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封夺命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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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保险,遗物,昏厥
  • 发布时间:2015-06-19 13:36

  主任认为,这不是工艺技术上的问题,也不是设备的问题,百分之八十是工人责任心的问题。究其根本,就是这次改革,又降了一线工人的工资。工人们说:“企业有困难我们理解,少发工资甚至是不发我们都能接受,问题是,为什么把我们的工资拿下去,却都加在了领导干部头上,这样的改革我们想不通。领导干部都成了资本家时代的工头了,就知道压榨我们工人的血汗。”

  主任这番话没有错,这次集团公司改革,像吕叔彬他们分公司经理,工资每月加了两千元,现在他的工资已经达到每月一万两千元了,听说明年考虑为中层以上领导干部实行年薪制,这样中层领导的工资年薪要达到二十万元。整个集团公司两万人,工资额是固定的,你多他就少。现在工资向领导干部倾斜,自然要从普通员工中提取,以补领导干部之差。宋主任说:“吕总,老板为咱们考虑,咱们领情,可一线工人工资本来就不高,这一改又平均降了四五百元,工人的积极性从哪里来?没有积极性谈什么质量。别说我得便宜卖乖,我宁可把我工资拿下来给我的工人。”

  吕叔彬无语,作为分公司经理,如果认可下属主任说的这话,无疑是在否定总公司老总和班子的决策,他不便多说。于是起身说:“别说了。我就不信这与工艺编制与设备情况一点关系没有。你把我们工人师傅说成什么了,觉悟就这么低?走,跟我到现场看看。”

  吕叔彬在宋主任的陪同下在精炼炉边转了一圈后,来到了冶炼工段休息室,在工段长那里要来了穿钢事故报告。吕叔彬一只手拿着报告,一只手敲着纸面板着脸对宋主任和段长说:“上水口与滑板之间穿钢。你看看,这只水口你们连续用了五次,直径扩大到了一百一十毫米,还不更换,这能不跑钢吗?谁让你们用扩了径的旧水口?连才上班的青年工人都知道,这么用,会造成上水口与上滑板之间的钢水憋流,穿跑是必然的。这么不负责任,良心让狗吃了吗?!”宋主任不说话,段长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像被剔了鳞的鱼。“赶快给我拿出处分结果来。一定要严肃处理。”吕叔彬把报告向段长当空甩回去,转身愤愤走了。

  宋主任说:“吕总,慢走。”见吕叔彬出了门,他对段长吼道:“看我干什么?!”段长说:“主任,你这样吼我都习惯了,吕总今天这样,少见。”

  在星期一的季度生产中层干部大会上,集团公司总经理点名臭损了一通吕叔彬,还骂了娘。

  回到办公室,吕叔彬宽大的老板台上又放了一封同样信皮的信。被批的气恼一下子变成了担忧,他一下子撕开信封。

  这次的开头没有称呼,很不客气:

  姓吕的,你这个贪官,到北京学习时还收钱,看把你忙的!怎么样,我的警告看来你没当回事吧?

  你不但贪,还在外边养情人,我早晚要告发你,你等着吧。双口吕,你的胃口太大了,贪吃一张口都不够用,长了两张。

  范福

  这封信很短,但语言恶劣。同一个人的两封信只间隔这么几天,看来不是一时的恶作剧了。吕叔彬看了两遍后,重重地把它拍在桌子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小段过来问:“吕总,什么事?”

  “没事。”吕叔彬皱着眉头说。

  小段知趣地退了出去,险些与急匆匆进来的宋主任撞个满怀。

  宋主任把跑钢事故处理意见放到吕叔彬面前。吕叔彬拿起来看,没有让宋主任坐的意思。宋主任只好静静地垂手站在吕的对面,等他看完。

  吕叔彬抬起头指着他送上来的处理意见:“这么贵的合金钢废了,相关责任人最高才罚五百?我看你这是包庇,这是不负责任……”吕叔彬越说越气,突然站起来把处理单三两下撕碎,狠狠地摔在宋主任脸上,吼道:“拿回去,重重地给我罚!”

