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杨丽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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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0-10-29 14:21
  秋月溶溶,水银轻泻,电视里又在精彩回放老片子《阿诗玛》,听到那悠扬含伤的熟悉旋律,看到阿诗玛那张清纯秀美的脸庞,我无法挪动自己的身子,无法不回想起那一段属于自己的青春,回想那属于我们这一代的岁月,无法不怀念因美丽而获难的杨丽坤。

  影片《阿诗玛》根据撒尼族民间叙事长诗而改编,1964年由海燕电影制片厂投拍彩色故事片(当时彩色片尚属高档货)。因受左倾思潮的影响,拍成后都上了《大众电影》的封面,却最终未能公映,只听闺楼有响,不见丽人下楼,飞语传闻一时腾起。既然雪藏深闺,必有可听秘闻。那时本人才十一、二岁,就听说这是一部解放后最美丽的彩色片,片中的阿诗玛也是迄今为止最美丽的女演员。据说,该片导演发誓要选出当今中国最秀丽的美人,云云。

  等到我看到这部影片时,已是“文革”结束以后了。我还惦着那则“最美丽”的传说,等待着预想中的惊艳。果不然,杨丽坤的美丽如期而至,这位少年时代星云中的偶像,映衬着撒尼族的亮丽服装,深深撼动了我。也许以今天的审美眼光,杨丽坤的美丽会遭遇“商榷”,腰身欠杨柳啦,身材很一般啦,但杨丽坤是属于我们这一代的佳人,那时只讲“盘子”(脸蛋),不讲“条子”(身材)。网上“记忆中的大众情人”一栏,李秀明、张瑜、秦怡、谢芳等人的“梦幻指数”为三星级,周润发、达式常、唐国强等为四星级,杨丽坤则与王心刚、林青霞达到最高的五星级。一位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演员回忆道:“杨丽坤的美是压倒一切的,她的出现曾令很多演员觉得黯然失色。”美丽总是容易引起人们的致敬。

  后来,从报刊上得知杨丽坤因出演《阿诗玛》、《五朵金花》而遭迫害,被当作“黑苗子”遭到批斗,美丽但鲜嫩的杨丽坤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精神失常,曾终日流浪昆明街头,别人给两块钱就唱一段《阿诗玛》。在无意识乱走的情况下,大规模寻找的人们最终在边疆小城——镇沅——才找到她。经过治疗,她曾一度慢慢复原。可上世纪七十年代杨丽坤被上面定为黑线人物,再次关押,抓住她的片言只语无限上纲,给她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日夜不停地审讯,挂牌批斗、下跪、毒打,有时还恶作剧地将杨丽坤从这头轰打到那头,再从那头推打到这头。由于杨丽坤不停地申辩,“群专队”嫌她太吵,竟将她关入云南歌舞团舞台下的一间黑牢房,终日不见一丝阳光,还没有床,只给两把凳子,夜深之时就听到杨丽坤凄厉的呼叫。本已平复的精神病再次复发,无可挽救地彻底摧毁了她,最后,美丽全无,甚至无法辨认。

  如今的年轻人已无法理解当年封杀《阿诗玛》的理由——宣扬爱情,脱离阶级斗争。1965年,江青在全军创作会议上一口气点名批判了五十余部五十年代以后出品的影片。《阿诗玛》与《柳堡的故事》、《五朵金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属于专搞谈情说爱,低级趣味,“主人公除了爱情,什么也不干。宣扬了少数民族落后的东西,宣扬爱情可以征服世界,完全是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货色。……这些影片与革命的时代精神距离有多远啊!”在五十六个国家放映的《五朵金花》则成了“攻击三面红旗”、“丑化少数民族的毒草”。“文革”中,《阿诗玛》在一定范围内放映,但只是作为供批判的毒草。甚至,还在拍摄《阿诗玛》过程中,就已开始指责杨丽坤“资产阶级小姐作风”、“资产阶级恋爱观”,她一边演着阿诗玛,一边接受工作组的批评帮助。拍完《阿诗玛》最后一个镜头,就接到通知立即返回云南原单位,从此陷入一连串的批斗之中。最为悲惨的是杨丽坤没有在她心智健全的情况下,观看过自己的代表作,没有真正欣赏过一回自己的美丽。

