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白雪流成河(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孤儿,扈三儿,世道
  • 发布时间:2016-10-12 14:25

  四 朱全功随着一声闷响倒下了

  俺成了孤儿了。俺娘活着的时候,俺胆子小,还听话,一点事就把俺吓够呛。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俺倒啥也不怕了。朱全功大叔还有张大爷爷,都叫俺跟着他们一起吃住,俺没答应,就自己一个人住在那个独院。白天里俺就去找扈三儿,怎么也找不见了,俺一个孩子家家,怎么可能找到他。

  有一天,俺去河套边的林子转悠时,朱大叔家里的友和坡哥儿俩找到了俺。小友哥支开弟弟坡,看看四周没人,趴在俺的耳朵边上悄悄说:“那个扈三儿可了不得。他和人哈(喝)着酒,还有说有笑的,见不到啥异样,突然觉得哪个人说话不中听了,他就笑着把人送出老远。勾肩搭背,看上去怪热乎,到了背静地的树林子或者草棵子里,就掏出枪打烂那个人的脑袋,有时候人死了脸上还是笑脸。屯子里都在传说,不老少小孩儿都知道了。那个扈三儿就是这么个阴损的家伙。”

  “俺看见他脸上从来都是笑模样,俺娘拿着刀子对着他,他都吓跑了。”俺说。

  小友哥用手指堵在俺的嘴上,示意俺小点儿声。

  “你那看的都是皮儿上的(表面),俺早就听大人说了,这一带最坏的胡子就属着扈三儿了。”小友说话声音很小。

  俺知道友和俺一样,只不过是个孩子,没啥见识,说的话也不过道听途说罢了。但是俺亲眼见了扈三儿打俺娘了,这是真的,俺肯定不会忘记,就冲这一点,俺也要给娘报仇。

  那阵子一直也不见扈三儿的踪迹。俺也琢磨,扈三儿向来是个笑脸的模样,俺娘没了之前,有一段时间,俺觉得扈三儿脸上好像也没了笑模样,脸子一直冷着。现在,俺越发觉得,俺爹俺娘俺哥的死准定和扈三儿有瓜葛。俺就到处找扈三儿。天一天比一天冷了,俺也不怎么去朱全功大叔家。俺虽然小,也知道世道的艰难,朱大叔家里好几口人等着吃饭,也不易呀。反正俺一个小孩子,走到哪里也不会引起注意。金沟那一带,叫俺找遍了,好多人都知道俺叫三宝儿。有人在溜子(淘金挂草帘子的木架子,往上泼水冲走沙子,沙金就沉在溜子底下)上提着一篮子沙子说:“三宝儿,别可哪(到处)转悠了,给咱当儿子吧。”俺不吱声。旁边的人说:“二憋蛋,你他妈的媳妇还没影呢,就急着要儿子了,自个儿还他妈吃不饱呢,你是那块料吗?”那个叫二憋蛋的就说:“娶媳妇的事,跟咱们不沾边了,直接要个儿子得了,省得绝户。”大伙就笑:“去你的吧,瘪犊子,就凭咱们这号的,还鸡巴想续香火,做梦吧。”

  驼腰子那一带的金沟还有那里的山山水水,叫俺给走遍了。俺才七岁,但俺心里已经不清净了,俺心里只有一个念想:俺要为俺娘报仇。

  朱全功大叔还有他们家里俺的好兄弟友和坡,只要见了俺就拽着俺去他家。俺去了没几回,每晚上指定回到上桦那个院子里。俺就一个人,一点也不怕。俺一个人烧火,有时候饿极了,随便煮上两个土豆子或者别的吃的。炕上那床破被子,上面还有俺娘的气味,俺只有每天晚上睡在那床被子里才觉得舒坦。俺娘的味道离俺越来越远了,都快要闻不到了。有一天,俺没吃晚上饭,烧了一灶子火,一个人钻进被子,俺突然闻到了娘的气味。俺那个痴迷呀,抱着被子,使劲吸起气来。俺想起来俺娘在那条大海船上抱着俺的样子,俺体会着娘在老家的床上搂着俺睡觉时候的感觉。俺吸着吸着,就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睡着了。

