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行千里(三)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广州,码头
  • 发布时间:2015-06-19 13:54

  马六把贴在肚脐眼的布包往右侧一拽,就要上边英的身上。边英一把推开他,娇滴滴地说:“咱俩做活,你都不舍得把‘卵蛋’摘下去,不硌腰吗,多影响心情!”

  马六跪在床上,把腰上的带子解开,斜挎在肩上,布包甩在后背。马六“嘿嘿”笑道:“这样不影响心情了吧?”说着马六就趴到边英的身上。

  边英缓过一口气,嘴巴贴在马六的耳根子,轻声地说:“光棍的老大没有媳妇,弄来的钱就这么背着,赶快找个媳妇得了。”

  马六用力一顶,边英一声呻吟:“你要整死我啊?”

  “你就是我媳妇,我怎么舍得整死你!”马六激情四射,喘出的粗气,灌进边英的耳鼓里。

  边英双手紧扣马六发热的腰,一只手摸到布袋的拉链,轻轻地拉开,另一只手伸进布包里,摸到两摞厚厚的钱,但没有翻到苟大肚子说的那张藏宝图。边英光洁的身子像蛇一样地扭动,两臂紧搂马六的腰,两手不住地在布包里外翻动。

  马六突然停止身子的蠕动,回手一把摁住边英摸包的手。马六霍地直起身子,从边英的身上下来,瞪起眼睛骂道:“你妈个臭蛋!你敢对我下手?你以为我是傻子啊!”

  这时的边英脸色煞白,惊慌失措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边英用力抽回手,双手抱腿,头埋在两膝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马六要落在边英脸上的巴掌,僵直在半空。马六惊呆了……

  漆黑的夜空雾气蒙蒙,茫茫的海面没有一丝光亮。海天连成一片,船头斩浪的哗哗声,荡漾在空旷的海面上。

  冷飕飕的海风,尖硬得像无数个针尖一样扎在马六的脸上,马六禁不住哆嗦起来。他扔掉指间的烟蒂,顺着走廊往五等舱走。他离开边英的房间,边英仍然光着身子,把头深埋下去,嘤嘤哭泣,仿佛是马六让她受了莫大的委屈。马六没有想到这个风骚的女人,竟然有天大的胆子,敢对他下手。马六攥紧的拳头松开了,尽管她是道上的人,但毕竟还是个女人。动手打一个女人,不是他马六在道上做的事。

  “老大,你站住!”突然身后响起边英的喊声。

  马六缓缓转过身,边英披着外衣,趿拉着鞋子,神色紧张地站在甲板那头。马六远远地凝视她一会儿,慢慢走过去。

  边英抬起眼,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哽咽地说:“老大,你能原谅我吗?我……我对不起你!”

  马六沉默片刻,厉声说道:“告诉你,以后在道上别让我看到你!今天我饶了你,滚!”

  边英一把拽住马六的衣襟,停住了哭啼,高声说:“老大,我们以后也许永远不能见面,可我要把实情告诉你,我不能背着黑锅过一生!”

  马六惊愕了,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有人算计我?啊,是苟大肚子!”

  一阵冷气逼人的海风吹来,边英全身哆嗦起来,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马六。

  马六跟着边英回到四等舱房间。马六充满敌意地看着边英。边英穿戴完整,站在床头,深呼一口气,似乎在镇静自己的紧张心理,缓缓地说:“是,苟大肚子在码头上就想把你留下喝酒,让我陪你,把你灌醉,找你藏钱的图!”