  宋主任从来没见过吕总发这么大火,立即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小段吓得一声也不敢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假装看报纸。

  吕叔彬在屋里呆坐了半天,来人找他,都被小段以吕总不在而挡了回去。快下班的时候,吕叔彬出来对小段说:“给老宋打个电话,代我给他道个歉,我刚才态度不好。”

  “是。”小段操起电话。

  吕叔彬想听听老宋那边是什么态度,人,尤其是当领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得罪什么人。

  看着小段放下电话,吕叔彬问:“老宋怎么说?”

  小段顿了一下说:“宋主任也有些挂不住脸了,他说你当领导的急眼就急眼了,没必要向他道歉。”

  吕叔彬沉思起来,眼睛就有些发直。小段说吕总你也别太生气,为公家的事生气也犯不上,再说宋主任他们也不愿意跑钢呀。

  吕叔彬没有接小段的话,却问道:“小段,你说我对老宋怎么样?我是有时着急了就骂他,可我从心里就喜欢他,喜欢他那种拼命三郎的干劲儿。”

  “你不要往心里去,谁不知道老宋是你的爱将呢,你要是不破格提他上来当车间主任,他不还得在工段当小段长呢吗?我想他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你提拔他这事儿吧。”

  “话是这么说,但总是狠批人家,时间长了,也难免人家不高兴呀!”吕叔彬叹了口气说。

  小段坐在椅子上仰着脸看着眉头紧锁着的吕叔彬,感觉今天她的老总与往日不一样,思想溜了一下号,但她很快就拉回了自己的思路,说:“吕总,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吕叔彬没有回答,站了一会儿后,转身回到套间里,把两封信放在了段晓帆的面前:“你看看这两封信。”

  在段晓帆看信时,吕叔彬注视着她的表情变化,期待从中读出些什么。这不是吕叔彬多疑,当时在北京学习时,李老板打的是他联通的电话卡,因为当时他常用的那个移动卡总是出故障,而联通卡号知道的人非常有限,当时李殿才说是问文书小段知道的,他还没往心里去。现在小段的表情让吕叔彬感觉到,信这事她一点也不知道。她脸上的红,是因为吕叔彬的信任而激动得发红。段晓帆看完信后对吕叔彬说:“我看这是有人恶作剧。你吕叔彬是什么样的人,谁不知道。我想这一定是有人让你闹心,不让你高高兴兴地生活,不要理他就是了。你看看这信上,没有一件能说出来时间地点人物的实事,所以说纯粹是瞎说,吓唬人的呢!”小段是什么人呀,她可是绝顶的聪明,吕叔彬这个举动,让她一下子想起来那天吃晚饭时与丈夫小韩闲聊时的情景,小韩提起李殿才求他这个调度把他的活往前安排一下时,小段说李殿才不是在北京呢吗,说李向她要吕叔彬的电话了。当时小韩就沉吟了一下自言自语说,李殿才到北京找吕总去了?

  晚上回家,小段就把吕叔彬的举动对小韩说了,并嘱咐小韩说:“我知道你好搞个小动作什么的,你可别瞎整,我求他提你当调度室副主任呢。”

  “你想哪儿去了?”小韩说,“不过,看来这姓吕的挺信任你呀,说漏了吧。”

  四、曾经的情人

  小段的劝说,在吕叔彬这里起到了作用。几天后,老宋来找吕叔彬。吕叔彬的气早消了,就客气地让宋主任坐到他对面的沙发,问了几句家常。宋主任这才把重新写的报告呈到吕叔彬的桌面上。

  这回看报告的厚度就知道内容很丰富,吕叔彬翻了几页,知道一时也看不完,便对宋主任说:“你说说吧。”

  宋主任一五一十地承认错误,也不再怨天尤人,说他应该负主要领导责任,他自罚三千元,段长罚二千元,组长和具体操作者各罚五千元。除了上次宋主任提到的原因外,他又提出个新问题,那就是耐火材料的质量。