  半夜里,俺被窗户外面的说话声给弄醒了。爬起来,耳朵贴着窗户纸,俺听见了扈三儿和朱全功大叔在屋门那里说话的声音。俺赶紧悄声穿上衣裳,走到外屋地,使舌头舔开了屋门上的窗户纸,又用手指头捅了个窟窿。他俩就站在屋门外面,俺闻到了他俩身上的酒气。借着月光,俺见扈三儿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低头的时候,两边头发聚拢到了一起,再抬起头,头发就向两边分开了,俺好像是头一回看见他梳着中分头。扈三儿看了朱全功半天,头就低下去了,他看上去有点颓丧。

  “你杀了三宝儿他娘?”朱全功问。

  “是,俺是杀了她。”扈三儿低头说。

  月亮地儿怪亮堂。俺看见扈三儿穿的褂子破碎得不成形了,当胸的大襟被扯下了很大一条子。俺一下子想起来俺娘没的时候,手里攥着的那块布头。

  “你杀了人家的男人和孩子,又睡了人家的老婆,为啥还要狠心杀了她。”朱全功问。

  “她知道的太多了,连俺和绺子上的联络地场儿(地点)都叫她摸着了。那她就准定活不成了。”扈三儿说。

  “你下手也忒毒了,还不如个畜力(畜生)。”说这话时,朱全功咬着牙,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混了绺子,就得守规矩。俺叫那爷儿仨把金子交出来,俺也给了活口,叫他们少留一点。德福是个财迷,一点也不愿意拿出来。”

  “那你就杀了他们?都是关里一个庄子里的乡亲。”

  “全功弟,”扈三儿笑了笑,“你听说过胡子讲人道了吗?”

  “那就一点情分也没有了吗?”

  扈三儿又小声笑笑,伸手勾起朱全功大叔的肩膀。朱全功挣了一下,又被扈三儿揽了过来,说:“兄弟啊,咱哥儿俩那是没说的,老一辈少一辈,咱们是啥情分,一辈子过命的交情了。”说着两人就往院子外面走。待他俩往西面走了一段,俺轻手轻脚推开屋门,跟了出去。

  他们俩一直往西山那头走,俺在后面跟着。俺还听见朱全功大叔还讲着老家那些往事,扈三儿也应承着,检讨自己做了对不起乡亲的事。朱大叔一直不停地说着,俺就听着一声闷响,朱大叔就倒下了。后来俺知道,那声音是用棉花套子包裹住手枪发射时的声响。

  俺蹲在地下,眼泪就淌出来了。扈三儿猛地回转身,朝俺这里快步走过来。

  “俺要杀了你。”俺咬着嘴唇说出了这句,就哭出声来了。

  俺看见扈三儿一只手又快速地伸进怀里,那个动作和在煤窑岭东山上那会儿一模一样。不过这会儿他掏出了匣子枪,枪身使棉花套子包住了,像个大荷包。那时候俺还不知道它叫驳壳枪。扈三儿就地盘腿坐在了俺的跟前,好像是随意地把枪搁在了盘起来的两腿空隙里。俺站起来去抓拿枪,扈三儿又一把把俺推到了。俺再次站起来,指着扈三儿说:“俺一准要杀了你。”扈三儿拿起了匣子枪,枪口就顶在了俺的脑门儿上。俺听见了他打开了后座上的扳机的动静,俺闭上了眼睛,心想这回死定了,但是俺不怕他,那会儿俺连眼泪也不淌了。停了老半天,俺听见了扳机合上的声音。再睁开眼,扈三儿正看着那把发着青光的匣子枪。

  “你小子怪有尿(挺刚强的意思)。”

  “你不打死俺,俺就要杀了你。”

  俺喊出这句的时候,屯子东头就响起了一片狗叫声。扈三儿麻利地把枪揣进怀里,忽地站起身,好像是屁股底下被啥东西弹起来一样。

  “扈三儿,俺要杀了你!”

  “三宝儿,干了俺这行,从来就没留过活口。不过你算个例外,俺虽然杀了几个日本人,但还是中国人杀得多,凡是知道俺的事多的人都叫俺给收拾了,阴损事做多了,这辈子准定是死不出好死来了。俺是绝户,但俺今天还是留着你吧,算是给咱老扈家留下个根儿。小子,自打俺见了你,心里就放不下了,俺是真的稀罕(喜欢)你。俺也是起小(从小)没爹没娘的人,知道那个滋味。”扈三儿说着就匆忙朝西山上跑去。俺对着他的背影喊:“俺早晚都要杀了你。”

