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郊的油田(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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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9-07 10:15

  引子

  知道我曾漂泊远方,你问我纽约是什么?我告诉你纽约是张美钞;你问我巴黎是什么?我美感满腹,倒不出来,只好请你喝咖啡;你问我莫斯科是什么?本来我想说史诗,可圣彼得堡就在边上,我怎能不有所顾忌?你问我伦敦是什么?那是没有烹饪的城市,男人要么是绅士,要么是势利眼;你问我里约热内卢是什么?我看到的是黑白杂交的翘臀女人和酷帕卡巴纳海滩上持枪的强盗;你问我新德里是什么?我摸摸胸口,那是我从老德里密集的贪婪目光里逃出来看见的草地和宫殿……够了,别绕了,说这么多还不是因为你问了我:你住的这东中国大城是什么?

  我没法回答你,也不想回答,这问题是个陷阱!

  不过,现在大城郊区有很多新城,远离市中心建设广场八只脚,本是远郊,历来被称为县,后来改叫区,现在建了新城。新城是什么?这可以回答你:新城是很多的新楼,很多的规划商业区,加上很少的居民。新城是市郊,也不是市郊,这种地方,怪人多,怪事出,不会被人嘲笑,甚至连停下脚步看看西洋镜的人也难找。

  一

  那个夏天,天热得太霸道,连续二十昼夜四十摄氏度翻烤大城里的人。

  听说市区的行人吐出舌头,跟狗一样走路。大部分新区,马路上完全没有人。西城新区这一边有点特别哈!这边,大酒店后面房产商圈起的荒地上,毒日头底下趴了几个人。这些人蓝工装脏到黑多蓝少,橘红色安全帽被汗渍腌得发臭,头颈里挂条脏毛巾,头碰头,围成一个圈,朝地上一个小洞里看。

  烈日烤焦荒草,烤得成群麻雀在草叶下耷拉翅膀发蒙。阳光亮得像电焊弧,烫伤了草根上死挺的蚂蚱。没人戴太阳镜,他们抬起头,脸上是沼气泡一样密的汗珠和眯缝出的鱼尾纹。

  “去帐篷里躲一躲吧?”一个年纪老的央求一个年纪轻的。帐篷就在身边,廉价塑料波纹板的,里面扔几个东倒西歪的矿泉水瓶子和几把草编大蒲扇,还有一个破塑料水桶,桶里面有发黑的脏水。

  这些人说同一种音调的宁城话,他们钻进帐篷,把脸埋进水桶,彼此湿鼻子湿眼瞪着:“这地底下有油?”

  曹刚刚是顶着毒日头在这片房产储备地上活动的惟一一个另外的人,他是个捕鸟户。

  所谓捕鸟户,在这个缺乏鸟类的城市其实是只混一口没一口的野猫,他从天麻麻亮就来了荒地,一早上扑来赶去,鸟网才黏住十二只麻雀、一只白头鹎和一只黄白狼。

  麻雀和白头鹎是不可能卖到花鸟市场去的,只能回家滚进老油打个牙祭;黄白狼不是狼,是市郊常见的肉食鸟,上下抖黄尾巴,追着吃麻雀,褐翅膀张开,吭吭吭地叫。

  黄白狼养到笼子里也可以,只要喂它肉吃。不过没人愿意养,嫌这东西太土腥太兽相,好比养个偷眼看人的生番,细皮白肉的市郊人怕的!曹刚刚也不知道拿这黄白狼怎么办,吃了?他尝过,肉又腥又酸,比乌鸦还难吃。

  此刻,在他的软网兜里,黄白狼神定气闲,正歪小脑袋觑他呢,不定谁惦记吃谁!

  一个张着网等天上掉馅饼的人最大的能力是寻找和发现。曹刚刚收拾起破烂的鸟网,从荒草里一步步绊出來。他太细小干瘪了,四十来岁年纪,一口黑黄坏牙,一棵烟塞在两只门牙中间,吸一口,松动的门牙就两边晃,像只开牙欲斗的老蟋蟀。曹刚刚挂着眼屎的老鼠眼闪亮光,稀奇帐篷里那些外地工人。

  “给!”曹刚刚掏出七元一包的红双喜,戳向外地人。

  戴安全帽的宁城人看看他,老实不客气拿了烟,自己摸出打火机,一个个点了,蹲在地上吸。

  “有啥宝贝?”曹刚刚发了烟,有了问的权利。

  宁城人看看他,互相又看看,没人理他,抽烟。

  麻雀和两只大鸟在曹刚刚网兜里乱跳,黄白狼竟然凶性发了,一口啄掉一只麻雀的脑袋,麻雀没头的身子在网兜里抽搐,黄白狼吐掉麻雀头,斜睨着曹刚刚。

  工人们发出嘶嘶声,说这是什么鸟,怪吓人的。

  曹刚刚几乎是欣喜地仰起头发粘结的小脑袋,不理睬人。

  一报还了一报,彼此就不说话。宁城人继续围成一圈,趴地上往机器打过的小洞里瞎琢磨,用个长柄汤勺舀起东西来看,像轮流喝乌骨鸡汤。曹刚刚不想走了,他偷偷也去帐篷里,头扎进半桶脏水洗了洗,被热浪烤晕的脑门松了些,一屁股在篷子下坐了,看工人拿钢钎往洞里捅。

  “是油!是油!油啊!”宁城人突然都从地上跳起来,其中一个捧个小铁罐,他们往里看一眼,欢呼一声,把罐子放在地上,拉拉扯扯抱成一个圈,跳起来,夸张地把安全帽往天空扔。

  曹刚刚撇撇嘴:“油?什么油?地沟油?”他凑到罐子上看,那罐子里皮鞋油一般半罐子黑膏药,气味薰人,“这啥么事?”