  “苟大肚子真他妈的不是人!”马六吼了起来,仿佛面对的是苟大肚子。

  边英没有慌张,掏出一支烟点燃,说:“他看你非要上船,就让我跟上你,把你引到床上下手,把你腰包里的藏钱图拿走。”

  边英说完,显得很痛快,狠狠地吸口烟,随之吐出来。边英看到马六像喝多了烧酒,脖颈子都红了。她知道,把苟大肚子供出去,自己将留下什么样的祸根。可她对这个南流头老大,不知为什么有好感。尽管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里始终没有消失过鄙夷的目光,但她想把实情告诉他,不为别的,就为自己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的好感而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她将不能在上海滩上吃这碗饭了,甚至都不能在道上混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你犯了道上的大忌。我已经饶了你,你没有必要告诉我。你想到没有,我回上海找苟大肚子算账,苟大肚子能饶了你吗?”马六显得很平静,而内心却极度地愤恨。他没有想到,初次见面苟大肚子就对他下黑手。马六脑海里又再现出苟大肚子在十六铺码头看他时那贼溜溜的眼神。他想起师傅说过的一句话:江湖险恶啊!

  边英的眼睛充满血丝,惊恐地看着马六,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马六带来什么。她不是要辩解自己的清白,走上这条路,就没有清白而言。特别是她一个女人,甚至永远都不可能像正常女人那样抬起头。然而,她现在这样做,就是要摆脱苟大肚子这个恶魔对她这么多年的束缚和折磨。边英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去世没到半年,后妈进了他们家的门,从此她就开始暗无天日的生活。继母带来两个弟弟。这两个弟弟就是他们家的小皇帝,他们吃饱,边英才能捡口剩饭。他们上学,她辍学。老师到她家走访,说服她父亲和继母让边英上学,告诉他们,边英在学校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继母翘起尖下巴,“哼”了一声:“他爸一个月三十八块五的工资,养活五六口人,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想上学可以,除非她爸工资涨到五十元,家里的钱打开点儿了再让她上学。”边英的父亲一脸愁云,闷头抽烟,他实在是没有胆气保护亲生骨肉,娶家里这个后老伴,就是娶家里一个母夜叉。为了不让女儿受气,父亲把她送到太原的老姨家。十三岁的边英来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家,可是老姨家的境况并不比自己家好多少。老姨有两个儿子,都上小学了。老姨在街道的装卸队上班,每天早早扛着大板锹到车站货场装煤,成天灰头土脸的,下班回到家里,就一头扎到床上,脸都懒得洗。家里洗衣做饭的活,自然落到边英的身上。边英在家干惯了这些家务活,做起来很顺手,只要老姨能让她念书,她不怕挨累吃苦。可是好景不长,边英的老姨夫曾经是商场的采购员,因跟商场的女售货员乱搞关系,被贬到郊区的合作社做打更工作。他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是喝得半醉,进门就跟边英老姨打仗。老姨干体力活,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一手掐住老姨夫的脖子,一手揪住他的腰带,“咣当”一声就扔到床上。老姨夫动手占不到便宜,就拿屋里的东西出气,暖壶、大镜子、锅碗瓢盆,得手什么摔什么。老姨一脚把老姨夫踹出门,可一周后老姨夫醉醺醺地又回来了。那天老姨夜里装火车,两个弟弟都早早入睡了,老姨夫看到睡在走廊里的边英,顿生邪念,把边英抱进房间,扒掉她的衣服,把她强暴了。老姨夫把边英蹂躏到半夜,穿上衣服走了。边英第二天早晨哭着离开老姨家,跑到火车站要回家。可边英兜里没有钱买车票,蹲在车站广场一角哭泣。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说给她买车票,领她回家。那女人给边英洗干净脸,吃了一碗热面,然后就领她上了火车。那女人领着边英下了火车,却不是她记忆中家乡的小火车站,而是一个更大更忙碌的车站。那女人紧紧地拉着边英的手,生怕她跑了。出了站口,边英回头看到候车室大楼上的三个大字:广州站。