  狗咬得更厉害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狗不叫了,四周一片寂静……

  五 雪化开的溪流一直淌到七虎力河

  夜更深了,一阵睡意袭来,我一直想打个哈欠,见胡大爷一点困意也没有,就强忍着给憋回去了。我说:“大爷,您困了吧,困了就睡会儿。”胡大爷笑笑说:“不困,这点事算个啥,和过去吃的苦比起来,现在的日子那是没说的。老了,老了,掉到福堆里了。可怜了俺的爹娘还有大哥二哥啊,他们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老人说到这儿,又伤心得哽咽起来了。我说:“大爷别太难过了,毕竟那都是过去了。”他说:“是啊,这些往事搁在肚子里好多年了,这屯子里和俺差不多的老人都知道,年轻人就不知道了。俺也很少跟别人提起过。你来了,不知道怎么地,俺就是觉得想和你说一说。俺平时可没工夫去想它,想它干啥呢,眼下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俺虽然老了,但也不想吃闲饭,俺和你大娘还承包了村上两垧(公顷)多地,打了粮食,除了交齐费用,留够俺们老两口吃的,余下的都卖了,把钱给那些五保户还有困难的人家均分了。农村比不了城里都有劳保,有了难处力所能及地帮上一把。”我说:“胡大爷好境界。”他有些害羞般地笑笑说:“也不算啥境界不境界了,国家给俺和你大娘开着工资,够花了。五个儿子都很出息,用不着俺们管,趁现在还能活动。俺总觉得应该为这里的好乡亲做点啥。”

  这个晚上,胡大爷显得特别兴奋,刚交流了这几句,就又接着开始了他的讲述。

  掩埋朱大叔的时候,朱大婶子哭得死去活来,俺和友和坡跟着一起哭,都哭得鼻涕出来老长。烧过头七的第二天早上,朱大婶子打发友和坡哥儿俩来叫俺,俺跟着他们去了朱家。婶子给俺洗了头,头上的虱子一窝一窝的,使手一扑啦(拍打),虱子就叽里咕噜往下掉。朱大婶子就使剪子,把俺的长头发绞了。洗手的时候,俺的手黢黑,还裂了无数口子,怎么洗好像也洗不干净。婶子洗着洗着就哭了,一么哭自己的男人,一么哭俺和她的两个孩子。“可怜的三宝儿啊,瘦得光剩下两个大眼睛了。”婶子边哭边说,说完了这句,就噎得说不出话来。

  早饭上,朱大婶子说,夜来(昨天)军队打这里过,清(金矿)上抓了不老少人,传说都是胡子(土匪),往后可快要太平了。俺说:“俺要去找他们,给俺爹娘报仇。”朱大婶子叹了口气说:“这几日就在这里住下吧,要打仗了,不太平,找部队的事还是叫俺们大人来办吧。”

  那二年不光是雪大,天也格外地冷。尽管朱大婶子一直叫俺住她家,还有张大爷爷也常过来叫俺去和他住地窨子,但俺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啊。住上一天,俺就偷偷跑回上桦,俺一直都躲着他们。

  那年那个冬天是真冷啊。俺穿着婶子给俺做的棉鞋。七八岁的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没几天,那双鞋就叫俺给穿破了。棉花直往外掉,都快掉没了,那也挡不住俺到处打听部队的心劲儿。有时候在雪地里实在冻急了,看见牛车过去,牛刚拉的热气腾腾的牛屎,俺就连脚带鞋一起踩进牛屎里。暖和一阵儿,拿出来,鞋就更凉了,脚冻得钻心刺骨地那个疼。

  大约是阴历十一二月份里吧,天冷得冻骨头。早晨俺刚想出门,就叫朱大婶子给堵住了。她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倔强啊,赶紧跟俺走。”俺说:“婶子啊,你家里也不容易呀。”俺看见朱大婶子又流泪了,没说话,拉着俺的手就往外走,俺想挣也挣不开。

  朱大婶子把俺领到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拴着好些大马。俺知道那先前曾是个村公所。村公所的屋子老大了,俺一进屋,虽然屋子里有不老少军人进出,俺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屋中央一张桌子后边的姜连长。朱大婶子赶紧领着俺跑过去,俺俩一齐扑通就在桌子前跪下了。