  “石油!原油!这下面有大油田!”宁城工人憋不住了,“我们发财啦!”

  “啥?石油?”曹刚刚跳起来,眼睛像两只往水里蹦的田鸡,跳出去又缩回来,“你们有点脑子好?石油?阿要笑豁我嘴巴?发财?天气太热,发热昏!哈哈哈!”

  他立起身,摇摇头:“今早倒霉!鸟捉不牢几只,天热煞人,好笑倒蛮好笑!”他伸手进软网兜,把死麻雀拎出来要扔掉,想想又放回去,咽了咽口水,跌跌冲冲要回家。

  一个工人拉了下曹刚刚衣袖:“老乡,这里的事不要给外面说!”他恶狠狠地瞪曹刚刚,像要让他害怕。

  曹刚刚不理他,径直要回家。

  工人里那个当头的也拉住他:“老乡,附近银行在哪里?我们要申请贷款,把油打出来!你本地人,帮我们联系联系,算你一份!”

  曹刚刚生气了,他抹了一把汗,把鸟网和软兜放在脚下土路上:“你们当我是憨儿子?天方夜谭!骗人可以,智商要跟得上!这里是啥地方?这里是大城好不好?”

  他给人一个白眼,气忿忿拿东西走人,可他一弯腰的工夫,一个接不上来,眼前黑了,脚软坐到了地下,恶心了好一阵子。早饭没吃,低血糖,天又热,头发里额头上全是冷汗。

  宁城大哥笑了:“出冷汗?也穷得没饭吃了吧?”

  “吃鸟!”曹刚刚缓过来了。

  “咱们合伙吧?”宁城人围上来,“你本地人知路数!可怜可怜我们,这么热的天,演得比葛优还认真!”

  “葛优?”曹刚刚笑了,“葛优?亏你们说得出口!哈哈哈!”

  为表示招贤若渴的态度,宁城人摘下安全帽,重新扎稳裤带,都去脏水里抹一把脸,簇拥着曹大哥喝入伙酒。曹刚刚结结巴巴推辞:“我不可以的,难成功的,我老婆做主,她不会放我出来的!”

  宁城人哄笑起来:“大城男人天下驰名!”

  也不往商业区去。曹刚刚正纳闷,一大伙已走到了荒地远远的那一头。不知曾几何时,角落里几棵松树下新搭个木片屋子,屋里有个黑脸高颧骨大婶,水桶腰扎个大黄鸭围兜,正横着眼拔一只瘦鸡的鸡毛。她看见曹刚刚,眼色就像看见手里的瘦鸡,嘴角抿成一条扁扁红线。

  宁城大哥把曹刚刚的鸟都丢给女人:“一齐拔了毛,下酒!”

  没几支烟工夫,鸡和大鸟小鸟皆剁成了块,一锅油哗哗炒起,里面很多蒜片,香气袭人,连野猫都跑来看。大哥不避外人,把黑胖老婆叫在桌旁,敬曹刚刚入伙酒。曹刚刚还在发嗲:“不成功!不行的……”不知道是喝酒不行还是入伙不行?

  宁城人一个个端着酒不能喝,有点扫兴,家乡话嘟嘟地互射。黑胖婆娘突然脸一长:“不成功?不成功?不行的个鸟!不要冷了弟兄们的心!”

  曹刚刚吓一跳,终于明白上了梁山泊,酒不喝不行。他睨一眼这浑身膻气的凶婆子,怯怯说:“早上勿曾吃饭,让我吃一只鸟垫垫,再喝酒。”

  人都笑了,看他嚼完鸡块,齐举起杯来。一口下去,曹刚刚“喔”一声直喷出去。这不是白酒!是高浓度酒精!像喝了医院的纱布!宁城大哥有点不好意思,压低嗓门说:“挣钱!挣到了钱,请你喝口子窖!”

  曹刚刚嘴巴入了伙,心还没落实,正琢磨今天这事怎么脱身。宁城大哥已经喝高了:“兄弟,喝了酒我们就患难与共、有福同享啦!”

  曹刚刚虚应着,眼睛东看西看,想脱身之计。宁城大哥说:“有福同享!懂不懂?”围着的兄弟们俱邪笑三分,看曹刚刚。

  曹刚刚莫名其妙,黑胖婆娘这母老虎突然忸怩起来,黑脸上飞出两块红斑。没等曹刚刚明白过来,婆娘突然靠上来,在曹刚刚脸颊上啄了一口,曹刚刚头颈里汗毛绽放,“呀”地跳将起来。一伙人不由分说,把黑婆娘推在曹刚刚身上,婆娘一把搂住了曹刚刚脖子,下手绝不容情。表情像溺了水的曹刚刚,被她夹头夹脑拖进木片房暗间,婆娘反身一脚踢上门,好个强抢民夫的英雌!

  曹刚刚还想挣扎,一堆腥膻的肥肉压了上来,火烫翻滚,两下子就逼曹刚刚入了真伙!

  唉,万万没想到啊,出来捉鸟,结果服了鸟!曹刚刚的市郊式小聪明输得精光。

  二

  据说大城人还剩下一点好:有契约精神!

  曹刚刚不想入伙,可一旦入了伙,比原来伙里的人都上火。

  天还是热得邪火,宁城人照旧头拱头趴在荒地里那个油洞上,演得比葛优还认真。曹刚刚穿了件衬衣,家里只有这一件衬衣,还是长袖子的。衬衣下摆塞在藏青色西裤里,可惜没皮鞋,只好穿了新布鞋。老婆亲手纳的布鞋底,让曹刚刚长高了两厘米。

  曹刚刚在新城的地中海商城里东游西荡,不是说他没骗过人,也不能说他不想出來骗人,不过,他对着星巴克的玻璃门苦笑了:这帮宁城蠢货给他出的题实在离谱:石油?大城的地下发现了油田?我靠,连说滑稽的周立波也编不出这种笑话!