  这让吕叔彬感觉到有些意外,按说耐火材料出问题的情况不是很大,这回怎么又牵扯到耐火材料上来了呢?已经放下了的心这会儿又提了起来。李老板就是这一年冶炼车间的耐火材料主要供货商呀!这时,老婆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事,让他快回去。他问家里出什么事情了,老婆说你回来就知道了,没等他再问什么就把电话挂了。他再拨回去,那边不接了。

  吕叔彬留下了事故分析报告,向小段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向,就与宋主任一同走了出来。宋主任问他开车没有,没开车他送。吕叔彬掏出车钥匙在宋面前抖了一下。宋说:“那吕总我先走了,你慢开。”

  吕叔彬心急火燎地进了家门,老婆正坐在沙发上喘气呢,连电视机也没开。小金豆跑过来撒娇,向吕叔彬身上扑,他也没理它,冲老婆吼道:“你忙叨叨的,什么事呀这么急?!”

  老婆从茶几上捡起个黄信封,冲他扬了下,又拍在茶桌上说:“看看吧,你干了什么好事儿!”

  又是信!吕叔彬有些乱了方寸。

  这封信用的是市面上卖的一毛钱一个的牛皮纸信封,地址和收信人是用打印机打上去的。收信人的名字是老婆的。内容是吕叔彬在单位乱搞男女关系的事,信中几乎把单位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都提到了,包括小段。

  老婆看他看完后说:“怎么样,说的不是假的吧?你行呀姓吕的,夜夜当新郎了呗!”

  吕叔彬正色道:“你不要胡说!一封匿名信说的事你也相信?”

  “相不相信是我的事,做没做是你的事。怪不得你不往家拿钱,是不是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没看出来你在老娘面前装得像个人似的,原来整个儿一个大流氓。”

  吕叔彬说:“你不要胡说。这是破坏我们的家庭,破坏我们夫妻感情。”

  “你还知道夫妻感情呀?!”老婆剜了他一眼说。

  吕叔彬开始仔细研究这封信。这是一封平信,投寄在他家楼下的邮箱里,这说明寄信人准确地知道他家的住址,也就是对他相当了解。再看信的纸张,这回用的是B5复印纸,字体是魏碑体,不是前两封寄到单位的宋体字,而且行间距也比较大。

  妻子一把将他手中的信抢过去:“拿来给我,这我得留着做证据。”吕叔彬无奈的说:“你这个女人。”

  妻子刚才平静下来的情绪又被他这句话激起来了:“我这女人怎么了?没有你外边那些女人会发骚是吧?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吕叔彬说:“你这话太乏味了,怎么像一个家庭妇女。”

  妻子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现在说我是家庭妇女了,以前你缠着我时怎么不说我是家庭妇女呢?!吕叔彬,你别跟我玩轮子,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吕叔彬也有些急了。女人扭头出去了,把门摔得整个房子都颤。

  吕叔彬又开始研究信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了,但上边的邮戳盖得很不清楚,他对着阳光看也看不清楚,似乎有个“海”字,但是不能肯定,只有作罢。

  这时,小段的电话打了进来:“吕总,家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

  “我通知你,今天下班后支部开会。”

  支部会上讨论了一个积极分子加入党组织成为预备党员的问题,还学习了近期中央向全体党员下发的一份文件。会议开到晚上六点多才结束,小段拦住吕叔彬:“吕总,感觉你今天情绪有些不对,遇到什么事情了?”小段一副关切的样子。吕叔彬示意她回办公室聊。

  吕叔彬把三封信都拿给段晓帆看了,并问她:“你估计会是什么人写的,这三封信是出自一个人的手呢,还是两伙人?”