  “姜大叔,俺爹俺娘还有朱大叔都让扈三儿给杀啦。”俺哭着喊出了这句,只觉得天旋地转,就栽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等俺醒过来,俺躺在了热乎乎的火炕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俺看见姜连长笑呵呵坐在俺的身边,还有一个当兵的大哥哥,给俺烧了一碗姜糖水。朱大婶子接过来,用羹匙喂给俺。姜糖水有点辣,还希甜希甜的,俺喝了一口,眼泪又扑簌簌淌出来,滴进了碗里。姜连长一么替俺擦着眼泪,又一么接过婶子的水碗喂了俺几口糖水,就开口说:“你们说的俺早就知道了,放心吧,扈三儿他跑不了。”

  枪毙扈三儿那天,去了老些人。朱大婶子把俺和友还有坡都关在家里,他们也没去。俺推说要去茅楼(厕所)拉屎,婶子叫友陪着俺,俺就和小友哥一块跑出来了。俺钻进了人群里,一直挤到了最前面。扈三儿还有三四个人,一块儿被五花大绑着,后面插着白纸黑字的死牌子。在煤窑岭的时候见的那个歪嘴子也在里面。公审的时候,扈三儿看见了俺,眼睛就一直没挪窝,直勾勾地盯着俺看,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也没啥表情。他们挨着排背对着人群跪下,马上行刑了,那几个绑着的早都吓尿了裤子,扈三儿却突然回转头,看见了俺,就笑了,笑得脸上红扑扑的。随着几声枪响,他们大都栽向了前边,脑袋拱进了草棵子里。唯有扈三儿,还是回着头,脸上依旧带着笑。俺一直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枪响过后,人群里一阵欢呼,还有人家拿出来炮仗就在当地里放了起来。俺没看他们放炮仗,打发走小友哥,直接去了俺娘的坟上。俺在那里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下面的雪都叫俺给跪化了。

  姜大叔他们临走之前,还没忘了俺,领着俺到村上,交代给他们照顾好俺。朱大婶子也在,直接说:“不用村上管,去俺家里吧。”俺说:“婶子,俺不打谱(打算)在这里了,俺看见俺娘的坟就难受。”姜连长问俺:“你要去哪里。”俺说:“俺要去煤窑岭,找李大爷和大娘,找彩莲姐和铃铛哥。”姜连长沉吟片刻说:“好吧,正好我们也要赶去那里,不妨带上你,也安全。”

  俺坐上了部队的马爬犁,朱大婶子还特意拿了床被子,给俺在爬犁上铺盖。俺走的时候,看见朱大婶子背过身去擦眼泪,张大爷爷亮晶晶的鼻涕出来了老长。

  李禄喜大爷已经当了村支书,特意杀了一口猪招待部队的战士。吃饭的时候,李大爷听了俺的事唏嘘不已,他说:“早年间听说过扈三儿曾和胡子有瓜葛,后来听他说从良了,俺也信了他,凭接触还真看不出什么来。”姜连长说:“他不是一般的土匪,比那些看上去无恶不作的家伙更有隐蔽性,就比他们更坏,也更难逮到。”李大爷说:“都是老乡的关系,头些年偶尔还有点来往,俺只知道他在清上怪打幺,以为他按清发了财。他每次来的时候都给俺撂下点金条,早就让俺给了村上充了公了。”

  部队大约在煤窑岭一带呆了两天,姜连长接了新任务,开赴土龙山一带去了。临走前特意又把俺给李大爷交代一遍。李大爷拍着胸膛说:“这个不用说,就是俺的儿子一样,千万不用挂记,放心吧。”姜连长把那天吃饭的钱交给李大爷时,李大爷憋得脸通红,说啥也不要。最后姜连长还是把钱留下了。李大爷带着乡亲把部队送出村口,姜连长他们翻身上马,马爬犁上驮着辎重,卷着雪,消失在那一片沟川子里。

  李大爷给俺在那个屯子里落了户,入了社。在李大爷家里,俺总算过上了正常的日子。彩莲姐和铃铛哥总领着俺去山上玩。世道太平了,李大爷再也不拦着俺们了,只是反复嘱咐俺们:“别走远了,走麻嗒了(迷路),就不好找了。”别说,有一回彩莲姐铃铛哥还有好几个小伙伴一块真走麻嗒了,李大爷几乎发动了全屯子老爷们儿找,有几个猎户还带上了枪。也得亏了有枪,要不那回俺们碰上虎狼或者黑小子(黑熊),准定把俺们给祸害了。