  这帮蠢货现在撅了屁股,把脑袋放在一个土坑上晒,苦等他曹刚刚把大城的银行家带去买一块不属于他们的地?这简直是个超级黑色幽默,他们凭什么认定自己是马云那样的天才?

  “你自己先相信了,别人才会相信,你自己信踏实了,别人离相信就不远了,这是马云说的!”那宁城大哥等老婆放开曹刚刚去洗澡,就对他说这句话,反复一直说这句话,坚定不移格式化曹刚刚的脑子。

  曹刚刚想到这里,心黑沉下来,自己是个黏在网上的雀了,让人捏住了把柄!

  曹刚刚恨自己怎么就这样子不争气,连一只母猪扑上来自己也会有反应?!靠,真是个畜生!他替老婆骂自己,当然决不能让老婆知道!这就建立了曹刚刚原来不能承认的逻辑:要帮宁城人找到那个相信油田存在的、自身却不可能存在的傻瓜!找到那个冤大头!这是曹刚刚解脱自己的惟一前提。

  地中海商城里逛来逛去的人看上去都很正常,曹刚刚没勇气上去惹人家骂神经病,他挽起汗湿了的袖口,把两条多毛的细胳膊插进裤子口袋,往商城外的街面铺子逛去。

  他走了两条街,抬头见一个穿西装的四眼儿愁眉苦脸站在四海房产中介门口。

  方碧的微信名是五个汉字带两个字母:让我透口气FB。方碧来大城五年了,什么都干过,什么都试了,现在他的存款账户还是四位数。

  他每天在房产中介门口张望,希望看见一个可以在他的存款数后面送他个把鸭蛋的贵人。

  市郊又不是家乡的深山,这里的钱像山里的落叶,成团在风里转。方碧就算是只猴子,跳高纵低也捞到不少,不久前他的账户还是六位数,里面有他五年的辛苦。这辛苦是真辛苦,刚到大城时他等于新开豆腐店,必须让人吃豆腐,这是这滩头上一百多年的规矩,来这里捞世界的,必先苦过一苦。

  他当过清洁工,站在垃圾车车门外,穿件黄色荧光衣,像是垃圾车的一只耳朵。见到垃圾桶他就跳下车,把油腻龌龊的桶抱到车身后机械臂上,机械臂举起桶,轰然一声把垃圾倒进车,一股臭味和馊味淋浴方碧一遍。回到宿舍,宿舍的浴室比垃圾车干净不到哪里。

  后来,他混到餐厅当传菜员,好歹闻了闻菜香,见识了城里人吃香喝辣。可惜他看不下去后厨兑地沟油洒化学粉让客人吃毒,辞工走了。

  他的钱主要是后来在电子商城推销电脑和电脑附件挣来的。方碧模样老实、又真心不愿宰客,生意渐渐就比别人多出一倍。每年年底,他心甘情愿请周边摊位的推销员吃一顿,吃完还让餐馆给每人打包一顿夜宵。他觉得抢了这些人一年,一顿饭是弥补不了的,只算表表心意。反倒是剔着牙的这伙人宽慰他,说他们不急着用钱,没事!

  六位数的存款变成四位数,一大笔差额哪里去了呢?方碧想到这件事就万箭穿心,恨不得把嘴扭过来咬自己一口。他不敢让人看见自己怨毒的眼光,只是瞟一眼四海店堂里第二排的第三个售楼小姐,那是个肥腴的年轻女人,大家喊她苹果妹。是苹果妹介绍方碧当了售楼先生,不过方碧不但不感谢她,反倒又恐惧又怨恨。

  做人就怕忘记本分,方碧的本分是什么?是个到大城来挣辛苦钱的山里人。挣到了钱,存在银行里,回大山娶老婆生孩子,替爹妈养老送终。他不是在这个城市按揭个鸟窝等拿蓝印户口的海漂。本来他已经可以本本分分回家了,山背后苗寨里那个大眼睛有酒涡的妹子等着他去提亲。

  哪想到一夜回到解放前,他糊涂一个夜晚,命运就变了脸。

  苹果妹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见方碧垂头丧气在售楼处门外抽烟,她又白又肥的脸上就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这时候有个男人过来和方碧搭讪,大夏天穿得跟秋凉了似的,这引起了苹果妹的注意,也许不是个普通顾客?一般而言,不普通的顾客,要么什么钱也不让你挣,要么兜里藏着送给你的惊喜。

  苹果妹的银行账户上一下子多出一笔六位数,这个数目和方碧少掉的数目一模一样,一分钱不差。说句天地良心的话,她苹果妹不是只蛀了心的苹果,她没存心诈方碧钱财,这钱是自动长了脚从方碧账户上走过来的。如果发生了的事可以改变,她宁愿不要这个钱,但愿那尴尬没发生。

  那位酷暑天穿长袖衬衣和长裤的男人很会说话,他已经和方碧聊了快二十分钟了,他们在聊什么呢?陌生男人的表情像在讲故事,方碧的眉毛扬起来,好像很惊诧,也很受吸引。苹果妹很想让方碧告诉她是什么惊人消息,要知道,这段时间他和她之间话越来越少,几乎成了路人。

  肚子里的小胚胎动了一动,像伸出小拳头在苹果妹肚子上捅了一下。这个不该露面的冤家,她为什么不同意及时打掉呢?方碧认为是为了钱,可苹果妹知道不全为钱。

  曹刚刚是打鸟户,养成了打呆头鸟的习惯,他找方碧搭话凭直觉,直觉这个四眼哥是只瘟鸟。反正自己做着荒唐事,有枣子没枣子打一竿子再说。

  他拍拍四眼哥胳膊:“哎,四眼哥哥,这么热天你穿西装,你是售楼先生?”