  多少年来,痛苦的记忆一直压在边英心底。现在她面对马六,多少年受到的委屈和凌辱,仿佛找到倾吐的人了,泪水夺眶而出。

  马六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餐厅里那个女人的嚎啕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这会儿又见到道上的女人泪水涟涟,心软了下来。马六叹口气,说:“好了,别哭了,我找别的理由收拾苟大肚子。我告诉你,我没有苟大肚子要的藏宝图。我攒的几个钱用不着藏,上次回家都交给家里人了,等着娶媳妇用。啊,这样吧,我画个假图,你拿回去交差吧。你交上差了,不愿跟苟大肚子混了,可以到我的码头去,我保证不让你吃亏。我更不能出这样的馊主意,让你用色相来干这事儿。”

  边英哽咽起来,在她的记忆里,还没有哪个男人对她说过一句体贴、温暖的话。马老大不但放她一马,还给她个出路。尽管马六的话里含有责怪的味道,但她也激动不已了。边英抽泣两声,果断地说:“谢谢老大,可我不回码头了,我不想在道上干了!”

  马六惊诧了。看到边英迷蒙的泪眼里充满坚毅的目光,他的心为之一振。道上的人不会轻易做出出道的决定来,只要拜师入道了,想出道,师傅这关就难过,堪比拜师入道难。百年或是千年,也许有这个行当以来,道上就形成很多规矩。入道要拜师,点香磕头;出道要金盆洗手。但走到这个道上,要想出道,师傅不点头,哪个人擅自离开码头,师傅就会下令,只要在道上遇到这个人,就会剁掉他的一个指头。出道可以,但要有充分的理由,只有打动了师傅,在师傅的主持下,金盆洗手了,才能离开这个道。眼前的女人要出道,马六想她是忘了道上的规矩了。

  “苟大肚子能饶你吗,你不怕有麻烦?你换码头可没破了规矩,他不会对你怎样的。”马六还是劝她到自己的码头来。

  边英掏出手帕,擦干脸颊的泪水,显得异常平静地说:“苟大肚子不是我师傅。我的师傅是我干妈,两年前过世了。我用不着搞什么金盆洗手的形式,没人管得了我!”

  马六紧锁眉头,问:“你怎么到苟大肚子的手下了?道上的人都知道他狡诈。我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在码头见一面,他就安排你算计我,可见苟大肚子是什么人。你离开他就对了!”

  边英缓缓地抬起眼睛,凝视马六,说:“我没有听干妈的话。我十三岁的时候,干妈在太原火车站把我领到广州。我跟干妈在道上混了九年,干妈去年得了重病,要咽气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回家:‘找个好男人成家吧,千万别在道上干了。’”

  边英说着又啜泣起来,双肩不住地抖动,珍珠一样晶莹的泪花顺着两颊流下来。

  马六不知所措,茫然四顾。他看到床头挂着一条毛巾,走过去,拽下来递给边英。

  边英接过毛巾没有擦脸,泪眼蒙蒙地看着马六。马六不知如何安慰已经哭成泪人的边英,犹豫片刻,转身要走。边英突然抱住马六的后腰,哭声像泄洪的闸门打开了,在房间里激荡。马六的双腿软了下来,没有力气扒开边英紧扣他腰间的双手。