  俺还是喜欢去屯子周边的山上看那些雪。转过年俺就八岁了,该去上学了。俺就总逃课,也就勉强认得几个字,名字写不错罢了。开春的时候,和铃铛哥一起去看那些开化的雪,追着山上流淌下来的溪流,一气跑到北面的大河里。铃铛哥教给俺,俺知道了那条河叫七虎力河。俺就看着那条河发呆,模模糊糊想着家乡那条河的样子。只不过家乡没有这么大的雪,家乡的河里很少有那么多融化的雪水啊。那天彩莲姐手里攥着一把金黄金黄的冰凌花,告诉俺:“顺着河水往西走,一直走,就能走到驼腰子。”

  彩莲姐这样说的时候。俺就哭了,俺想娘了……

  天已经大亮,外面大雪还在下着,快有一尺厚了。胡大娘早已做好了饭菜。吃饭的时候,胡大爷感叹说:“俺这一辈子是怪惨,爷爷奶奶三叔叫日本鬼子打死了,爹娘还有哥哥叫土匪打死了,俺七八上就没了爹娘。可那个时候虽有坏人,还是好人多啊,只不过叫坏人给弄的,好人不敢说话罢了。但那个时候的人,见了乡亲还有乡邻有了难处,都会帮一把。那个年月的人真有担当啊,老乡投亲奔友,总能找到个落脚地方。现在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连老人倒在地上都不管了。”听了这话,我沉默了,半天没接这个话茬。胡大娘给我和胡大爷盛粥时说:“你爷儿俩一晚上都没睡,吃了饭睡会儿吧。”我说:“没事大娘,我年轻,一会上山看看。大爷岁数大了,您在家睡会吧。”胡大爷赶紧接上说:“咦,叫你说的,我这个岁数禁磕打,呆会儿我跟你一块上山。”

  那天胡大爷精神头十足,先是领着我到了屯子北面的河套里看了看,接着我们就穿过屯子上了山,在屯子东南西三面的山上转了足有大半天。在西山上一片坟茔地里,胡大爷指着两座坟说:“这是俺李大爷大娘的坟,旁边的那个是俺爹娘大哥二哥的坟,从驼腰子迁过来的,三四十年了。”我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坟头,没有说话。胡大爷又说:“这里埋的都是俺最亲最亲的人啊,当初俺发誓一定会来守着他们,这不,俺就回来了。”

  我们俩在两座坟头前站了很久。向东北俯瞰,山下的屯子里几百户人家尽收眼底。此时的雪下得小了不少,家家户户已是炊烟缭绕,农家院落氤氲在漫天的雪花里,显得那么寂静悠然。

  “每年下雪的时候,俺天天都上山上来。特别是开春的时候,俺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天天盼着雪化开,跟着那些溪流,一直走到七虎力河边。”我们往山下走的时候,胡大爷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这是他唯一一次显得絮叨的话,不过我一点儿也没觉得,心里却在过滤着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六 老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

  那天傍晚,雪停了。吃饭前,我说:“麻烦二老两天了,得回去了。”胡大爷赶忙摇头,说:“不能回去,这老大雪,咋能开车。老朋友了,家里人一样,别说外话。现在日子好了,啥也不犯愁了,多好。”胡大娘也说:“住两天等道上好走了再走。你来了俺老头子才说了这老些话,要不他有时候一天也和俺说不上两句话。”胡大爷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晚饭挺丰盛,平时很少吃到的野生木耳、蘑菇都有,还有从河里凿冰捞上来的冷水鱼,用油一炸,就香了满屋。饭桌上除了我们三个外,又多了老两口儿。胡大爷指指那个陌生的阿姨说:“你恐怕不知道,她就是俺石榴姐。”我再看那阿姨,圆圆的脸上透着红润,一笑一口整齐的牙齿,一颗没掉,脸上带着福相。尽管头发全白了,依然能够看出老人年轻时候一定很漂亮。我禁不住夸赞起来。老人笑起来有些腼腆,很是好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俺全家六八年投奔三宝儿弟弟来到佳木斯,退了休也跟着他一块儿来了。家里老人早没了,俺的姐姐姐夫也都没了,整个扈家,就剩下俺们姐儿俩了。”她说话的口音和胡宝山一模一样。我说:“大娘您身体真好。”她说:“俺都快奔八十了,到夏天俺还能去松花江里凫水,俺三弟就不行。”胡大爷接上说:“俺一见水就想起俺娘来了。为了俺娘,俺这辈子就不学凫水。”说完这话,桌上又都沉默了。胡大爷见此马上给我介绍:“那一个是俺的姐夫。”挨着石榴阿姨坐的老人冲我一笑,没有说什么,打眼一看就是一个特别老实的人。还是石榴阿姨说了句:“俺老头就是不爱说话,一辈子了就这样。”那老头就更不好意思了。我说:“我也是个旱鸭子,等有机会一定和胡阿姨学学游泳。”她笑着纠正我说:“俺不姓胡,姓扈,水浒传里扈三娘的扈。”桌上四个人被她的认真劲给逗得一齐笑了起来。石榴阿姨接着说:“那些年,俺三兄弟吃了苦了,连个名字都没了。”胡大爷摆摆手说:“无所谓,咱人都是国家的,姓啥还不都一样,只要是中国人,俺没得挑。”