  方碧点点头:“您买房?”

  “我勿买房子,我来找找买房子的有铜钿人。”曹刚刚递过一支红双喜。

  方碧接了烟,夹在右耳朵上,诧异:“您找有钱人干啥?”他看看瘦头巴脸的曹刚刚,忽然生出悲伤的幽默:“您又不是美女!”

  “我勿是美女,我勿是美女,”曹刚刚点头,“不过我可能是财神爷。”

  “您是财神爷?对头,财神爷专找有钱人,看也不看缺钱的人。”方碧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在人行道上。转身要进中介店。

  曹刚刚一把拉住他衣袖:“勿要急,勿要急,想不想一下子赚笔大钱?”

  方碧微笑着转过脸对准曹刚刚:“爷叔,我不憨!这条街上有的是想发财想疯掉的人,您找他们去!我这种人,只会赔钱!赚钱只会一个钢镚一个钢镚赚。”

  曹刚刚甩了他衣袖,瞪了一只右眼看方碧:“当我骗子是吧?”

  方碧看曹刚刚表情,问他:“大叔,你左眼怎么啦?”

  “看出来啦?”曹刚刚叹口气,“让乌鸦啄掉了!我是个捕鸟过日子的,眼睛算工伤!”

  “工伤?”方碧又笑了,“谁算你工伤?报销你医药费?”

  “嗬嗬,”曹刚刚拧着脖子想了想说,“上帝会算我工伤的。”

  他哀伤地扭过脸去,看见水果店门口很多人在吃西瓜,他咽了口口水:“我不是骗子,有件事千真万确,找到有钱人,这事就能赚钱!”

  方碧顺着曹刚刚的眼光看过去,他柔软地说:“大叔,这条街上哪个不在等待有钱人?这个城市里,有谁不在拜财神爷?你找钱没错,着急就错了!钱和女人这两样东西就是不能着急,急了就错。”说着,方碧自己心里一疼,知道忍不住讲到自己心病了。

  他扯住曹刚刚,拉他到水果店,买两片西瓜给他。

  苹果妹一抬头,不见了方碧和那个怪客,她心一紧,却立刻又松开了。钱已经到了自己账户上,跑不掉了,就算方碧跑掉,也不算性命交关。她这么想,忽然心酸,这男人,这肚子里的小人儿,还有这一大笔钱,都让她后悔,让她难受。这种难受以前从来没尝过,现在尝了,就像一条鱼尝了鲜美的鱼饵,却发现自己上了岸。

  她和方碧上床的时候素不相识,不过不要误会苹果妹是卖的,她不卖,从来没卖过,连想一想也没有。但是她不在乎和陌生人上床,前提是她自己选。

  那还是春天,在这个没暖男的城市苹果妹的荷尔蒙没机会转化成甜蜜的东西,她在微信上摇一摇,摇到这个“让我透口气FB”,他明显也在春天里。他们彼此看了头像,觉得可以互相借用皮囊,让灵魂消停一个晚上。于是,他们约在麦当劳吃晚饭,他点一个巨无霸,她要一份麦香鱼,方碧还幽默说:“不需要去星巴克,因为我们不积分。”

  地点是在苹果妹租的小公寓里,她坚持在她的地方,这是她的安全底线之一。她的另一个安全底线是那只薄薄的橡胶套子,她郑重地从床头柜里拿出来,请“让我透口气FB”戴上,不过,小小的意外是这个匿名小伙子从口袋里掏出了杜蕾斯,他认真地说他相信名牌,只有名牌才是安全的保障。

  错就错在苹果妹没坚持自己的底线,一切都坏在对名牌的迷恋里。是夜虽然只有一次,一次却有了在腹内蠕动的那小小的后果。

  这个后果现在就和她在一起,在她内部自顾自发展,丝毫不考虑她的处境和感觉。她没有任何幸福的情绪,有的只是恐惧和担忧,还有一种顽固的想把这东西生出来看上一眼的欲念。即便方碧跪在地上哀求,这欲念也牢不可破,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这对自己有何好处。这胎儿好比是个宇宙人,让她心慌,却好奇。

  如果方碧逃走,她也永不再孤单。

  方碧请曹刚刚吃西瓜,自己愁眉苦脸在边上眺望路灯。曹刚刚暂时把脸埋进红色瓜瓤,顾不上和方碧说话。方碧被那句“一下子挣笔大钱”烫到了,不过他难受的却是一下子没了笔大钱,并且,活该!