  四 想归宿洗手抽身 揭迷底恍然大悟

  “长征”轮经过一夜的奔波,就要到大连港码头了。闷了整夜的旅客,早早走出船舱,在甲板上透气。

  马六和边英走出来的时候,阳光从东方海天相连的一片浓云缝隙钻出来,跳跃在波浪平缓的海面上,犹如无数面小镜子在闪烁。

  “要到岸了,你后悔还不晚。”边英几乎是贴在马六的耳边,喃喃地说,唯恐别人听到。

  “嗨,老爷们儿吐口唾沫都是钉,我没有做过后悔的事!”马六张开两臂,深吸一口湿漉漉的空气,清馨透彻到心扉。马六感觉从没有过的轻松和惬意。

  从昨夜他决定不回南京路的那一刻起,他就像身上卸掉了什么。他把终日缠在腰上的布包解下来,潇洒地扔给边英。在道上,只有是自己的女人,老大才能把这个贴身的小布包解下来,交给她。边英接过布包,问马六,我是你的女人吗?马六一把搂住她,今天你不跟我走,就是我跟你走,你说你是不是我的女人?边英踡曲着身子,粉红的兴奋还没有在她的脸颊消退,深情的眼神罩住马六神采飞扬的脸,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要是你的女人,你就得跟我走!”马六松开边英,仰头大笑,他没有想到边英说得这样干脆。他知道了边英苦难的身世,联想到自己的经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想起狱中死去的师傅,想起姐姐告诉他母亲临终的话,马六的心不由得颤抖起来。马六的笑声渐渐消退,泪水滚落下来,挂在嘴角。边英惊悸了,就像她的手伸向他的腰包被摁住了。马六把边英拉回舱里,他接下来的举动,差点让边英昏过去。马六突然扑通一声跪在边英面前,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边英慌了手脚,急忙用力拉起马六。马六哽咽着说:“你把我救了!不然我是走不出这个道的!”边英赶忙打来一盆清水,对马六说:“你我都没有师傅了,要离开江湖,也得按规矩办,咱俩互相做证,金盆洗手吧。”马六和边英一起把手放到水盆里,水很凉,有点彻骨的感觉。马六站起身,擦干手,顿时感到浑身轻松。那一刻,他彻底地明白,即使有了自己的女人,把腰包解下来,只是暂时卸掉了身上的累赘。继续在道上走下去,这个累赘就不能真正地从身上解脱掉。这会儿,马六从心里感到轻松,他激动地抱起边英,重重地放到了床上。

  边英相信马六的话。她记得干妈曾经跟她说过,在码头上所有干这行的人,不管手技如何高超,都是走在刀刃上,都有一种寻求归宿的渴望。边英在马六身上失手的那一瞬间,干妈说的归宿感就涌上心头。现在南流头的老大能被她征服,愉悦的心情油然而生。

  “我信你的,可你怎么跟你的弟兄说啊?”边英舒展的眉宇间,滑出一丝忧虑。马六和他的弟兄们多年玩命流血打拼出来的码头,轻易地放下,弟兄们这关他是难过的。

  马六望着平静的海面,沉默片刻,说:“我去找老猫,你下船在出口等我。老猫这小子混账,骂你几句难听的不好,我现在不能跟他一样的。”

  “老大的威信没有了,是失落了?”边英知道此时马六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繁华的南京路,每天都有所获的人民币,还有吃喝不分的弟兄们,都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马六耸下肩,淡然一笑:“有你就没有失落!”

  马六来到五等舱。舱里一片喧嚣和忙碌,大部分旅客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船。马六穿过零乱的铺位,来到老猫身边。老猫似睡非睡,挺着细长的身子,活脱脱像一只懒猫躺在洒满冬日阳光的炕头上。马六用脚轻踢老猫的臀部,扫眼隔老猫两个铺位的那个麻子。那人已经穿好鞋子在系鞋带。

  “要到岸了,起来吧!”马六说完转身就走。

  老猫爬起身,戴上鸭舌帽,伸个懒腰,狠狠地瞪一眼那个麻子,跟着马六走出船舱,来到旅客稀少的船尾甲板上。马六倚靠船帮,掏出烟,扔给老猫一支。

  “老大,你跑哪儿去了,是那个骚货缠了你一宿?老大,她没摸走你的‘卵蛋’吧?”老猫挤眉弄眼,撇着嘴角,给马六点烟。

  马六板紧面孔,显得异常严肃,问:“那个麻子拿下了吗?”