  两盅酒下肚,胡大爷脸上泛起红润,开始讲起他参军的轶事。

  刚过十岁的时候,俺就要去当兵,岁数不够,俺李大爷也没办法。抗美援朝的时候,可把俺给急了够呛。一直快到五二年根儿里(底),又来招兵,俺下定决心报了名。报名那天,招兵的那个首长问俺:“你多大了。”俺一点也没犹豫说:“十六。”他说:“看着不像啊。”李大爷就给俺圆场说:“孩子小时候挨过饿,不过岁数和身量(身体)都够。”那时候户口就是一张纸,说改就改了,李大爷给俺改了岁数。首长又问:“叫啥名字。”俺说:“俺叫扈三宝儿。”他好像还没大听清。东北人说话好像“山”“三”不分,首长就说:“山宝儿这名字挺旧气,不如就叫宝山吧。”首长说着就在单子上填写了“胡宝山”三个字。俺一心想当兵,哪管那些,只要能当上兵,叫啥都行。就这么,俺的姓和名字都叫那个首长给改了。那一年俺才十四岁,名字再也没改过来。

  俺去了朝鲜战场,不过赶上了个尾,也没打什么仗,就又回来了。这是俺这辈子最不称心的一件事。俺一直在部队上干了三十多年,临转业,还把俺给哭了够呛,唉,真是没干够啊。

  我这才看清胡宝山的坐姿,上身板直,不夹菜或不端酒杯时,两手自然放在膝上,一副标准的军人坐态。

  胡宝山又倒了一盅酒,老伴儿就有些不高兴了。胡宝山指着老伴儿对我们说:“还忘了给你介绍,”他说这话时,他的老伴儿就冲他摆手,胡宝山就笑,接着说:“她姓李,叫李彩莲。”我恍然大悟,忙说:“胡大爷,你老好福气。”李彩莲阿姨脸红到了脖子,说:“老了老了,一点也没有正型了。”扈阿姨笑笑说:“俺三宝兄弟跟着彩莲算是享福了。”我问:“你说的铃铛哥还有友和坡那哥儿俩呢。”胡大娘说:“他们都是和你胡大爷一块儿当的兵,前后差不多时候都转业了,俺哥在哈尔滨,友和坡一个在大连一个在沈阳,他们现在过得都怪好。”我说:“下晌(下午)在西山的时候,你怎么还称呼李大爷、李大娘呢。”胡大爷“嘿嘿”笑着说:“年轻人,俺那是跟你了打埋伏啦。”说完我俩一起开怀大笑,桌上人都跟着笑。

  胡宝山一仰脖把那盅酒喝了,说:“地里埋着的都是俺的亲爹亲娘啊。”说罢,撂下酒盅,伸手又要去拿酒瓶子,胡大娘就站起来阻止他,说啥也不让他再喝了。胡宝山咂咂嘴说:“俺这辈子是赶上好时候了,俺老扈家男人就剩下了俺哥儿一个,当年还差一点就让扈三儿给打死了。彩莲跟着我,俺们一辈子熬了五个儿,只这五个儿,没有闺女。俺都叫他们去参军,除了老大在老山前线上受伤复员到了地方以外,下面哥儿四个至今还在部队上。五尺汉子,就得这儿样,把保家卫国当作最值得荣耀的事情,终身报效国家,一辈子都要为国家做事,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那才是最大的出息。”

  那晚,胡宝山精神头儿十足,兴致极高,一个劲儿地劝我多吃多喝。我有些醉了,呼噜声很大,把胡大爷给搅得实在睡不下去了,看了我半天,笑着摇摇头,夹着被子去了老伴儿那屋。