  和苹果妹在麦当劳见了面,其实他是想反悔的,其实他特别不感冒婴儿肥的女人。跟苹果妹做爱,犹如和一条粉白肥腴的米虫做爱,他有点汗!不过,他乖乖吃了汉堡,跟着苹果妹回家,因为他毕竟还是淫的,不管女人长相理想不理想,他的身体需要抱住一团有体温的东西,向这团肉体冲刺。更不地道的是,他的良心渐渐离他远去了,他想玩得high些,在杜蕾斯上预先做了手脚。苹果妹毕竟羞涩,她一闭眼的工夫,他把那帽子的帽冠沿着事先的刀痕扯了下来,好比一顶礼帽只剩下帽檐,或者一个光头的日本人只在额上绑了条白头巾,他相濡以沫地爽了一回,还舒舒服服丢在苹果妹体内……

  人算不如天算,苹果妹半夜找不到自己手机,就用他扔在桌子上的手机拨了自己号码,然后在厨房找到了唱歌的三星……

  天一亮,两个人装得轻描淡写说一声再见,准备从此相忘于江湖。苹果妹去房产中介卖房子,方碧回电脑城卖电脑,彼此姓甚名谁?不需要知道。

  没想到一个月后苹果妹大姨妈爽约了,疑神疑鬼又过一个月,她发疯地趴在床上翻手机,终于天网恢恢……

  方碧明白自己不是人渣,做不出人渣事。他承认在杜蕾斯上做了手脚,求苹果妹打胎,苹果妹不置可否。后来,一步步,方碧只好拿钱出来解决问题,苹果妹说你改卖房子吧,这样才有机会把钱挣回去。她給他疏通了中介的位置……

  曹刚刚吃完西瓜,用衬衫的长袖抹抹嘴,他拍拍方碧手臂:“谢谢你请我吃瓜,现在我要告诉你,你和我两个人靠啥能发笔大财。”

  方碧耸耸肩,无精打采。曹刚刚踮起脚把嘴巴凑到方碧耳朵根下:“我们发现了石油,油田!就在附近!”

  方碧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他郁闷了好久,现在突然有个发泄的机会,笑得眼泪鼻涕灌溉自己那张杀千刀面孔,他抽噎着说:“爷叔,你饶了我吧!”

  “不成功!”曹刚刚不依,“不行的!既然你请我吃瓜,我们有福同享!”

  他给软弱无力的四眼哥打气:“勿用你出头露面,只要你帮我搭搭桥,事成就分你百分之一!不要看不起这百分之一,卖掉油田是天文数字!”

  “你是在做梦吧?”四眼还是不服帖,脸上还在笑。

  “以前很多聪明人也认为马云是在做梦!”曹刚刚一字一顿说,“现在才明白自己有眼无珠!”

  方碧用手捋捋脸,说:“好吧,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方碧像只猫凑近刚剥开的柚子,他从苹果妹桌前一晃而过:“你来一下,有点事!”

  苹果妹随他走进洽谈室,洽谈室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方碧轻轻合上门,做手势让苹果妹坐。他问:“要是我再帮你挣到一笔钱,我们之间能不能一笔勾销?”

  苹果妹的脸腾一下灰了,她的丰腴的脸颊绷得很紧,出现了硬线条:“我们已经一笔勾销了!”

  “不是,你听我说,”方碧低三下四地挤出一粒鳄鱼眼泪,“我后悔害了你,我只有用一大笔钱才能让自己觉得好受些。”

  他看见苹果妹脸放松了,赶紧把后面的话撂出来:“我是山里人,要回山里过穷日子,为爹妈养老送终,家里已经在催了。要是能再给你挣到一笔大钱,我良心或许能平安,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苹果妹听出了滋味,她叹息了一声,方碧摸不准叹息的意思,有点心慌。

  三

  天再这么热下去,就算躲在空调房间也要出事了!齐顾问伸手抽出一张面纸,像他当年追女人喜欢把脸深深埋进人家胸脯那样把鼻子狠狠伸进软软的白纸,擤出“吱——”的一串怪声音。

  “恶心人!”身材挺拔、比齐顾问高出整整一个脑袋的齐太太在外面房间嘟哝了一声,继续翻手机短信。刚才进来的一条短信是如此写的: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看过你的波纹的我的眼。老地方,老时间。

  齐太太红了脸啐一声,抬头听听齐顾问的动静,回短信说:轻骨头!

  齐顾问把鼻涕纸扔进垃圾桶,掏出手机按个常用键,听那边柔和谦恭的声音说:“这里是索多玛和娥摩拉会馆,请吩咐。”齐顾问青色的瘦脸抽搐了一下,压低嗓门问:“812今天上班吗?我下午两点到。”“好的,先生,安排好了,812两点为您上钟!”

  其实,齐顾问和他太太并非两小无猜,对方是块什么料,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既然是上等人,就要拿出上等人的腔调,给对方留余地。齐顾问是这么总结夫妻关系的:“就把家当成一个特殊的公司吧,你是总经理,她是董事长,合作是聪明人的选择,难得糊涂!”齐太太也有一家之言,她对闺蜜说:“你养一只公猫呢,就要容他吃腥,否则只能养公公猫。”她不喜欢养公公猫,同时又喜欢人家家里的公猫。

  齐顾问和齐太太和气生财,每年都有很高的进项,齐顾问是拿顾问费和项目分成,齐太太开了个广告公司,也有她挣钱的法道。他俩有了钱不爱买股票,爱买房子,房契已经塞满了保险箱,还经常一起开着车,去看好的楼盘。买楼,权益人都写两个名字,款子各人出一半,谁也不占谁便宜。平日里所有开销,除了自己的小动作,也夫妻平摊。两夫妇不管是否心心相印,毕竟可算相敬如宾。

  这个热得让人心烦的下午,夫妻俩各有各的消遣,正要找个借口分头出门去,电话铃响了。

  “谁呀?”齐太太嗲声问,“哦,是苹果妹妹。怎么啦?又来推荐好楼盘?上次我们可上了你当啦,都大半年了,那套公寓才涨百分之二十!”

  她微笑着听了一会儿,喊齐顾问:“老齐,你来听听,我不太懂。”

  齐顾问裹在厚厚的剪绒睡袍里,出来接过电话,他听了听,对苹果妹说:“你啥时候改行玩空手道啦?嗬嗬,想钞票想中暑了吧?”

  “不过,”他乐呵呵对电话里打噎的苹果妹说:“你们想像力是有的,想像力还蛮恐龙的,这个让我觉得有意思!有空来坐坐吧!”

