视作一种消遣品,盖半为专制时代所压迫,以致艺术幼稚。现在时代变迁,大非昔比,艺术与中国前途,有莫大之关系,盖艺术具高尚之价值,中国现时之萎靡不振,人心不古,多半由于艺术之不发达。此次艺术大会,非为艺专学校一部分组织展览会,实为中国提倡艺术,使吾国人人都能领略艺术意义。”

  5月25日,林风眠在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毕业生欢送会上说:“毕业即是完成之意义,请诸君仍须前途努力,互相联络,以增高艺术地位,扩大艺术本能,即中小学方面,亦须参加一部分艺术的力量。”并为毕业生题词:“到民间去,使民众艺术化。”

  由“北京艺术大会”引起的波澜,教育总长刘哲与林风眠为首的艺专师生发生了公开的冲突。9月,林风眠辞去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兼教授之职,应蔡元培之聘,赴南京任国民政府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主任委员。首次艺术教育委员会议决定实施两项重大任务:一、召开全国美术展览会;二、筹设国立艺术大学。这样,林风眠在经历了北京的挫折后,重新开始了他“调和中西艺术”、“改造艺术院校”以“复兴中国艺术”的努力。如果没有蔡元培的支持,他是不可能走上这条路的。

  1928年3月1日,国立艺术院(后改称“杭州艺专”,今中国美术学院)在杭州西湖之滨开学,蔡元培亲临开学典礼。林风眠在国立艺术院担任院长、校长职务10年。他以法国巴黎的艺术院校为榜样,针对中国当时的艺术状况提出了“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办学宗旨。这一宗旨的特点是在融合中西基础上追求艺术的现代性。在当时各艺术院校中,亮出了鲜明的文化旗帜,与北平国立艺专、私立上海美专都有所不同。

  从1928年到1938年,国立艺术院,在林风眠的带领下,聚集了各具特色的艺术家。他们风华正茂,学有所成,而艺术追求各不相同,这使得这所学院既居于中国艺术教育的巅峰,又具有非正统的活泼、开放的学术气氛。这10年间任教于杭州艺专的教授和求学于此的学生,先后成为中国美术的领导人物。

  孤独的画家生活

  杭州艺专的黄金时期结束于日本侵略者的炮火。学校师生向西南迁徙,在湖南西部沅陵,杭州、北平两所国立艺专合并,林风眠辞去校长职务,辗转到战时“陪都”重庆,开始了他孤独的画家生活。这是他孤寂岁月的开端,也是他艺术获得独立成就的开始。与他同时登上中国画坛且又享有盛誉的画家中,没有哪一个画家度过了像林风眠这样漫长的孤独岁月。

  在战时的重庆,林风眠寓居最久的地方,是嘉陵江南岸的大佛殿。当年那里是很偏远的地方,有人要前往寻访,乘船、走路、骑马才能到达“林公馆”—一间破败的仓库。林风眠在这里画了大量的水墨加彩色的作品,奠定他后期艺术的基本格局。这一段远离文化、艺术中心,远离同事、同学,也远离妻子女儿的生活,对于他的绘画事业,却是具有关键意义的攀登时期。

  抗日战争胜利后,林风眠回到杭州,应聘为杭州艺专教授,时断时续地去艺专授课。1951年,林风眠以健康不佳为由,支半薪请假避居上海。1952年,林风眠辞去教职,来到上海南昌路53号定居,潜心作画。他开始了与过去50年全然不同的日子,他从社会环境的变化、人际关系的变化,得出他自己的结论,那就是如果想继续从事艺术,最好离群索居。从这时开始,直到他移居香港,二十多年间虽然能看到他谈论艺术的只言片语,但真正能够了解他的生活、真正能够和他有所交流的人太少了。

  “文革”爆发之际,林风眠开始悄悄地销毁自己的作品。幸好他的作品是画在宣纸上的,他把一批又一批的作品泡在浴缸里,泡成纸浆后冲进下水道。一个以绘画创作为生活全部内容的老画家,把自己积累数十年的二千余幅画作悉数毁掉,可以想象他所感受到的恐怖、愤慨、绝望和痛心是多么深、多么大!当年抗日战争结束,他从重庆返回杭州时,由于飞机限制行李重量,林风眠抛弃了其他的一切,唯独带回了他全部的画作。从1966年到1967年,在中国的土地上发生了许多触目惊心的事,其中有一件就是画家林风眠毁掉了他三十多年积累的作品,这差不多意味着“画家林风眠”的消失!