  十七岁拍《五朵金花》一举成名,二十二岁拍《阿诗玛》红透影坛,原本追都追不上的月中嫦娥,竟落到需要有人介绍对象的地步,其夫是一位分配到湖南水口山铅锌厂当工人的上海外语学院毕业生。介绍人在见面前给他“打预防针”:阿诗玛是真的,但你的想象必须降温!他的叙述是:“第一次见到杨丽坤时,已不是想象中的杨丽坤了,所有人们描绘她的美好词汇已没一个能与眼前的她对得上号。她脸色灰黄,目光呆滞,因为药物反应的缘故,人胖得基本上已无形体可言。”辣手摧花,凶刀毁容,最煞风景的焚琴煮鹤,引动我的无限唏嘘。由美丽引起的致敬,变成了对美丽的哀伤。就绝大多数来说,演员演红一部片子,总是得益多多,但杨丽坤却完全倒过来了,竟为她的人生带来悲剧!加之她的美丽,更为这一“价值倒置”拉出巨大落差。

  1978年,才为她落实政策。当时上海有两百余位需要落实政策的省军级干部,主要难点就在于安排住房,当时上海的住房是那样紧张,可谓全国之最。但杨丽坤的批件只用了二十天便走完全部程序。落实政策的内容包括:她本人从云南歌舞团调到上影厂,丈夫调随入沪,孩子户口随迁,安排住房。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明白:这可是一项真正的“大工程”,如此快搞定,诚可谓社会在向美丽致敬!

  当然,杨丽坤的悲剧也就是我们这一代知青的时代悲剧。在左倾教育之下,我们只知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投入战斗;我们不知欣赏生命珍惜青春,只知进行曲,不闻圆舞曲,更没听过小夜曲,只知去恨不知去爱,只知奉献不知拥有。在《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旋律中,真以为青春永远吃不光用不完哩!那时,对我们这些年轻人,只要求听话,不要求创造;只要求服从,不要求独立。一句“你有个性”的评语,就意味着你将失去任何发展的机会。在左倾教育下,个人没有幸福,爱情更是沾碰不得的“资产阶级情调”,似乎无产阶级永远不需要个人幸福,似乎只有生活在不幸之中才是最值得追求的人生。朱自清虽然得到领袖的赞扬,但他珍惜当下的“刹那主义”,仍然被批得臭要死。

  回首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真叫一点机会都没有呵。小学时,我因外公的缘故学过围棋,老师还是浙江省体委著名的张教头(马晓春教练、“文革前”省冠军),有一定的“培养前途”。张老师说如果不是“文革”,他一定将我留在省体委围棋集训队。后来,我依靠幼时学棋的“童子功”,得过黑龙江大学围棋冠军。“文革”中,我参加过文宣队,演遍杭州所有的剧场,如果不是家庭出身不佳,部队或地方上的文工团也会向我招手。

  青年没有机会,社会就没有活力。一个鄙视知识的时代,自然无法理解知识的作用与能量,同时也就无法承载知识。高雅的生活须以知识为底座,离开了知识,还能走近高级的现代化么?优美的生活需要缺乏优美的心情去欣赏,龌龊的灵魂无法装载优美的生活,更不用说去创造优美的生活了。

  2000年7月21日,杨丽坤去世,年仅五十八岁。闻讯心头一震,忧伤的《阿诗玛》旋律犹如一艘空空小船荡漾在悲哀的心河上。自然,杨丽坤还不是最惨的,她至少还熬过“文革”,活了下来。像《阿诗玛》编剧、著名诗人、云南大学校长李广田则于1968年跳进荷花池,质本洁来还洁去,以死示清白。

  怀念杨丽坤,当然也是怀念我们自己的青春。怀念杨丽坤,就不可能不想到“文革”,就不能不想到如何从根子上杜绝“文革”重演的可能。毕竟,我们已经上演过这一幕惨剧,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文革”不会重演。别忘了,史界有这么一句必须记取的名言——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怀念杨丽坤,不仅仅只是悲伤,我更为今天的青年人高兴,为他们不用再吃我们这一代的苦而高兴,看到他们的青春能够有这么多的发展机会,而且这样的机会正越来越多,社会公平度从整体上在逐渐上升,他们能够拥有许多我们当年无法想象的青春梦幻……毕竟,青年有向往,社会有希望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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