  挂了电话,齐太太撇撇嘴:“这个世界没救了,人人都在骗。”

  齐顾问嘿嘿冷笑一声:“关键是有没有愿意被骗的。没有需求就没有供应。周瑜打黄盖,就有戏喽!”

  两夫妻各自换了出客的夏装,在大门口像法国人那样子抱一抱,说亲爱的晚上见!顾问比老婆矮一个头,远看是个长不大的老儿子抱住娘。

  苹果妹放下手机,看看方碧和张着嘴巴的曹刚刚,说:“还不如不开口呢,听见了吧?让人当面笑话了!”方碧面有愠色,看曹刚刚。曹刚刚咂咂嘴巴:“怎么说你们呢?小弟弟小妹妹做人嫩得很,爷叔我捏你们一下都要捏出水来涅!”

  “怎么讲?”方碧问。

  “人家的反应这么正面你们听不出来?人家有钱人都佩服我们有想像力呢!请我们有空去坐坐,就是要和我们面谈嘛!难道你俩还希望别人在电话里和你拍板成交?”曹刚刚伸出骨骼粗重的手,在汗湿的前额上抹一把,对苹果妹献殷勤,“女经理你真有办法!跑腿买礼物这两样事我来,你只管约人家碰个头!”

  曹刚刚稳住年轻男女,屁颠颠朝空地上跑,找宁城大哥报信。空地上正在炸锅,他来得是时候。

  有两个戴灰色大盖帽的城管大热天跑来管闲事:“拆了!拆!拆!”他们挥舞着手臂,短袖的灰衬衣湿得显了黑,“这地有主!”

  宁城大哥沉着马脸,不出声。两个宁城小弟一个劲嚷嚷:“地有主?地主来了吗?你是谁?拆了?可以啊,你来拆吧!”

  一个大盖帽拉住小木片屋的窄门,用力拉,门发出咯吱声,宁城大哥一摆手:“慢!”

  他和两个大盖帽面孔对面孔互相看,看了一歇,大哥吐出三个字:“要多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颊抽搐起来。

  戴眼镜的大盖帽看看不戴眼镜脸上无毛的大盖帽,不戴眼镜的就从胸口内侧口袋掏出一本黄色的发票:“按章罚款,五百元吧!”

  “我要有五百元早住旅馆吹空调去了,还在这里站木笼子?”宁城大哥说,“两位都是好心人,放我们一马!”

  “放你一马?”年轻的大盖帽歪了头,头扛在肩上,上下打量宁城大哥:“不服是吧?那就罚八百!”

  大哥头一甩,那帮早按捺不住的宁城人像本地土鸟黄白狼赶麻雀,向这两个落了单的灰皮白脸市郊小男人围上去。城管急了:“做啥?做啥?想做啥?哎呀,坏人要动手啦!”

  曹刚刚奔得一头土一头汗,摇手大喊:“勿要动手!勿要激动!勿要发憨劲!”

  他拨开宁城帮,挤进人堆护住两个城管:“看我面上!看我面上!勿要伤和气!”

  “原来是打鸟的曹刚刚!”城管看清来人,心定了。本地话你一句我一句说停当,曹刚刚向宁城大哥竖起食指:“罚一百元,宽限两天缴纳!”

  宁城大哥看看曹刚刚手指,一甩头,小弟们簇拥着走了。

  曹刚刚把城管殷勤送到大路口,他回过来,到木片屋门口站住,看阴着脸蹲地上的宁城大哥和那些弟兄们:“大哥,有钱人我寻着了,不过,登门拜访总要买点礼物?”

  大哥没搭理他,翘起一根无名指挖鼻孔,挖着挖着,他向空中弹出一丸污物,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把碎钱扔地上:“就这些钱了!”

  曹刚刚从一堆儿蹲地哭丧着脸的小弟们老鸹般的黑头颅间走过,他温和地拍拍宁城大哥的肩膀:“我不跟你要钱,钱我来出。”

  大家抬头看曹刚刚,眼睛里是问号和惊叹号。曹刚刚嗬嗬笑了:“不过每一位弟兄都要出力来挣钱!挣了钱,给有钱人买了礼物,剩下的我们去吃狗肉火锅!”

  第二天黎明时分,空地上空前热闹,曹刚刚把左邻右舍的粘网都借来,连同他自己的,在空地西面的高草里布成一堵看不见的墙。天光一白,百鸟齐鸣,曹刚刚觑个真切,发一声喊,宁城帮大举进攻。他们跟着大哥,一个个手持细竹竿,大喊大叫向空地上的鸟群冲去,群鸟猝不及防,尖叫着向西落荒而逃,然后是纷繁复杂如琵琶曲《十面埋伏》那落雨般的哀鸣……战役总指挥曹刚刚清点战果,辉煌发达,计捕黄鹂三只、画眉两只、虎皮鹦鹉三只、绣眼五只、百灵六只、灰喜鹊十三只、相思七只、白头鹎二十六只,还有一只稀奇的红背啄木鸟和三只黄白狼。

  曹刚刚喜上眉梢,他把值钱的鸟装了竹笼,准备送花鸟市场。剩下三只黄白狼在软兜里斜眼睨他,曹刚刚戴上手套,入手去逮鸟,三只黄白狼都死命啄他,把手套的白棉絮都叼出来在兜里飞。曹刚刚扯出一只,对着剩下俩鸟那四只吊眉毛眼睛掰断了手里的鸟头颈,他把死鸟倒拎手里晃,看那俩鸟。俩鸟奇怪,不但不害怕,还在那里互相看,发出呜里呜噜的喉音彼此交谈,四只眼上下打量曹刚刚,看得他心里发毛。