  小段没有急于回答吕叔彬的话,而是反复看那三封信。

  吕叔彬合盘将这三封信的背景向小段做了详细的说明,小段的脸有些绯红。这回小段更激动了,这第二次让她看信,并对自己讲了这么多,一时间,她很感动,想帮助吕叔彬做些什么。

  提到那个女大学生,小段说:“她我认识,我听人说她最近与丈夫离婚了。”

  “是吗?”吕叔彬关切地问。

  “可不是吗!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吕叔彬嘴上说不知道,但他想这多半还是因为感情问题。女大学生曾经对他说过,她被副科长开处后,与男朋友第一次时,她故意安排在自己月经刚走的那天。丈夫做完后曾经问她:和我是第一次吗?大学生的丈夫是职业医生,他怎么会被经血所迷惑。男人的处女情结让他们婚后感情一直不和谐。

  两个人分析来分析去,都把怀疑的焦点指向了女大学生。

  吕叔彬突然做出决定,要飞往上海去见这个女大学生,好好聊聊。正好上海有几个客户要走访,吕叔彬带着几个人,第三天即飞往上海。

  吕叔彬给女大学生拨电话时多少有些担心,可女大学生接到吕叔彬的电话似乎并不感觉意外,一切都如同老朋友似的相互打听了一下近况,还没等吕叔彬提出要见面,她先说中午要请他吃饭,这正中吕叔彬下怀,也符合女大学生的性格。

  他们很快定了地点。

  这是一家东北餐馆,因为很有名,出租车司机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吕叔彬到时,女大学生已经到了。尽管十来年过去了,但冷眼一看,女大学生并没有显得多老,这也许是因为她皮肤白皙吧。

  酒杯刚端起来,女大学生就告诉他,她离婚了。他问为什么,她答还会为什么。吕叔彬想了想,只是说,你的孩子是双胞胎,孩子肯定是一人一个了。大学生笑笑说,是这样的。

  酒喝到一半,女大学生右肘放在桌沿上,托着腮看着他,露出了他熟悉的目光。十来年前,她就曾经用这样的目光把他俘虏了。现在,再一次遇到相同的人、相同的目光,他恍如回到了从前。他垂下了眼,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为什么不看我?”女大学生还是像年轻时那样问。

  “我累了,想回去睡觉。”吕叔彬说。

  女大学生不动,这样静了能有一分钟,她突然收拾包,叫服务员结账。

  女大学生坚持要送他回宾馆,并坚持要送他上楼。她的这种执拗,让他再次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进屋,她就靠在门上说:“叔彬,你抱抱我。”说着她闭上了眼睛。

  吕叔彬走过去,轻轻地拥住她,这时,吕叔彬凭本能更确定了信的事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早已经打消了问她这个问题的想法。

  “抱紧我。”她说。

  吕叔彬双臂用了下力。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女人轻声地说。

  这是种暗示,每一个成熟的男人都听得懂话里边的意思。也正是这句话,让他突然醒来了,放开了她。

  他没有心情与她做爱,他与她相拥时,他的下体是软的,他知道此时他一定什么也做不成。他说:“太晚了,回去吧,孩子还在家等你呢。”

  他坚持打车把她送到她家楼下,看着她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他感觉自己很卑鄙,竟然会那样想从前的情人。

  五、不是问题的问题

  吕叔彬心情不错,一连一个多月不跑钢了。生产指标完成得也不错,按现在的进度推算,年底完成三十八个亿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第四封信又如同梦魇般地出现在他的桌前。

  这种信封吕叔彬太熟悉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打开信封的手就些微微地抖。

  吕先生:

  要想免灾,就得破财。把你收那二十万元立即打到我下边这个账户上……

  吕叔彬呆了。看来真是有人与我过不去呀。吕叔彬可以确定,这是一个绝对的知情人,连李老板给的钱数都知道。

  他有一种要哭的感觉。认为应该给李老板打个电话,是不是他在某个场合无意中透露出了给他送钱的细节。

  他不能再多想,给李老板打了电话。李殿才说他正在省城出差,问吕叔彬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吕叔彬担心自己的电话可能被监听了。晚上,他无精打采地回到家。老婆端上了热乎的饭菜。自从老婆收到那封匿名信后,对吕叔彬的态度有了转变,她感觉到了危机,怕自己失去丈夫。