  补记

  从煤窑岭回来后,胡大爷的身世一直在我脑际萦绕。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有必要将它记录下来,便开始动笔,三天里,除了吃饭睡觉基本没离开电脑,我把胡大爷的讲述原汁原味地记录了下来。第四天,稍加修改后,我给胡大爷打电话,把我所写的大致向他叙述了一遍。电话里,胡大爷很高兴,说这些事搁在肚子里多年了,还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记录下来,我帮助他给记下来了,太好了。胡大爷还说了很多表示谢意的话。临了,他还特意跟我说那天他讲那些往事的时候,忘记了说说抓扈三儿的事儿了。

  胡大爷告诉我,姜连长到驼腰子那阵儿,扈三儿早就从西山那里下来,穿过七虎力河两边一片草甸子,一气绕到东北面的大山里隐匿了起来。那几天正下着大雪,扈三儿在山上找到了一处黑小子(黑熊)蹲仓(冬眠)的树洞子,先是折了些树枝条,把近二里地的脚印都扫了,不留一点痕迹。他身上好像带着不老少蒙汗药(麻药),不知怎么鼓捣的,把蒙汗药叫黑小子给舔了,他就在树洞子里的黑小子身体上面蹲了一宿。约莫那家伙快苏醒之前,扈三儿摸出身上带着的锋利匕首,卸了黑小子的脑袋,还喝了不少血,也不敢点火,就生吃它的肉,又在树洞子里呆了两天。后来附近有几个人上山,看见了树旁边有一摊血,才在树洞子里找到了那只身首不全的黑小子。看附近的脚印,只有一个人的,他们回来还惊叹,什么人这么厉害,即便是蹲仓的黑小子,也得五七八个人才能制服它。

  姜连长找到了不少和扈三儿有联络的人,然后佯装撤出了驼腰子,分别派出了人着便装,在那些人家附近蹲守,好些天都没抓到他。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一个叫酒红的年轻女子主动找到了姜连长。那女人小小年纪就已沦落风尘,早先曾在清(金矿)上开过馆子,和日本鬼子土匪都打过交道,后来就在花马沟一带盖了房子置了地,谁都不知道她还和扈三儿有联系。她告诉姜连长,扈三儿一直放不下她,每隔十天半月准到她这里来,眼下有十多天没来了,估计快来了。她还说,扈三儿害人太多了,她不想死在扈三儿手里,更不想再叫他出去害人了。她还说,如果长官能宽大扈三儿,她准备和他一起过日子。姜连长在花马沟离酒红家很远的地方布下兵力,夜里那些人都是披着跟雪一样颜色的白布单子。即便是那样,扈三儿也警觉得很,在离那里挺老远处露了下头,又跑了两三天。估计他是想给人造成自己发现了情况的假象。第三天,半夜里他折回来,进院时迟疑着在窗根底下说了句什么,酒红在屋里笑骂着应承了一句,他才进屋。刚进屋,姜连长的部队就围了上去。

  扈三儿枪法极准,因屋里还有酒红在,无法使机枪和手榴弹,两方对射的时候,姜连长还搭上了两个得力的部下。扈三儿大概是查错了驳壳枪里的子弹数,在他打爆了酒红的脑袋之后,留下一颗子弹给自己,结果连扣扳机枪却怎么也不响了。扈三儿把盒子枪顺着窗户撇了出去,掏刀子准备抹脖子(自杀)的工夫,几个战士冲进屋,把他压在了身下……

  那天我们在电话里说了很久。胡大爷最后说,杀人成性的扈三儿小时候还有点儿人缘。解放以后,关里来过不少乡亲,岁数大一些的,他们都说扈三儿小的时候是个特别仁义的孩子,那年他爹娘和哥哥去镇上给一个姓唐的大户打井,塌方被埋了。那户人家连管也没管,扈三儿就成了孤儿,随后跟着几个乡亲闯了关东。几年过去,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唉,过去那个世道啊,要不中着(是)遇上了好社会,恐怕我也得和他一样啦。胡大爷感叹着说。

  我听了这话,半天没有说什么。胡大爷在电话那头连连问我,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我都没有回答他。他说,电话里说的时间太长了,等哪天有空见面再唠吧,就挂了。而我却一直举着听筒,久久没有放下。

  文/麦垛 责任编辑/郑心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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