  “我看着这鸟来气!”宁城大哥说。他从曹刚刚手里拿过软兜,放在眼睛前细细看那两只黄毛畜生。说时迟那时快,曹刚刚才喊一声小心,两只黄白狼齐齐跃起,像蜂鸟般在兜里的空中略停一停,尾巴支前托住身子,向前扎猛子,钢铁般的尖喙从软兜空格刺出,一喙啄了宁城大哥的左眼,一喙红了他的鼻子尖。大哥发声喊,甩开软兜捂住脸。俩黄白狼斜刺里穿出松开的兜口,正要金蝉脱壳,没想到大哥的肥婆娘一直在旁边看,她的大鞋底拿在手里,猛打下去,把两只黄白狼拍到泥地上,还要飞起来,婆娘一个肥身子扑上去,结结实实把俩鸟压在厚实的胸脯下:“我碾死你!”

  大家七手八脚扶起首领夫妻,还好,眼睛只是啄了一口,伤在眼皮梢,一个小血洞;鼻子却少了豌豆大一块肉,痛得火烧火燎。宁城大哥从老婆大胸下扯出俩凶鸟来,一手一只扭了头,甩到荒草里……

  曹刚刚买了一篓子本乡的水糯米白糕,捉了两只冠子鲜红的黄母鸡,又让宁城帮的小弟扛了十只黑纹大西瓜,跟上苹果妹和方碧来访齐顾问。

  齐顾问和齐太太今天挺高兴,才送走房地产王老板。王老板去年看中一家医院的地,这医院在市中心黄金地段,给再多钱也不肯搬迁,说怕街坊邻居看病不方便。王老板无计可施托了齐顾问,现在医院搬郊区了,地好好腾出来给了王老板。齐顾问把王老板拿来的现金支票交给老婆,搓搓手说我们怎样庆祝一下呢?正开心着,门铃嘀嘀响,苹果妹昨晚约了来请教。

  打开门,场面搞得蛮大:一个黑瘦脸的矮子乐呵呵往门里送东西。先滚瓜,十只油光水滑的大西瓜顺着金色枫木地板往里滚,像新开保龄球馆。后面两只五花大绑的本地鸡夫人咯咯呻吟着,也暖温温递了进来。矮子手捧糯米糕,笑容可掬看着齐顾问和齐太太,齐顾问觉得这矮子很有亲和力,齐太太恍惚觉得来了个远亲表弟。

  正要往里请,矮子拦住方碧和苹果妹,对齐太太说:“格位太太屋里漂亮清爽,我们带了鞋套。”他从口袋里扯出蓝色的塑料鞋套,让方碧和苹果妹一起套上。顿时齐太太打量矮子的双眼添了欣赏的柔光。

  齐顾问把客人往里请,名叫曹刚刚的这个矮子又客套起来:“勿用,勿用,这宅子太漂亮了,我们粗人当不起,就在门口玄关讨一口茶喝吧!说了话就去。”

  齐顾问和齐太太统统都笑:“勿要客气,来了就是客,里面请,里面请!”

  坐定,奉茶,六只眼睛东看西看,都感叹房子漂亮,齐先生齐太太又会布置,真正高端大气上档次。齐顾问说过奖了,曹兄不妨给我们换换脑子,说说什么是市郊的油田。他说着,忍不住要笑。

  曹刚刚没觉得好笑,路上他自觉好笑,此刻他虔诚了,油田的事情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在他心里稳若泰山。他若开口说油田,心里就有那往外吐油的大地,要么不说,一说必要口吐莲花,至少口吐原油!

  曹刚刚说:“不瞒顾问先生太太,我是个捕鸟维生的乡下人,没什么真见识。这油田呢是我捉鸟的时候看一帮宁城工人打出来的,我也不懂到底值不值钱。值不值钱要齐先生齐太太这样的贵人看,我们么,在边上跑腿帮衬,有肉就讨口汤喝;要没戏,齐先生也别笑话我们,我们捉鸟有一套,捉钱十有八九捉不到,那是常事。”

  齐顾问稀奇曹刚刚会说话:“曹兄这口才,可惜了,应该当律师。”

  曹刚刚忸怩:“每天追着鸟跑,学坏了,呱呱乱叫。”

  齐太太也有趣他,笑:“是口才呱呱叫,不是呱呱乱叫。”

  齐顾问就沉吟,想了半天,自问:“谁会信呢?”

  苹果妹、方碧面面相觑,还是曹刚刚来接嘴:“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人就会信!”

  齐顾问扬起眉毛,又看看曹刚刚,他拍拍太太手,说:“这位曹兄是位奇人,说的都是哲理!来,去砍一个冰西瓜,让大家爽一爽!”

  大家啃着冰凉的西瓜,齐顾问冷不防就问曹刚刚:“油田这个主意很有创意,不过这创意是你那些宁城朋友的,他们不知如何掂量自己?”

  曹刚刚被西瓜子呛了,他咳嗽咳得连连点头:“齐顾问真是辣姜!您比我了解这些外地人!我随便问一声,要是贵人们成了事,一百只蟹里分他一只螯,不知求得是否过分?”

  齐顾问没回答,好像根本没听到曹刚刚的问号,他文雅地递片西瓜给苹果妹,劝她多吃,倒是齐太太抚慰曹刚刚:“放心,齐先生的朋友都是明白人,他们捣起浆糊来,上头不冒泡,下面不粘底,人人要开心的。”

  送客出门到电梯口,齐顾问才松了一小口:“有空,也见见你的宁城朋友!”