  晚上,妻子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只披了件浴巾,裸露着丰满的大腿和浓密的毛丛在吕叔彬面前晃。吕叔彬像没看见似的调换电视频道,老婆失望地独自钻进了被窝。等吕叔彬上床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老婆见丈夫进被窝来了,便侧身用一条腿来缠他的身子。吕叔彬礼貌地把她的大白腿推了下去。老婆狠狠地转了下身,把后背留给吕叔彬。

  第二天一大早,李老板就来到了吕叔彬的办公室。

  吕叔彬见李老板来了,就把套间的门关上了。然后对李老板说:“老李,你那钱我最近一段时间就会还给你的,你容我几天空儿。”

  李老板一副不解的样子:“吕总,你什么意思呀?那是我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你怎么谈到了还这个字。这不是太看不起兄弟我了吗!”

  吕叔彬说:“真是这样子的。李老板呀,你到北京见我的事是不是对外人说过了?”

  “没有没有,”李老板连连说,“我连自己的老婆都没说,怎么能与别人说呢。我见谁是我自己的事,都是我亲自去,是从来不对公司里其他人说的,这个请吕总放心。”

  “不行,我这就张罗钱。我真的一定要还给你。以前就算是暂借你几日。”

  “吕总呀,你快别说了。你这不是要折煞我吗?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这就走了。”李老板逃也似的出了吕叔彬的办公室。

  看老李的样子,不像是曾经有意向外人说过什么,但无意时呢?比如酒喝多了的时候,比如在某些人物面前炫耀的时候。李老板的表态并没有让吕叔彬有多少的安慰。现在,李老板一口咬定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这更成问题。吕叔彬相当不爽。

  六、落入水中的丰田车

  吕叔彬正式被提拔为集团公司副总经理,下星期一便将搬入集团公司总部七层大楼的第三层,也就是公司高管们办公的楼层。

  消息一传出,吕叔彬的电话就被打爆了,祝贺电话和短信让他应接不暇。小段和行政事务部长在帮助吕叔彬收拾东西,星期一一到便装车送到总部大楼。

  正在这时,行政事务部长的手机响了,小段发现接电话的部长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小段收拾东西的手停住了。部长挂断了手机,显然是故意压低嗓音对吕叔彬说:“吕总,下边出事了!”

  “什么事?”吕叔彬问。

  “钢包脱钩。”

  “伤着人没有?”

  “……”部长张了张嘴说,“起重工没了,还有炼钢科老科长。”

  “混蛋!”吕叔彬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向外奔。小段连忙回身从衣挂上摘下吕叔彬的安全帽追上,扣在他的头上。老科长退休好几年了,是吕叔彬当上一把手后将他返聘回来的。吕叔彬不计前嫌,让老科长挺感动,工作特别卖力。本来是让他不定时指导一下就行。但老科长身体硬朗,在家里呆不住,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冶炼车间一片热气升腾。事故刚刚发生,只见宋主任与几个工人站在那里发呆。远处歪斜的钢包倒在过道上,红红的冒着热气的钢水慢慢地向四周溢开,工人们的白色石棉工作服被映成了橘红色。

  宋主任见吕叔彬与行政事务部长跑来,立即迎上去。“怎么搞的?!”吕叔彬对宋主任喊道。

  “吕总,天车脱钩。”“人,人怎么样?”“人……”宋主任无法说,因为起重工和老科长早被上千度的钢水化成了汽体。

  “打120,叫救护车!抢救呀!他妈的!”吕叔彬挥着手向宋主任吼,像是要打在宋的脸上。

  “吕总,这样的情况,人应该被汽化了。”部长说。

  吕叔彬看着说话的行政事务部长,眼光是陌生的,好像是不认识部长似的。众人无语,厂房内的排尘设备动力强劲地轰鸣着。说话之间,安技环保处和公司保卫处的人已经到了现场,职工医院的救护车也到了,停在车间外,更像是个无用的摆设。

  集团公司总经理与几个高管随后赶到。听宋主任介绍事故情况,看都没看吕叔彬一眼就上车走了,一边上车一边说:“今年的一个工伤死亡指标这么早你们就给我用上了,可真他妈的行呀!”