  “他妈的,简直是出鬼了!裤裆都摸遍了,也没有找到那八十元钱。我想下船直接问他,咱俩怎么地也不能白折腾一趟啊!”老猫显得很恼火,狠狠地吐出一口烟。

  岸边的楼房、塔吊、船舶越来越清晰了。“长征”轮缓慢地往泊位上靠。马六把大半截烟弹出去,红亮的火光闪了一下,便无影无踪了。

  马六扭头看着老猫,说:“放了那个麻子,我不感兴趣他的钱藏在哪儿了。”

  老猫狐疑的目光在马六的脸上扫荡。

  “瞅什么,我说话你听不明白?”马六佯装嗔怒地问。

  “咳,我还真不明白了!老大你可是较真儿的人啊,一夜工夫狐狸精就把你变成另一个人啦?”老猫满脸疑云,皱起了眉头。

  马六轻松地一笑:“你骂她骚货,又骂她狐狸精,在我面前骂骂可以。老猫,跟我多少年了?”

  “九年啊,怎么了?”老猫不解地问。

  “真快啊,你跟我时间最长了。我在南京路混了十年,你和二猫来那年,我们正跟河南安阳帮争南流头码头。那天晚上我们在人民公园西山下的碧翠湖火拼,你抡起棒子放倒俩,我把他们的老大打到湖里,灌了一肚子水,这才把他们赶出南京路。”马六声音低沉,低头望着船下翻腾的海水。

  老猫愣住了,这么多年马六很少提起过去的事,就是喝酒到兴奋的时候,他们都不把火拼码头的事情挂在嘴边。

  “老大,你今天有点儿怪啊?”老猫眯起细长的眼睛说。

  马六沉闷了一会儿,说:“老猫,我决定不回上海了。”

  “什么?你……老大,你是被那个妖精给迷住了!弟兄们跟你混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你跟狐狸精混一宿的。你是重色轻友,这是码头老大做的事吗?”老猫瞪大了眼睛,嗓门提高八度喊起来。

  马六厉声道:“你他妈的冷静点儿,嚷嚷什么!”

  “你都不管弟兄们了,我……我能冷静得了吗?”老猫翻着发黄的眼珠子,他从马六冷漠的眼神中,看出他是铁心了。

  巨轮渐渐靠到泊位,马六看到边英混在人堆里,慢慢移向舷梯口。马六拍了拍老猫肩头,老猫跟着马六向舷梯走去。

  马六确信边英已经走出了候船室,正站在广场的某个角落注视着他。马六走下候船室门外的台阶站住,他不能让边英进入老猫那充满怨恨的视线。

  马六要尽快跟老猫分手。老猫的眼睛里流出愤懑和无助的目光,像耙子似的抓在马六的心上。这么多年,只在惜别的时刻才感到哥们儿之间情深似海,难舍难分。

  两人相对无言。老猫喘着粗气,发贼的黄眼珠子四处寻觅,像在蹚活。马六知道,他是在找边英。

  “回去告诉大脖筋、老黑、羊头他们,大哥对不起弟兄们了,这点儿钱你们下馆子撮一顿吧。”马六从腰包里拽出一沓十元大票,足有五百元,递给老猫。

  老猫没有接钱,无奈地叹口气:“老大,你怎么能动真格的,扔下跟你打拼的弟兄们就心安吗?”

  “你给我闭嘴!我他妈的走出这步就容易吗?你想过没有,我今天走的这步,就是你明天要走的步!”马六像喝了一杯烈酒,脸色变得酡红。

  “是,这个道儿不能走一辈子,再说了天底下也没有不散的酒席。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不懂的是你怎么被那个妖精迷住了。走在这个道儿上的女人是什么货色,老大,你比谁都清楚。你找个好女人,洗手不干了,我还能理解。这个女人玩过了,就像扔掉一件衣服,可你还动起真格的。我……还有在家的弟兄们都理解不了!”老猫发憷马六的火气,可他还是压低声音,把话说出来。

  马六拉起老猫的手,把钱塞到他手里,说:“钱不太多,是我当大哥的对兄弟的一点意思,你必须带回去。”

  老猫瞥眼马六,把钱揣进兜里。

  马六犹豫一下,说:“老猫,实话告诉你,边英是苟大肚子的人,但不是他的女人。”