  四

  索多玛和娥摩拉会馆位于市中心一条比较僻静的小马路上,门口几乎没什么惹眼的招牌和广告,有一个高得像电线杆的男人站在会馆门口,穿着干净白T恤衫,专门代客泊车,并且负责说一句话:“先生里面请!”

  齐顾问把自己的宝马交给瘦杆儿男人,就匆匆往会馆深处进,不愿意被熟人撞见。他是一个生性谨慎的人,熟悉他的朋友想起他这个特点就觉得特宽慰。他走到云石装饰的前台,被前台古朴黄晕的光照得像只刚从琥珀里爬出来的大甲虫。

  四十多岁的女经理露出客套的微笑:“齐先生来啦?顾总已经在12号贵宾厅等您了。”

  “今天的号牌我看看。”齐顾问挤出一个敷衍的笑容,他看了看递过来的硬纸片,上面是潦草手写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说:“831吧?是那个高个的?”

  “是的。”女经理礼貌地为他肯定,“您是先和顾总聊天对吧?我让她等着。”

  顾总的雪茄烟味已经飘荡到走廊里,不过这里的客人没一个会投诉雪茄味儿,在这种地方,雪茄的白雾是舒缓神经的妙品,好比往一个色迷迷的半大孩子嘴里塞个五香茶叶蛋,转移一下他的感官。齐顾问推开门,正看见顾总吐出一个五大三粗的烟圈,像只胖鸽子飞过来。

  “罗密欧与朱丽叶?”齐顾问报出雪茄的牌子。

  “是哦,这个清淡一点。”顾总有白发的头颅从沙发里抬起来,他的脸上是电车轨道般的纹路,年纪不小了,“给你带了根丘吉尔。”

  齐顾问接过老粗老长的一大根,放在鼻子低下嗅了嗅:“顾兄,今天我有点神经病,要请教一点荒唐事呀。”

  顾总递过雪茄点火器,看齐顾问转着圈在丘吉尔头上烤,烧红了丘吉尔的脑袋,他笑了笑:“世界上没有傻问题。”

  俩人并排吞云吐雾,胸口就积聚了一种烟草促发的力量,齐顾问说:“有个弥天大谎,不过充满江湖力量,我闻得到里面那股浓烈的钱的骚味儿,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炼出真金来。”

  “讲讲。”顾总明显喜欢这调调,他掌管跨国风险基金,从来不拘一格。

  “如果有人说市郊一块地上打出了原油,可以开采,你怎么想?”齐顾问说。

  顾总不由得发出“嗤”一声,他慢慢吐了个烟圈,说:“就算真有油,也没法采呀,特大都市的近郊,怎么通得过环保评审?”

  “正是!”齐顾问点头附和,“不过,这点子真有点创意,搞得我睡不好觉!”

  顾总笑了:“你想钞票想疯了吧?”

  “倒不是!”齐顾问否认,“正是点钞票点得恶心了,想来点有趣的玩玩。”

  顾总把抽剩下小指头长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放进烟灰缸,拿起台湾乌龙喝了口,说:“谁会相信?”

  “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人就会信!”齐顾问立刻回答。

  顾总愣了愣,咂巴嘴巴:“这话有点意思,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人很多,却都是同一类人。”

  “哪类?”

  “股民呗!”顾总嘿嘿笑了。

  “说到点子上了!”齐顾问两眼放光,从沙发上直跳起来,“骚味儿飘到鼻子尖喽!”

  顾总点的钟准备好了,他站起身,和齐顾问握握手:“待会儿我先走,有事你电我。”

  齐顾问关上门,兴奋地搓着手,顾不得在会所里忌讳,给老婆打了个电话:“亲爱的,你找一下苹果妹,让她安排见一见那宁城人,我和老顾想出点子来了!”

  挂完电话,他推开门,朝小弟喊:“让经理安排上钟!完了我还有事办!”

  方碧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同苹果妹站在同一立场上,他在苹果妹不愉快的尖声意见后加上自己的看法:“不行吧?懂不懂规矩?这么多宁城人都上齐先生家去?跟讨薪似的?”

  曹刚刚尴尬地笑了,低下头,伸手搔乱发:“我也这么说的呀,不过宁城人有点转不过弯来!”

  的确出乎曹刚刚的意料,他向宁城大哥一汇报和齐顾问的协商,宁城大哥甩手就把手边一块臭抹布扔到了曹刚刚鼻尖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一百个不行!油田是我们挖出来的,你个叛徒,把我们的大买卖送给了小白脸?!我们连百分之一也拿不到?”

  曹刚刚把抹布从鼻子上扯下来,一股泔水味儿,他苦笑:“大哥,你醒醒,哪有什么油田?人家把你的谎话夸成创意,你自己也信了?”

  “我看你个尖嘴猴腮的曹刚刚就不是个好东西!”和曹刚刚有过那么一次鱼水之欢的黑胖子大嫂伸出粗胖手指,点了点曹刚刚的太阳穴,臊得曹刚刚屁滚尿流。

  怎么说道理讲逻辑,宁城人都对着曹刚刚群情激奋,他们把手指塞进嘴巴打出青蛙放屁的口哨,他们轮流过来像看怪物那样打量曹刚刚,曹刚刚捂住脑袋头疼欲裂;宁城大哥拉长马脸一个劲地问:“我们趴在荒草里被日头烤成地瓜干我们为的是啥?” “为的是啥?”“为的是啥曹刚刚?”黑胖女人在烂掉的围裙上擦着手,一次次忍不住伸出手指点曹刚刚的太阳穴:“你个死鬼曹刚刚!把我卖了!”

  曹刚刚觉得自己是被二十只黄白狼包围的麻雀,人家还不咬掉他脑袋,完全是因为他身材可怜不够每人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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