  跟在后边的吕叔彬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什么也没说。

  总经理秘书来电话,吕叔彬暂缓迁入总部,先原地处理这起工伤死亡事故。

  离任审计照常进行,星期一审计处即进入分公司对吕叔彬做离职审计。吕叔彬有些焦头烂额了,天天失眠,吃药也管不了多大事。死者家属对赔偿不满意,保险公司的保险,是车间为工人投的保,赔付了二十多万。分公司要赔十万,总公司再给十万。家属反应相当强烈,死者四十二岁,正值壮年,家里有老有小,小的正上高三,老的已经八十多岁。家属要求赔偿五十万,当然不包括保险公司的。老科长没有投保,按级别,集团公司赔了四十万,老科长家属倒是没提出什么异议。

  吕叔彬与老韩商量,同意将起重工的赔偿加到二十万,但家属仍然坚持五十万。老韩对吕叔彬说:“就这些钱了,他们不能得寸进尺。反正人都成汽儿了,也不用炼了,他们连停尸要挟都不具备,狂什么狂。”

  “老韩,人家家属连人都没见着,咱们就别这么说了吧。”吕叔彬有气无力地说道。

  一连几天,吕叔彬都半夜才回家,回家后一言不发,洗漱完就上床,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老婆说:“这么大的企业,工伤死个儿把人,你至于这样吗?不是有别的事儿吧?”

  吕叔彬不回答她。

  老婆这些天故伎重演,又开始找人去玩牌。老婆的牌友里有一个老太太就是老科长的老伴,老科长死了,老太太没心思玩,但一呆在家里就想起老伴,便还是每天到麻将馆来,一边看人打牌一边流泪,讲老伴的好,回忆他们过去的时光。大家听着都烦了,又同情老太太不好说她什么。老太太话说多了,就把以前炼钢科的事叨叨出来不少,竟然提到了吕叔彬与那个女大学生的事。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这回吕叔彬老婆认定吕叔彬早就背着她干了不少不可告人的勾当。这回有了实据,老婆就想整整吕叔彬,女儿在美国来电话,她就向女儿骂吕叔彬,搞得家里鸡犬不宁。

  这天晚上回来,吕叔彬正要上床,突然看见床头上摆着封信。他的心不由得又跳了起来。

  妻子说这封信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到家里邮箱里的,她下午到邮箱里取报纸时,它就在报纸上边。

  信用的是B5打印纸打印的,内容包括范围之广以及对他的行踪了解之细,让他毛骨悚然……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事故也处理完了。满足了起重工家属的要求,赔偿金涨到了五十万,为了公平起见,老科长也涨到五十万元。

  按惯例,集团公司工会出面,宴请在处理这次死亡事故中相关单位的负责人,一桌十二个人。吕叔彬连连举杯向大家敬酒,同时进行自我批评。说着说着,他说到了自己,他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家里兄弟姊妹九人,当年生活相当艰苦,家里面的被子都不是每个人一床。他三个姐姐都成年了,例假都来了,还没有内裤穿。他还说自己管了六年技术和质量,几乎没有一次受到过表扬,净挨批评了。

  说着,他看着包间里的两只大鱼缸说:“有人告诉我,鱼的记忆力只有七秒,七秒之后,它就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一切又都变成新的了。所以,那小鱼缸里的鱼儿永远不会感觉到无聊和寂寞。我宁愿是条鱼,七秒一过就什么都忘记了。曾经遇到过的人,曾经做过的事,都可以烟消云散……当条鱼有多好呀!”作为副科长的小段,也在被通知参加之列,她本来不想来参加这样的酒会,可一想,小韩出差还没回来,就懒得做一个人的饭,便也参加了。这会儿小段在下边直拉吕叔彬,不让他讲得太多,吕叔彬就像是没感觉到似的,还是一个劲儿地说。