  1966年,林风眠被捕,被关押在上海第二看守所。当问及他有没有亲友在上海,让亲友送衣物来时,林风眠想来想去,说他没有任何亲友在上海,如果要找人送东西进来,只能请席素华代劳。在林风眠坐牢期间,席素华接到通知去送衣物、药品。但她只能把东西送到监狱管理人员手中,不允许见到林风眠。1972年,林风眠被释放。之后,他再次被批、被诬为“黑画家”。无穷尽的折磨使他心力交瘁,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1976年“文革”结束。

  “四人帮”被打倒之后,林风眠看到一线生机。经过叶剑英的批示,上海市允许他出国探亲。1977年10月到达香港,又是孤寂的14年。冯叶作为义女和学生一同到香港,照顾他的生活,并随他学画。1991年8月12日,林风眠病逝于香港港安医院。他曾留下遗嘱,让人把他的骨灰用作种花的肥料。

  历史评价

  林风眠是长寿的,他的人生道路几乎与20世纪共始终。如今,他已经成为艺术史的一部分。而且像所有依靠个性化的创造进入历史的人那样,他离我们越远,他的历史地位就越显得突出。他不会像那些在生前被社会捧起来的人那样,“将会在历史中淡化”。但在世纪之末的中国,人们对他的绘画认识有着各不相同的评价。许多人认为林风眠是中国现代绘画的开拓者,是成功地实践了“融合中西”理想的艺术家。

  他的“融合中西”,不是着眼于绘画技巧层面,不是着眼于社会思想层面,而在审美层面的融合。他的“融合”并没有使中国绘画进入另一种类型,而是扩展和丰富了中国绘画的审美天地。还没有另一个当代画家,以个人的创作开辟出如此多样的审美境界。

  也有人将林风眠与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等传统水墨画家做比较,认为他缺少传统水墨画大师那种传统的笔画修养;或从“成教化、助人伦”的角度观察他的创作,认为他缺少历史使命感,未能将早年关注社会历史的态度坚持始终,如此等等。但林风眠是一个纯粹的画家,他所创造的形、色、线视觉系统,在当代中国的画家中是无与伦比的。从艺术史的角度看,他是中国现代艺术史上参与创造艺术史进程的“事业创造型”人物,而不是常见的适应历史进程的人物。他的寂寞和痛苦,正是由他这种身份所决定的。确实,如果林风眠在艺术观念和生活态度上重适应而轻开拓,他会受到人们的欢呼。我认为像黄宾虹这样的艺术家,是理解林风眠的,或者说,真正理解黄宾虹的艺术的人,也应该完全理解林风眠的意义。

  “融合中西”的“国际人物”

  现在,人们都把林风眠视为中国现代绘画中“融合中西”的代表性人物,但“融合中西”只是20世纪中国文人的文化理想。中西两种文化的融合,不可能在一日之间实现,它毋宁是一种保守主义的批判态度。

  林风眠受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思想的影响,锐意推进艺术运动,提倡“思想自由、兼容并蓄”的办学方针,创立“国美”,不拘一格,广纳人才,组成了多画种、多风格、高水准的师资阵容,并注重发挥学生的个性,注重培养他们的人格操守及社会责任感,在实践中建立了一套在当时最为完整、规范的美术教育体系。从旅法之时起,林风眠便开始潜心研究中西艺术的起源与本质,旨在梳理其各自的历史,从而认清中西艺术的异同,为融合中西艺术的实践奠定了必要的理论基础。林风眠的成功,在于他对中西绘画的深刻理解。他是一个介于中西两种文化之间的“国际人物”。

  《林风眠全集》(文集)收录了林风眠一生各个时期的文艺作品。我深信,从这些文字中,世人可以看到中国美术发展的百年历程,看到林风眠为中西艺术之融合而做出的不懈努力,看到艺术本身应有的面貌、价值和使命,看到这个老人历经风雨的人生和返璞归真的感悟,从而领略林风眠作为现代画家的深厚国学功底,领略作为艺术教育家的深邃哲思。

  林风眠(1900—1991),原名林凤鸣,生于广东梅县。自幼喜爱绘画,20岁赴法勤工俭学。他先在法国国立第戎美术学院进修西洋画,后又转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深造。1926年,回国后任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兼教授。1927年,他受中华民国大学院院长蔡元培之邀出任中华民国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主任。1928年,他应蔡元培之命赴杭州西子湖畔创办中国第一个艺术高等学府暨中国美术高等学府——国立艺术院(今中国美术学院)首任院长。新中国成立后,他任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常务理事、理事。1979年,他在巴黎举办个人画展,取得极大成功。他早期创作多为油画,后期主要致力于中国画创新,所作静物、花鸟、风景、人物,无不气韵生动,情趣盎然。著有《中国绘画新论》,出版有《林风眠画集》等。

  文/水天中 责任编辑/宋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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