  “什么?老大,你?”老猫惊诧地瞪起眼睛,张大了嘴巴。

  马六看到老猫龇牙咧嘴的样子,笑笑说:“瞅你个熊样,像我怎么地了。你听我说完话,再龇牙瞪眼。边英的命挺苦的,后妈给她气受,十二岁就离家出走,认个干妈,也是她师傅,在广州呆了十年。干妈得了重病,最后一句话是叮嘱她,离开道上回家。边英听了干妈的话,离开了广州到上海。在十六铺码头等船的时候,看到一个槽子,手就痒痒了。可苟大肚子没有放过她,他把边英得手的槽子给拿下不说,还把边英干妈给她的半垛子钱都给没收了,并且威胁边英,不入苟大肚子的码头,就把她送给雷子。边英无奈才跟着苟大肚子混。她上船是苟大肚子安排的,盯着我腰上的‘卵蛋’。昨晚她以为我在她身上就昏了头了,她刚出手就让我钳住。我没打她也没骂她,可我知道了她的身世,我也想起了我走的路,想起了死在监狱的师傅,想起了临死都没见一面的母亲,我也哭了……”

  马六鼻腔有些发酸,说不下去了,转头望着行人匆匆的广场。

  老猫这么多年头回看到马六动起感情来,觉得不可思议。老猫翻棱着黄眼珠子,不敢再戗他了,嘿嘿一笑,说:“老大,我明白了,文化人把这叫‘知音’。我回去跟弟兄们说,老大不是扔下弟兄们不管,而是遇到知音了,没办法啊,总不能老在外漂泊吧!”

  马六从远处收回目光:“我对不起弟兄们了,你做南流头老大了,对弟兄们好一点儿。二猫还小,千万别让他上道。干一两年,攒几个钱够娶媳妇的了,赶快洗手回家。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迟早要进局子的。这条道儿不能走到黑,我师傅就是走到黑,最后死监狱里了。”

  老猫认真地看了马六一眼,伸出双臂,拥抱马六,哽咽说:“老大,你的话兄弟记住了!”

  老猫走了。

  马六呆呆地望着老猫走进了候船室。

  火车站候车室要比码头的候船室热闹。马六扎在买票的人堆里,眼睛低垂,目光诡秘地四处蹚活。边英站在他旁边,用胳膊弯顶了下马六的腰。马六猛然一愣,回头笑笑。

  边英靠近马六耳边,轻声道:“我们是正常人了,别用道上的目光看任何人。”

  马六点点头:“这眼珠子有点不听使唤。”

  “看人家的脸,别看人家的兜。”边英喃喃地说。

  马六抬眼,从眼前人堆里各种表情的脸上,扫视一圈,扭头对边英小声说:“嘿,你的招儿还挺好用,和他们的眼睛对上,就觉得自己也是好人了。轻松、快活的感觉真好!”

  “这刚开始,回到生产队里干活,是要吃苦的,你能坚持下去?”边英轻声地问。

  马六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声吸引着周围人的目光。边英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忙捅他一下,马六才感觉失态。马六停止了笑声,说:“我就是吃苦长大的,什么活我都会。回家盖个房子,把你娶进门,你在家生儿育女,我到队里干活,几年我就能当上小队长,你信不信?”