  散席后,行政事务部长要吕叔彬把车就放到酒店门口,等明天早上他来取,然后接吕叔彬上班。吕叔彬坚持不答应,说他属于那种越喝酒车开得越好的司机,本地的交警都是他哥们儿,没人抓他。见他这样,大家也就不好拦他,多少年了,多少人一贯酒后开车。

  小段先上了车,吕叔彬迟疑了一下才打开驾驶室一侧的门。车过江边的那个弯道时,吕叔彬说自己头晕,不想送小段回家了。小段一定要跟着吕叔彬,说:“你说头晕,我就更不放心你了呢。”说陪他到他家,等他把车停好了,她自己打车回家。吕叔彬见劝她不下来,有些生气。小段看着吕叔彬像是有些精神不集中,车子就刺啦一声,像是刮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吕叔彬对段晓帆说:“剐蹭了?你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小段便从副驾驶的位置下来,要看个究竟。小段的第二只脚才沾地,这台白色的丰田RAV4突然轰的一声蹿了出去,跃上马路牙子,像道白色的闪电,冲毁江岸的围栏,翻滚到滔滔江水中。

  段晓帆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她不是好声地大喊救命,在这段被撞毁的江岸围栏边来回奔跑、狂叫,像只发狂了的母兽。等救援的人赶到时,掉到江里的丰田车早已经沉没得只剩下天窗了。

  段晓帆吓瘫在岸边。

  七、最后一根稻草

  星期六早上,集团公司一楼会议中心的一号会议大厅。公司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宣布人事任免等事宜。

  八点正式开会,台下与会的中层干部都坐满了。主席台上的领导也逐一就位,只剩下主席台靠边上空着一个位置。位置的台牌上打着“吕叔彬”三个字。有人在总经理耳边说了几句话,从扩音器里可以听到总经理有些不耐烦的声音:那就不等了,按时开会。

  会上,上级组织部门宣布了吕叔彬任集团公司副总经理。下一项本来应该是新任者的一个表态发言,但吕叔彬的手机还是打不通。公司去人到他家里,吕的老婆说,她昨天晚上就没看到吕,以为他又跟班呢。

  这时,台下的行政事务部长接到了段晓帆打来的电话,会议间隙中静静的会议大厅里,事务部长失态的叫声,让众人侧目:“什么?!吕叔彬、吕总死了……”

  全场大惊!宋主任一下子从椅子上蹿了起来,向部长跟前跑。

  其实,吕叔彬被救援人员击破车窗捞出来时人已经不行了,但还是被送往附近的一家医院。小段受到惊吓,在医院说不出话来,几次昏厥过去,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清醒过来。

  医生确认并宣布吕叔彬死亡时,天刚亮。医生要小段赶快通知死者的单位或者家属,小段应承着却跑回了家。她清醒后的第一个感觉是,吕叔彬是自己想死的,而且她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那些信压死吕叔彬的。她本能地感觉到那信就是丈夫写的,回到家里,她打开电脑,笨手笨脚地在电脑里查找。小段对电脑没什么兴趣,在单位也只限于收发一下集团公司内部的OA,或者填填现成的表格而已,家里的电脑只是小韩用。小韩有时打游戏、下军棋会玩到第二天早上,小段却几乎从来没用过自家的电脑。

  她把一个个文件打开,终于在一个叫“不提拔我还X我老婆——哈哈哈”的WORD文档中发现了吕叔彬给她看过的信的原稿。她呆在那里读了无数遍,心里翻江倒海,等她想起来应该给单位打电话时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了。

  丰田车的右侧当时是刮到了路边的一个有些倾倒了的站牌上。警察分析,从对丰田的检查来看,这台出厂才两年的自动档SUV的刹车系统和电路系统一切正常,车辆没有任何问题。那么,从车子启动,到冲入水中,确切地说是冲到栅栏的距离只有不到二十米。车没有相当快的速度是冲不过栏杆的,难道当时吕叔彬把油门当刹车了?可依段晓帆的叙述是车已经停下来后,再重新启动的,不是紧急情况,在正常起动的情况下,很少有可能在起动时错把油门当刹车的,原因只能归结在酒上。

  这件事情几乎就要以交通意外定性了,从国外赶回来奔丧的吕叔彬女儿到保险公司申请二百万元的赔付,保险公司因为投保人竟然在投保后第三天就突然死亡而展开调查。

  公安部门协同保险公司的人约谈吕叔彬的妻子,门没敲开,其实当时吕妻正在楼下麻将馆里与老科长的老伴手拉手哭呢。第二天约谈的就是段晓帆,警觉的小段回答:“没发现吕叔彬有任何反常的表现。”调查人员请求看一看吕叔彬的遗物,小段回答:“已经被家属取走。”

  第二天早晨,小段就赶到吕叔彬家里,正赶上吕妻与女儿争执着什么。小金豆听见有人进来,欢快地奔来。一看不是它的主人吕叔彬,便转身耷拉着脑袋钻到厨房里去了。

  小段说明来意,母女俩面面相觑。小段说:“快把写给吕总的匿名信烧掉,如果认定是自杀,保险公司是不会支付保险金的。”

  吕妻突然一下子跪到地上,一只手里举着刚翻出来的几封信嚎啕大哭。说都是这些该死的匿名信,要不她丈夫不会死。她叨叨着,其实最后那张B5纸的信,是她在街边的打字店打的,只是想吓吓他,让丈夫远离风骚的女人,可吕叔彬竟然没有看出破绽……

  其实那个时候的吕叔彬,已经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了。女儿劝母亲别哭了,吕妻还是边哭边数叨:“老吕呀老吕,二十万块钱就把你吓成这样吗?有多少人贪了多少个二十万呀,人家也没咋地呀……”

  女儿说:“行了妈,你小点声吧。当初你多关心点我爸,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其实我爸啥事儿没有,你就是在家里闲得没事就找出点儿事来。你看我爸的保险受益人不还是你吗。”

  吕妻骂道:“滚你个小丫崽子——老吕呀,你心里有我呀,我对不起你呀——唔唔……”

  小段明白了,原来最后还有吕妻的一封信,那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了些许的安慰。如果说有责任的话,那责任也不全在她家韩志宏身上了。

  段晓帆那天连班都没上,陪着吕家娘儿俩直到快中午才离开。

  保险公司还是找到了吕妻。吕妻一口咬定丈夫是意外死亡,他们拐弯抹角,翻来绕去,问了半天也没问出破绽来。

  一个多月过去了,吕叔彬的女儿都返回美国继续学业了,保险公司那边还是没动静。

  这天,老韩接到了集团公司老总的电话,说:“你现在就去保险公司跟他们谈,告诉他们,我们公司有多少人头在他们那里投保。别他妈的求保时恨不能当孙子,管我们叫爷,出事儿了,就想赖着不赔。跟他们说,以后别想再在我们公司做业务了。”

  其实几天前老韩就接到过吕叔彬妻子的电话,说保险公司拖着不赔的事儿。吕叔彬突然死亡,集团班子决定暂时由老韩代行吕叔彬的职责,等年底在干部调整时再确定分公司一把手的人选。老韩本来已经相当于二线了,整个人都懈怠了,临时代行分公司总经理职务,一下子忙起来,就没空考虑吕叔彬的保险赔付这事。现在大老板亲自来电,他自然不敢怠慢,当即领命,让小段跟他一同去保险公司交涉。

  老韩开着才大修好的那辆丰田RAV4,载着小段向保险公司驶去。

  “韩总,注意后边上来个骑摩托车的呢。”“韩总,咱们不着急,你慢点开呢。”“韩总,你车开得真的挺好的呢。”“韩总,你要注意休息了,这些日子可把你忙坏了呢……”

  小段一路上对老韩亲昵地说着,态度显然与从前不同。小段“呢呢”的让老韩心里发软,就不由得像多少年前一样,又对小段心猿意马起来了。

  吕叔彬死后两个月,保险公司按条款全额赔付吕叔彬的妻子人民币二百万元。

  吴鼎 责任编辑 孟璐 插图 王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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