  边英瞥眼周围,身边有几个人好像听到马六的话,好奇的目光投到她的身上。边英满脸羞怯地低下头。

  马六和边英终于踏上回家的列车。马六显得很兴奋,边英跟他直接回到老家,如果母亲在世,母亲的高兴样子他是能想象出来的。可惜母亲永远也看不到她的老儿子成家立业这一天了。想到这儿,马六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边英看出马六心事重重,就没有打扰他。列车缓缓启动,渐渐离开了大连车站。

  边英抬头看到对座那个男人很面熟,觉得在哪儿见到过——头上的帽檐儿耷拉着,斜挎着黄书包放在两腿间,双手紧紧地压在上面。右手戴着辨不出白色的线手套,指头上挂着血迹。

  边英不敢把目光停在那个男人粗糙僵硬的脸上,转头望着车窗外,脑子在快速回忆这个面熟的男人。边英猛然想起,这个男人是马六和老猫跟的那个麻子。在十六铺码头,苟大肚子指给她看南流头老大跟的那个麻子——在船舱里,她也看到老猫凑到那个麻子铺位旁边。一宿工夫,老猫也该得手了,边英忘问马六了。边英很紧张,这个麻子丢钱了,能不能知道是老猫干的?又会不会知道马六和老猫是一伙的?

  边英佯装喝水,放下杯子,趴在茶几上,悄声嘀咕:“马哥,你们跟的那个麻子,就坐在咱们对面。”

  马六直腰,扭过脸,正好和那个麻子的目光相遇。那个麻子一愣,向邻座扫一眼,躲开马六的目光低下头。

  马六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心想:不是冤家不聚头,可惜我马六已经洗手了,较真儿麻子那个钱没有意义了。马六贴在边英的耳边说,老猫没有找到这个麻子的钱。

  边英依偎在马六的身上,悄声地说:“过去了,别想了。”

  马六没吭声,掏出烟递给边英一支,边英推开,说:“我以后肯定改掉恶习,你呢?”

  马六咂舌:“这个嘛,喝酒抽烟改不了,其他的恶习我也没有啊。”

  边英用手在马六的眼前晃动着:“眼神不对,这也是恶习啊!”

  马六的眼神盯在那个麻子头上,他发现那人虽然闭着眼睛,侧着脸,可耳朵却竖棱着,在听他俩悄声说话。马六抬脚碰了那个麻子的腿,那人一惊,睁开眼睛,惊慌地看着马六。

  “轰轰响,能睡着吗?来,抽支烟。”马六扔给那人一支带过滤嘴的中华烟。

  那人慌忙接到手里,麻利地把烟叼在嘴上,用左手去黄书包里摸火柴。戴手套的右手夹着火柴盒,左手拿着火柴棍,麻利地点燃,深吸一口,意味深长地吐出烟雾,咂吧咂吧嘴,说:“真是好烟,带嘴儿的,昨晚那个人在船舱里抽,我闻得香。哎,那个人怎么没跟你们坐在一块啊?”

  马六知道麻子说的那个人肯定是老猫,刚要张嘴,边英抢先说话:“哪个人?就我们俩啊!”

  那人诡秘地眨巴下眼睛,细瞧马六,说:“那个人细高个,眼珠子发黄,像猫眼睛一样,他俩一起到的五等舱里。”

  边英给马六使个眼色,微笑着对那人说:“我俩是四等舱的,你记错了吧?”

  那人摘下帽子,蹙眉眯眼,怀疑自己的记忆,吸了几口烟,才神秘地说:“你们不是一伙的就好。我告诉你们,那个长了一对猫眼的人是个小偷!刚才见到你们的时候,我四处踅摸,他没坐在周围,要是在这儿坐着,我非得找乘警举报他不可。”

  马六打个冷战,面带微笑地问:“怎么,他偷了你的钱?”

  那人眯起眼睛,得意地弹下烟灰:“他那两把手,偷我的钱还嫩点儿。半夜那小子挤到我身边,连我的裤裆都给摸了,他以为我睡着了,我知道他肯定找不到我的钱。我假装睡着了,吱声怕他打我。”

  边英的手在茶几底下掐了马六大腿,不让他说话。边英笑着说:“你没丢钱去举报什么,警察能管吗?”

  那人黝黑的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提高了声音说:“那小子一夜偷了三个睡得像死猪的人,其中有个女的。这几个傻子,下船的时候还不知道丢钱。咳,这小偷真可恨,人家兜里的钱,他伸手就给偷走了,这不遭雷劈嘛!把小偷的手剁了我都不解恨!”

  马六的脸呼呼地发热,脑袋像在一圈一圈地增大,列车的轰隆声如同打雷一样在耳边滚动。人们谩骂小偷的声音,他听到过,可面对面地骂得咬牙切齿,他还是第一次领受。马六心里恨得咬牙切齿,真想挥拳砸在他那张咧着大嘴的脸上。

  边英看到马六的耳根子都红了,忙端起茶几上的水杯,送到马六的唇边,煞有介事而又温柔地说:“渴了吧,喝点水,出门就是爱上火!”然后,边英笑脸看着那人,问,“大哥到哪儿下车?”

  那人用烟头烧着手套上的线头,嘟囔道:“许家屯,你们到哪儿?”

  “熊岳城。”边英答。

  “啊,许家屯下来两站就是熊岳城了,也快。”那人掐灭了烟头,把过滤嘴留在手里,好奇地摆弄起来。

  边英紧紧依偎着马六,看到马六的脸上挂着怒气,忙悄声地说:“这人掉项(缺心眼),别理他。”边英显得很兴奋地又说,“你看果园里开始卸苹果了,多少年没有吃到辽南的国光苹果了。”

  果园、青山、河流、村庄在车窗外一闪而过。马六被那人刺激起来的怒气,渐渐平息。他感觉身边这个女人很会体谅人,女人的温暖时时倾洒在他的身上,扑到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身上像拴住了一根红丝线,在上海滩撒欢野跑,随意发脾气的那种冲动,都被这跟红丝线缠住了。散漫的习性,突然有了一个约束,马六体会到了一种幸福感。马六看到一只喜鹊站在电线杆子上摇头摆尾,从车窗闪过。他忽然想起前天晚上做的梦,他被老鹰叼起来,在空中盘旋,最后掉进了水塘里。那个早晨他觉得不是好兆头,现在他似乎明白了。

  马六从窗外转过头,和近在咫尺的一双眨动着长睫毛的眼睛相碰,闪出激情的火花。

  “干吗这样看我,怪不好意思的。”边英垂下眼睑,搭在马六肩上的手,捂住了马六火辣辣的眼睛。

  马六握住边英的手,说:“我想起了一个梦,没想到这个梦是我在上海闯荡了十年,最后一晚上留下的梦。”

  边英惊疑地看着马六,什么梦让他变得深沉起来。

  “你是要听?到家了晚上给你讲。”马六想起了家,激动地紧紧攥住边英的手。

  列车广播响起报站的声音:“前方到站许家屯车站,下车旅客请把行李准备好,在右侧车门下车,停车两分钟。”

  马六和边英似乎忘记了对面那个麻子的存在。那人站起身,冲他俩点下头,嘟囔一句,你们也快了。边英微笑地点下头。

  列车停稳,“咣当”一声,传来沉闷的开门声。

  马六感觉心脏在剧烈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这个难缠的麻子,就这样从他眼里消失了,永远也不知道他的钱在哪儿了?他忽然觉得,不能这样最后一个找光阴活没有结果地结束,那样他想起来就会感到后悔!

  马六忽地站起身,拉住边英的手就往车门跑。列车员正要关门,马六推开列车员,一下夹起边英跳下已经缓缓移动的列车。

  “你疯了!”边英恼怒地喊。

  马六拉着边英的手,快步走出检票口。马六定神向周围扫了一圈,看到那个麻子走在站前的小桥上,扔下边英追过去。那人下桥拐进一个狭窄的胡同里。

  马六上前,拍了那人的肩膀。那人回头一惊:“你……”

  “你那八十元钱呢?”

  那人慌忙从戴的那只肮脏的手套里拽出钱来,惊异地说:“在这儿,干吗?”

  马六惊叹一声,像挨了一闷棍……

  栾世君 责任编辑 成林 插图 高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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